楊兆宏
“吆……嗬……”
停留在記憶深處最遙遠(yuǎn)最清晰的聲音,是姐姐吆喝野獸的聲音。那聲音清亮而悠長,穿過林隙,飄過曠野,在黃昏的空氣中彌漫,彌漫到在生產(chǎn)隊干活的父親母親的耳朵里。
停留在記憶深處最遙遠(yuǎn)最清晰的畫面,是七八歲的姐姐帶著四五歲的我和更小的妹妹,于黃昏中坐在門閘上不停地吆喝的場景。
這是吆喝野獸的聲音,也是向父母報平安的聲音。聽到這聲音,父母便知道我們平安,便能夠安心的在生產(chǎn)隊里干活。那時,父母每天早早地到生產(chǎn)隊里,姐姐帶著我們看門。野獸很多,還有狼,大白天的敢跑到豬圈里叼豬。父母雖不放心,但也無奈。每當(dāng)傍晚,夕陽漸漸隱去光輝,是姐姐和我們最恐懼的時候,姐姐就抱著妹妹,領(lǐng)著我并排坐在門閘上,一遍一遍地吆喝,嚇唬著野獸,驅(qū)趕著恐懼。
這聲音和畫面像用刀子刻在腦海中,幾十年了,依然那么清晰。以至于每當(dāng)想起姐姐,淚如雨下之際,腦海中便不自覺地出現(xiàn)這樣的聲音和畫面,還有風(fēng)來雨來時姐姐溫暖的懷抱。
姐姐去世快十年了。
那年端午節(jié)過后的第二天,父母,還有我和妻子,以及姐姐一家,圍在姐姐的躺椅邊,撕心裂肺地看著姐姐翻來覆去的呻吟。稍微清醒一點(diǎn),姐姐對我說:“俺兄,你怎么還不去上課?快去上課!”我和妻硬起心腸離開了房間。
這一走便是永別!
當(dāng)天夜里,姐姐在父親的懷抱里痛苦地離去。在同癌病搏斗了十個月之后,念念不舍地走了,留下了四十四年走過的印痕,留下了親人無盡的思念。
姐姐是父母最大的孩子。那時,我們家很窮,經(jīng)常揭不開鍋。姐姐從小便承擔(dān)了家里繁重的雜務(wù)。因?yàn)槲覐男《嗖。依镉秩鄙賱诹?,姐姐二年級的時候便輟學(xué)了。她年紀(jì)雖小,卻里外一把好手,是我們家的小大人。記得一天早晨剛起床,看到母親面色凝重,端著一碗荷包蛋送到姐姐床前。我奇怪:一向早起的姐姐怎么還在床上?后來知道,姐姐割牛草時不小心把手割開了,流了好多血,姐姐怕血,暈過去了。我們小時候,父親是生產(chǎn)隊長,又是大隊里的團(tuán)支部書記,是一個忙著公家忘了自家的人,為此,母親受了不少罪。我們這里嚴(yán)重缺糧,要經(jīng)常到四十里外的糧站購買供應(yīng)糧。父親基本沒有時間,這差事就落到瘦小的母親和年少的姐姐身上。每到買供應(yīng)糧的時候,母親和姐姐天不亮就出發(fā),走幾十里的山路,到了糧站,還要排很久的隊,等到千辛萬苦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筋疲力盡。記得又一次,很晚了,她們還沒有回來。父親帶著我和妹妹去接她們,接到的時候,她們正在歇息,姐姐累的低聲地哭??粗憬愕臉幼?,我心疼得厲害,恨自己為什么那么瘦小多病,為什么要上學(xué)。
有人給姐姐介紹了婆家,相鄰大隊的,隔一座山。定親過禮的時候,禮物中有一塊手表,一把雨傘,還有二斤毛線。姐姐把手表和雨傘送給我用,毛線給我織了線衣。雨傘在和同學(xué)玩打架時當(dāng)武器毀了,手表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不見了,唯有姐姐織的線衣,一直穿到高中畢業(yè)。上大學(xué)的時候,女友給我重織了一件,姐姐織的那件就壓在了箱底。
姐姐要出嫁了。我提前從學(xué)校趕回來。那天清晨,抬嫁妝的隊伍早早便來了。院子里放滿了嫁妝。父親感念姐姐,嫁妝置辦的很上檔次。他們遞給我?guī)讞l毛巾,讓我把嫁妝全部擦一遍,要擦得干凈。這是家鄉(xiāng)的規(guī)矩,閨女出嫁時一定要把嫁妝擦干凈。對于姐姐出嫁一事,我是很抵觸的,許是內(nèi)心舍不得姐姐吧。于是擦嫁妝也不情愿。無奈那么多人看著,只有慢吞吞地擦著,偷偷地留了幾處。
姐姐在婆家過得還不錯。她勤勞能干善良,孝順公婆,善待鄰里,贏得了良好的口碑。我空閑的時候,姐姐家也經(jīng)常去。吃飯的時候,姐姐往往會喊來她婆奶一起吃。老人家心直口快,有一次拉著我的手說:“外孫?。ㄋ俏覀冞h(yuǎn)房舅奶),你爸媽怎么這么會教育呢?你不知道俺們家群子(姐姐的小名)多好哦!”
可是,多好的群子卻被天公所不容。2010年的秋天,姐姐屢感身體不適,到醫(yī)院一查:直腸癌,晚期!
從此,姐夫帶著姐姐踏上了尋醫(yī)治病的路。從六安到合肥,到浙江,到上海。盡管我們所有人都做好了準(zhǔn)備,可還是低估了這條路的艱難。每到一個地方,都懷著新的希望,但是在殘酷的現(xiàn)實(shí)面前,美好的奢望卻是那么不堪一擊。姐姐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情況,這是姐夫和父母還有我們姊妹們商定后告訴她的。我們都知道,姐姐是堅強(qiáng)的,她從來都不是一個畏懼困難的人,對自己的病情,她有權(quán)利知道。知道自己病情的姐姐,勇敢超出我們的想象。治療的間隙,每次從醫(yī)院回來,她總是表現(xiàn)的和健康人一樣,見到鄰居還是像往常一樣微笑著、熱情地打招呼。不在醫(yī)院的時候,姐姐回娘家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有時候,周末,姐姐會讓外女和外甥也來我們家。我們在一起打撲克,玩小貓鉤魚。有一次,我看到姐姐拿一手好牌,卻偷偷輸給小外甥,看到贏了牌的兒子歡呼雀躍的樣子,姐姐露出由衷的笑容,而我,卻找個理由,跑到老遠(yuǎn)的地方狠擦不爭氣的眼淚。
好心的鄰居不知道從哪里聽說癩蛤蟆的皮烘焦后用開水沖服可以治療姐姐的病,父親就拿著工具到處找尋。時值初春,冬眠的動物尚在沉睡中,也不知道父親用了什么辦法,竟然尋到了幾只,加上鄰居們送來的,一共近十只。原以為姐姐會感到惡心,不愿喝,不曾想姐姐喝的挺爽快,還說加點(diǎn)紅糖,味道挺不錯。為了能夠活下去,為了能夠向父母和公婆盡孝,為了能夠看到一對兒女長大,姐姐克服了難以想象的困難,忍受著各種痛苦的治療。
姐姐的病情還是一天天地惡化下去,身體也在一天天地虛弱。四月下旬的一天,姐夫開車帶著姐姐去縣醫(yī)院做最后一次檢查。此時,姐姐坐車已經(jīng)很困難,我陪著姐姐坐車。從醫(yī)院出來,姐夫到銀行取錢,我問姐姐想吃點(diǎn)什么水果,姐姐說家里什么都有,也不想吃,末了,她終于答應(yīng)我給她買兩盒新鮮的楊梅。姐姐說姐夫喜歡喝一點(diǎn)酒,楊梅泡酒對身體有好處。第三天我去看姐姐,見到楊梅酒已經(jīng)泡了,全是大顆的,剩下幾個小的在罐子里。那天,我坐在姐姐床邊靜靜地發(fā)呆,姐姐臉朝向我,說:“俺兄,你摸我肚子,全都是硬的?!苯憬隳弥业氖郑蜃约旱亩亲?,那是怎樣的肚子?。“┘?xì)胞已經(jīng)完全擴(kuò)散,整個肚子鐵板一塊。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握著姐姐的手淚流不止。姐姐說:“俺兄,沒有什么難過的,人的一生,命中注定。我想得開,也不怕,有你們在,爸媽我放心,以后你外女外甥上學(xué)在你面前,我也放心。公婆有你姐夫孝敬,我沒有什么牽掛的了……就是聽人說,最后幾天會很疼……”
姐姐已經(jīng)完全放下了,她做好了所有的準(zhǔn)備,惟愿最后時刻,不再疼痛,不再痛苦。然而,在她人生的最后時刻,這個小小的要求都不能如愿。五月初七的下午,告別了疼痛中的姐姐,我聯(lián)系在醫(yī)院的朋友,弄到了二十支杜冷丁,準(zhǔn)備無限量的給姐姐使用。然而,姐姐一支都沒有用到!當(dāng)天夜里,姐姐在父親的懷里離去……
姐姐是平凡人,她的一生也是平凡的。然而,姐姐卻在平凡中為親人們默默地奉獻(xiàn)著。對父母,她心懷感恩。出嫁前,她傾盡一切改變著拮據(jù)的家庭狀況,出嫁后,經(jīng)?;貋砜赐改?;對子女,她嘔心瀝血,任勞任怨。姐姐曾經(jīng)對我說,在盛澤打工時,有一段時間,想吃橘子,橘子都稱好了,想到在老家的孩子,又把橘子放了回去;對待兄妹,她顯示了非凡的擔(dān)當(dāng)和忍讓。她因我的生病而輟學(xué),一生中卻從未提及于此。作為三兄妹中的老大,她從不和我們爭什么;對待婆家人,她講情順理,敬公婆如父母,對丈夫恩愛有加。
姐姐是平凡的。但在親人眼中,姐姐卻又是那么重要,不可替代。然而,不可替代的姐姐卻走了,留下了她所有的美好,帶走了親人無盡的思念。
萬能仁慈的上蒼啊,懇請您在地府里為姐姐安排好她幸福無恙的另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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