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 韜
一
1943 年在西南聯(lián)大任教的馮友蘭先生(字芝生,1895—1990),出版《新原人》。此書是《貞元六書》之第四種,它用新的觀點重建儒家的人生哲學,幫助當代人尋找生活的意義,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可以說是六書中最為人們關注的一 本。
此前他出版的《新世訓》,以道德理性與理智理性為依據(jù),講述正確的“生活方法”,引導人們在符合或不違反道德的前提下獲得人生事業(yè)的成功。這對處于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進程中的國人很有益處,但不甚符合儒家成賢作圣的傳統(tǒng),相對于馮先生“闡舊邦以輔新命”的一貫宗旨來說層次偏低,所以又寫成此書。它強調(diào)人之所以為人,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在于他對宇宙人生有覺解;覺解的多少決定人精神狀態(tài)即境界的高下;加強修養(yǎng),邁向圣賢境界,是人的天 職。
當時知識界許多人讀了之后,都在思量自己在何種境界,身邊的人各在何種境界。有一樁軼事說:“西南聯(lián)大時期,馮氏曾路遇金岳霖,金氏開玩笑道:‘芝生,到什么境界了?’馮答曰:‘到了天地境界了?!煜囝櫞笮Χァ!雹俸妮x:《現(xiàn)代學林點將錄》,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 年版,第65 頁。金先生是聯(lián)大教授,說明教授們也在思考境界問 題。
此書也驚動了佛教界人士,但是因為它常拿佛老說事,批評佛老見解,他們的反應是負面 的。
印順法師(1906—2005)當年在四川合江擔任法王學院院長,對于大后方的思想動向有條件就近觀察。他后來回憶說:“抗戰(zhàn)期間有新儒家運動,運動還在開始,而排斥宗教的——‘二氏’‘佛老’這一類陳腔濫調(diào)又逐漸搬出來了?!雹儆№槪骸段抑诮逃^》,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版,第36 頁。他心中對此早有不滿,看了《新原人》,更動了一點“法怒”,于是撰寫《讀〈新原人論〉》一文,進行反批評。全文三百余字,言簡意賅,現(xiàn)迻寫于 下:
人生之任情而動者,不覺也。知以節(jié)情而暢其情者,暢其情則為功利,節(jié)其情而為道義,義利戰(zhàn)于胸次,似覺而實未覺也。情得智泯而凈化之者,以智泯情則聲聞之己利行,以智化情則菩薩之普賢行,情智未免于起伏,分覺也。任智而行者,情以智轉(zhuǎn)而智在情中,人生之極致,大悲大智之大覺也。以是觀之,道家“畸于人而侔于天”,近聲聞之己利行;儒者“極高明而道中庸”,近菩薩之普賢行。有高山仰止之心,無達本情忘之術,似而未真,宜乎有“圣人亦有所不知”之嘆!
馮芝生作《新原人論》,曾不能知人生進程之分齊。欲以形式之概念,擬議于現(xiàn)量之正覺!知佛教之有己利行,而不知菩薩之有普賢行。陷入理學窠臼,悠悠于“二氏”之濫調(diào),安見其能原人也?、谟№槪骸度A雨香云》,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版,第140 頁。其文本不分段,為說解方便,姑且分之。
文章短小精悍,樹佛家之大旗,攻馮氏之軟肋。但因篇幅太小,亦僅點到為止,其中深意留給讀者深思默 會。
二
首先引起我們注意的是印順的文題,他將馮友蘭的書名寫成《新原人論》,而且在文中又加以重復。這個錯誤躲過他本人、弟子、編輯以及廣大讀者的眼睛,至法師圓寂,歷經(jīng)五六十年而安然無恙,讓人懷疑它的存在并非疏漏而是有意為 之。
唐代,道學思想正在醞釀之中。儒家思想家韓愈(768—824)寫過《原人》 《原道》 《原性》等系列文章,佛教理論家宗密(780—841)寫過《原人論》。兩種“原人”的思想從不同方向?qū)Φ缹W的興起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單從書名看,《新原人》似乎只與韓愈有關,是韓氏原人理論的開新,但事實并非如 此。
韓愈的系列文章,是用風俗習慣、儒家倫理等等,規(guī)范人的日常行為:衣食住行,讀書作文,必須符合中華傳統(tǒng),而拒斥“胡僧”的生活方式;君臣父子,夫婦長幼,必須遵行名教綱常,反對佛家之無君無父。在天地之間這樣活著,才是真正的人。儒家學者向來認為,韓愈此說大有功于圣學。但它有一個問題:缺乏對人的精神生活的關 注。
宗密“原人論”與之不同,專門從精神世界對人的本性進行研究探討。以為對佛教真理的覺與不覺,覺悟的完滿與不完滿,對于人的內(nèi)在生命有根本的意義。在覺悟的階梯上,人的精神狀態(tài)有高下之別,大體可以分為三個等級。完全不覺的人,如信仰儒道二教者,屬于“迷執(zhí)”級,其人在迷誤中生活,六道中輪回,不得解脫。其次,對佛法已有初步覺悟,但是信奉不了義教,如人天教、小乘教、空宗、唯識等,認識偏狹淺陋,不能真正得到佛果,屬于“偏淺”級。最后,是相信真實了義的佛教即所謂一乘顯性教者,認識到心是萬法本源,也是成佛根據(jù),并且以此悟真之智,斷惡修善,息妄歸真,最終妄盡真圓,成為真佛。這是“直顯真源”級。馮友蘭先生的《中國哲學史》,主要依據(jù)《禪源諸詮集都序》與《原人論》兩部著作,論述宗密的理論貢獻與歷史地位,結(jié)論是“上為以前佛學,作一結(jié)算。下為以后道學,立一先聲?!雹亳T友蘭:《三松堂全集》卷三,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249 頁。評價相當之高。宗密堅持唯心的境界論,以對真理的覺悟為人的真正生命,以人生的意義在于不斷向更高的悟境攀登,直至優(yōu)入圣域,這一思想歷來為道學家們所肯定,馮先生也不例 外。
《新原人》基本觀念是,人對宇宙人生的意義有覺解,即了解與自覺。覺解的不同水平,形成人的不同精神狀態(tài),即境界。境界從低到高共有四種: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前二境界中人是在夢覺關的夢一邊,不是渾渾噩噩,就是自私自利。后二境界中人則在夢覺關的覺一邊,認識到自己是社會的人,人生的意義在貢獻社會,而不是自私為己,其人為賢人?;蚋M一步,認識到自己不僅是社會的人,而且也是天地(馮先生給它取的標準名稱是大全)的人,對天地也要有所貢獻。他知天,事天,進而樂天,同天,與天為一,其人是圣 人。
不難看出,馮友蘭與宗密思想高度契合,《新原人》不僅是“原人”的開新,而且更是《原人論》的開新。可以作這樣的推測,印順錯寫書名,意在透露一個秘密:《原人論》為《新原人》提供了理論原型。馮友蘭作為新儒家的代表,雖然頻頻出手批佛,但實際上對佛學有嚴重的“路徑依賴”,和歷來的道學家一樣,走的是陽儒陰佛的老 路。
在文章的第一段,印順亮出了自己的原人論,其大原則與宗密一致,因而與馮先生也是一致的。該文以為,人的精神狀態(tài)大概有如下幾種類型或階段:第一“不覺”,這種人任情而動,相當于馮友蘭的“自然境界”。第二“似覺而實未覺”,有兩種情況,其一是節(jié)情而暢其情者,其一是節(jié)其情而為道義者,分別相當于馮友蘭的“功利境界”與“道德境界”。這兩個境界在馮先生那里是完全不同的,功利境界的人自私為己,而道德境界的人大公無私。前者未覺,后者已覺。但在印順看來,因為他們只知節(jié)情而不知化情,故可稱為“似覺”,但功利境界的人節(jié)其小情而得其大欲,道德境界的人雖然能行道義,但不能化情,心中時有義利的交戰(zhàn),所以最終仍處“未覺”境地。與前兩者不同,佛家憑緣起性空之佛智來化情,這才是真的夢醒,算走上覺悟之途。然此中又有高下之分,聲聞、菩薩兩乘,其人有部分的、較淺層次的覺悟,“情智未免于起伏”,此為第三“分覺”。最后是佛,其人具有最高覺悟,做到“任智而行”,使“情以智轉(zhuǎn)而智在情中”,把情與佛智融合為一,因而處于人生的最高境界,此即為第四“大覺”。這里的以智轉(zhuǎn)情,將宗密的斷惡修善,息妄歸真等,解說得更為清楚明 白。
儒釋兩家,同樣重視人的內(nèi)在精神生命——覺悟;同樣給覺悟的類型或階段作明確的區(qū)分;同樣倡導向更高的精神境界超越,直至成圣,與天為一。正因如此,印順承認,儒家“近菩薩之普賢行”。馮先生也承認,佛家的最高境界,亦是《新原人》講的同天的境界。但是兩者之間也有重大差別,印順給覺悟樹立了一個實在而且強大的對立面——情,而馮先生的體系對此付諸闕如。印順認為,情感和意欲充斥于人的意識之中,具有強大的能量。它們給人帶來生老病死,六道輪回等等痛苦,要出離苦海,得到諸佛的永生與快樂,就要依照佛祖所悟解的真理,認真徹底地以智化 情。
馮先生把中國傳統(tǒng)的人生哲學,奠基在西方傳統(tǒng)理性主義基礎上。在他看來,世界是理性的,人是理性的,入圣過程也是理性的。《貞元六書》之第一種《新理學》設計了真際與實際兩個不同的世界。真際類似柏拉圖的理念世界,其中的共相、形式,是實際即器世界萬事萬物所以然之理。事物越是符合其所以然之理就越完滿,人越是符合人之所以然之理就越高尚。人作為理性動物,能夠認識真際,理解宇宙人生,在內(nèi)心產(chǎn)生覺解。人在只有較少覺解時,處在自然境界、功利境界。當覺解足夠多的時候,便進入道德境界。有了最多覺解之后,便進入天地境 界。
與馮先生不同,印順對人的預設是非理性的,至少是對其非理性的方面予以特別的重視,所以二人所說通向同天境界的路徑也大不一樣。在馮那里,人心是白板,覺悟是從零開始,漸次窮理,增加覺解的過程。而在印順那里,人心是充斥情欲的垃圾場,覺悟是從信解佛法開始,與情欲斗爭并逐步化情的過程。他認為馮先生沒有看到情欲的負面作用,與化情的重要意義,因此“不能知人生進程之分齊”,即不理解人生進程的諸階段諸境界,整個體系不正確。“陷入理學窠臼,悠悠于‘二氏’之濫調(diào),安見其能原人 也!”
三
儒家與佛家雖然都要成圣,都要同天,但是一般認為,它們之間存在入世與出世的原則分歧。儒家主張,人必須生活于社會之中,盡其社會與倫理義務。這是做人的起碼條件,成圣成賢必須從這里起步,因此儒家批評佛老,特別是佛家逃避社會生活的出世主義。馮先生贊同這種觀念,指出佛家的出世,在理論上講不通,實踐上行不通。他 說:
道家的人,總以為有方內(nèi)方外之分。晉人多受道家的影響,故多以為,自然與名教,是對立底;玄遠與俗務,是不能并存底。……
方內(nèi)方外之分,佛家尤重視之。佛家的人的最高境界,亦是此所謂同天的境界。但佛家以為,人必須做些與眾不同底事,然后可至此種境界。在此種境界中底人,所做底事,亦與眾不同。佛家的人,必須出家入山,打坐參禪。其所重視底方外,比道家所謂方外者尤外。其去人倫日用,比道家尤遠。
又有所謂動靜的對立。在方外玩弄一種境界是靜,在方內(nèi)做社會中底事是動。道家的人,心齋坐忘。佛教的人,參禪入定。他們都注重于方外底人的靜。但人必須在社會中始能生活。這些人雖生活而卻不做社會中底事,這就是一種矛盾?!@些和尚,以社會中底事為外(按,疑當作動),以不做這些事為靜。不做這些事,而卻要倚靠別人做這些事。這就是他們的生活中底一種矛盾。①馮友蘭:《貞元六書》,北京:中華書局2014 年版,第699—700 頁。
佛教徒以為,要證真成佛,必須脫離紅塵,于是身處尷尬境地:在世間修行怕受外界干擾,而真的出世卻又活不下去;為了生活,需要社會供養(yǎng),可是自己又不想對社會盡責。與之不同,儒家、新儒家身處俗世,履行自己的道德義務,堅定地依靠增加覺解來成賢成圣,做到了“極高明而道中庸”,這是進入同天境界唯一正確的道路。“對于本來如此底有充分底了解,是‘極高明’;不求離開本來如此底而‘索隱行怪’,即是‘道中庸’?!雹亳T友蘭:《貞元六書》,第615 頁。
針對馮先生指責佛家逃避社會,印順依據(jù)教理與教史,批他對于佛教認識片面,特別是不懂大乘佛教:“知佛教之有己利行,而不知菩薩之有普賢行?!奔豪兄感〕?,僅僅追求個人的解脫。普賢行指大乘,講究自利利他,具有度脫一切有情皆升佛國的情懷。修此行的人能夠利樂群眾,教化群眾,與群眾共事,不離人世間。對于大乘佛教來說,“方外”與“靜”,并非必要條件。多年以后在談到出家問題時他還說:“佛教有在家出家——四眾弟子,而我國一般人,都以為佛教就是出家,誤解出世為脫離人間。不知‘出世’是超勝世間,不是隱遁,也不是想遠走他方?!雹谟№槪骸度A雨集》 (下),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版,第35 頁。就理論來說,大概是這樣的,大乘取代小乘,原因也正在于此,中印佛教史上確有不少高僧從事普賢行。但事實上,無論何方,絕大多數(shù)僧尼的實情是出家隱遁,過著一種想離世而又離不了的矛盾生活。這應該是佛教作為一門宗教的某些特點,如“寂靜涅槃”等等被過度放大而產(chǎn)生的后 果。
印馮爭論之時,太虛大師業(yè)已提出人生佛教的主張,印順本人也有了人間佛教的構(gòu)想。其共同特點是,將出世與入世統(tǒng)一起來,以為作人完滿即可成佛,倡導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yè)。可見當時的佛教改革運動,已經(jīng)在注意解決出世入世的矛盾。馮先生對此本應在一定程度上予以肯定,但他沒有理睬,照批不誤,表現(xiàn)了他的派性?,F(xiàn)在,印順批評馮先生也帶派性。他完全可以用人間佛教思想,與馮的觀點相融通。但是,受新儒家壓抑太甚,法師覺得必須還以顏色,否定其整個體系。不過這樣一來,也就出現(xiàn)了疏漏。僅僅因為道德境界的人沒有像佛家那樣化情,就把他們與功利境界的人一同歸于似覺而未覺一類,很有些不公道。人們會更容易接受馮先生的說 法。
然而,在“道中庸”問題上,儒家立場也并非無懈可擊。它對什么是“人倫日用”有特別的規(guī)定,將許多人們常做的事,包括一些非常重要的事,都排斥在外。馮先生 說:
宋明道學家說到“人倫日用”,似乎真是說,只是一般人所同樣做底事,如“事父事君”等。至于其余不是一般人所同樣做的事,如藝術創(chuàng)作等,他們以為均是“玩物喪志”,似乎不能是與“盡性至命”“一統(tǒng)底事”。這亦是道學家所見的不徹底處。灑掃應對,可以盡性至命,作詩寫字,何不可以盡性至命?照我們上文所說,人于有高一層底覺解時,真是“舉足修途,都趨寶渚;彈指合掌,咸成佛因”。無覺解則空談盡性至命,亦是玩物喪志;有覺解則作詩寫字,亦可盡性至命。①馮友蘭:《貞元六書》,第614—615 頁。
道學家們非常重視“事父事君”等等,卻輕視科學技術,以為是奇技淫巧;輕視文學藝術,以為是玩物喪志;輕視一切政治軍事的偉業(yè),以為其最高成就——堯舜事業(yè),“亦只為太虛中一點浮云過目”②《 二程遺書》卷三。。馮先生說“這亦是道學家所見的不徹底處”,好像遠遠不夠。自20 世紀初以來,受梁啟超、陳獨秀影響,學界普遍認為,儒教非宗教。在這個思想支配下,當然會以為“人倫日用”“事父事君”,“只是一般人所同樣做底事”。任繼愈先生沖破成見的束縛,于1979 年提出儒教是宗教的論斷,當時頗有點驚世駭俗,但現(xiàn)在已成為許多學者的共識。用這個觀點看問題,就會發(fā)現(xiàn)那些所謂“事父事君”的事,都具有宗教的意義,是天地君親師崇拜的具體體現(xiàn),與一般作詩寫字、科技活動、軍政事功,不可同日而語。說“事父事君”等等,“只是一般人所同樣做底事”,是生活在這個傳統(tǒng)中的人習焉不察的結(jié)果。外國人的觀感則與此不同。明末清初來華的傳教士,禁止中國信眾做這些事,為此甚至不惜挑戰(zhàn)朝廷。這是因為他們敏銳地覺察到,這些事具有與基督教對立的宗教內(nèi)涵。
馮先生有鑒于道學家的“不徹底”,提出進入同天境界的關鍵在于有必要的覺解,而不是做與眾不同的事?!盁o覺解則空談盡性至命,亦是玩物喪志;有覺解則作詩寫字,亦可盡性至命?!辈⑶疫M一步指出,從事各種有益社會的職業(yè)皆可成圣,因而拓寬了“道中庸”的路子。但是,他關于“極高明”的要求實在太高,大大提升了它的門檻,使它看起來仍舊是一種很特別的事 情。
在馮先生看來,成圣的覺解不僅量要多,而且要符合新理學的要求。新理學用現(xiàn)代新邏輯即數(shù)理邏輯,對人的經(jīng)驗進行形式的分析與總括的分析,得出四組主要命題,并由它們推出理、氣、道體、大全等四個主要觀念,形成了“一個完全‘不著實際’底形上學”③馮友蘭:《貞元六書》,第914 頁。。人對宇宙人生有無覺解,能否提高境界,全靠對這個形上學的理解。然而掌握它絕非易事,按馮先生的意見,首先要學習現(xiàn)代邏輯,其次要學習西方哲學史與中國哲學史,最后最重要的是要理解新理學。馮先生自己專門從事此項研究,用了幾十年功夫才到得天地境界。普通人即便有人指導,時間短了恐也無濟于事。何況,他們在學習研究的同時還必須養(yǎng)活自己。所以它確確實實是“與眾不同的事”。雖然馮先生強調(diào),成圣不是職業(yè),但實際上它必須是職業(yè),一種頗為特殊的職業(yè)——專職的圣學教授、哲學家之類,結(jié)果就不大可能“道中庸”了。正如他自己所說:“人不可專以成至人為他底職業(yè)。如果他若如此,他即如和尚之專以成佛為職業(yè),他即落于高明與中庸的對立?!雹亳T友蘭:《貞元六書》,第927 頁。這里說的至人,就是圣 人。
馮先生輕視圣學之外一切職業(yè)的價值。以科學研究為例,認為它對人之為人,人之為圣,沒有助益。“所以科學家雖研究許多事物,有許多知識,但仍是在上所謂夢覺關的門限之夢的一邊?!窃趬粲X關的夢邊,而不是在其覺邊,還是在無明中,而不是在明中?!m可對科學有很大底成就,但不能有圣人所能有底境界……”②同上書,第590 頁。有時甚至說他們尚在自然境界??茖W家如此,其他各界的“才人”“英雄”,也莫不如此。如果你說,他們雖然沒有圣人的境界,但有很大的實際成就,值得景仰,馮先生會這樣回答,圣人境界如廣大太虛空,其他一切不過幾點浮云而 已。
在唯有圣人高的思想指導下,《新原人》未能也不可能開出真與美的崇高境界。1944 年,即《新原人》出版后一年,德國哲學家卡西爾出版了《人論》,是西哲眾多“原人論”中的一種。在卡西爾看來,人性即馮先生所謂“人之所以為人者”,并不是一個空洞僵化的觀念,而是人的無限的創(chuàng)造活動。該書通過人在語言、宗教、藝術、歷史、科學等領域的豐富多彩的創(chuàng)造,全面展示了真善美的崇高境界,同時也展示了人性諸多新的方面,誠為《新原人》所不 及。
四
佛教與一切宗教的最高境界都是同天,亦即人與某種絕對(亦可名為天、道、上帝、真主、大全)的神秘同一。對于種種宗教來說,這個神秘同一是實實在在的宗教經(jīng)驗,佛家認為它是涅槃成佛時體驗到的常樂我凈,基督教認為它是皈依時體驗到的與上帝合一,并且經(jīng)常伴有出神、狂喜等經(jīng)驗。但馮先生要證明,同天境界是人的哲學之思,運用概念、判斷、推理得出的結(jié)論。這個過程是理性的,邏輯的,同時也是神秘的,不過它是哲學的神秘主義,與經(jīng)由神秘體驗而達到的人神相通或合一是兩回 事。
同天境界可分為四個階段,知天、事天、樂天、同天。在前三個階段,只要覺解人之所以為人中的一個道理,即自己是宇宙的一分子即可實現(xiàn),當然這也是極不容易的。但是要到達同天地步,則遠遠不夠了,還要能對宇宙作總括之思。馮先生 說:
人的心能作理智底總括,能將所有底有,總括思之。如此思即有宇宙或大全的觀念。由如此思而知有大全。既知有大全,又知大全不可思(說詳下)。知有大全,則似乎如在大全之外,只見大全,而不見其中底部分。知大全不可思,則知其自己亦在大全中。知其自己亦在大全中,而又只見大全,不見其中底部分,則可自覺其自同于大全。自同于大全,不是物質(zhì)上底一種變化,而是精神上底一種境界。所以自同于大全者,其肉體雖只是大全的一部分,其心雖亦只是大全的一部分,但在精神上他可自同于大全。①馮友蘭:《貞元六書》,第688 頁。
馮先生在這里論證的是,自同于大全或與大全合一的認識,是思議的結(jié)果。人在思議大全時,就“似乎如在大全之外”來看大全,“此時只見大全。而不見其中的部分”。但人又知大全不可思,自己是始終在大全之中的,雖然在大全之中,卻仍然具有在大全之外的觀法:只見大全而不見其中的部分。在此種情況下,人便能夠“自覺其同于大 全”。
引文提到的“大全不可思”是一個重要觀念。大全的神秘性與自同于大全的神秘性,都建立在它的基礎上。馮先生 說:
思議中底大全,則是思議的對象,不包此思議,而是與此思議相對底。所以思議中底大全,與大全必不相符。此即是說,對于大全底思議,必是錯誤底思議。所以對于大全,一涉思議,即成錯誤。②同上書,第689 頁。
此即前引文中“(說詳下)”的內(nèi)容。人的思能對所有的存在進行總括的思考,于是有了大全的觀念。但是,思議大全就是將它當作思議的對象,此時的大全與思議相對,故“不包此思議”。然而大全是無對的,“不包此思議”的大全不是大全?!八詫τ诖笕?,一涉思議,即成錯誤?!边@樣矛盾就產(chǎn)生了:不思議大全就不知有大全,剛一思議大全就失去了大全。此即大全悖論,馮先生據(jù)此指出大全具有不可思議性,而此不可思議性是通過思議獲得的。“不可思議底,不可了解底,是思議了解的最高得獲。哲學的神秘主義是思議了解的最后底成就,不是與思議了解對立底?!雹亳T友蘭:《貞元六書》,第690 頁。它在原則上不同于宗教神秘主 義。
“大全不可思”對證明大全的神秘主義,比較好用,但是對證明人“可在精神上自同于大全”卻不一定好用。根據(jù)大全悖論,不可能有對大全的思與“見”,故說“似乎如在大全之外,只見大全,而不見其中的部分”,是錯的。人不能在大全之外,馮先生欲以“似乎如”三字做成之,也并不合法。其次,如果說自己在大全之中,“而又只見大全,不見其中底部分”,那么此“見”從何而來?是保留了“似乎如在大全之外”的“見”嗎?但這種“見”從來就不曾有過。是人在大全之中產(chǎn)生了新“見”嗎?大全之中的見不可能是針對大全的見,因此它見不到大全,只能見“其中的部分”。所以無論在大全“之中”“之外”,其所思所見都不可能幫助人們產(chǎn)生“自覺其同于大全”的信念。馮先生依照純理性純形式的路徑到達同天境界的初衷,似乎沒能實 現(xiàn)。
讀了這些我們弄清楚的只有一條,馮先生的意圖是要人們知道,同天是一種智力活動。圣人因為有最高智商,把悖論等難題完全理解了,于是就拿到了同天境界的門 票。
印順認為馮先生的理論,犯了一個嚴重錯誤,就是“欲以形式之概念,擬議于現(xiàn)量之正覺”?!靶问街拍睢币辉~,是對馮先生的哲學之概括。因為馮先生強調(diào)哲學,特別是他自己的“最哲學底哲學”②同上書,第20 頁。,是研究、闡發(fā)世界人生的所以然之理的,其中的“觀念命題及其推論,多為形式底,邏輯底,而不是事實底,經(jīng)驗底”③同上書,第17 頁。。人理解了這種形式的、邏輯的知識,明白了人之所以為人之理,他就會成為賢人、圣人。印順認為這種哲學,把深刻的世界觀、人生觀的轉(zhuǎn)變,簡化或消解為對純形式知識的理解,是行不能通的。人心,人的內(nèi)在生命是情感欲望、感覺經(jīng)驗的體驗之流,這個體驗之流能夠在佛智的指導下從迷妄轉(zhuǎn)變到覺悟。而“現(xiàn)量之正覺”,說的就是這件事?!艾F(xiàn)量”指體驗之流的當下狀態(tài),改變它,使之從“不覺”轉(zhuǎn)變到“正覺”,是進入天地境界的真實內(nèi)在過程。所謂“欲以形式之概念,擬議于現(xiàn)量之正覺”,是說馮想用純形式的理性認識,比擬、頂替凈化心靈的經(jīng)驗。這當然不會成功。一個利欲熏心的人,也可以對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夸夸其談,但實際上離它們十萬八千 里。
印順的同天思想有兩個方面:其一,強調(diào)經(jīng)驗體會而非理性認知;其二,重在情感意欲從迷到悟的轉(zhuǎn)變。但是文章實在太短,未能展開。好在后來他的《我的宗教觀》,比較完整地闡述了自己的有關思想,讓我們看得更加清楚。該書用從無生到新生來比喻、說解從凡至圣這個佛智化情的過程,其核心內(nèi)容即感情意欲的“徹底革 新”。
我們要得真自由、真平等、真福樂,必須對于現(xiàn)實的生存徹底革新一番,使自己的身心,起一種質(zhì)的變化:從情識中心而轉(zhuǎn)為智慧中心的,這才不會錯亂下去,永遠繞著造業(yè)受苦的老路子?!鸾陶f無生,不是死了完了,是要在現(xiàn)實人生中徹底地來一番自我革命,使自己實現(xiàn)為無限清凈的“慧命”。這樣的無生—新生,要在現(xiàn)前去實現(xiàn),假使根基成熟的話。
耶教也有此種情形,就是重生,重生才能得救,這不是一般的信仰就夠了,必須深切地信仰,徹底地悔改,從禱告中引發(fā)內(nèi)心的特殊經(jīng)驗,覺到受著神的恩典,完成了人格的改造。從此獲得了新生,重生者才是將來天國的永生者。這種身心轉(zhuǎn)變的自覺經(jīng)驗,佛教徒在受戒時、入定時、慧證時都可以引起,得著凈化身心的經(jīng)驗。佛教的信行,就是從不斷的新生中,從淺而深地完成最高的人生理想?,F(xiàn)存的高尚的宗教,都是反省自己的,要實現(xiàn)自己身心凈化的。殘忍化而為慈悲,愚癡化而為智慧,懦怯化而為勇猛,矛盾與動亂化而為和諧安寧。要實現(xiàn)此一理想,耶、回、梵、佛教都是一樣的,不過淺深偏圓不同而已。①印順:《我之宗教觀》,第18—19 頁。
可見在他看來,同天境界表現(xiàn)為一種特殊的宗教經(jīng)驗,沒有這種經(jīng)驗而代之以概念推理,很難說是與天合一了。從迷到悟的整個過程,先是大痛苦,然后是大歡樂。它意味著經(jīng)歷 “自我革命”,或“身心轉(zhuǎn)變的自覺經(jīng)驗”,達到人生的新天地。黃蘗禪師早就說過:“不經(jīng)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②《黃蘗希運禪師宛陵錄》,載《大正藏》卷48,第387 頁。因為他有真實體驗。而在馮先生那里,這些都不存在??偠灾m然兩家都在說同天,說神秘主義,但印順在尋求真實體驗而馮先生在講哲學道理。那么,哪個說法更接近真理 呢?
宗教心理學的奠基人威廉·詹姆斯曾經(jīng)說過一段名言,可供我們參 考:
事實上,在形而上學和宗教領域,只有當說不出的實在感造成印象,支持某個結(jié)論的時候,能夠清晰表述的理由才對我們具有說服力。誠然,我們的直覺與理性共同運作,統(tǒng)治世界的偉大體系才可能成長,就像佛教或天主教哲學一樣。但是,出于沖動的信念建立了真理的原型,用語言表述的哲學不過將其轉(zhuǎn)譯成花里胡哨的公式。非推理的直接確信是我們內(nèi)心的深刻部分,推理論證只是表面的展示。本能是領導,理智是隨從。①威廉·詹姆士:《宗教經(jīng)驗種種》,尚新建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 年版,第54 頁。
所謂“說不出的實在感”,所謂“直覺”就是那種神秘體驗。推理論證雖然有用,但也只是對神秘體驗的解說與補充。從這個觀點看,沒有自己的體驗,即使能把理性的論證搞得明明白白,說得頭頭是道,也不代表理解了天地境界。人生境界的躍升,包括從功利境界到道德境界,從道德境界到天地境界,是整個身心的轉(zhuǎn)變,不光是理論認識的提 高。
《新原人》提出這樣一個論點:“在道德境界中,人無我,其行道德,固是因其為道德而行之,即似乎是爭權(quán)奪利底事,他亦是為道德底目的而行之?!雹隈T友蘭:《貞元六書》,第609—610 頁。“爭權(quán)奪利底事”應該是具有負面意義的事,不道德的事。馮先生要表達的意思是,道德境界的人做任何事都出自道德動機,即使做不道德的事情最終也還是道德的。他對于道德境界的人(當然更包括天地境界的人),過于信任了,以為他們通過覺解“形式之概念”,用不著“自我革命”,就真能做到無我乃至同天,就具有了正確應對一切道德困境的能力,為達目的甚至可以使用不道德手段。實際上,無須學習義務論的倫理學著作,人們從生活中就能體會到,許多事情本身就存在明顯的正當性或不正當性,不可以以任何借口,去做那些具有負面意義的事,不道德的事。不可以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印順雖然沒有從這個角度提出異議,但依他的觀點,未經(jīng)“自我革命”的人,其所謂“無我”缺乏真實體驗作基礎,病在先天不足,他們對隱蔽的“我”可能視而不見,自以為出于道德動機、同天目的,實際也許剛好相反。過高的自信會讓他們在復雜險惡的外部環(huán)境中,作出錯誤的抉 擇。
五
本文第二節(jié)提到,馮印二人對人的本性有不同預設,決定了他們對進入同天境界的實質(zhì)有不同理解。馮先生認為人是理性的,入圣是掌握哲學理論的過程。印順認為,人是非理性的,入圣是化解情欲的過程。20 世紀初,在西方傳統(tǒng)理性主義或人本主義思潮涌入中國,并且得到思想界廣泛認同的背景下,馮先生的觀點占有明顯的優(yōu) 勢。
然而在傳統(tǒng)理性主義發(fā)源地的西方,形勢已經(jīng)變了。隨著歐美各國進入后工業(yè)化時代,社會生活的變化,特別是諸多科學的偉大發(fā)現(xiàn),引起哲學思潮的巨大轉(zhuǎn)折。17 世紀興起的傳統(tǒng)理性主義聲光已淡,現(xiàn)代人本主義(亦稱現(xiàn)代非理性主義,或非傳統(tǒng)理性主義)思潮蓬勃發(fā)展。西哲史專家杜鎮(zhèn)遠教授 說:
現(xiàn)代人本主義……和傳統(tǒng)理性主義迥然不同,用“我欲(或我意)故我在”,代替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的命題。強調(diào)的是人的存在的非理性方面,即情感與意志,而不再是邏輯思維這側(cè)面或?qū)哟巍"俣沛?zhèn)遠:《他山之石》,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15 年版,第290 頁。
現(xiàn)代科學從物理學到心理學,在人們眼前展現(xiàn)出一幅新的世界圖像。現(xiàn)實世界不再服從鐵板一塊的理性規(guī)律,而是一個充滿非理性因素的極其復雜的豐富多彩、生機勃勃的整體。在這個世界中,“人不僅通過思維,而是以全部感覺在對象世界中肯定自己”。②同上。引號內(nèi)為馬克思語。
現(xiàn)代人本主義并非不要理性,而是要在全面理解人的非理性的同時,恰當處理理性與非理性的關系,求得更全面的真理。與之相比,馮先生堅持的傳統(tǒng)理性主義,對于世界人生的解釋能力就顯得相當不足了。印順思想與非理性主義較為合拍,但是未經(jīng)現(xiàn)代化的洗禮,面貌比較陳舊。所以兩位大師各有所長,又各有不 足。
馮先生依照慣例,對批評意見一般不予回應,因而二人沒有再戰(zhàn)。但這僅有的一次理論交鋒,對于我們也很有益。人的內(nèi)在本質(zhì)是什么,人應該怎樣修養(yǎng)和提高自己?把兩位大師的觀點加以淘洗提煉,可以有一個更好的答案。如果我們做個思想實驗,讓他們兩位與西方哲學展開交鋒,或許會得出一個更全面的答 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