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壽先生《書法新認識》解讀

⊙ 楊克炎

我在20世紀60年代初有幸認識游壽先生，先師蘇淵雷先生帶我去她家引見拜訪的。辭別時，游先生還賜我一幅她親手拓的漢代“武梁祠畫像”朱砂拓片。自那以后三十年間一直保持聯(lián)系，特別是春節(jié)，一定會去她家拜年。

游壽先生對北魏歷史及書法知識都有深入的研究。她的楷書清剛峻麗，主要取法北魏《張猛龍碑》，小楷則含此碑碑陰情韻多一些。我學(xué)習(xí)研究北魏書法，經(jīng)常向先生請教，先生總是不厭其煩地答疑解惑，對我?guī)椭艽?。這篇《書法新認識》是游壽先生1989年2月4日專門寫給我的一篇文章，時在已巳年春節(jié)前夕，也是游先生暮年所寫的一篇最長的書法學(xué)術(shù)論文。

一、背景

先生寫這篇文章的起因是1987年黑龍江省書法家協(xié)會舉辦全省首屆書法理論研討會，游壽先生與我都被邀請參加了這次會議。我提交的論文是《有關(guān)<孝文皇帝吊比干文>幾個問題的探討》。觀點是：

（一）孝文皇帝之所以遷都途中要立碑，是要反對遷都的太子與諸大臣學(xué)習(xí)比干，忠于自己，贊成遷都的“大計”。

（二）《孝文皇帝吊比干文》書碑人肯定不是康有為等人所認定的為北魏最著名書法家崔浩所書。證據(jù)是，崔浩被處死于公元450年，死時已是70歲老翁。而此碑是太和十八年（494）動工的，前后相差四十四年。

（三）最可能書寫此碑的北魏書法家的推測。個人認為，此碑雖非崔浩親筆，但具有崔浩書法“瘦硬”的特點。在隨遷大臣中，有北魏著名書法家郭祚、劉芳、崔光等，且都因“參贊遷都計”賜爵。因此，有理由認為他們之中有一位是此碑的書寫者。

論文宣讀后，得到游壽先生高度評價，認為以實據(jù)推翻古代名家“定論”是一件很了不起的研究成果。并說她手頭還有一些相關(guān)資料，可以幫助我豐富完善這篇文章。

《有關(guān)〈孝文帝吊比干文〉幾個問題的探討》先是由《青少年書法報》摘發(fā)，后在《書法研究》1988年第二期全文發(fā)表。我把報刊寄給游壽先生后不久收到了她第一封信：“克炎同志：惠書及大作收讀，甚好，甚好！《吊比干》書體為隸，是北魏后期書，與前期不同，近日出土諸刻可證。前囑件，連日打開包，翻箱倒篋均未找到，甚歉！此致敬禮！”游老信內(nèi)對我論文中的兩個觀點提出不同看法：一是書體，我認為是早期楷書，而先生認為是隸書；二是書風，我認為是北魏早期書風，而游老認為是北魏后期書風。為此我曾寫信給游老申辯，也曾登門拜訪游老，進行深入探討。我認為書體的認定可以先不定論，但書風是可以認定的。因為《吊比干文》是在遷都途中，尚未到達新都城，只能沿襲舊書風。定都洛陽以后，北魏才出現(xiàn)了新書風。對此，先生一直未置可否。過了幾個月，接到游老的信，就是這篇《書法新認識》。

二、《書法新認識》

游壽《書法新認識》手稿（1989.2.4）

拓跋魏遷洛之舉，是中國史上的大事，也是中國民族史上的一次大融合。我們讀北史，當時雖然統(tǒng)一了北方，實是非?；靵y，所以孝文（拓跋宏，即元宏）決定移都于歷代文化中心的洛陽。由于移風易俗不是輕而易舉的，正如克炎同志詳考前后，北朝和各部落商洽，而必須要有文教號召。正如《尚書》盤庚為了遷都的誥誓，所以有《吊比干文》。隋唐以前立碑多無書丹者姓名，而這篇卻定為崔浩書，本來只是傳說，但康有為便定為崔浩書。孝文遷洛，既是歷史上大事，而崔浩被殺在公元450年，太平真君十一年。而太和遷洛在496年，太和二十年，相去已是46年了。以康有為是近代有名的政論者，大概并不看史書。在近代，《廣藝舟雙楫》是一般人論書學(xué)的依據(jù)，而有此大錯，實是憾事。

由于近代文物考古興盛，北朝碑帖有所發(fā)現(xiàn)，如遼寧之《李賢墓志》，及《大興安嶺嘎仙洞拓跋魏太平真君四年祭祖摩崖》，可證北朝初期北魏書風，樸拙獷悍，存漢隸之意。從孝文遷洛之后，改拓跋為元，于是元魏諸貴族墓志盛行，又洛陽造像題名，多自相似矣。阮元之北碑南帖之論有所改正。不久前少數(shù)人忽然攻擊乾嘉學(xué)派，專門看報紙的附和反乾嘉考證，幸虧此說并不流行。如果乾嘉學(xué)派寫孝文遷洛，決不會不一看北史的崔浩和孝文帝的年代了。

近來書法之風新起，作文章人甚多，但深入考證的人卻不多見。中國書法是依賴文字生長的。所以會書法，必以多讀書作為內(nèi)在力量。東坡有言：“退筆成冢，不如讀書萬卷。”此是名言。克炎同志，有志于學(xué)，初好詩詞，近來多讀史書。一晤書學(xué)，必以學(xué)術(shù)為根，一洗當時任意揮毫之病。既成此文，可以悟書學(xué)之理矣。

三、幾點認識

重溫《書法新認識》一文，認識也有所提高。游壽先生是一位學(xué)養(yǎng)深厚的女學(xué)者，是以學(xué)術(shù)研究的目光審視歷史。比如對孝文皇帝遷都一事，她認為是一件了不起的歷史大事，與盤庚遷殷的意義不相上下?！兜醣雀晌摹放c《誥誓》作用也是相同的。

（一）游壽先生重視考據(jù)的作用，推崇清朝乾嘉學(xué)派做學(xué)問的方法。她逝世后，從其家流出左一麻袋、右一麻袋的都是先生毛筆摘抄古籍片段紙張，可見其用功之勤。

大興安嶺嘎仙洞拓跋魏太平真君四年祭祖摩崖（局部） 選自黑龍江美術(shù)出版社《嘎仙洞西壁摩崖刻石：北魏 》

（二）先生之所以比較看重我的這篇考證文章，是因為名人如康有為竟然信口開河，“原來不讀書”。而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卻是廣大學(xué)書者必讀之書，錯誤的引導(dǎo)，不知誤了多少后進！

（三）對于20世紀80年代興起的書法熱，她有自己的看法，其中提出“東坡有言，退筆成冢，不如讀書萬卷”。她不止一次地公開批評某些狂妄的初學(xué)書法者“一下筆就自成一家了”。認為學(xué)習(xí)書法必須以學(xué)術(shù)為根基，敬畏經(jīng)典，才可以避免任意揮毫之病。

歷史是公正的，游壽先生逝世近三十年了，當年那些拼命自我炒作的“書法大師”“書法大家”，早已“身與名俱滅”，而游壽先生書名與影響卻越來越大，是歷史的承認與選擇，不是人為可左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