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一個小朋友到成都讀大學了。他在國慶節(jié)前聯系我,看假期有沒有時間見一面。我說,正好和幾個朋友一起烤餅干,就一起來玩吧。他很開心地答應了,最后又補了一句:“我去方便嗎?”這一句讓我驚異,也有幾分感動,00后的小孩,即便是在農村長大,也很“懂事”,知道所謂大都市的交往禮儀了。
我們父母那一代,拜訪親友多喜歡“空降”。前段時間回家,父親想組一個飯局,邀請舅舅過來。我讓他提前打電話預約,他不以為然,堅持只提前幾小時聯系。為此,我們爭執(zhí)不下,甚至有點不快。
我的經驗,來自繁忙的大都市,每個人都很忙,“未來”也安排得滿滿的,突然的拜訪會被認為是一種打擾。當然,父親是對的。在老家,他不用見舅舅,也對舅舅的生活了如指掌,因為大家都一樣。沒人認為突然拜訪是一個問題,也不存在“尋人不遇”的情況,如果不在家,到田里去找就是了。
這兩種“經驗”,其實代表著兩個世界。一個是傳統(tǒng)的,相對穩(wěn)定的,另一個則是現代的,瞬息萬變的。從鄉(xiāng)村到城市讀大學,就是從傳統(tǒng)世界跨進現代世界。人們總是在談論讀大學是否可以實現階層躍升,這個看法實在太過功利。所謂財富和階層,都是宏觀的、外部的,而如何從傳統(tǒng)到現代,則更多是一個人的內心感受,關乎到個人生活習慣和世界觀的變化——更細膩,更不為外人道,有時候也更艱難。
中國人都很熟悉的朱自清的《背影》,講述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文中的父親無疑是“舊世界”的代表。在月臺分別,父親給作者買了幾個橘子。但是,作者觀察的重點是父親的背影,而真正隱藏起來的,面目更模糊的,則是作者自己,這個即將奔赴新世界的“新人”。
二十多年前我到外地讀大學的時候,父親送我到商丘火車站。我一個人上車,放下行李后,買了一瓶啤酒。那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喝酒,啤酒真是難喝啊,苦的。后來我意識到,當時自己的狀態(tài),是恐慌多于期待,或許喝一瓶酒,就是面對新世界時為自己壯膽吧。一覺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早上,周圍全是膠東口音,一句都聽不懂,我知道,一個全新的世界已經擺在我面前了。
變動的時代,成為“新人”是每一個人都面臨的課題。在中國社會,這是一百多年來最常見的主題之一。魯迅在《故鄉(xiāng)》中對這種變化進行了最經典的描述。小說刻畫了少年伙伴閏土到中年后的變化,其實,閏土的“變”,只是生理意義上的衰老,在“傳統(tǒng)社會”反而是一種正常。如果我們站在閏土的角度看,在北京打拼的“迅哥兒”,變化一定更大,因為那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閏土的那一聲“老爺”,未必全是階層差異的反映,可能還來自于對“大地方”上班的人的敬畏。
在魯迅生活的那個時代,離開故鄉(xiāng)到大城市打拼的還是極少數,連1%都不到。如今,中國每年有幾百萬上千萬大學生,要離開家鄉(xiāng)到“更大的世界”讀書。他們和外出務工的人是不同的,因為他們有著要在新世界立足的決心,有“改造自己”的熱情。在傳統(tǒng)社會,鄉(xiāng)村精英通過科舉考試謀取功名后,都有“告老還鄉(xiāng)”的一天,魯迅的《故鄉(xiāng)》中,主人公回到老家賣房,這一幕意味深長,他們知道,不管“新世界”如何,自己再也不會回去了。
最近二十年,這種對自我的改造發(fā)展成為新的有關個人成功的敘事。“超越自己”,成為每一個人對自我的要求,而這一過程,通常也伴隨著痛苦。這樣一個“新世界”,不僅是更大更廣闊的,也是更復雜的。成為“新人”,除了獲得新的知識和技能,也需要以一種無情的態(tài)度來對待過去的自己,那不是決裂,而是一步三回頭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