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家斌
天地間,似乎僅存在著我和他——一個風塵仆仆的“朝圣者”。
坦率地說,剛開始我挺緊張。因為,當他的身影出現時,我還以為是一只狼或哈熊。走近了,才看是個亦步亦趨的朝圣者。而且,到了跟前,又發(fā)現他竟如此的虛弱。仿佛,只一陣風就能將其刮跑。但盡管如此,卻又一絲不荀:每行一步,都五體投地地行等身禮。
打量他的裝束,不像本地人。因為,在當時,尤其是藏北的牧民,男女的服裝多為光板皮袍。若有區(qū)別,就是女袍瘦長,束上腰帶還拖到地面。而且,一件皮袍過四季。熱了,就把袖子挽在腰部。有吃奶的孩子,就將其置于袍襟形成的胸囊。另外,藏人還喜愛裝飾。如男人戴耳環(huán),叫“納龍”;姑娘戴三角形珊瑚珠寶頭飾,叫“巴珠”;和佩掛于胸前身旁的佛盒、腰刀、角梳、火鐮、鼻煙瓶,可謂琳瑯滿目。而他,除了一襲風塵仆仆的氆氌藏袍和破爛不堪的牛皮護膝,再就是樹皮般的臉,和額部因叩拜而形成的雞蛋似的老繭。
“你這是從哪兒來呀?”我問。
“康巴。”他說,而且會漢話。同時,又像農奴見了主人,誠惶誠恐地彎腰吐舌頭。
“你這是去哪兒呀?”我又問。
“瑪納薩羅瓦。”他說。
見我懵懂,他又解釋,瑪納薩羅瓦乃梵文,即佛經的阿耨達池。見我仍糊涂,就搖頭,似乎嫌我無知。他說,除了阿耨達池,還有一長串的名字。如錯仁波齊;如西海。都是“不敗的碧玉”。如果都不知道,有個著名的藏族民歌總該聽過吧?說著,就扯著喉嚨唱:“金瓶似的小山/山上雖然沒有寺/美麗的風景已夠我喜歡;明鏡似的西海/海中雖然沒有龍/碧綠的海水已夠我留連”。
“哇,原來你說的是‘世界江河的母親’‘地球之臍’的岡底斯岡仁波齊峰,西藏三大圣湖之一的瑪旁雍措呀。”我說,不錯,它是有個名字叫西海。據說,當年唐朝的高僧玄奘去印度取經就到過這里。他還在著作中說,西海就是王母娘娘的西天瑤池。
于是,我就跟他一起唱“金瓶似的小山”。然后,我問:“這么遠的路,你就永遠這樣一步一叩頭?”“啦!”我又問:“你離家多久了?”“不到兩年?!彼f,之所以走了這么久,除了去拉薩朝拜大昭寺和色拉、噶丹、哲蚌三大寺,還去了三大圣湖中的另外兩大圣湖:納木錯和羊卓雍錯。而更多的時間,則又耗費在生病上。說到生病,又長嘆一口氣。他說,若不是金珠瑪米的門孜康,也就是解放軍的醫(yī)生,他早就沒了命。
為此,我又勸他趕快回家。因為,路太遙遠了。何況,又要通過荒無人煙的無人區(qū)。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靠誰來救應?他說,開弓沒有回頭箭。因為,他曾在家鄉(xiāng)的寺廟許過愿。一定要去瑪納薩羅瓦沐浴,洗滌靈魂的污濁和罪孽。而他一生最大的愧疚,是從不曾善待親友,乃至曾是熱杰的老阿爸。熱杰,即背尸人,是他的家鄉(xiāng)對天葬師的一種卑稱。
他又上路了。望著他遠去的身影,心則無比的壓抑。而后,老翻譯來了。當他得知這一情況,卻不以為奇。因為,在西藏,隨處都可見到類似的朝圣人。但是,一提到岡底斯山的瑪旁雍錯,他也頗為興奮。他說,當年他也曾前去朝圣。而且,像其他人一樣,繞湖、祈禱、掬水、沐浴。那所謂的沐浴,亦多是擦拭;掬水,則帶回去喝。由于是圣水,即經典所載之甘露,所以能滌心靈的五毒。他說,其實那兒又絕不僅是神秘的宗教色彩。更迷人的則是混沌初開的自然景色,和遠離塵囂的超然境界。而其景色之美,亦早在兩千年前印度的偉大詩人迦利陀娑的著名的長篇抒情詩《云使》中有過描述。還有,則是“寺在山腳”的那小巧玲瓏的廟,和圣山圣湖的美麗神話。如,岡仁波齊是用黃金白銀和琉璃珠寶鑄成的;如,山的腹部有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釋迦牟尼曾在此弘揚佛法。而且,至今仍遺有佛祖的拴馬石和馬蹄印。
于是,我也做起瑪旁雍措夢。遺憾的是,不僅這次我們的考察無此計劃。就連二十三年后作為作家的二次赴藏訪問,也因無此計劃而未能圓此舊夢。盡管如此,那久遠的記憶不僅未曾淡薄。隨著年歲的增長,反而更難釋懷。而且,這當中尤難忘卻的則是后來的一件事:
一天,一個叫白朗的游牧部落路過我們的營地。從頭人那兒偶然得知,他們在路上見到一個死去的朝圣者。雖言者無意,卻聽者有心。于是,我就問死者之裝束。雖然,彼所見與我曾見亦多有不同,但誰又能確保我所見者就安然無恙?為此,我又不能不為之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