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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子崇拜、地域文化與軼事傳聞
      ——元稹與竇鞏的浙東“蘭亭絕唱”蠡考

      2020-12-02 07:02:24滕漢洋
      地域文化研究 2020年6期
      關鍵詞:元稹浙東才子

      滕漢洋

      引 言

      名人文化是一個地區(qū)地域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這里所謂的名人,除了本土出生的鄉(xiāng)賢,也包括因為種種原因在當?shù)厣詈凸ぷ鬟^的官員或其他游歷者。圍繞這些名人,頗多相關的軼事與當?shù)氐恼?、經濟、歷史乃至民俗聯(lián)系在一起。借助名人強大的社會影響,相關地域的社會文化也得到彰顯和充分地宣傳。一般來說,一個地區(qū)流傳的名人軼事,都有相關的歷史依據(jù),并非憑空杜撰。但我們也必須認識到,相關軼事的生成和傳播過程,通常也是在一定事實基礎上踵事增華的過程,與真實的歷史未必能契合無間,或多或少總會在一定程度上發(fā)生變形。至于造成這種變形的原因,情況則較為復雜。相關名人的社會形象和重要經歷,直接決定了傳聞中的人物、事件、關鍵情節(jié)等因素,而傳聞生成之地的社會文化氛圍則賦予其改造、詮釋和傳播相關軼事的多種可能性。世傳唐代詩人元稹與竇鞏在浙東的“蘭亭絕唱”一事,即是元稹“元才子”的詩名與浙東地域文化這二者的合力所催生的傳聞。鑒于此事見載史籍,傳于人口,歷來為人所憑信,但深究者不多,且這一傳聞本身所具有的文化史內涵尚有待發(fā)之覆,筆者即就此作一考察。

      一、竇鞏未入浙東幕府與“蘭亭絕唱”一事之不可能

      元稹于長慶三年(823)八月由同州刺史改越州刺史,兼御史大夫、浙東觀察使,至大和元年(827)九月被召回長安任尚書左丞,其在浙東前后八年,頗有政績可稱。白居易《元稹墓志》記其浙東之事云:“先是,明州歲進海物,其淡蚶,非禮之味,尤速壞,課其程,日馳數(shù)百里。公至越,未下車,趨奏罷。自越抵京師,郵夫獲息肩者萬計,道路歌舞之。明年,辨沃瘠,察貧富,均勞逸,以定稅籍,越人便之,無流庸,無逋賦。又明年,命吏課七郡人,各筑陂塘,春貯雨水,夏溉旱苗,農人賴之,無兇年,無餓殍。在越八載,政成課高?!雹侔拙右祝骸短乒饰洳姽?jié)度處置等使正議大夫檢校戶部尚書鄂州刺史兼御史大夫賜紫金魚袋贈尚書右仆射河南元公墓志銘》,見朱金城《白居易集箋?!肪?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738頁。以上所記,辭或有虛美,事則大抵屬實。如關于奏罷明州貢海物和命吏筑陂塘等事,即可與元稹自己的《浙東論罷進海味狀》和章孝標的《上浙東元相》等詩文相參證。

      元稹觀察浙東期間,除循吏之名,亦頗有文雅之事,其中最為人稱道者乃是其與竇鞏的“蘭亭絕唱”一事。《舊唐書·元稹傳》記:“會稽山水奇秀,稹所辟幕職,皆當時文士,而鏡湖、秦望之游,月三四焉。而諷詠詩什,動盈卷帙。副使竇鞏,海內詩名,與稹酬唱最多,至今稱蘭亭絕唱?!雹趧d:《舊唐書》卷166《元稹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336頁?!缎绿茣ぴ鳌芬噍d:“在越時,辟竇鞏。鞏,天下工為詩,與之酬唱,故鏡湖、秦望之奇益?zhèn)鳎瑫r號蘭亭絕唱?!雹蹥W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卷174《元稹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229頁。此外,北宋時所編的《冊府元龜》卷八六八《總錄部·游宴》亦有類似記載。對于元稹、竇鞏的浙東“蘭亭絕唱”一事,不僅正史等文獻中一再記錄,當?shù)胤街疽嘤枰月鋵?。成于南宋的《嘉泰會稽志》卷二云:“《舊經》云:所辟幕職皆當時文士,鏡湖秦望之游,月三四焉,而諷詠詩什,動盈卷帙。副使竇鞏,海內詩名,與稹酬唱最多,至今稱蘭亭絕唱?!雹苁┧蓿骸都翁尽肪?,見中華書局編輯部《宋元方志叢刊》第7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750頁。按,此處所記與《舊唐書》幾乎完全一致,筆者頗疑所謂的“《舊經》”乃“《舊書》”之訛。所記內容大抵同《舊唐書·元稹傳》。

      由于“蘭亭絕唱”一事于史有證,后世文人也多將此當作一段風流雅事予以接受和傳播。北宋彭汝礪《送程給事并次中丞雜端韻》有云:“風流定續(xù)蘭亭盛,幕府能無竇鞏賢”,⑤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全宋詩》卷901,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16冊,第10556頁。彭汝礪送人入幕,以“蘭亭絕唱”的故事寄寓良好祝愿,可見在北宋時期,“蘭亭絕唱”已作為入幕者與府主詩酒唱和的典故為人所熟知。又南宋王十朋《蓬萊閣賦》云:“子亦知乎閣之所以得名乎?始于元和之才子,以玉皇案吏之尊,擁旌麾于千里蓬萊,隔弱水三萬,以筆力坐移于是也。齊名有白,從事有鞏,胸懷萬頃之湖,真一代之奇?zhèn)?。詩章一出,遂能發(fā)揮秦望、増光鑒湖。蘭亭絕唱,亙古今而莫擬?!雹拊鴹椙f等:《全宋文》卷4615,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第208冊,第153頁。蓬萊閣乃元稹觀察浙東時期所建,王十朋賦中明言“從事有鞏”,更稱“蘭亭絕唱”一事“亙古今而莫擬”,顯然也是在完全相信“蘭亭絕唱”的基礎上鋪排其事的??梢?,關于元稹、竇鞏的浙東“蘭亭絕唱”一事,自晚唐五代至宋,一直被不加懷疑的接受,而后人對此也多深信不疑。

      然若細考史實,此事頗多可疑之處。“蘭亭絕唱”一事在目前留存的元稹、竇鞏以及與其交往諸人的詩文中,均無片言只語涉及。元稹現(xiàn)存與竇鞏的酬和詩凡六題七首,分別是《答友封見贈》《酬竇校書二十韻》《酬友封話舊敘懷十二韻》《和友封題開善寺十韻》《送友封二首》《送友封》,皆作于元和六年(811)元稹為江陵士曹參軍期間。竇鞏現(xiàn)存贈元稹詩文也僅有三首,分別是《江陵遇元九李六二侍御紀事書情呈二十韻》《送元稹西歸》《忝職武昌初至夏口書事獻府主相公》。其中第一首作于元稹任監(jiān)察御史的元和四年(809),第二首作于元稹貶江陵期間,第三首則作于元稹武昌軍節(jié)度使任上。以上所言元、竇二人之間的唱和詩歌,既不在元稹任職浙東期間,也與浙東之事毫無關系。元稹原有《元氏長慶集》一百卷,至北宋時僅存六十卷;竇鞏“遇境必言詩,言之必破的,佳句不泯,傳于人口”,作詩亦當為數(shù)不少。然由于其“文集散落,未暇編錄”,①褚藏言:《竇氏聯(lián)珠集》卷5《竇鞏傳》,傅璇琮等《唐人選唐詩新編》(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753頁。目前也僅賴唐人褚藏言所編之《竇氏聯(lián)珠集》和宋人計有功《唐詩紀事》等留存四十首。雖然二人詩歌散佚頗多,但關于“蘭亭絕唱”一事及相關作品竟至于完全湮沒無聞,未能留下任何蛛絲馬跡,這種可能性并非很大。

      另外,元稹、白居易、崔玄亮、李諒、李德裕等人與竇鞏早年在長安即相識相知,白居易《東南行一百韻寄通州元九侍御灃州李十一舍人果州崔二十二使君開州韋大員外庾三十二補闕杜十四拾遺李二十助教員外竇七校書》等詩曾記其早年交往情況。而白居易、崔玄亮、李諒、李德裕等人在元稹任職浙東時期,即與其鄰郡,相互之間轉相酬唱也十分頻繁,并曾結集流傳。(此詳后文所論)但諸人此一時期的詩文中既完全未涉及竇鞏其人,也并未言及“蘭亭絕唱”一事,此點亦頗讓人懷疑。又,成于北宋的《會稽掇英總集》收歷代詩人關于會稽的詩文800余篇,其中大量采錄元稹的詩歌,尤其是其浙東任職期間的詩歌,但僅于卷十三錄有竇鞏《南游感興》詩一首:“傷心欲問前朝事,惟見江流去不回。日暮東風春草綠,鷓鴣飛上越王臺?!睆脑婎}和內容看,亦與所謂的“蘭亭絕唱”無任何關系。

      綜上,兩《唐書》對于“蘭亭絕唱”之事,一曰“至今稱蘭亭絕唱”,一曰“時號蘭亭絕唱”,可見在當時和后世產生廣泛影響。那么,即使我們承認元、竇二人自己未有提及可能是由于作品散佚,但竟未能留下任何相關作品,且如與其十分熟悉的白居易等人竟也毫不知情、毫不致意,幾為不可能之事。

      實際上,竇鞏根本就未曾入元稹浙東幕府。關于此點,陶敏先生于《唐才子傳·竇鞏》校箋的補箋中已有論及。②傅璇琮等:《唐才子傳校箋》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205-207頁。唐人褚藏言《竇氏聯(lián)珠集》中所載《竇鞏傳》記其經歷云:

      故相淮陽公鎮(zhèn)滑臺,辟為從事,釋褐授秘校。淮陽移鎮(zhèn)渚宮,遷峴首,改協(xié)律郎。二府專掌奏記?;搓栂率?,司空薛公平鎮(zhèn)青社,辟公為掌書記,又改節(jié)度判官副使,累遷至大理評事、監(jiān)察御史里行、殿中侍御史、檢校祠部員外郎,加章服。后薛公入為民籍,府君除侍御史,轉司勛員外郎,遷刑部郎中。文昌故事文酒之為,由公復振也。故相左轄元稹出鎮(zhèn)夏口,固請公副戎,分實舊交,辭不能免,遂除秘書少監(jiān),兼中丞,加金紫。無何,元公下世,公亦北歸,道途遘疾,迨至輦下,告終於崇德里之私第,享年六十三。①褚藏言:《竇氏聯(lián)珠集》卷5《竇鞏傳》,見傅璇琮等《唐人選唐詩新編》(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753頁。

      褚藏言所記竇鞏從釋褐為官直至去世的經歷,前后銜接,頗為詳盡。而從以上所記來看,竇鞏一生并無浙東的任職經歷,至于其入元稹幕府為副使,已在大和四年(830)正月元稹以檢校戶部尚書、鄂州刺史出為武昌軍節(jié)度使之后。元稹大和五年(831)七月遇暴疾卒于武昌任上,則由上引傳文可知,竇鞏亦在大和五年(831)卒于長安。由此可見,將竇鞏的武昌軍節(jié)度副使誤記為浙東節(jié)度副使,當是《舊唐書》的張冠李戴,而《新唐書》又沿襲其錯誤。清編《全唐文》卷七六一亦載褚藏言《竇鞏傳》,當系從《竇氏聯(lián)珠集》中錄出,但其中將“故相左轄元稹出鎮(zhèn)夏口”,改為“故相左轄元稹觀察浙東”,②董誥:《全唐文》卷761,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911頁??赡芗词丘^臣受到了兩《唐書》記載的影響而私自作了改換。③《全唐文》所收褚藏言《竇鞏傳》記竇鞏卒年為“六十”,與《竇氏聯(lián)珠集》記為“六十三”不同,而與《舊唐書·竇鞏傳》同,亦可見館臣在收錄《竇鞏傳》時,據(jù)《舊唐書》的記載對褚藏言原文私自作了改換。至于《嘉泰會稽志》,如前文所言,顯然也是沿襲了《舊唐書》的錯誤。

      綜上可知,竇鞏雖然與元稹熟識,而且兩人之間多有唱和,但竇鞏未入元稹浙東幕府,則其與元稹在浙東的所謂“蘭亭絕唱”亦不可能發(fā)生?!疤m亭絕唱”一事當屬好事者的傳聞。

      二、“元詩駁雜真難辨”與“蘭亭絕唱”傳聞的生成

      如上所言,竇鞏既未曾入元稹浙東幕府,也未有浙東的任職和生活經歷,則其與元稹在越州的“蘭亭絕唱”也便不可能發(fā)生。問題是,為何這樣一個明顯有違歷史事實的事情能一直訛傳而為后人所深信不疑呢?

      由現(xiàn)存文獻來看,記載“蘭亭絕唱”一事,《舊唐書·元稹傳》最早。五代時期編修《舊唐書》,由于去唐未遠,可資利用的資料很多。就《元稹傳》來說,可能以白居易所撰《元稹墓志》為主要資料來源,但白居易的《元稹墓志》中并未記載有“蘭亭絕唱”一事。至于褚藏言編《竇氏聯(lián)珠集》中所載的《竇鞏傳》,《舊唐書》的編撰者可能并未利用?!杜f唐書·竇群傳》所附的《竇鞏傳》云:“元稹觀察浙東,奏為副使、檢校秘書少監(jiān),兼御史中丞,賜金紫。稹移鎮(zhèn)武昌,鞏又從之。鞏能五言詩,昆仲之間,與牟詩俱為時所賞重。性溫雅,多不能持論,士友言議之際,吻動而不發(fā),白居易等目為‘囁嚅翁’。終于鄂渚,時年六十。”④劉昫:《舊唐書》卷155《竇鞏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122頁。不僅記竇鞏參元稹浙東幕府一事,對其卒地亦云“鄂渚”,卒年亦云“六十”,皆與褚藏言所撰《竇鞏傳》齟齬不合;且竇氏諸兄弟傳記中皆未言及《竇氏聯(lián)珠集》,關于“蘭亭絕唱”一事,褚藏言亦未有一語涉及。但《舊唐書·元稹傳》中關于“蘭亭絕唱”一事的記錄言之鑿鑿,定非史臣憑空杜撰,那么其依據(jù)是什么呢?陶敏先生曾作推測:“當是自后人筆記中摭拾而來?!雹莞佃龋骸短撇抛觽餍9{》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207頁。兩《唐書》列傳大量摭拾稗官傳聞以充實敘述,已是學界共識。因此,陶先生這一推測應是合理的,只是限于資料,目前已無法考見其確切的文獻來源。至于為何會有元、竇“蘭亭絕唱”之傳聞,卻仍可作進一步的討論。

      長慶三年(823),元稹是以卸任宰相的身份由同州刺史出鎮(zhèn)浙東的。此前的元和年間,元稹已因與白居易唱和的“元和體”詩而并稱“元白”,暴得大名。元和末,元稹入為中書舍人、翰林承旨學士,又因執(zhí)掌王言進一步擴大了影響。白居易《元稹墓志》記:“在翰林時,穆宗前后索詩數(shù)百篇,命左右諷詠,宮中號為‘元才子’”①白居易:《唐故武昌軍節(jié)度處置等使正議大夫檢挍戶部尚書鄂州刺史兼御史大夫賜紫金魚袋尚書右仆射河南元公墓志銘并序》,見朱金城《白居易集箋?!肪?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738頁。。又,白居易《余思未盡加為六韻重寄微之》“制從長慶辭高古”句自注云:“微之長慶初知制誥,文格髙古,始變俗體,繼者效之也?!薄霸姷皆腕w變新”一句注云:“眾稱元白為千字律詩,或號元和格?!雹谥旖鸪牵骸栋拙右准{?!肪?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532頁。可見,此時的元白二人不僅元和年間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進一步提升,連文章寫作也因二人先后執(zhí)掌王言而引起時人的仿效與模擬。白居易以“海內聲華并在身”稱美元稹,也是對于他們自己文壇地位的最好形容。至元稹于長慶二年(822)二月以工部侍郎守本官、同平章事,正式拜相,“元才子”的聲名可以說達到了頂峰。

      元稹和白居易在江浙地區(qū)的影響尤其值得注意。元稹《永福寺石壁法華經記》曾記一事:“又明年,徙會稽,路出于杭,杭民競相觀睹。刺史白怪問之,皆曰:非欲觀宰相,蓋欲觀曩所聞之‘元白’耳。”③元?。骸对〖肪?1,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557頁。元稹赴浙東上任,途經杭州與白居易相會,引起杭人圍觀,蓋因“元白”詩名遠播,元稹卸任宰相的身份倒在其次。又,元稹《白氏長慶集序》記其與白居易的詩文流傳之廣云:“然而二十年間,禁省、觀寺、郵堠、墻壁之上無不書,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至于繕寫模勒,賣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處處皆是。(自注:揚、越間多作書模勒樂天及予雜詩,賣于市肆之中也。)其甚者,有至于盜竊名姓,茍求自售。雜亂閑廁,無可奈何。予嘗于平水市中,見村校諸童競習詩,召而問之,皆對曰:‘先生教我樂天、微之詩?!桃嗖恢柚疄槲⒅病!雹茉。骸对〖肪?1,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555頁。元白詩文在揚、越間被模勒販賣,甚至被當作童蒙教材使用,這些都是元稹親見,足見二人在此地民間的巨大影響力。

      正因為元白頗負盛名,其詩文廣受追捧,也導致?lián)P越等地有假冒其名的作品出現(xiàn)。元稹《酬樂天余思不盡加為六韻之作》“元詩駁雜真難辨”句自注云:

      后輩好偽作予詩,傳流諸處。自到會稽,已有人寫宮詞百篇及雜詩兩卷,皆云是予所撰。及手勘驗,無一篇是者。⑤元?。骸对〖肪?2,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47頁。

      可見,當時社會上流傳的元稹詩文,確實有很多是假冒的。元稹親見假冒其名的贗作已有“宮詞百篇及雜詩兩卷”,數(shù)量當為不少,其他未見的贗作可能更多。至于造假的原因,如元稹自己所言,無非是出于“賣于市井”的商業(yè)利益,或是“持之以交酒茗”的社交需要。元稹《白氏長慶集序》中所謂“盜竊名姓,茍求自售。雜亂閑廁,無可奈何”的情況,當即諸如此類。

      明白元稹在當時的巨大影響力及其詩文在越地有大量贗作的事實,我們也便可以理解“蘭亭絕唱”一事傳聞的生成邏輯。元稹以“元才子”之盛名和卸任宰相之尊出鎮(zhèn)浙東,本來即引時人關注。而其在浙東任職期間,又時常宴游賦詩。如其《酬樂天早春閑游西湖頗多野趣恨不得與微之同賞因思在越官重事殷鏡湖之游或恐未暇因成十八韻見寄樂天前篇到時適會予亦宴鏡湖南亭因述目前所睹以成酬答末章亦示暇誠則勢使之然亦欲粗為恬養(yǎng)之贈耳》《新樓北園偶集從孫公度周巡官韓秀才盧秀才范處士小飲鄭侍御判官周劉二從事皆先歸》《酬鄭從事四年九月宴望海亭次用舊韻》等詩皆是。另外,當時與元稹交游的趙嘏有《九日陪越州元相燕龜山寺》《浙東陪元相公游云門寺》等詩,徐凝有《春陪相公看花宴會二首》《奉酬元相公上元》《酬相公再游云門寺》等詩,皆可見此類活動十分頻繁。且元稹也多次在詩文中對浙東山水大加贊賞,稱“天下風光屬會稽”(《寄樂天》)、“會稽天下本無儔”(《再酬復言和夸州宅》),屢次吟詠鏡湖、秦望之景。《舊唐書》本傳稱其在浙東任上“放意娛游”,確屬事實。因此,其與下屬詩酒唱和,而被后人傳為“蘭亭絕唱”,確實相當有可信度?!疤m亭絕唱”或許真有相關的作品在當時流傳,只是并非出自元、竇二人手筆,當屬好事者的偽托,后世流傳的《元氏長慶集》顯然也不會收錄。既屬贗作而被排除在元集之外,也就很容易因為散佚不存而湮沒無聞。我們今天找不到任何相關作品,可能就是這個原因。

      至于傳聞中為何牽扯竇鞏,也很容易理解?!杜f唐書·元稹傳》雖云“稹所辟幕職,皆當時文士”,但其實多非名士。入元稹浙東幕府的諸人,目前可以考知的有盧簡求、鄭魴、裴墠、韋繇、陸洿、韓杼材、周師范及元稹從孫元公度、劉禹錫侄劉蔚等。①詳見戴偉華《唐方鎮(zhèn)文職僚佐考》(修訂本),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00-301頁;咸曉婷:《元稹浙東幕僚佐生平考》,《中文學術前沿》2012年第1期。按,戴書因未見或未從陶敏先生對《唐才子傳·竇鞏》補箋中的觀點,仍將竇鞏列為元稹浙東觀察使幕府的副使。其中僅鄭魴詩名稍著。孟郊《贈鄭夫子魴》一詩云:“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風雷。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宋玉逞大句,李白飛狂才。茍非圣賢心,孰與造化該?勉矣鄭夫子,驪珠今始胎。”②彭定求:《全唐詩》(增訂本)卷377,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4248頁。21世紀初出土的《鄭魴墓志》亦載:“言進士者,巨人詞客從之游。諺曰:‘不識鄭嘉魚,不名為進士’”,③陳商:《唐故尚書倉部郎中滎陽鄭府君墓志銘并序》,見趙君平編《河洛墓刻拾零》,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年,第557頁。似乎鄭魴在當時詩名頗盛。然孟郊的贈詩作為應酬性作品,《鄭魴墓志》作為請托性文字,皆不免溢美之詞。因為《鄭魴墓志》明言鄭魴“為詩七百篇,及陳許行營功狀,思理宏博,識者見其志焉”,但卻未有一首詩歌流傳后世,可見鄭魴并非如孟郊贈詩和《墓志》所言的那般影響巨大。且鄭魴入元稹幕府為判官前,也未見和元稹有交往的記錄。而竇鞏則不同,其與元稹、白居易等人交好,相互之間酬唱頻繁,且“遇境必言詩,言之必破的,佳句不泯,傳于人口”,詩名頗盛;又竇氏兄弟皆有較大影響,當時已有《竇氏聯(lián)珠集》行于世,也更容易產生影響。更為重要的是,竇鞏確實一度入元稹武昌幕府為副使。正因如此,傳聞才將二人捆綁在一起而杜撰出“蘭亭絕唱”一事。

      《舊唐書·元稹傳》所記“蘭亭絕唱”一事的文獻來源雖然已經無法確切地考知,但這并不妨礙我們在以上所論的基礎上作適當?shù)赝葡?。元稹少年科第,詩名卓著,“元才子”的聲名在當時影響巨大,且其為人瀟灑風流,社會上本來就有很多與其相關的傳聞軼事。④唐時筆記小說如孟啟《本事詩》、皇甫枚《三水小牘》、馮贄《云仙雜記》等,多涉元稹軼事,可參看周勛初《唐人軼事匯編》卷2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106-1110頁。“元才子”的盛名及其出鎮(zhèn)浙東并頻繁游宴的經歷,竇鞏與元稹交好及其詩名和曾任元稹武昌幕府副使的事實,元稹詩文在越地被大量假冒的情況,凡此種種,都為“蘭亭絕唱”傳聞及其相關贗作的生成與傳播提供了可能。換句話說,“蘭亭絕唱”的傳聞不過是才子崇拜心理的產物,是越地人慕其名、重其詩而根據(jù)相關贗作鋪排出的元稹軼事。

      三、地域文化與“蘭亭絕唱”的傳播和接受

      前文對元稹與竇鞏二人的“蘭亭絕唱”一事進行了簡單地考察,認為這一并不存在的事實當是出于好事者的傳聞,《舊唐書·元稹傳》將這一傳聞采入正史,也導致后人對此深信不疑。當然,“蘭亭絕唱”作為文人詩酒唱和的傳聞之所以為人所廣泛傳播和接受,除了元稹、竇鞏的個人原因外,也必須考慮到浙東地域文化傳統(tǒng)對這一傳聞流播產生的影響。中晚唐時期,浙東地區(qū)的文人雅集唱和風潮,無疑也為后人接受“蘭亭絕唱”一事提供了文化土壤。

      江南文人宴集與詩酒文會,本來就有著悠久的文化傳統(tǒng)。其中最具影響的當然應屬王羲之在會稽山陰的蘭亭之會。蘭亭之會,流觴曲水,即席賦詩,暢敘幽情,成為文士雅集的典型。其風流余韻,引人追慕,歷代不絕,在唐代的影響也十分巨大。就王羲之本人來說,其“書圣”的地位即是在唐朝奠定的。唐太宗李世民十分推崇王羲之書法,與蘭亭之會直接相關的《蘭亭序》墨跡在唐代既有真本流傳,又有多種摹本,凡此種種,無疑也為蘭亭之會產生巨大影響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因此,唐人對蘭亭之會頗為追慕,見諸詩文者,所在多有。如王勃《滕王閣序》即有“蘭亭已矣,梓澤丘墟”①蔣清翊:《王子安集注》卷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35頁。的慨嘆,孟浩然《江上寄山陰崔少府國輔》亦有:“不及蘭亭會,空吟祓禊詩”②佟培基:《孟浩然詩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32頁。的悵惘。就元稹本人來說,其《送王協(xié)律游杭越十韻》也有“浣渚逢新艷,蘭亭識舊題”③元?。骸对〖肪?1,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31頁。的詩句??梢哉f在唐代,蘭亭之會已經不僅僅是一個詩文典故,其巨大的影響力已使其風流雅韻深深地融入了文人的詩酒生活之中。

      唐初,文人雅集已是一時風尚,如于志寧宅宴集、高氏林亭宴集、安德山池詩會等等。只是由于當時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在關中,因此,雖然初盛唐時期的文人就有漫游吳越之風,但這些文人宴集多在北方,尚罕見江南文人大規(guī)模雅集的記載。安史之亂后,文人由于躲避戰(zhàn)亂和漫游仕宦等原因聚集南方,加上南方經濟較初盛唐時期已有較大發(fā)展且免受戰(zhàn)亂影響,使得江南地區(qū)成為兩京之外的又一經濟文化中心。因此,從中唐開始,江南的詩酒文會開始廣泛而頻繁地開展,并有文集流傳。陳尚君先生考出唐人所編唱和集達46種之多,其中僅5種在安史之亂前,其余則全為中晚唐時期的作品,而且其中又有大半的唱和文集與江南地區(qū)舉行的詩酒文會活動相關。④陳尚君:《唐人編選詩歌總集敘錄》,見陳尚君《唐詩求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669-679頁。由此足見中晚唐時期江南文人雅集唱和風氣之盛。

      江南地區(qū)的文會,早在大歷年間即有鮑防、嚴維等人的浙東越州聯(lián)唱和稍后顏真卿、皎然的浙西湖州詩會,以及陳少游、張志和等人的會稽詩會;德宗貞元年間,又有韓滉等人的浙西詩會和韋應物、房孺復等人的蘇、杭詩會等。⑤詳參景遐東《江南文化與唐代文學研究》第五章,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在這其中,越州地區(qū)無疑是詩會較為集中和頻繁的地區(qū)之一。中晚唐時期,越地設浙江東道,治越州,轄越、明、臺、婺、衢、處、溫等七州。浙東經過近百年運河經濟的帶動和海外貿易的刺激,已成為江南地區(qū)的雄藩大鎮(zhèn)。如杜牧《樊川文集》卷十八《李訥除浙東觀察使兼御史大夫制》稱浙東:“西界浙河,東奄左海,機杼耕稼,提封七州,其間繭稅漁鹽,衣食半天下”,①吳在慶:《杜牧集系年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055頁。足見越州在安史之亂后全國經濟中的地位。越州經濟發(fā)達,又地處江南,風光秀美,社會安定,自然吸引了大量北方移民和游宦之人的到來,穆員《工部尚書鮑防碑》即云:“是時中原多故,故賢士大夫以三江五湖為家,登會稽者如鱗介之集淵藪?!雹诙a:《全唐文》卷783,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8190頁。越州山水明秀,且為蘭亭之會的舉行之地,因此,在此地駐留的文人常因追慕蘭亭雅集而自發(fā)的舉行詩酒唱和活動。獨孤及《同徐侍郎五云溪新庭重陽宴集作》一詩云:

      萬峰蒼翠色,雙溪清淺流。已符東山趣,況值江南秋。白露天地肅,黃花門館幽。山公惜美景,肯為芳樽留。五馬照池塘,繁弦催獻酬。臨風孟嘉帽,乘興李膺舟。騁望傲千古,當歌遺四愁。豈令永和人,獨擅山陰游。③彭定求:《全唐詩》(增訂本)卷246,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2759頁。

      “豈令永和人,獨擅山陰游。”可見越地集聚的文人追慕和繼承蘭亭雅集風流余韻的自覺意識。安史之亂后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江南文會——大歷年間鮑防等人的浙東聯(lián)唱活動,持續(xù)數(shù)年,參與者多達五十余人,且結集為《大歷年浙東聯(lián)唱集》流傳,之所以發(fā)生在以越州為中心的浙東地區(qū),并非是沒有原因的。④關于大歷浙東聯(lián)唱,詳參賈晉華《唐代集會總集與詩人群研究》(第二版)上編三,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

      長慶至大和年間,元稹、白居易、李德裕等人在江南地區(qū)的詩酒唱和活動,既是對安史之亂后江南文士詩酒唱和傳統(tǒng)的延續(xù),也將這種風流文雅之事推上了高潮。長慶三年(823)元稹出為越州刺史、浙東觀察使,此前的長慶二年(822),其好友白居易已為杭州刺史,又其友人李德裕長慶二年(822)至大和三年(829)為浙西觀察使鎮(zhèn)潤州,崔玄亮長慶三年(823)至寶歷元年(825)刺湖州,李諒刺蘇州,皆在江南,且多鄰郡。因此,這一階段,諸人酬唱十分頻繁。如長慶四年(824)前后,元稹與白居易、李諒的《杭越寄和詩集》一卷,與白居易、崔玄亮的《三州唱和集》一卷結集;大和元年(827)前后,元稹與白居易的《元白酬唱集》十四卷,與李德裕、劉禹錫的《吳越唱和集》結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以上諸種唱和詩集,都未記載編者情況,很可能多非當事者本人編輯而成,而是由好事者集結流傳的。這一情況說明,當時確實有好事者編集諸人的唱和作品在社會上流傳。在這一文壇背景下,好事者傳播“蘭亭絕唱”一事及相關贗作,也就顯得并不突兀了。更何況,元稹任職之地就在蘭亭之會的舉辦地,也更為“蘭亭絕唱”的傳聞增加了可信度。

      綜上可見,唐代文人追慕蘭亭之會的風流余韻,雅集唱和的風氣濃厚。尤其是中晚唐時期以蘭亭之會舉辦地越州為中心的江南地區(qū),這一風氣更盛。這是中晚唐文壇一個值得關注的現(xiàn)象。元稹在浙東任職期間“放意娛游”,詩文中多涉會稽人文與山水,且與鄰郡的白居易等人頻繁唱和并有詩集在社會上流傳。元白等人作為著名文人、地方首長,這類活動必然在社會上產生廣泛影響。因此,好事者在事后偽造元稹與竇鞏在浙東的“蘭亭絕唱”詩文和軼事,不管其是出于商業(yè)目的還是其他目的,可以說都能夠使人相信,并能使這一傳聞廣為傳播。這一傳聞或在社會上口耳相傳,或為文人摭拾為筆記小說的素材寫入文字,《舊唐書》的編撰者又將其采入正史,也使得這一傳聞被當作事實而接受下來,成為后世文人津津樂道的文壇佳話?!疤m亭絕唱”傳聞的生成與傳播,既與“元才子”本人的巨大名聲有關,也與浙東文化傳統(tǒng)有莫大關系,是元稹詩名與浙東地域文化這二者的合力所催生的軼事佳話。

      結 語

      雖然唐人對魏晉風流頗為推崇,但在唐代科考文化的推動下,與對以門閥地位為基礎和特立獨行為標志的名士文化精神的推崇不同的是,文學才華已成為唐人對一個人進行社會評價的最重要標準之一。由此而導致的才子崇拜情結,成為唐代社會的普遍心理。①唐人多以“才子”稱著名詩人。郗云卿《駱賓王文集序》云:“駱賓王……高宗時與盧照鄰、楊炯、王勃文辭齊名,海內稱焉,號為‘四杰’,亦云‘盧駱楊王四才子’”(陳熙晉:《駱臨海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77頁);姚合《極玄集》李端小傳云:“與盧綸、吉中孚、韓翃、錢起、司空曙、苗發(fā)、崔洞、耿湋、夏侯審唱和,號‘十才子’”(傅璇琮等:《唐人選唐詩新編》,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680頁);韋莊編《又玄集》自序云:“總其記得者,才子一百五十人”(傅璇琮等:《唐人選唐詩新編》,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773頁)。以“才子”稱詩人,實是唐人才子崇拜心理的典型反映。在才子崇拜的社會心理下,人們在關注文學作品的同時,對相關作品創(chuàng)作情境和產生過程的興趣也愈發(fā)濃厚,于是論詩及事,遂有《本事詩》之類的筆記小說在社會上流行。雖然正如絕大多數(shù)研究者已經認識到的那樣,這些故事本身往往呈現(xiàn)出真?zhèn)五e雜的面貌,將相關以文學作品為依托的才子故事作為文學史料直接加以運用,存在某種不可預估的風險。但我們也必須承認,傳聞本身與歷史的契合度或大或小,卻仍能在一定程度上呈現(xiàn)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心理和文壇風貌。而且由于這類才子軼事多是產生和流傳于民間,我們尤其可以從中窺見文學在民間傳播和接受的種種特點。文學的民間傳播往往表現(xiàn)出明顯的非穩(wěn)定性狀態(tài),民間在接受作品的過程中,受社會風氣、審美趣味以及地域文化等因素的影響,似是而非的牽附、張冠李戴的故事編造時有發(fā)生,確實給廓清相關史實帶來不小的障礙。但正如陳尚君先生所言:“在民間傳播中,男女情事永遠是亙古不變的主題,名人曲折風流的故事,名篇驚心動魄的本事,當然會更多地吸引讀者去關心和了解……文學在傳播中變化、訛誤、派生故事、出現(xiàn)新解,甚至改動的面目全非,不也是很有趣的文學現(xiàn)象嗎?只要學者有區(qū)別分層次地來說明解釋這些現(xiàn)象,當也可獲得無窮的樂趣”。②陳尚君:《范攄〈云溪友議〉:唐詩民間傳播的特殊記錄》,《文學遺產》2014年第4期。面對歷史記載中所夾雜的傳聞,辨?zhèn)喂倘恢匾?,但更應該進一步追問傳聞生成和傳播的深層次原因。由“蘭亭絕唱”這一傳聞來看,元稹挾才子之名出鎮(zhèn)浙東且“放意娛游”的真實經歷,構成了這一傳聞最為基本的要件,而其鎮(zhèn)浙東期間與白居易等人頻繁唱和的事實則與浙東的地域文化和當時的文壇風尚產生了某種程度的契合,為傳聞的踵事增華乃至相關贗作的被生產提供了機緣。這一傳聞本身固然有違背歷史事實之處,卻具體而微地反映出歷史上的著名文人及其形象和作品在民間傳播的真實樣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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