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峰
吉林新銳律師事務所,吉林 長春 130000
刑事訴訟構造的核心是控訴、辯護、裁判三方之間法律地位和相互關系。我國的刑事訴訟構造從靜態(tài)上看是一種等腰三角關系,即控、辯雙方依法平等履行職權,法官居中裁判?;谶@種靜態(tài)構造,傳統(tǒng)的刑事辯護把工作重心放在刑事訴訟階段的審判階段(姑且稱為“刑事辯護的經(jīng)典模式”),注重庭審對抗和發(fā)揮。筆者認為,這種傳統(tǒng)的刑事辯護策略既忽視了刑事訴訟構造動態(tài)的一面,又忽略了開展“以審判為中心”的司法改革以來公訴人對確立新型檢律關系的呼聲和期待,一味強調庭審對抗和發(fā)揮已經(jīng)不再符合當下的司法實踐。筆者的觀點是,辯護律師在刑事訴訟中的辯護重心要前移至審查起訴階段,才能更好地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合法權益,更好地確保辯護工作取得應有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
刑事辯護的經(jīng)典模式,即以審判階段作為刑事辯護工作重心的辯護模式,在當下的刑事辯護中面臨不小的困境。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審查起訴階段缺乏良好溝通的案件,實際上欠缺了一道辯護律師為審查起訴工作“把關”的工作流程,最直接的結果就是導致庭審時控辯雙方就案件焦點問題無法“對焦”。公訴人基于有罪推定和一般工作習慣形成的起訴書、舉證提綱、證據(jù)清單都是流水賬居多,不會對證據(jù)的可采性、證據(jù)與事實之間的對應關系、事實與構成要件之間的充足與符合關系進行特別說明;而辯護人基于無罪或罪輕的立場所形成的辯護意見往往針對案件證據(jù)、事實、法律認定方面的一點或幾點。如果沒有審查起訴階段的有效溝通,庭審上就會出現(xiàn)公訴人和辯護人自說自話、控辯雙方就案件焦點問題無法形成有效辯論的局面,貌似辯護人在庭上縱橫捭闔、無人可擋,實質上庭審效果并不樂觀,因為無論是職責要求還是內心確信都更在意公訴意見的法官在庭上和庭后都很難再組織有效辯論,最終形成的判決結論反而會對辯方和被告人不利。
無論多么精彩的庭上辯護,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即相對于辯護人的意見,公訴意見對判決結果才具有更大的實質影響力。這既是公訴人和法官的崗位職責決定的,也是目前的司法系統(tǒng)內部運作規(guī)律決定的。放棄審查起訴階段對公訴人的意見進行實質影響,寄希望于通過庭審影響法官的自由心證來一舉翻身,難度極大。
可以說,造成上述困境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筆者認為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我國刑事訴訟構造的動態(tài)結構,指的是偵查、審查起訴、審判三個刑事訴訟階段中,公檢法三機關之間的互相配合和互相制約的關系以及辯護人在不同的刑事訴訟階段中與相應的國家機關之間的互動關系。相對于刑事訴訟構造的靜態(tài)結構,動態(tài)結構更關注各個刑事訴訟參與主體的“主體間性”。所謂主體間性,按照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的看法,是指人與世界的同一性不是主體客體的對立關系,而是主體與主體之間的交往、理解關系。這一概念在應用在社會學領域的集大成者,首推德國社會學家哈貝馬斯,他認為,在現(xiàn)實社會中人際關系分為工具行為和交往行為,工具行為是主客體關系,而交往行為是主體間性行為;他提倡交往行為,以建立互相理解、溝通的交往理性來達到社會的和諧??梢姡淌略V訟構造的動態(tài)結構強調的是動態(tài)的關系和互動,而在這種動態(tài)關系和互動中,我們主要考察的是一個比較特殊的主體,即檢察機關。該主體的特殊性在于,國家以法律賦予了檢察機關實施法律監(jiān)督的權力,使檢察機關在整個刑事訴訟過程中,不僅能夠對刑事訴訟的前一個國家機關進行審查和監(jiān)督,而且對刑事訴訟的后一個國家機關仍然具有審查和監(jiān)督的權力。也就是說,檢察機關雖然僅作為刑事訴訟構造的動態(tài)結構的一部分而存在,卻對整個動態(tài)結構關系中的所有參與主體都形成了監(jiān)督和制約。如果不能準確認識動態(tài)結構的這一顯著特征,必然導致辯護工作的重心發(fā)生不恰當?shù)钠啤?/p>
公訴權,作為檢察權之一,主要包含提起訴訟的訴權和要求法院判處刑罰的求刑權。貌似公訴人所享有的都是一些程序性權力,但是,刑事訴訟法還賦予了公訴人對審判活動進行監(jiān)督的監(jiān)督權和對判決結果進行抗訴的抗訴權這些具有實體法內容的權力,尤其是抗訴權,是直接針對裁判結果的實體性權力。可以說,公訴人雖然只是刑事案件的訴訟提起者和一方參與者,卻能對居中裁判者享有法律明文規(guī)定的實實在在的監(jiān)督權。這就好比一場足球賽,我們的對手不僅和我們同場競技,還能堂而皇之、名正言順、理直氣壯的干預和影響裁判的判罰結果。因此,雖然人民法院是居中裁判者,但是根據(jù)“名實俱備”的公訴權所能發(fā)揮的權力效能,刑事訴訟中的控方對于裁判者的影響力要遠遠超過辯方。如果不能準確認識這一點,案件的裁判結果必然總是背離被告人和辯護人的心理預期。
關于建立新型檢律關系的觀點,檢察機關內部自21世紀第一個十年間就已經(jīng)有所研討,隨后逐漸形成檢察機關政策研究的前沿問題之一,至最近幾年已經(jīng)頗為成熟。其主要觀點認為:以往的檢律關系在偵查中心主義下存在律師權益保障不力、對律師尊重不夠、檢律之間信任不夠、對抗流于形式等頗多困境;新型檢律關系應當互相尊重、平等對抗、協(xié)作對話、相互監(jiān)督等等??梢姡斍皺z察機關已經(jīng)發(fā)出了檢律間互相尊重、溝通協(xié)作的呼聲,如果仍然無視這種善意的期待,忽視溝通協(xié)作,一門心思在庭審時“打敗”公訴人,即便庭審過程再精彩,帶來的也未必是同樣精彩的判決。
將刑事辯護重心前移至審查起訴階段并非紙上談兵,而是一個具有極強可行性的辯護策略。
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73條第1款明確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審査案件,應當訊問犯罪嫌疑人,聽取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的意見,并記錄在案。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提出書面意見的,應當附卷?!痹摲蓷l文傳達了兩層含義,一是辯護人在審查起訴階段有權向人民檢察院提出辯護意見;二是法律對人民檢察院(具體為案件承辦人)聽取辯護人的意見是強制性要求,只要辯護人想說,人民檢察院不聽是不行的,而且還得鄭重地把辯護人的書面意見裝訂到案件卷宗之中。也就是說,法律不僅賦予了辯護人在審查起訴階段提出辯護意見的權利,而且更從檢察機關的角度為辯護人提出辯護意見留足了操作空間,所謂“有權不用,過期作廢”,錯過了這一絕佳的時間點,再想有效影響公訴人對案件的看法,就只能等庭上硬碰硬了,實在是辯護資源的一種巨大浪費。
司法實踐中,絕大多數(shù)檢察機關都面臨著案多人少、案子辦不過來的局面,公訴部門的工作人員也大多處于疲于奔命的工作狀態(tài),因此公訴人對每個案件關注的精力都不夠充分,難免出現(xiàn)案件辦理較為粗糙的情況。而辯護人出于種種原因,一般對案件辦理都是精耕細作的工作狀態(tài),提出的意見往往較為準確、中肯。所以,但凡是對自己工作認真負責的公訴人都十分歡迎和重視辯護人的辯護意見以及檢律雙方的業(yè)務溝通,以利提高公訴質量,甚至還能在此基礎上提高工作效率。
檢察機關鼓吹的以“互相尊重、溝通協(xié)作”為內容的新型檢律關系一旦在案件辦理過程中得以確立,不僅能夠優(yōu)化檢察機關刑事案件辦理質量、展示檢察機關良好司法形象,而且也能通過影響控方意見使辯護工作取得實際效果,一方得名,一方得利,實為雙贏。
控辯雙方如能在審查起訴階段達成良好的溝通協(xié)作,那么對于這種統(tǒng)一于協(xié)作之下的有限對立,法官是樂見其成的。原因如下:一是可以提高庭審效率、節(jié)約司法資源。《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的庭前會議程序實際上就是這個目的,如果不用召開庭前會議就能使公訴人和辯護人就部分甚至大部分證據(jù)事實問題取得一致,對人民法院絕對是一個巨大的福音。二是可以幫助法官更準確、深入地了解案件爭議問題,有利于形成公正的判決。經(jīng)過控辯雙方在審查起訴階段的良好溝通協(xié)作,起訴質量能得以提高,案件焦點問題能加以明確,法庭辯論得以說理充分,這都為形成公正的判決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可以說,將刑事辯護重心前移至審查起訴階段是新時期做好刑事辯護工作的出路與方向。
筆者結合自身辦案經(jīng)驗,就如何做好辯護重心的前移談一點粗淺的見解,如能達到拋磚引玉的效果,則為司法界的幸事。
起訴書是檢察機關對被告人所犯罪行的具體指控,法庭審理和判決書都以起訴書指控的內容作為前提?;诋斍八痉▽嵺`中普遍存在的有罪推定現(xiàn)象來考量,人民法院不會輕易推翻起訴書的指控。如果能在起訴書的內容中盡可能加入對被告人有利的內容,無疑會取得較好的辯護效果。
1.思想上“不做對手做隊友”。國家公訴人雖然在刑事訴訟構造中處于辯護人的對立面,但并非天然就是辯護人的敵人。至少在審查起訴階段,公訴人的崗位職責也要求其對犯罪嫌疑人無罪、罪輕的證據(jù)和事實予以查明,這一點上與辯護人的利益是一致的。作為辯護人首先要摒棄在審查起訴階段同公訴人做對手的心態(tài),應當從協(xié)助檢察機關查明案件事實、防止冤假錯案的角度出發(fā),以更高的格局和站位來看待這一階段的刑事辯護工作,堅定不移做好公訴人隊友,以協(xié)作和溝通的工作方法促成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益得以保障的工作效果。
2.戰(zhàn)略上“專業(yè)為王”。辯護人同公訴人的協(xié)作和溝通,不是拉關系搞不正之風,更不是行賄受賄權力尋租,而是依靠辯護人扎實的法學功底、嫻熟的執(zhí)業(yè)技能、細致的工匠精神、充分的說理論證來達到說服公訴人、征服公訴人的目的,說到底一句話:戰(zhàn)略上專業(yè)為王。如果連未來法庭上的對手在沒走上法庭前就被你的專業(yè)水準所折服,那么必然對起訴書的形成產生正面作用。
3.戰(zhàn)術上“打好時間差,先下手為強”。鑒于檢察機關案多人少的實際狀態(tài),很少有公訴人能在案件分派到自己名下的第一時間就詳細審閱卷宗。這就給辯護人的溝通工作提供了絕佳的戰(zhàn)機。辯護人在公訴人尚未深入了解案情時就對案件提出全面、準確的辯護意見,無疑對影響公訴人自己的“自由心證”會產生巨大的正面作用,能讓公訴人帶著有利于犯罪嫌疑人的“先入為主”進行審查起訴工作,那么也必然樂意把有利于犯罪嫌疑人的內容寫進起訴書。
《刑事訴訟法》在2018年的修改中加入了“認罪認罰程序”,該程序雖然在刑事訴訟的各個階段都能啟動,但是審查起訴階段無疑是最佳的啟動時點。依照法律規(guī)定,該程序需要辯護人、犯罪嫌疑人和律師三方參與,這無疑為檢律溝通協(xié)作提供了絕佳契機。辯護人在充分同犯罪嫌疑人溝通的基礎上如決定做罪輕辯護,主動向公訴人提出啟動認罪認罰程序、主動參與辯訴交易,有極大的可能為犯罪嫌疑人爭取較好的刑罰處遇。
刑事訴訟各方參與主體都有各自的利益訴求,這是一個客觀事實。公訴人希望對被告人的有罪指控得以被法庭采納;辯護人希望被告人得到盡可能輕的刑罰處遇;居中裁判者希望判決結果得到各方認可、案結事了。在這些利益訴求中,看似公訴人與辯護人的利益對立、不可調和,其實并非如此,仍然可以在利益的細致分析中尋求到雙方的平衡點。比如,相對于刑罰裁量,公訴人更關注案件的定性是否準確、被告人是否認罪;對于辯護人而言,無論對于證據(jù)、事實還是此罪彼罪的各種辯護意見,最終結果都是為被告人爭得一個盡可能輕的刑罰處遇;而法官雖然對定罪量刑有著天然的執(zhí)著,但各方認可、案結事了才是更現(xiàn)實的工作要求。這就為辯訴交易、量刑交易提供了可能。辯護人要善于分析和發(fā)現(xiàn)可能的利益交叉,在不同的刑事訴訟階段主動引導檢察官和法官尋求刑事案件的利益平衡點,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爭取最佳的刑罰處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