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
那時我在鄉(xiāng)下醫(yī)院當化驗員。一天到倉庫去,想領(lǐng)一塊新油布。
管倉庫的老大媽,把犄角旮旯翻了個底朝天,然后對我說:“你要的那種油布多年沒人用了,倉庫里已無存貨?!?/p>
我失望地往外走,突然在舊物品當中,發(fā)現(xiàn)了一塊油布。它折疊得四四方方,從翹起的邊緣處,可以看到一角豆青色的布面。
我驚喜地說:“這塊油布正合適,就給我吧?!?/p>
老大媽毫不遲疑地說:“那可不行?!?/p>
我說:“是不是有人在我之前就預(yù)訂了它?”
她好像陷入了回憶,有些恍惚地說:“那倒也不是……我沒想到你把它給翻出來了……當時我把它刷了,很難刷凈……”
我打斷她說:“就是有人用過也不要緊,反正我是用它鋪工作臺,只要油布沒有窟窿就行。”
她說:“小姑娘你不要急。要是你聽完了我給你講的關(guān)于這塊油布的故事,你還要用它去鋪桌子,我就把它送給你——
“我那時和你現(xiàn)在的年紀差不多,在病房當護士,人人都夸我態(tài)度好、技術(shù)高。有一天,來了兩個重度燒傷的病人,一男一女,后來才知道他們是一對戀人,準確地說是新婚夫婦。他們相愛了許多年,吃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才盼到大喜的日子。沒想到婚禮的當夜,一個惡人點燃了他們家的房子?;鸸庑苄馨?,把他倆都燒得像焦炭一樣。我被派去護理他們,一間病房,兩張病床,這邊躺著男人,那邊躺著女人。他們渾身漆黑,大量地滲液,好像血都被火焰烤成了水。醫(yī)生只好讓他們?nèi)沓嗦?,抹上厚厚的紫草油,這是當時我們這兒治燒傷最好的辦法??审w液還是不斷地外滲,剛換上布單幾分鐘就濕透。搬動他們焦黑的身子換床單時,病人太痛苦了。醫(yī)生不得不決定鋪上油布。我不斷地用棉花把油布上的紫色汁液吸走,盡量保持他們身下干燥。別的護士說,你可真倒霉,護理這樣的病人,吃苦受累還是小事,他們在深夜呻吟起來,像從煙囪中發(fā)出哭泣,多恐怖!
“我說,他們紫黑色的身體,我已經(jīng)看慣了,再說他們從不呻吟。
“別人驚訝地說,這么危重的病人不呻吟,一定是他們的聲帶燒糊了。
“我氣憤地反駁說,他們的聲帶仿佛被上帝吻過,一點兒都沒有灼傷。
“別人不服,說既然不呻吟,你怎么知道他們的嗓子沒傷?
“我說,他們唱歌??!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會給對方唱我們聽不懂的歌。
“有一天半夜,男人的身體滲液特別多,都快漂浮起來了。我給他換了一塊新的油布,喏,就是你剛才看到的這塊。無論我多么輕柔,他還是發(fā)出了一聲低沉的呻吟。換完油布后,男人不作聲了。女人嘆息著問,他是不是昏過去了?我說,是的。女人也呻吟了一聲說,我們的脖子硬得像水泥管,轉(zhuǎn)不了頭。雖說床離得這么近,我也看不見他什么時候睡著什么時候醒。為了怕對方難過,我們從不呻吟?,F(xiàn)在,他呻吟了,說明我們就要死了。我很感謝您。我沒有別的要求,只請您把我抱到他的床上,我要和他在一起。
“女人的聲音真是極其悅耳動聽,好像在天上吹響的笛子。
“我說,不行。病床那么窄,哪能睡下兩個人?她微笑著說,我們都燒焦了,占不了那么大的地方。我輕輕地托起紫色的女人,她輕得像一片灰燼……”
老大媽哽咽地說:“我的故事講完了,你要看看這塊油布嗎?”
我小心翼翼地揭開油布,仿佛鑒賞一枚巨大的紀念郵票。由于年代久遠,布面微微有些粘連,但我還是完整地攤開了它。
在那塊潔凈的豆青色油布中央,有兩個緊緊偎依在一起的紫色人形。
名師點評
本文以一塊舊油布為線索,設(shè)置懸念,引出了老大媽對于一段蕩氣回腸的紫色生死戀的復(fù)述:多年前遭受困厄病痛的一對戀人彼此支撐應(yīng)對,在這塊舊油布上共赴死神的邀約。作者用白描的手法,讓當時目睹這一切的護士,以一種平靜淡然的敘述語調(diào),還原了當時令人震撼的場面,逐步揭曉答案。讓這塊起初躺在舊物品中的油布變成了“一枚巨大的紀念郵票”,以此來紀念這段觸目驚心卻又刻骨銘心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