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磊
黃昏中的北京。人頭攢動著。黑街上亮起一連串的車燈。年輕人已不再做飯了,他們要靠社交來盤活自己的生意。那些逛大街的、混人脈的、撈資源的、談戀愛的、晚上找地方過夜的……都會聚集到東直門內(nèi)的一個地方——簋(ɡuǐ)街。
自打大明朝的城墻筑起,六百年以來,北京就從沒衰落過。哪怕是有一段時間首都遷到南京,東單西四鼓樓前,隆福寺的廟會、天橋的撂跤場子、琉璃廠的古玩鋪,還充滿著市民與文人的流連。城里眾多商業(yè)街的紅火,如傳球般此起彼伏,起伏中又包含了興衰成敗。
城是由街組成的,街是城來養(yǎng)的,所有街巷的風(fēng)雨拼成了城的歷史。即便是北京的八○后,也能眼睜睜地看著隆福寺街的衰落,與世貿(mào)天街、藍(lán)色港灣的興旺。很多新街都在“故事新編”的段子里新編著故事,把淡黃色墻面的西洋建筑造得像公共廁所,而與之不同的,是東起二環(huán)路東直門立交橋的東直門,西到交道口東大街的北新橋,這之間近些年風(fēng)生水起的一條街——簋街。簋街這名字是后起的,知道的就叫東直門內(nèi)大街。
這街是古的,已徹底落架大修翻了新,街上的所有館子都恨不得前面加上“簋街”二字:簋街仔仔、簋街老徐、簋街大腸鹵煮、金簋小山城。甚至飯館開在他處,也要叫個簋街,以多少沾點(diǎn)簋氣。
京城古來越往城里越富,越往城墻根兒越窮。簋街跟一根橫杠相仿,挑起了北新橋與東直門兩個杠鈴片,組成一個杠鈴。如今的臨街門面十之八九開成了飯館,這里是最不適合一個人吃飯的地方,甚至也是不適合勞苦大眾或工薪階層吃飯的地方。
北新橋這個地方,貧富人家相互夾雜,往東兩趟街是東直門,往北一趟街是緊挨著安定門的雍和宮。按說都離窮地方不遠(yuǎn),但胡同中仍有幾家數(shù)得上的宅門。東直門用大車運(yùn)來的糧食,紛紛散落進(jìn)附近的糧倉,運(yùn)來的木材則送到北新橋的十字路口,路口往西路南是一拉溜的大車店,院落的門很大,兩片紅色的木頭門久久敞開,院里頭還有牲口棚,能直接把運(yùn)木材的大車趕進(jìn)去。院子狹長且深,已破落得瓦片四飛,找不到塊整磚了。那片臨街的、游蕩著當(dāng)?shù)厝送陼r影子的胡同先變成渣土,再變成了新樓。而簋街的名號,就在那拆遷的轟隆聲中叫響了。
單說“東直門內(nèi)”指剛進(jìn)東直門一帶,若指整條街要加上“大街”兩個字。最初這條街叫“鬼街”,有種說法是起源于“鬼市”。過去北京到處都是鬼市,倒賣二手舊貨甚至銷贓。東直門內(nèi)很早就自然形成早市和鬼市。鬼市從后半夜開始叫賣,小販以煤油燈來照亮,天亮就四散了。由此得了“鬼街”的名號。
“鬼”字終究不雅,政府部門冥思苦想為鬼街改名,老板們說怕改了名壞了風(fēng)水,生意不好做了。不知哪個能人找了個同音字“簋”,還能和吃沾上邊。簋是青銅器,周朝的鍋,圓口雙耳,底下有個方形的底座,也可以作為禮器。于是街道里大肆宣傳,就叫“簋街”了。有家飯館曾在門口立了牌子來介紹,還弄幾個齜牙咧嘴的小鬼塑像,用風(fēng)吹起紅布黃燈扮作鬼火,好像吃飯要先下十八層地獄。而前些年,整條簋街里是一水兒的小紅燈籠高高掛,游龍一般橫貫東西,陪著前來的游客暗中戲耍。
由“鬼”到“簋”之間,暗藏著些許變化。鬼是窮鬼、落魄鬼、煙鬼、酒鬼,“鬼市”是上不得臺面的街市,否則不會自動躲藏到夜色里。而“簋”是禮器,用“簋”吃飯的年代是分餐制,食客們都寬袍大袖地跪坐在幾案前,正中坐著王侯,而列位必是大夫。身旁有人鼓瑟,身后有人擊編鐘。有司禮官高聲唱道:“舉——”雙手把爵舉起;“飲——”用袍袖擋著喝一口;“放——”再緩緩把爵放下。
我們企圖把那個年代的尊貴盛在盤里,端到眼前,便在東直門立交橋橋頭——簋街東頭,真的立了個“簋”,離遠(yuǎn)了還看不出是什么質(zhì)地。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三條腿的銅簋分正反:一條腿在前,兩條腿在后。很多大博物館內(nèi)都能看到放反了的簋,像一個穿著大褲衩的人箕踞而坐,十分不雅。東直門的雕塑“簋”一舉解決了此問題。它一共有四條腿,前后左右都一樣,估計真有鬼也不敢進(jìn)城了。
(摘自《人民文學(xué)》2018年12期,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