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魁立 口述 王素珍 整理
我接觸民間文學、在這方面的情感培育,應該說很早。
1934年,我出生于昂昂溪(現(xiàn)齊齊哈爾市的昂昂溪區(qū))。不久,全家定居海拉爾。海拉爾是一個非常小的城市,當時受日偽政權統(tǒng)治。1945年以前,這里居住著漢、滿、蒙古、回等多個民族,再加上俄國人、日本人、朝鮮人,總共不過三萬人,生活樣式多姿多彩。
我們每逢過年的時候,都會有各種儀式,那些儀式直到現(xiàn)在,仍讓我感到特別溫馨。寒冬臘月,天非常非常的冷,好不容易把屋子燒熱了,每家都暖暖和和的。可是在除夕的晚上,臨近子夜時分,家家戶戶一定要把所有的門都打開,去迎神。迎來了之后,所有的門又都關上,屋子里重新溫暖起來。這個時候會擺上一張桌子,大家都圍坐在那兒,桌子正位放有一個碟子、一個碗,一副筷子。吃年夜飯之前,要祭拜先祖,給他們磕頭。當然,也要給家里的老人磕頭。我記得那個時候還要剪窗花、剪掛在門上的“掛錢”。我當時也學會了剪“掛錢”,還能夠把一張不大的紅紙剪成一個網(wǎng)狀的裝飾紙,把它剪得非常非常大,蓋在上供的饅頭上。
小的時候,我有個表哥。他教我唱的就是民歌《好一朵茉莉花》。那時候,我就覺得那個調子怎么那么好聽。當然,當時也聽過他的一些民間傳說、民間故事。所有這些都培育了我對于民間文化的那種最初的、懵懂的情感。
1955年我被公派到莫斯科大學學習。期間我多次隨同導師鮑米蘭采娃教授一起到鄉(xiāng)下去做考察。那個時候對于外國學生沒有這個要求,但是我覺得,要想了解蘇聯(lián)社會,就應了解整個蘇聯(lián)、了解俄羅斯的文化,了解俄羅斯農(nóng)村、了解俄羅斯人。于是我就跟著老師一起下去考察。我們到鄉(xiāng)下去做考察,是很認真的,之前要做充分細致的準備。考察用的鉛筆都有明確要求:必須是圓的,不能用帶棱的。長時間用鉛筆寫字,帶棱的鉛筆會硌手。下鄉(xiāng)時,每個人要帶好米和糖塊,糖塊是給孩子們準備的。另外,就是需要準備好訪問提綱。當時調查的就是民間文學,包括民歌、民間故事。到一個村莊,就這么一家一戶地去走,一家一戶地去訪問。由于這樣一個原因,我對于俄羅斯實際狀況的了解比其他同學要深切一些。另外,我也得到了在實踐中更好鍛煉俄語的機會,因為經(jīng)常接觸的都是俄國普通老百姓、都是俄國同學。
在大學期間,學校并不要求外國留學生一定提交學年論文。但我覺得既然來留學,就得像個樣子,所以就認真完成學年論文,同時也跟著下鄉(xiāng)考察。我發(fā)表的第一篇論文就是下鄉(xiāng)考察的一個成果。因為有了這個基礎,我慢慢地對民間文學產(chǎn)生了興趣、產(chǎn)生了情感。當時我們學習文學史,也是從希臘、羅馬文學,古典文學開始,到中世紀、文藝復興,18世紀、19世紀一直都學下來。在比較的過程中,我覺得民間文學這一部分是我們每一個民族文化發(fā)展的一個基礎。
一開始我被派出去的時候是做研究生,那時候我才21歲,覺得自己的知識儲備是不夠的。所以,我后來就提出申請,要求改為大學生,最后得到了我們大使館、我們教育部和蘇聯(lián)教育部的同意。我念了兩年大學,就又申請改回去當研究生了。莫斯科大學的研究生院一般是3年。在改回去當研究生時,就把專業(yè)改成了民間文學。這期間逐漸培養(yǎng)了我對民間文學深厚的熱愛之情。
我副博士學位論文的主題是民間故事,俄羅斯的民間故事。當時我的導師問我選什么樣的題目,是中國的還是俄羅斯的?我說,既然到俄羅斯來學習,就應該學習俄羅斯這里的一些問題和這里的實際狀況。于是就選了俄羅斯1861年農(nóng)奴制改革前后民間故事對于現(xiàn)實的某種折射。①副博士學位論文《俄國農(nóng)奴制改革時期民間文學的幻想與現(xiàn)實問題》。應該說,民間故事很難直接對現(xiàn)實有那么直白、那么深刻的反映的,因為它是按照傳統(tǒng)走的;然而,人們生活在自己的時代,就不可能不在自己的口頭傳統(tǒng)里加上自己時代的印記。人們總是以現(xiàn)實眼光、感受和口吻,來表述自己對于傳統(tǒng)的承接。所以,我就想解決這樣一個問題: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的關系?,F(xiàn)實如何在幻想中顯露某些影像,哪怕是隱含的、模糊的影像。這就需要非常好地認識到傳統(tǒng)是什么,但同時也看到這些講述人他們是怎么來接受傳統(tǒng)、怎么來表達傳統(tǒng)的。
我在莫斯科學習了兩年即將轉入研究生院時,曾回國參加1958年的民間文學工作者代表大會。那個時候,賈芝和李星華兩位前輩還非常年輕,他們在王府井和平賓館找我,談了有關蘇聯(lián)民間文學的情況。另外,在會議期間,我參加的是北京組的討論,那些老領導以及?;?、容肇祖、常任俠、楊成志等老學者都在這個組里,我也受益非常多。這大概就是我最初和民研會(也就是后來的民協(xié))發(fā)生的關聯(lián)。那時候我就加入了民研會。
《民間文學》雜志,它不僅登載一些作品,也有很多理論性文章,是當時民間文學領域唯一的重要陣地。我曾在《民間文學》上發(fā)表過一篇文章,就是關于搜集工作的那篇文章①劉魁立:《談民間文學搜集工作——記什么?如何記?如何編輯民間文學作品?》,《民間文學》,1957年6月號。。文章提出來“記什么”“怎么記”這樣一些非常重要的、關鍵性的問題。我提出,應該本著忠實記錄的原則來做田野工作,只要是老百姓熱愛的、喜歡的,我們就應該記。至于將來編輯、發(fā)表,那和記錄是不同范疇的事兒。那篇文章引發(fā)了一場關于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問題的討論。出現(xiàn)了差不多有近十篇的反對文章,有的還言辭激烈。這是發(fā)生在1957年的事。這對于僅僅23歲、剛剛入門、還在學習的我來說,那真是一場很大的風波。但是這一事件也鍛煉了我,告訴我無論在什么條件下,都應該本著講求實際、堅持真理的精神來做學問。這大概也是對我的一次很好的教育。
1961年我畢業(yè)回國后,本來應該到民研會或者當時的科學院文學所來工作。當時是中宣部領導文學所的,文學所的賈芝、王平凡、毛星這些老領導同時也是民研會的領導。他們有問題就直接找周揚同志匯報。后來,我調到北京,也有幸跟著這些老領導到周揚家里去過。
很長一段時間,文聯(lián)的主席都是兼任民研會主席的,郭沫若、周揚都曾經(jīng)擔任過民研會主席。起初,民研會被人叫做“小文聯(lián)”。為什么呢?民研會最早成立時,包括秘書組、民間音樂組、編輯出版組、民間文學組、民間美術組、民間戲劇組、民間舞蹈組等7個組,賈芝同志是民研會秘書組的組長。②民研會設7個組,秘書組組長:賈芝;民間音樂組組長:呂驥、馬可;編輯出版組組長:蔣天佐;民間文學組組長:鐘敬文、樓適夷;民間美術組組長:胡蠻;民間戲劇組組長:歐陽予倩;民間舞蹈組組長:戴愛蓮。民研會當時是相當風光的,因為各個組都在這兒,后來才分別獨立出去。
當時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秘書長姓宋,叫宋一平。1961年秋我剛回國,還沒有分配工作。賈老(即賈芝)就說,你到科學院來工作,因為在這之前還沒有人是專門學民間文學的,你是唯一科班出身的人,你到這里來工作。然后宋一平召見,告訴我說現(xiàn)在組織要找談話。談話的時候問我的意見。我說我服從分配。
當時哈爾濱俄語專科學校已經(jīng)改為黑龍江大學了,我們學校的老校長王季愚特意到北京來。王季愚校長原來是左聯(lián)的,在上海就認識周揚同志。后來她到了延安,當時在延安有一個魯藝,她是延安魯藝的。抗大還有一個叫俄文大隊的單位,好像她同時也在俄文大隊工作。1945年后她來到東北,建立了一個俄語專科學校,叫俄專,后來改名叫外專,即哈爾濱外專。黑龍江大學是1958年在哈爾濱外?;A上擴建的,加入了其他的一些系。所以,直到今天,這個學校的俄語教學是全國最好的。
王季愚校長說,“這個學生我得要回去。我們的學生你們已經(jīng)要走好多了?!?科學院說,“他是唯一學民間文學的、有學位的人。我們的研究工作需要他。” 我們校長在那兒堅持,最后我就回到了黑龍江大學。學校很希望我到俄語系工作。我說,“我能不能不到俄語系?到了俄語系就是教語言。這別人也可以教,我覺得還是講民間文學的專業(yè)知識更好一些?!庇谑牵揖捅环值街形南?,講中國民間文學。
我在黑龍江大學工作期間,準備在黑龍江做赫哲族伊瑪堪說唱的調查。那時民間文藝研究會在各省有分會。我在黑龍江民研會制定了一個很龐大的計劃,想分門別類去做調查,各個民族的,各種行業(yè)的,包括抗聯(lián)的。來北京之前,我們已經(jīng)做了赫哲族、滿族、朝鮮族、抗聯(lián)的故事傳說調查,進行了一些資料搜集。比如到寧安做滿族民間文學調查,到牡丹江地區(qū)做朝鮮族民間故事調查,到黑、吉兩省交界處做抗聯(lián)傳說調查。在鏡泊湖做調查時,零下四五十度的天氣,我和哈師院馬名超老師坐在貨車的敞篷車廂上,在供銷社拉鹽車的鹽袋子上趕路,沿著鏡泊湖冰封的湖面,從北湖頭到南湖頭,三個多小時,差點兒被凍壞。當時陸續(xù)整理出一些記錄,在寧安報紙上還發(fā)了一個專版。
1977年,在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基礎上正式組建了中國社會科學院。轉年,賈芝、王平凡、毛星等老領導派人到我們學校去調我。我記得是仁欽道爾吉帶著介紹信去的。校長說,如果上級領導下調令我們服從,如果“商調”,那我們不同意。①什么叫“商調”?那就是兩方面單位經(jīng)過商量都同意,這邊單位同意要,那邊單位同意放,才能調動工作。——口述人補充說明。1979年,社科院請示上級單位,4月份發(fā)出調令。我很快就買了火車票,來北京報到。
當時正好趕上1979年5月4號中國民研會在民族宮召開紀念“五四”運動60周年座談會。顧頡剛、鐘敬文、容肇祖、楊成志、?;荨⒊H蝹b、馬學良、賈芝、毛星、居素普·瑪瑪依等人參加了座談。②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籌備組在北京民族文化宮召開紀念“五四”運動六十周年座談會。顧頡剛、鐘敬文、?;?、容肇祖、常任俠、楊成志、于道泉、毛星到會并發(fā)了言。柯爾克孜族著名歌手居素普·瑪瑪依應邀參加會議。會議由籌備組組長賈芝主持。(中國民協(xié)大事記,1979年5月)從此以后,我就到了社科院文學所的民間文學室。一開始,我繼續(xù)整理以前的調查資料,多次列席賈芝主持的研究恢復民研會工作的會議。同時準備1979年全國少數(shù)民族詩人歌手座談會的有關材料,當時這個座談會是作為很重要的項目來抓的。③7月25日 在民族文化宮召開全國少數(shù)民族詩人歌手座談會準備工作碰頭會。會議由江平主持。國家民委路達、馬寅,文化部許里,民研會賈芝、楊亮才,中央民院張養(yǎng)吾出席,會議決定歌手座談會由國家民委、文化部、中國民研會三家聯(lián)合舉辦,會議還討論通過了領導小組及辦公室人員名單。8月4日 中央批準國家民委、文化部、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關于召開全國少數(shù)民族詩人、歌手座談會的報告》。胡耀邦同志在報告上指示:“這是件好事,我贊成?!?9月25日至10月4日 全國民間詩人、歌手座談會在北京召開。全國18個省、自治區(qū)45個民族的代表123人參加了會議。(中國民協(xié)大事記,1979年7月、8月、9月、10月)1979年8月和9月,在香山八大處,我就一直參與準備工作,賈老的講話及其后來在民間文學工作者代表大會上的講話,我都參與起草。徐國瓊、楊亮才和我,我們3人住在一個招待所里起草賈芝同志的講話、參與整個會議的籌備活動。在這期間,我參與的基本上是民研會的工作。最早就是籌備1979年10月30日至11月16日開的會——“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及“中國民間文學工作者第三次代表大會”。①此處參考了中國民俗學會秘書處組織編寫,施愛東執(zhí)筆:《中國民俗學會大事記1983—2018》(北京:學苑出版社,2018年),以下資料來源于中國民協(xié)大事記,1979年11月10月 30日至11月16日 第四次全國文代會在北京召開。鄧小平代表黨中央、國務院致《祝詞》。周揚作了題為《繼往開來,繁榮社會主義新時期的文藝》的報告。11月4日至10日 中國民間文學工作者第三次代表大會在北京召開。鐘敬文致開幕詞。賈芝在會上作了《團結起來,為繁榮和發(fā)展我國民間文學事業(yè)而努力》報告。周揚當選為主席,鐘敬文、賈芝、毛星、顧頡剛、馬學良、額爾敦·陶克陶、康朗甩當選為副主席,王平凡任秘書長。鄧小平代表黨中央發(fā)表講話,茅盾致開幕詞,周揚作題為《繼往開來,繁榮社會主義新時期的文藝》的報告,夏衍致閉幕詞。
在很長一段時間,社科院文學所民間文學室的領導同時也是民研會的領導,實際上是在具體領導全國的民間文藝工作。1980年召開少數(shù)民族文學概況編寫工作會議,我參與起草賈芝同志的報告。開會有時就是在賈芝同志家里,就是演樂胡同64號。那時候民間文學室領導可以直接向中宣部、向周揚同志匯報請示工作。“少數(shù)民族文學概況”項目就是中宣部直接下的命令。何其芳做文學所所長的時候,毛星、王平凡、賈芝等幾位,都是老延安,各省的宣傳部長,很多也是延安魯藝的,他們都特別重視民間文學。這個傳統(tǒng)從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開始就有了。大家一直在關注民間文學、民間文化。大家都按照這個指導思想工作。當時的民間文學工作在全國各地發(fā)展得都很好。
關于民間文學三套集成有這么幾件事情我覺得挺重要。
民間文學三套集成的工作開始得很早,賈芝、王平凡、毛星幾位前輩從民研會恢復工作以后,多次議論過在全國范圍內大力開展民間文學新的搜集和出版工作。1983年,在八大處開會的時候,我們就已經(jīng)具體布置這項搜集和整理、出版民間文學作品的工作安排。我有幸參與討論和具體設計這項工作方案。民間文學三套集成工作是經(jīng)中宣部批準,是中宣部、國家民委、民研會聯(lián)合發(fā)動的。在西山會議上研究確定,請鐘老、賈老、馬老這三位分別擔任民間故事集成、歌謠集成、諺語集成的主編,同時還擬議了協(xié)助主編工作的人選。我參加民間故事卷,協(xié)助鐘老工作。協(xié)助賈老編歌謠卷的有張文、陶建基。諺語卷有兩位,一位是陶立璠,另外一位是李耀宗。當時我有一個想法,希望能有史詩敘事詩這一類作品的集成。諺語當然也很重要,但是我覺得諺語各個省卷會重復太多。最后還是確定做諺語集成。后來我在少數(shù)民族文學所(后改名為民族文學研究所)工作期間,就特別強調史詩這項研究工作。
在三套集成故事卷里,我提議并且堅持無論如何要在《中國民間故事集成》的省卷本里選出若干個最多見的、也就是流傳最廣泛的故事類型來,同時以地圖的形式明確標識出這些類型的地理分布情況。這樣不僅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增加卷本的學術含量,而且可以為以后的研究提供一定的信息和可資借鑒的模式和方法。我堅持加上故事類型地圖,這項工作花費我相當多的精力?,F(xiàn)在來看,還是有意義的。一開始吉林卷就沒做,有的省不愿意做。我說,不做,整個故事卷就難以通過。這個故事類型圖要比任何一篇文章都重要。故事類型圖做出一個故事講述和流傳的地理方位,這樣就能提供這個故事傳播的空間分布情況。做出故事的空間標識,由此出發(fā)就可能尋出故事傳播的分布情況??陬^傳統(tǒng)的分布、文化流布的走向也可能通過故事類型圖體現(xiàn)出來,每個地方的文化特點、價值判斷的特點都可能在這里體現(xiàn)出來,這實際上是折射了當?shù)厝巳旱奈幕∠?。故事類型地圖的編制,實際體現(xiàn)了故事流傳的現(xiàn)狀,即故事是怎么活在當下、活在民間的。這個地圖本身的意義特別重要,但是各個省卷本情況不一樣,不是所有省區(qū)都做得那么令人滿意。有的人或許沒有意識到做類型圖的重要性,另外也和做這項工作的人的水平有關,如果我們今天再做的話,情況就會完全不同。
說遠一點,民間傳統(tǒng)不是孤立存在的。民間傳統(tǒng)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廣泛認同、世代認同,才能成為傳統(tǒng)。一個故事傳與不傳、流傳的廣與不廣,它的分布一定是有原因、有道理的,這種廣泛程度可能說明整個人群的某些重要文化特點、整個人群的基本的文化價值觀。我在六十多年前就談到重復記錄的重要性,從那個時候起我就關注故事流布情況。文化的交流體現(xiàn)在其中。日本講這個故事,中國也講這個故事,彼此之間的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這就叫認同。這個認同是情感的碰撞,情感的交流。咱們通常說同樣的民間故事在漢族和其他民族都有流傳,這就是自覺的或者不自覺的情感認同。
我后來在文章中說,所有的故事研究都會努力去尋求答案,各個學派都會在一個問題上翻跟斗,這就是故事雷同性問題。為什么你講這個故事,我也講這個故事,雷同性本身是所有的故事學家回避不了的問題。你知道各個民族、不同人群,語言是不同的;講的故事何以就相同了呢?照理說很奇怪嘛!比如世界許多地方不少民族都有灰姑娘故事流傳。所有學派都關注雷同性問題,功能學派、人類學學派、歷史地理學派、心理分析學派都要回答這個問題,他們之間的差異只是回答的方式不同、答案不同而已。
三套集成故事卷,我是副主編,各卷的評審我都參與了。所有編審工作出力最多的是馮志華女士,有的省卷本還不只討論一次。有人把民間文學三套集成形容為 “民間文化的萬里長城”,我覺得再加上各地出版的上千本縣卷本,這種比喻并不為過。作為20世紀中國口頭傳統(tǒng)的剪影,它具有特殊的非凡的歷史價值。但是,三套集成中大概有幾個問題比較難處理:
頭一個問題是,有一些故事不是原本的記錄,是經(jīng)過了一定程度的改寫,即通常所說的“整理”。我覺得這是一個遺憾。因為這種整理,在民間語言、民間故事真實樣貌的保存方面,損失了很多。出現(xiàn)這種情況,客觀的原因是那個年代記錄的手段、方法跟不上,還做不到全面真實地記錄。
當時沒有錄音機,一開始我還學過亞文速記。在俄國學習的時候,剛剛出現(xiàn)民用磁帶錄音機。我們外出進行田野考察,第一次分配給我們一臺剛剛進入市場的錄音設備。我導師不交給俄國同學,怕他們不認真,說中國的學生特別仔細,讓我管著這個錄音機。等回到中國,就沒有這個條件了,沒有錄音機,不像現(xiàn)在隨便拿個手機都可以錄了。由于時代的客觀以及部分主觀的原因,在三套集成里,我最感到遺憾的就是這一點。
再有一點就是關于民間故事的相關材料我們很少記錄。輔助材料、相關的信息,能夠為我們將來的分析和研究提供非常非常重要的信息。誰講的?他多大年歲?這兩條,三套集成里雖有說明,而其他,如他怎么學來的?他都給誰講?講述的環(huán)境?聽眾的狀況?這些都沒有加以輔助說明。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缺少一個公共空間、公共文化空間。故事講述,不能就光是那個作品,不能光是干巴巴的文字記錄。就好比說演戲,如果你完全沒有聽眾、沒有觀眾,那個戲就演不下去。所以,一定要把觀眾擱進去,必須有這個所謂的空間。可是這個空間涉及的一些問題,比如時間、對象、當時的氣氛,如果所有的這些全都沒有,那實際上就等于是一個非常干癟的東西,還是把民間故事當作一個像作家創(chuàng)作的書面作品??陬^傳統(tǒng)具有整體性,我們沒有完全體現(xiàn)它的整體性,各整體性要素間失去了應有的聯(lián)系。在這方面,我們過去沒有關注到民間文化的系統(tǒng)性和整體性。當然,這種狀況也可以理解:不能用科學版本來要求三套集成。
參與民研會的工作,還有一件事。1982年,組織委派我主持《民間文學論壇》的創(chuàng)刊工作,陶陽是副主編,他是民研會的工作人員,具體工作大都是他操持的。有一個協(xié)助他工作的年輕人,叫徐紀民。陶陽當時還在建國門外的文學所,說是要向我請示匯報工作。我說咱們兩個是朋友,是同志;咱們兩個討論問題,是朋友之間的討論?!睹耖g文學論壇》創(chuàng)刊號是1982年出刊的,陶陽說我非得有一篇不可。我就趕出一篇評述民間故事類型索引的挺長的論文,好像有兩萬多字。①劉魁立:《世界各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述評》,《民間文學論壇》,1982年第1期。
說到國際交流,大概情況是這樣的。最早的時候,改革開放初期第一次到中國來訪的是日本學者。日本來了一個龐大的代表團,由臼田甚五郎帶隊,當時他大概是日本民間文化組織或者中日友好組織的領導人,帶了很大的代表團,幾乎是從事中國民間文化研究或者是和這個有一定關系的人都來了。②1980年中旬,日本口承文藝學會訪華代表團,應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的邀請來我國訪問,該團在北京期間,與民研會同志進行了兩天的學術座談。對方在會上作報告的為臼田甚五郎、大林太郎兩位博士和內田琉璃子教授,我方為賈芝同志和我。鐘敬文:《三十年來我國民間文學調查采錄工作——它的歷程、方式、方法及成果·附記》,《鐘敬文全集.5.第二卷,民間文藝學卷.第二冊神話傳說學 謎語與諺語 民族民間文學》,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336頁。當時,他們提出來一個問題,我們是不是可以合作編輯類似AT那樣的民間故事類型索引?那個時候很多人對“AT”、對“民間故事類型索引”這些如今大家都耳熟能詳?shù)男g語還不清楚,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讓我回答,我說:我們目前的工作,最最重要的是民間文學資料的搜集。我們的人手、我們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這方面,至于說將來它的類型索引的編纂,仿照AT或者用新的原則和方法來做,可能是晚一步的事情。后來,我就寫了那篇《世界各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述評》,把民間故事類型做了一個全面的介紹。在我擔任中日韓亞洲民間敘事文學學會會長期間,繼續(xù)朝著這一方向努力。1982年,我和王松先生組團回訪日本,分別做了學術報告,關敬吾等著名學者出席了我們的座談會。
再有就是陪同賈芝出訪芬蘭、冰島,首次搭建與芬蘭、冰島進行學術交流的平臺。后來,勞里·航柯還曾親自到中國來做過調查。1985年初,我還在中國對外友好協(xié)會紀念卡勒瓦拉出版150周年的會上,做論述卡勒瓦拉的學術報告《和平與勞動的頌歌》。同一年初秋,航柯來京,在芬蘭使館由大使向賈芝和我授獎。80年代中期,我們和芬蘭就建立了比較好的學術聯(lián)系。后來我個人還幾次到過芬蘭。有一次,航柯和德國學者海西希給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起草關于保護民間傳統(tǒng)文化、民間文學、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建議書。他們先期曾經(jīng)做過沿著絲綢之路的一次調查,在此期間,邀請我和印度學者參加研討會。1988年,我在南斯拉夫諾維薩德市,參加為紀念塞爾維亞偉大民俗學家烏克·卡拉季奇誕辰二百周年召開的“文化與民間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宣讀論文《今日中國的民間歌手》,會議代表雖不足十人,但都來自不同國家。同時參會的還有世界著名的塞爾維亞史詩學研究家洛德先生以及俄羅斯著名學者古雪夫等。
此外,我有幸同日本稻田浩二教授、韓國崔仁鶴教授,共同組織創(chuàng)建了亞細亞民間敘事文學學會。學會的學術交流定期開展,三國學者攜手共進,學術貢獻與日俱增。同俄羅斯學術界以及同美國民俗學會建立正式聯(lián)系,開展廣泛學術交流,我也多方努力,積極參與。
中國民俗學會的發(fā)起和成立,我知道的情況大概是這樣的。
1979年春我調來北京,去看望鐘敬文先生。鐘先生那時正在起草成立民俗研究所的倡議書。我去拜訪他時,他跟我講了這件事。鐘老拿出一個文稿來,當時已經(jīng)有一些簽名了。他說我們有一個建議。這個建議就是后來的7教授的建議書。①1979年11月1日,顧頡剛、白壽彝、容肇祖、楊堃、楊成志、羅致平、鐘敬文7教授發(fā)出《建立民俗學及有關研究機構的倡議書》。楊堃先生從云南調來北京,當時是住在招待所。鐘先生是坐公共汽車到他那兒去的,跟他談,請他簽名,這是鐘老跟我說的,這一細節(jié)我記得特別清楚。
在鐘敬文當民研會主席時,提議設一個民俗學部。1979年11月1日,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及中國民間文學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會期間,文聯(lián)主席周揚主持會議并發(fā)表講話,強調了民俗學研究對我國社會主義四化建設的重要意義:“我們國家的民俗學工作,還沒得到應有的重視,應該建立專門研究機構,開展這方面的工作?!趯I(yè)機構未建立前,先設立一個民俗學部,由中國民研會領導,盡快地把工作做起來?!睍h印發(fā)了《建立民俗學及有關研究機構的倡議書》。當時,胡喬木是社科院院長,胡喬木院長在醫(yī)院調閱了這份倡議書。他認為,當時成立民俗研究所的條件不是特別成熟,可以先成立一個學會,由相關專家牽頭籌備。
1979年底,中國民研會落實周揚的講話精神,設立“民俗學研究部”。1980年6月,在杭州舉行的中國民研會浙江分會第二次會員代表大會期間,為響應7教授的倡議,于彤、陳瑋君、莫高同志提出《開展浙江民俗學研究工作的三點建議》。同年11月23日,中國民研會浙江分會設立“民俗學研究組”。1982年7月30日,中國民研會在北京召開“全國培訓民間文學工作骨干經(jīng)驗交流會”期間,鐘敬文先生以“民俗學研究部”的名義,再次舉行了民俗學情況座談會。②此部分整理參考了中國民俗學會秘書處組織編寫,施愛東執(zhí)筆:《中國民俗學會大事記》,北京:學苑出版社,2013年。
1982年6月,中國民俗學會籌備會在京成立,鐘敬文教授任主任委員。1982年8月,中國民俗學會籌備組致函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兼秘書長梅益同志,希望批準成立中國民俗學會。1982年10月,中國社會科學院批準成立中國民俗學會。當時社科院四大秘書之一,就是主管文學、歷史、考古等研究領域工作的高德同志,負責具體辦理這件事。在參加相關會議的時候,他說社科院在這方面沒有專業(yè)人,請鐘老來全面負責這件事。鐘老就對高德說,“你們自己有人啊。就叫劉魁立負責聯(lián)系就行了?!币驗槊袼讓W會是由社科院管理的,于是我就協(xié)助鐘老,完成了學會章程起草等一整套工作。
1983年5月21日,中國民俗學會第一次代表大會在工程兵招待所召開。當時季羨林、楊堃、楊成志、容肇祖等都來了,陣容非常強大。大家一起在招待所住四人間上下鋪,這些老人們在這個房子里住下鋪,上鋪空著。年輕人都是上下鋪、吃大鍋飯,一起討論學會的未來發(fā)展,氛圍非常好。那次大會總共花了兩三千塊錢吧。
當時這個學會不是以社科院名義成立的組織;準確地說,學會是掛靠在文學所,由文學所代管的民間組織。民俗學會的這些會員包括各大學、各省區(qū)的學者、社科院的學者以及民研會的會員,從寬泛的意義上說,都是跨界的。比如各個大學從事民間文學教學的,民間文學也是民俗學的一部分,所以,民研會一部分會員也成為了民俗學會的會員,包括咱們民協(xié)現(xiàn)在的一些領導,部分副主席,也是民俗學會的成員;反過來說,民俗學會的一些人包括各個大學的教授、研究生,也是咱們民協(xié)的會員。在中國民俗學會成立前后,中國民研會各地分會或成立民俗學組,或成立民俗學會。中國民研會與中國民俗學會的關系始終是非常密切的。
2020年是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成立70周年,我表示熱烈祝賀!70年不過是歷史進程的一瞬,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及其前身民間文藝研究會卻在這期間,在民間文化諸多領域的保存、保護、推進和弘揚方面,做出了巨大貢獻。借此機會,特別感恩以往先賢的開創(chuàng)基業(yè)之功;同時,也對民間文藝界時代精英表達深深的敬意。有他們的努力,中國民間文化事業(yè)必將前景燦爛,成就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