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聲伯 毛信軍
金聲伯(1930—2017),蘇州評話表演藝術家,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項目代表性傳承人。16 歲師從楊蓮青習《包公》,僅兩月余即登臺演出。后又從汪如云習《三國》,從徐劍衡習《七俠五義》,1957年加入蘇州市評彈團,1960年調(diào)江蘇省曲藝團。曾對《包公》后段進行加工,增添自“龐吉出逃”至“包公辭朝”一段共三十回;對《七俠五義》也有藝術再創(chuàng)造,整理出《三試顏仁敏》《比劍聯(lián)姻》等許多膾炙人口的選回。還編演過一批現(xiàn)代題材評話書目,如長篇評話《鐵道游擊隊》《紅巖》等。他說表口齒清晰,語言幽默生動,有“巧嘴”之稱。擅放噱,尤以“小賣”見長。面風、手勢與說表配合恰當,雙目傳神?!捌鹉_色”(注:指不作人物化裝而飾演人物)形象鮮明,善于塑造各種人物。在《七俠五義》中塑造了白玉堂、展昭、丁兆蘭、丁兆蕙、雨墨等一系列不同性格的人物形象。其長篇評話《七俠五義》經(jīng)整理后,以《白玉堂》為書名出版并作了傳世錄像。曾當選為中國曲藝家協(xié)會江蘇省分會副主席。評彈界和廣大聽眾稱金聲伯先生是一代評話宗師。
筆者和袁建鴻、王其康先生于2016年10月26 日在金聲伯家就蘇州評話怎樣塑造人物采訪了他,這也是這位評話大師生前最后一次接受有關評話傳承的采訪。
說書,如果只有情節(jié),沒有細節(jié),這個書不好聽。一回書聽下來,只曉得哪兒來,哪兒去,沒有人物,這個書就是蹩腳貨。從前聽書就是記牢書中的人呀。提到《英烈》,胡大海;《隋唐》,宇文成都;《三國》,諸葛亮;《七俠五義》,白玉堂。所以有了細節(jié)和人物,這部書才好聽。
你如果要說表清楚,首先要有基本功。什么是基本功呢?“清”字第一。不管你喉嚨響不響,或者甚至是啞喉嚨,也是“清”字第一,嘴里要講得清。還有一個“清”,邏輯要清,講起來思路要清。我曾經(jīng)在一次發(fā)言中舉過一個例子,我在學說書的時候,聽過許多好書,聽過許多有名氣的老先生的說書,但有些說書的踏上臺,要20 分鐘后剛剛聽出來他說到什么地方。前面呢?前面邏輯不清呀,咕哩咕哩,不知在說些什么東西。
張鴻聲和顧宏伯,這兩位是評話史上劃時代的人物,比黃兆麟還好。再下來到楊震新,楊震新也是個劃時代人物。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聽過楊震新的書,我簡單介紹幾句。我請他到南京說一回書,那時他還戴著“右派”帽子。我對他說,你說好這回書,你這“帽子”可摘掉了,他也不作聲。我問他你說什么書,他說《斬經(jīng)堂》。這部書在那個時候是不能說的,是禁書。他說要么說這回書,別的書不說。他的脾氣倔強得很,我嚇了一跳,在領導面前說,現(xiàn)在江蘇省說大書他最好,讓他說吧。楊震新一上臺,出乎意外,一分鐘不到,思路清爽,人物清爽。“劉秀十萬兵馬,兵困潼關?!钡谝痪洌?,清爽?!颁P守將吳漢是王莽的女婿?!钡诙??!八莻€孝子,百依百順。今天娘關照他拿著寶劍去把你的妻子頭割下來。吳漢沒有懂是什么道理,那么怎樣弄法?”只有半分鐘,事情都清爽了,人物也清爽了,吳漢到底是怎樣的人也清爽了。吳漢是個孝子,是王莽的女婿。這個是不容易的,我們說書不能與作家相比,我們是民間藝人,從老百姓中間出來的,老百姓喜歡聽,就是好的。老百姓說這個人的書沒有聽頭的,就是蹩腳的。我只曉得這樣一個道理。這種書楊震新這樣講法,就是清清爽爽。
一回書聽下來,能記牢今天聽的是什么書,里面是什么人,這回書就說成功了。說書主要是說人,你書中沒有人,他肯來聽嗎?聽了沒什么感覺,聽了什么也不知道。說書要有時代性,要有人物。這里面不但要有人,而且要出人物,說書沒有人物是不行的。聽眾把這個人記牢,成功了!
紅軍一日一夜二百四十里突襲安順場,前面看見燈光,后面看見亮光。國民黨軍隊不曉得共產(chǎn)黨軍隊在哪里,共產(chǎn)黨軍隊也不曉得國民黨軍隊追到了哪里。說到夜里的路怎么樣跑,這個是細節(jié)。一日一夜二百四十里怎樣跑法呢?跑得人糊里糊涂,眼睛困了閉住,兩只腳還在動,跑得累成這樣。我與張國良討論,沒有人物是不行的。最后沒有辦法,突出劉伯承。他一個眼睛殘廢,視力差。部隊過了江,有人向他匯報:“報告首長,隊伍剛剛就是從這里過來的?!眲⒉刑ど蠘?,人晃兩晃,站在鐵索橋上抓住根繩,問:“就是這個地方?”“對!”“哎?!眲⒉袊@口氣,“不容易呀!同志們,你們不簡單啊!”幾句話出了一個人物。
說好一回書,要動不少腦筋。嚴雪亭說過:“說書時候動腦筋,改行不是生意經(jīng)?!眹姥┩み@句話也是言簡意賅了。你要去創(chuàng)造一個人物,不是光在嘴里講的,腦子里要有人物。
說表與技巧結合得好,噱頭自然而然來,角色也自然而然來。用不著把角色大講特講,大做特做,你搞了半天也沒有用處。潘伯英同志有句話,我覺得相當對。他說:說書的角色叫虛擬動作,好像有,好像沒有。你一定要起到與角色一模一樣。如果照搬有些老先生傳下來的,起大角色用大手面大腔調(diào),現(xiàn)在的觀眾要問你,你在弄什么東西???因為你既沒有化裝,又沒有實際的道具,再加上蹩腳的唱戲,即使是跑龍?zhí)祝脖饶愫?。所以要靠嘴,全靠嘴。嘴里描摹得好,這個角色就出來了。再大的風景,再大的場面,你描摹得好,這幅畫也就出來了。我說《白玉堂》里第一回書:展昭游西湖。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三月的杭州特別漂亮,白堤上一支楊柳蓋住道,來來往往的人真不少。橋面上有個碑,這頂橋叫斷橋。人稱斷橋橋不斷,道說孤山山不孤。這就是整個西湖給我講出來了,那么隨后再出人,也是在表書里。你如果表書不清爽,嘰里咕嚕地說什么:啊喲,杭州西湖真?zhèn)€好玩,恰巧在三月里,桃紅柳綠,不得了的人,熙熙攘攘的人都在玩。場面仍舊沒有出來。
人物也是這樣的,《三試顏仁敏》中的顏仁敏是個窮書生,屋里廂還有個娘,他窮得怎么樣很難表清爽。我用幾句話就講清楚了:常州武進縣玉潔村,有個讀書相公姓顏叫仁敏,母子兩人,相依為命。窮得怎么樣呢?家徒四璧,度日如年。這兩句話是老句子,到我這里,我加上兩句新句子:風掃地,月當燈。什么叫風掃地月當燈呢?就是窮得掃帚也買不起,蠟燭也買不起。來陣風,吹掉點灰,就算掃地了;月亮光從墻頭照進來,就算當燈了。我為了講他窮,再補上一句:照你這樣講法,碰到臺風就是大掃除啦。理、味、趣,那么這一句就是趣。你笑也可以,你不笑也可以,你不笑對我來說也沒有關系。聽眾聽了覺得這樣說是對的,臺風賽過大掃除么,這一句就叫趣。上京趕考,要路費;吃飯上飯店,睡覺住客棧,都要銅錢的。家里窮成這樣,怎么辦呢?顏仁敏是個讀書人,朋友也不多。好在他交了一個朋友,這個朋友姓金,對他說你放心,你的母親賽過我娘,我借五十兩銀子給你。這時說句俏皮話:“所以交朋友不一定多,好朋友只要一兩個,最要緊是交姓‘金’的?!蔽倚战穑旅媛牽汀巴邸毙ζ饋?。沒有動作,都是從嘴里說出來的。
那么還沒有出來人吶,等到銅錢借來,娘不放心兒子,兒子不放心娘。其實兒子也蠻大了呀,21 歲了。金相公對顏仁敏娘講,我明天帶個僮兒給顏仁敏。這老太太聽了倒蠻高興,有了僮兒,兒子可以有照應了,路上有道伴了。第二天僮兒領來了,一看一個小囡。一問幾歲,14歲。老太想不通,14 歲的小孩,吃飯不曉得饑飽,睡覺不曉得顛倒,我兒子與他一起出去,是他照顧我兒子,還是我兒子照顧他。這句話說到了頭,再回轉來表。這個小孩到底怎樣呢?嘿,有本事。金相公對顏仁敏講,你不要看他人雖然小,14 歲,出門出過13年。老太一嚇,聽客也一嚇,你在胡說八道么?生也剛生出來,怎么出門呢?原來僮兒的爺(蘇州方言,“爺”指父親。)是驢夫,現(xiàn)在有些人不懂啥叫“驢夫”。從前一個人有只驢子,從上海到南匯,講好多少錢,你坐在驢子上,他牽著驢子送你到南匯。到了之后,再從南匯回過來,這個人就叫“驢夫”。家里窮才做這種苦生意啊。顏仁敏的爺35 歲還沒有娶妻子,好容易娶了個妻子,倒很巧,有喜了。那有喜是頂好了,但碰到難產(chǎn)。民間有句話,女人生小倌,一只腳在棺材外頭,一只腳在棺材里邊。說到這里,我出了一個噱頭:現(xiàn)在你們不要嚇,不要緊的??茖W時代,可以去照X 光,做超聲波,做出來可以知道小孩情況如何,胎位不正,可以撥一撥,弄一弄。是不是每次都靈的呢?對,這是科學,沒有不靈的。我這個噱頭不是為了聽客笑一笑而放的,我為了上面講的生孩子有危險,有種聽客要嚇,因此用這樣一個噱頭。這個噱頭出來,不要緊的,聽眾不會嚇了。那么這種噱頭是從何處來的呢?也是從表。我又沒有立起來,我又沒有出角色,我又沒有嗚哩嗚哩講這些東西,都沒有,只有表,所以是從表書里出來的。你沒有表書的基本功,你書不熟,這種噱頭隨便怎樣出不來的。
張如君先生的父親,叫張玉書。這位老先生的書非常好,理論也非常好。老先生年紀輕時身體就不這么好,老先生說自己身體不靈,喉嚨也不靈,外加不會放噱頭。但是他的聽客從10個人開始,一直到400個人。我親眼看見,不止一檔。來的聽客,即使下大雪也不管的,都是玄妙觀里的,修鞋子的,修雨傘的,當門衛(wèi)的……啥道理呢?這個書聽入迷了,一定要聽下去。
張玉書講給我聽,有一次在昆山,他的《三國志》已經(jīng)說到后面了,已經(jīng)到“擒孟獲”了。來了一對大“響檔”,紅得不得了的評彈名家。誰呢?張鑒庭、張鑒國,這對大“響檔”的牌子掛在對面,這里就會沒有人來了。他說,我現(xiàn)在是客滿的,但明天怎么辦?剪書吧,還沒有滿一個月。他從后三國開書的,結果他想了一個“急”辦法,落回怎么落的?孟獲把諸葛亮捉住,往水中一撳,那么怎樣?明天再講。聽客明天不管你張鑒庭來,隨便什么人來也不管的,要來聽諸葛亮被撳了下去,怎樣弄法呢。那我問他,阿叔,你怎么弄法呢?夜里一夜天沒有睡著覺,明早要想個辦法弄他起來的。這種說書就是本事,動腦筋,真正動腦筋。
聽書,人坐下來,第一是聽你說的是否有理,道理是否對。里邊講不通的,我不要聽。你道理也沒有講通,我聽啥書呢?第二是聽你是否說得清楚,你講不清,那你的書是床底下放鷂子,飛不起來,我不要聽。這些是起碼條件呀。在我剛出來跟先生楊蓮青學習評話時,聽客看見我先生叫楊先生,看見我叫小先生。我在想什么道理,聽客買票聽書給我們錢,還要叫我們先生。場方講給我聽了:“因為你們懂的東西多,人家來聽回書,多少聽到點東西,所以稱你們?yōu)橄壬??!蹦敲聪壬倯撚邢壬臉幼樱瑮钌徢鄺罾戏蜃?,小學也沒有畢業(yè),他為了要認識一個字,叫我翻《辭?!罚x給他聽,這個字是什么字,發(fā)什么音,什么解釋。《辭?!贩瞬凰?,還要翻《辭源》,看兩本字典的意思是否對得上。有個別字,《辭源》翻了還不算,還要叫我翻《康熙字典》。我問先生為什么這樣認真,他說叫了你先生,不是白叫的。你不能給人家瞎說八道,先生要有正氣。講一檔《列國志》,比方講陳莊公掘地救母,是哪個朝代?他讓我去找書查,講給他聽。接著讓我問聽客,問兩個老先生,常熟讀書人多,問下來,對的,這本書上講得不錯,然后我對先生說,我問過了。問了幾個?問了兩個,好!他始終認為要對聽客負責,對事業(yè)負責。
另外一個,不恥下問。揚州王少堂說書是不得了的。有這樣一句話,“看戲要看梅蘭芳,聽書要聽王少堂”。我到江蘇省曲藝團里時他已在團里了。他那時候每個月工資270 元,我進團時是312 元。他在背后講一句話,這個小鬼拿這么多啊。我去聽他的書,心想你的書到底好到怎么樣?我聽了后,服了,服天服地的服。他起的王婆,他先描寫王婆,說王婆這個老太今年六十不到,頭發(fā)還有幾根,梳得光亮,泡花水用得不少,臉上皺紋雖多,粉擦得更多。這個臉上皺紋怎么能擦得掉呢?喔,功夫大吶。她化妝起碼兩個時辰,四個小時化個妝。先是用粉,用水蜜拌著,搓成細條條,那么對著鏡子一條條嵌進皺紋。你聽聽他這樣講,這個人物已半個出來了。臉上皺紋全部被她嵌好,什么功夫啊。然后再擦粉,老實講那時的粉只有鴨蛋粉,揚州鴨蛋粉,現(xiàn)在這種盒子粉根本沒有的,以前進貢給西太后的粉叫宮粉。那么王婆用鴨蛋粉擦臉,那時的鴨蛋粉粒子粗,擦到臉上會嗖嗖掉下來,于是再擦第二遍,一共擦了七遍。等到擦好粉,嵌進去的條條要干了呀,會掉下來的啊。所以她講話和看人臉要朝上的,怕嵌的條條掉下來。這真是一個活王婆,全靠他表。這樣一表,王婆就出來了。這種表,就是為人物而表,可以表得人物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