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鵬鳴
著名歷史學家吳澤先生原名吳瑤青,筆名哲夫、胡哲夫、宋魚、宋衍等,1913年出生于江蘇省武進縣城西郊蠡河橋鎮(zhèn)荷花壩村一個農民家庭。1998年離休。2005年8月6日,病逝于上海,享年92歲。作為先生晚年指導的博士研究生,讀書期間,每次聆聽先生暢談之后,總有如沐春風之感。因寫作本文,打開當年的筆記,先生的音容笑貌頓時又浮現(xiàn)在眼前。謹以此文,紀念先生。為行文簡潔起見,恕弟子冒昧,下文均直呼先生之名。
吳澤的祖父在21歲時,因家庭不允許其參加科舉考試,憤而燒毀自己所有著作后自殺身亡,留下懷孕的妻子,就是吳澤的奶奶。奶奶生下遺腹子即吳澤的父親。吳澤剛滿兩歲時,父親又不幸病故。在祖母和母親日耕夜織的撫養(yǎng)下,他和哥哥艱難地度過了童年時光。7歲那年,吳澤被母親送進村里的私塾讀書,同學大多是附近村上的富家子弟。因幼年失怙,家境貧寒,吳澤累受歧視和欺凌,他那幼小的心靈里,此時便埋下反抗壓迫、爭取平等、追求上進的思想種子。3年私塾后,吳澤轉學到蠡河鎮(zhèn)上的新式教育初級小學堂,接受到算術、繪畫、手工、體育等新知識。不到一年,在任小學教師的親戚幫助下,輾轉于無錫、常州的高等小學堂繼續(xù)讀書。15歲時,吳澤考入私立常州中學。吳澤少時不愛說話,經常一天不過十句八句話,鄉(xiāng)人送綽號“啞巴”。進了中學之后,積極參加體育運動,性格日漸開朗,說話正常,但“啞巴”的綽號仍在,以至于中學畢業(yè)回鄉(xiāng),隔壁太婆見到他還招呼“啞巴回來了”。在常州中學讀書時,因食堂飯菜質量問題,吳澤曾掀翻飯桌,被校長嚴厲訓斥。
1930年,吳澤考進上海大夏大學附中讀高中。1931年,日本帝國主義悍然發(fā)動“九一八”事變,民族危機日益深重,國民黨政府在“攘外必先安內”的幌子下,推行不抵抗政策,致使東北大片國土淪陷。上海學生紛紛前往南京向國民黨當局請愿,吳澤也積極加入請愿隊伍。但學生的請愿哪里能改變蔣介石的既定國策。臨近春節(jié),無比怨憤的吳澤,揮筆撰成一幅春聯(lián):“鐵血爆發(fā)自由花,頭顱鑄成平等果”,橫批“還我河山”,貼在大門上。對理想的追求,對民族獨立、國家富強的期盼,激勵年少氣壯的吳澤堅定革命理想,也為他后來追求真理、接受馬克思主義,最終走上革命道路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在上海讀書期間,吳澤開始接觸早期馬克思主義者的著作,尤其是李達的《中國產業(yè)革命概觀》等書,開始明白中國農民和手工業(yè)者貧窮及破產的根源所在,產生師從李達的強烈愿望。當時,常州中學時代的同班同學朱穆之正在北京大學讀書。通過朱穆之,吳澤得知李達在中國大學教書,遂在親友的資助下,投考中國大學。1933年秋,考取中國大學經濟系。
當時中國大學經濟系名教授云集:系主任李達授政治經濟學,黃松齡教中國農村經濟和土地問題課,呂振羽講中國社會經濟史,張友漁開設國際關系課,杜叔林上社會主義思想史課,他們均以馬克思主義的思想、觀點、方法分析問題。當時,吳澤因家貧無法及時繳納學費,呂振羽常為他做擔保,打欠條。在這些“紅色教授”的教誨影響下,吳澤較為系統(tǒng)地研讀了馬克思主義的經典著作,逐步走上學術研究的道路。1935年,吳澤在北京《眾志月刊》第3卷第1期上發(fā)表他的第一篇學術論文《一年來國際經濟之回顧與展望》。文中,他用政治經濟學的觀點分析了當時國際經濟的發(fā)展趨勢,后來的歷史事實證明他的分析基本正確。1935年7月,吳澤在黃松齡主編的《經濟學報》第1卷第1期上發(fā)表《傳說中夏代之經濟考》一文,該文是他在聽過呂振羽《史前期中國社會研究》課程后的考試答卷修改稿。1962年4月25日,在致呂振羽的信里(未刊),他回憶起這段經歷說:“這本書對我決志從事歷史研究的影響很大”,自己所寫的這篇文章“是在這本書的指引下所做的一次寫作嘗試”。
吳澤求學之時,學術界正圍繞中國社會的性質、革命性質及社會史問題展開空前的大論戰(zhàn)。郭沫若首倡殷代原始社會說和西周奴隸制社會說,呂振羽則根據(jù)自己的研究,創(chuàng)立了殷代奴隸制社會說和西周封建說。但“新生命派”和“動力派”則認為奴隸制社會只是古代希臘、羅馬社會的特例,不是人類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必經階段,中國古代“空白”了奴隸制時代。對中國社會性質問題的討論,必然要涉及對中國歷史發(fā)展過程的具體認識:中國歷史的發(fā)展是否按照馬克思主義的5種社會經濟形態(tài)學說由低級向高級邁進?舉世矚目的中國大革命,是否為中國歷史發(fā)展的必然?中國歷史的發(fā)展有無規(guī)律可尋?如果有,發(fā)展的規(guī)律又是什么?要正確理解中國社會性質和革命性質,必須回答這一連串的問題。因此,伴隨著中國社會性質和革命性質的論戰(zhàn),思想界和學術界又展開了關于中國社會史問題的論戰(zhàn)。這場論戰(zhàn)重點圍繞以下三個問題:一是亞細亞生產方式問題;二是中國歷史上有沒有奴隸制社會階段;三是所謂“商業(yè)資本主義社會”或“前資本主義社會”問題。受李達、呂振羽的影響,吳澤在深入研究馬克思主義原著和各家言論的基礎上,在南京《勞動季報》1935年第1卷第5、6期上分別發(fā)表了《殷代經濟研究》和《傳說中夏代之家族制奴隸經濟》,兩文均經過呂振羽的修改并介紹發(fā)表;在南京《中國經濟》雜志1937年第5卷第5、6期發(fā)表《“奴隸所有者社會”問題論戰(zhàn)之總批判》(上、下)等文章,前兩文在甲骨卜辭、考古實物和文獻資料研究的基礎上,分別從農業(yè)生產、商業(yè)、手工業(yè)等殷代社會經濟生活方面論證殷代經濟是奴隸制經濟組織、殷代社會制度是奴隸制社會;后兩文論述了奴隸制社會是人類社會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必然經過”的階段,駁斥了反馬克思主義的奴隸制社會“空白論”,乃至“三形態(tài)”“四形態(tài)”之類錯誤觀點。對否定奴隸制社會是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必然經過的階段和把亞細亞生產方式當作獨特的社會形態(tài)并以之“頂?shù)簟迸`制社會等謬論,進行了嚴厲的批判。讀書期間,吳澤還較為系統(tǒng)地研究了中國原始社會史,撰寫《中國先階級社會史》書稿,呂振羽特地為此書做序,寫下《〈中國先階級社會史〉序》,①呂振羽: 《〈中國先階級社會史〉序》,《世界文化》1937年第1卷第9期。并向學術界大力推薦。遺憾的是,這部書稿在日寇侵華的炮火中佚失。
1937年7月初,吳澤從中國大學畢業(yè)。就在他行將離校之際,盧溝橋事變爆發(fā),更富有挑戰(zhàn)性的生活正在前方等待著他。
吳澤畢業(yè)之際,北平的形勢非常危急。1937年7月底,吳澤離開北平,本欲經天津南下上海,不幸又趕上“八一三”淞滬抗戰(zhàn),幾經周折才回到常州的老家。面對嚴峻的民族危機,吳澤與幾位老同學在家鄉(xiāng)聯(lián)合創(chuàng)辦《抗敵導報》,宣傳全民族抗日,籌劃抗日救亡之策,激勵民眾信心。在創(chuàng)刊號上,吳澤以胡哲夫的筆名,發(fā)表了《從淞滬抗戰(zhàn)看中日戰(zhàn)爭的前途》,由于文中指責了當政者,他被逮捕入獄,后在親友的營救下才得以出獄。出獄后,他在南京《金陵日報》上發(fā)表《庭訊》一文,披露獄中受審時的片斷答問,揭露國民黨監(jiān)獄的黑暗內幕,并闡述了對抗戰(zhàn)前途的看法。10月,吳澤攜家眷輾轉鎮(zhèn)江、武漢。1938年春,到達重慶,見到了許多來自北平的師友,如李達、呂振羽、侯外廬、張友漁以及翦伯贊、華崗等一批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在呂、翦、華3位師友的推薦下,吳澤先后執(zhí)教于重慶復旦大學歷史系和重慶朝陽法學院。在從事教學和學術研究工作的同時,他還在青年學生和朋友們中間開展抗日愛國宣傳,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中國原始社會史》《中國歷史大系·古代史》和《中國歷史簡編》便是吳澤這個時期的代表性著作。
《中國原始社會史》是吳澤在遺失稿《中國先階級社會史》的基礎上重新撰寫而成,1943年由桂林文化供應社出版。在該書第1章“史料的運用與人種的起源”里,作者提出研究原始社會史主要依靠地下出土文物,殷代以后古籍文獻中有關史前歷史的神話傳說只能“作為補充和解釋的副料應用”;在人種起源上,他認為,“北京人”是中華民族最古的祖先。其他3章分別研究“史前原始社會的經濟構造”“社會組織與家族形態(tài)”“原始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該書根據(jù)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的論述,系統(tǒng)地研究了中國的原始社會史,從學術上確認殷代以前為中國的原始社會。
《中國歷史大系·古代史》開始寫作于1940年暑假,主要研究殷商社會的性質問題,故此書的副標題是“殷代奴隸制社會史”。由于吳澤早在中國大學讀書期間,就發(fā)表過多篇有關殷代歷史的論文,老師李達要求他深入研究殷代歷史,最終寫出《殷代奴隸制社會史》的專著。應重慶北碚的復旦大學史地系的聘請,吳澤承擔殷周史的教學任務。他邊寫講義邊上課,先后發(fā)表《殷代帝國名謚世次世系家族與繼承制研究:殷代史中一節(jié)》《殷墟青銅器研究》等論文,一年后寫成該書的初稿。后不斷對書稿進行修訂,直到1944年方才定稿。1949年,上海棠棣出版社正式出版,不到兩個月便再版;1953年又出版修訂本,前后共印刷6版。該書是一部規(guī)模宏大的殷代通史,自成湯建國(約公元前1766年)起,到商紂亡國(約公元前1122年)止,詳盡考察了殷代奴隸制社會的發(fā)生、發(fā)展與滅亡,論述了殷代社會經濟、政治諸形態(tài),乃至階級、家族制度、宗教文化等各層面。全書共4編15章,即:“殷代世系·地理與殷族的建國”(共3章)、“殷代社會的經濟構造”(共7章)、“殷代社會的政治構造與家族制”(共3章)、“殷代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共2章)。主要內容包括殷代帝王世系、政治地理、自然環(huán)境、殷族源流、文化特征、生產技術、生產工具、土壤地形、農耕狀況、畜牧漁獵、工藝分工、商業(yè)經濟、勞動者身份、貢納制度、社會構成、國家組織、政治形勢、軍事組織、對外戰(zhàn)爭、家族形態(tài)、婚姻繼承制度、意識形態(tài)、宗教體系、古代科學、鬼神巫術、祭祀種類、文字書法、飾物藝術等方面。作者在該書自序里提出歷史研究要“把歷史的真像活現(xiàn)起來”的目標,他認為,歷史研究除了要致力于研究社會經濟構造外,還“必須詳細考察當時的社會制度和人民衣、食、住、行、風俗、習慣等,把歷史的真像活現(xiàn)起來,那才是真正知道我們祖先們是怎樣生活過來的實際情形,尤其是廣大的奴隸人民群眾們悲慘的生活情形,他們怎樣勞動創(chuàng)造,又怎樣被壓迫,再怎樣暴動革命的”。為了幫助讀者讀懂歷史、理解歷史,吳澤在研究殷代國內外的經濟情形、政治、軍事形勢時,通過考訂甲骨卜辭里出現(xiàn)的地名以及土壤、地形、物產等,繪制各種地圖。與以往歷史研究偏重政治史不同,該書特別注意研究殷代的社會經濟生活層面的問題,對于當時的民俗、思想觀念和精神世界等,通過摹錄殉葬明器、繪畫、雕刻、花紋等遺物圖片,幫助讀者認識當時的文明。該書所用資料除傳世文獻外,還有豐富的考古發(fā)掘報告、民族民俗資料、世界史研究成果,及42種卜辭、金文、圖紋、圖像著錄總集,可以說,資料包括“當時重慶所能找到的一切地下出土文物、甲骨金文和文獻材料”,有不少資料是從住處相近的古史辨派旗手顧頡剛那里借的。吳澤認為:“研究歷史,原本就是為了變革現(xiàn)實。”①吳澤:《中國歷史大系·古代史》,序,《吳澤文集》第1卷,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5頁。因此,書中還較為全面地回顧了中國社會史論戰(zhàn)的歷程,總結了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在論戰(zhàn)中的積極成果,進一步闡明了呂振羽創(chuàng)立的殷代社會為奴隸制社會的論斷,解決了許多懸而未決的問題,是第一部系統(tǒng)研究殷商史的專著,填補了古史研究上的空白,在當時和此后都產生了很大影響。1993年上海書店影印出版“民國叢書”,曾收入此書。1996年5月,國家“九五”重大科研項目《夏商周斷代工程》主要推動者之一、原國務委員兼國家科委主任宋健在題為《超越疑古,走出迷茫》的項目主旨發(fā)言中,專門提到吳澤所著《中國歷史大系·古代史》,并對該書的歷史地位和科學成就作了充分肯定。2000年9月,王東據(jù)1953年修訂本整理后,收入4卷本《吳澤文集》第1卷,于2002年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
《中國歷史簡編》是吳澤對出版于1942年的《中國社會簡史》的修訂本,原書僅寫到春秋戰(zhàn)國時代,為了揭示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在新著中他補寫了春秋戰(zhàn)國到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內容,1945年7月由上海峨嵋出版社出版,后多次再版。該書是吳澤按照老師呂振羽的要求,為便于青年學生閱讀中國歷史而編寫。全書除“緒論”2章外,共6編17章,分別是:“史前原始公社制社會”3章、“殷代奴隸制社會”3章、“兩周初期封建制社會”3章、“秦漢到唐專制主義封建制社會”3章、“宋到鴉片戰(zhàn)爭專制主義封建制社會”2章、“鴉片戰(zhàn)爭到七七抗戰(zhàn)半殖民地半封建制社會”3章。書中以馬克思主義社會經濟形態(tài)學說為指導,明確指出殷代以前為原始公社制社會,殷商為奴隸制社會,西周到春秋戰(zhàn)國為領主制封建社會,秦漢到鴉片戰(zhàn)爭前為地主制封建社會,鴉片戰(zhàn)爭到抗日戰(zhàn)爭時期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在具體論述社會發(fā)展過程時,書中力圖從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中揭示中國社會歷史發(fā)展的根本動力,同時還注意揭示社會發(fā)展的多樣性,對于政治、經濟和文化等其他因素的作用也加以客觀分析。此書的出版,標志著吳澤自成一家的中國通史體系的初步形成,與呂振羽《簡明中國通史》、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鄧初民《中國社會史教程》等一樣,都是馬克思主義中國通史體系形成階段中重要的代表性著作。
抗日戰(zhàn)爭時期,重慶學術文化界首要任務是配合抗戰(zhàn),批判一切法西斯主義的侵略史觀,宣傳愛國主義的民族精神,建設新型的民族文化。1939年,日本法西斯御用文人秋澤修二在其《支那社會構成》一書中,胡說什么中國社會是“停滯”的、“循環(huán)”的、“倒退”,日本是進步的、發(fā)展的;“中國社會并未以其自身之力,產生出具有資本主義性質的手工業(yè)工場”。為了反擊這種謬論,1940年,吳澤在重慶《讀書月報》第2卷第8期上發(fā)表《中國社會歷史是停滯倒退的么?》一文,認為在全部中國社會歷史中,絕對看不見中國社會歷史是“停滯”“循環(huán)”“倒退”或“退化”的。當時,國外一些帝國主義的御用文人,為了侵略和統(tǒng)治中國,還鼓吹中國人種和文化“西來說”“南來說”“東來說”等,妄圖以此污辱中華民族,動搖中華民族的自信心和自豪感。為了反擊這些荒謬的說法,1943年,吳澤寫成《中國人種起源論》(收入1944年出版的《民生史觀研究集》),結合當時中國的考古發(fā)掘和文獻資料,闡述中國人種和文化起源于本土。
1942年3月,吳澤在重慶北碚復旦大學教授歷史哲學課,因為教學的需要,他編寫出講義《地理環(huán)境與社會發(fā)展》初稿,部分內容發(fā)表在重慶的一個刊物上。1950年2月,上海的棠棣出版社以《歷史唯物論基本問題·地理環(huán)境與社會發(fā)展》名義出版,同年5月再版。1951年1月,吳澤在仔細校閱和修訂后出版第3版,也就是該書的增訂版,此后多次重印再版。在該書“序”里,他說,寫作該書的目的是:“闡述地理環(huán)境對于社會發(fā)展的關系和作用,并清算一切法西斯主義者‘地理政治論’及‘地理史觀’等狂妄的謬論,為歷史唯物論具體地試解一個基本問題?!雹賲菨桑骸墩撟杂芍髁x》,《吳澤文集》第2卷,第327、359、285、268、316頁。吳澤認為,地理環(huán)境是社會發(fā)展的經常的必要條件之一,會加速或延緩社會發(fā)展,但“地理環(huán)境不能、也不曾決定過社會發(fā)展,在過去是如此,在現(xiàn)代更表現(xiàn)得清楚。由奴隸制社會發(fā)展到封建制社會,發(fā)展的主要動力,不在地理環(huán)境,而在于社會制度自身內在的生產力與生產關系,在生產過程中矛盾法則”。②吳澤:《論自由主義》,《吳澤文集》第2卷,第327、359、285、268、316頁。法西斯主義者倡導地理政治論,目的是為希特勒侵略別國領土尋找借口。
1937年“一二·九”運動前后,在反帝反封建運動高潮時期,吳澤有感于明代著名學者李贄“敢言敢行,獨立特行,一貫反專制反獨斷,至于死,真是曠代所無的以身殉道的鐵漢子”,為此研究李贄的思想并撰寫出初稿。1940年,正在重慶的吳澤,因不滿當時的汪偽政權借“尊孔讀經,施行封建專制獨斷,杜絕民主民族革命思想的毒化政策”“抱著憤怒的情緒,寫完了第二稿”,后以《名教的叛徒李卓吾》為名,分別刊登在1946年9月出版的重慶《中華論壇》第2卷第1、2期上。抗戰(zhàn)勝利后,1945年9月,吳澤來到貴州赤水的大夏大學任教。因不滿第二稿的簡陋,吳澤利用授課之余,潛心研究李贄的生平言行思想,“確認卓吾不是唯物論者,提出浪漫主義、唯心論和儒學批判主義的新估價”,寫出第三稿。1946年9月,大夏大學遷回上海,吳澤亦隨?!皬蛦T”回上海,繼續(xù)在大夏大學任教。這年10月24日,經翦伯贊與華崗的介紹,吳澤加入中國共產黨。此時,“尊孔讀經復古運動,隨著內戰(zhàn)的炮火而復燃起來。因此,集中力量來嚴格批判孔孟儒學名教,徹底打斷惡劣的封建舊勢力,堵?lián)暨@一時代的逆流,為民主革命的思想清道,是急迫而重要的學術任務”。③吳澤:《儒教叛徒李卓吾》,序,《吳澤文集》第2卷,第134、135頁。為此,吳澤又對第三稿進行修訂,于1948年5月,完成第四稿,并于1949年4月由上海華夏書店正式出版。
1947年到1948年間,圍繞著自由、自由主義、自由主義者及誰是“真正的自由主義者”等問題,學術思想界再一次展開空前的大論戰(zhàn),吳澤以宋魚的筆名,撰寫《論自由主義》一書,1948年由上海新知書店出版。他認為:“由于時代條件、社會條件、政治形勢以及政府的階級性等的復雜多樣,自由、自由主義、自由主義者,也就五花八門,各式各樣?!雹軈菨桑骸墩撟杂芍髁x》,《吳澤文集》第2卷,第327、359、285、268、316頁。“如果把它離開了社會政治的原由與諸關系,孤零零地抽出來,照字面解釋,那就變成空洞抽象,沒有內容的東西?!雹輩菨桑骸墩撟杂芍髁x》,《吳澤文集》第2卷,第327、359、285、268、316頁。因此,自由主義不僅是一個思想理論問題,實際上更是一個尖銳嚴重的現(xiàn)實政治問題。“一個自由主義者,到今天應該毅然決然割斷對反動統(tǒng)治和帝國主義的幻想,站起來,迎前去,尊重人民的覺醒與力量,和人民在一起,參加革命聯(lián)合戰(zhàn)線,奮力反帝反統(tǒng)治,為民族求獨立、人民求解放,獻身于民族自由、土地自由,成為真正的自由主義者?!雹迏菨桑骸墩撟杂芍髁x》,《吳澤文集》第2卷,第327、359、285、268、316頁。與此相反,一些自命為“自由主義者”的人,卻選擇了與反革命聯(lián)盟伙同一起,成為美蔣反革命團伙的幫兇。只有廣大被壓迫的受苦受難的人民大眾才能真切理解和確信真正的自由,并為之而戰(zhàn),甚至為之獻身,才能實現(xiàn)“真正的人類自由”和“人類社會的自由王國”。吳澤此書戳穿了所謂“自由主義者”的虛偽畫皮,在當時起了很大的作用。
為阻止解放戰(zhàn)爭的前進車輪,國民黨反動派一面施展“和談”等緩兵陰謀,一面乞靈于“變法”“革新”,宣布實行總統(tǒng)競選。一時間,“所謂‘新革命運動’,頓成時潮,暗流湍急,‘政變’風謠,似乎山雨欲來!”①吳澤:《康有為與梁啟超》,序,《吳澤文集》第2卷,第5、9、125頁。一些所謂“中間路線者”“自由主義者”們也幻想在不推翻當時政權的前提下,建立英美式議會制度的資產階級民主共和國。為反擊這股逆流,吳澤先后發(fā)表《梁啟超?;仕枷氲膲嬄洹罚ā侗蕖?948年第1期)、《戊戌政變與新舊黨爭》(上?!吨袊ㄔO》1948年第6卷第6期)、《?;庶h與康梁路線》(上?!吨袊ㄔO》1948年第7卷第1期)等論文。1948年11月,吳澤將這些文章整理后以《康有為與梁啟超》為書名,交由上海華夏書店正式出版。這些文章以鐵的歷史事實指出:在近代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中國,任何自上而下的“維新”、改良運動,都是注定要失敗的,只有通過社會大變革,才能徹底完成反帝反封建的歷史任務?!翱盗簲∮谇?,清廷崩于后,前車可鑒也!時異境遷,遠非昔比,人民已經起來,民主自由,已成時代主流,歷史洪濤,革命形勢,無可抗拒。人民時代,民主世紀,哪里還容孤臣孽子們侈談‘維新’‘變法’,玩弄‘擁光緒’‘保大清’的一套?”②吳澤:《康有為與梁啟超》,序,《吳澤文集》第2卷,第5、9、125頁。文章號召人們讀史鑒今,“現(xiàn)在,又是一個社會變革階段了,士大夫們又出現(xiàn)在政治前線,作挽救危亡的政爭了。前途結局,如何?……康梁固可哀矣,康梁亦可鑒也!”③吳澤:《康有為與梁啟超》,序,《吳澤文集》第2卷,第5、9、125頁。從歷史的高度識破這場美蔣合演的反革命丑劇的真面目,“將革命進行到底”。
1949年春,人民解放軍勝利渡過長江,上海解放在即,吳澤積極籌劃接管大夏大學的工作。5月,吳澤和上海人民一起迎來了解放,一個新時代開始了。
上海解放之后,吳澤主持大夏大學文學院,后又主持校務委員會并兼教務長。1951年全國院校調整,大夏大學與光華大學等為基礎合并為華東師范大學,吳澤擔任歷史學系主任,直到1956年。1954年,受教育部委托,吳澤招收新中國第一批中國史專業(yè)的研究生,前后3屆,共30多名。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吳澤的治學重點逐漸轉移到社會主義文化建設上來。1953年,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1857—1858年草稿)中的《資本主義生產以前的各種形式》中譯本出版后,吳澤認真研讀,先后發(fā)表《亞細亞生產方式問題研究》《古代東方社會的基本特點問題》《古代公社與公社所有制》《關于古史分期中的生產力水平與性質問題研究》等論文,初步建立東方學理論體系。在他看來,亞細亞生產方式學說是馬克思主義社會經濟形態(tài)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馬克思對古埃及、巴比倫、印度等古代東方社會和古希臘、羅馬等古代西方社會都作過翔實的比較研究,他將兩者同視為“古代”奴隸制社會,并就各自在公社土地所有制和農村公社制的存廢等方面所具有的不同特點,分列為東西方兩大不同類型,并稱之為“亞細亞的古代”和“古典的古代”。1960年2月,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將吳澤的5篇論文與束世徵的2篇論文匯成一冊,以《中國通史基本理論問題論文集》為書名結集出版。
隨著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研究的深入,如何正確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重新評價歷史人物的功過是非問題擺在學術界和全國人民的面前。郭沫若和翦伯贊首先在北京發(fā)起重新評價曹操的大討論,這也引起吳澤的重視,他先后發(fā)表了《關于曹操在歷史中的作用問題》《曹操平定三郡烏桓戰(zhàn)爭的性質和歷史作用》《關于歷史人物評價的若干理論問題——論一年來評價曹操討論中存在的問題》等論文,贊同郭沫若提出的評定歷史人物“應該以他所處的歷史時代為背景,以他對歷史發(fā)展所起的作用為標準”,肯定曹操具有促進社會進步的作用。在研究唐代歷史時,吳澤注意到唐末農民起義領袖王仙芝、黃巢“乞降”和評價問題,寫下《王仙芝受敵誘降問題初探》《黃巢“乞降”問題考辨》等論文,認為王仙芝的兩次受敵誘降、黃巢5次向敵上表乞降,“先是當時的官僚軍閥們,為了迎合唐政府的一貫招降陰謀,和掩飾其本身無力抵御義軍的腐朽無能,歪曲事實曲奏而成。繼則由于封建地主官僚史臣們……羅織而成。”①吳澤、袁英光:《黃巢“乞降”問題考辨》,《學術月刊》1961年第5期。要求給予兩人以客觀公正的評價。論文后分別收入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曹操論集》和《歷史人物論集》中。當然,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有關農民領袖王仙芝、黃巢“乞降”求官的研究逐步深入,有一些學者提出不同意見,并發(fā)表相關研究成果。②楊善群:《黃巢乞降經過考辨》,《求是學刊》1980年第4期。
1959年6月,表現(xiàn)武則天雄才大略政治家風度的越劇《則天皇帝》在上海預演。吳澤應邀觀看后寫下《從越劇〈則天皇帝〉論武則天的評價問題》一文,刊登在上?!稇騽≡驴?959年第6期上。12月6日,吳澤又在《文匯報》上發(fā)表《關于武則天在歷史中的作用問題》一文。認為:“初唐社會的主要矛盾是皇權和新興地主對世族地主之間的矛盾”,武在其當政的50年中,堅持太宗、高宗的反世族斗爭的政治道路,獲得了巨大勝利;克服矛盾,穩(wěn)固和發(fā)展了“貞觀之治”,把歷史推進了一大步,其政策對維護國家長期的和平統(tǒng)一,對唐代社會經濟的發(fā)展起了很大的積極作用。改變傳統(tǒng)的學術思想,促進了詩歌文學的發(fā)展,在教育、學術思想和文學方面,起了革新推進作用,為其后的“開元之治”準備了條件,打下了基礎。因此武則天在唐代前期和太宗、玄宗同是中心人物,是中國歷史上一位杰出的女政治家。因報紙版面有限,吳澤覺得“論而不詳,未能盡意”,1960年5月,撰寫出《論唐代前期統(tǒng)治階級內部斗爭與階級斗爭——再論武則天的歷史作用問題》初稿,后經修改刊登在1962年第1期《新建設》。文章指出:“武則天當政時,繼續(xù)堅持太宗的政治道路,對舊貴族官僚集團勢力進行猛烈的斗爭,獲得巨大勝利,穩(wěn)固并發(fā)展了貞觀以來的新興地主政權。武則天稱帝后,仍然繼承太宗、高宗對農民讓步的政策,勸農桑,薄賦徭,縮小戰(zhàn)爭范圍,防止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的惡化,改善地方吏治,發(fā)展科舉制度,穩(wěn)固新興地主政權,加強中央集權,對唐代社會經濟起著積極作用,為其后玄宗‘開元之治’的新興地主政權奠定了基礎?!薄暗搅撕笃冢鋭t天與商人地主官僚集團,便成為腐朽反動的統(tǒng)治勢力?!雹邸秴菨晌募返?卷,第254、255頁。
對于我國歷史上的思想家,吳澤也花費很多精力作專門研究,在《歷史研究》《學術月刊》等刊物上發(fā)表《楊朱篇考辨》《老子哲學思想研究》《王國維學術思想研究》之類有關楊朱、老子、孔子、吳起、王充、王夫之、顧炎武、魏源、康有為、梁啟超、王國維等人思想學說的專論。由于吳澤的研究注意聯(lián)系各自所處時代的政治思想、經濟思想,具有較高的理論深度,多能言人所未言,在學術界產生了很大影響。例如,在王國維的研究上,早在1948年他就在上海《中國建設》第7卷第3期上發(fā)表《王國維的思想道路及其死》一文,1958年,在華東師范大學學報上發(fā)表《王國維史學思想批判述要——資產階級史學思想批判之一》,同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印出《王國維史學思想批判》的清樣,但不知何故未能正式出版。吳澤還主編過《王國維全集·書信卷》以及《王國維學術研究論集》3冊,他肯定王國維在中國古史研究上提出的許多考釋和論證,“經歷了這半個多世紀的實踐檢驗,至今大多精當無誤,為國內外學者所稱譽”。同時也指出,“由于當時史料和史學水平的局限,難免有所疏誤之處”。①吳澤:《王國維周史研究綜論》,《吳澤文集》第4卷,第476頁。吳澤為此撰寫并發(fā)表多篇學術論文,分別研究王國維在古文字、古器物以及古史研究上的成就。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fā),吳澤被污蔑為華東師范大學的第一號“反動學術權威”“三反分子”,橫遭批斗,受盡凌辱。在“造反派”拳打腳踢的淫威面前,他毫不畏懼,依然豁達樂觀,他從司馬遷、范文瀾名字中各取一字,將書齋命名為遷瀾齋,意為要發(fā)揚司馬遷忍辱茍活著《史記》的精神,像范文瀾以一己之力將《中國通史》寫到隋唐那樣,將通史寫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只要一有機會,吳澤就堅持看書,搞些文獻資料的整理工作。1971年,他在閱讀《新唐書》時,發(fā)現(xiàn)百衲本、殿本、局本等版本文字時有錯訛,遂將校勘考異的成果以札記的形式記錄下來,“文革”后以《〈新唐書·藩鎮(zhèn)列傳〉考校記》和《〈新唐書·方鎮(zhèn)表〉考校記》為名,發(fā)表在90年代初的《史學史研究》上。
粉碎“四人幫”后,強加在吳澤身上的不白之冤得到徹底洗刷,年近古稀的吳澤重新煥發(fā)學術青春,先后擔任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主任、中國史學研究所所長、客家學研究中心主任、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一、二屆學科評議組成員、上海市華僑歷史學會會長等職。1981年,國家恢復學位制度,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授予他為中國古代史和中國史學史雙學科博士生導師。到1998年離休,近20年來,他培養(yǎng)指導了來自全國(包括臺灣地區(qū))及日本、韓國的29名博士研究生,其中絕大多數(shù)已成為各自所學專業(yè)的學科帶頭人。
在繁重的教學工作之余,吳澤筆耕不輟,發(fā)表和出版了一大批學術成果,引領一時學風。從內容上看,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關于馬克思主義東方學研究。由于種種原因,學術界在研究亞細亞生產方式問題時,對馬克思《資本主義生產以前的各種形式》遺著不夠重視,導致出現(xiàn)一些不必要的混亂,在深入研究馬克思的遺著后,吳澤撰文肯定《資本主義生產以前的各種形式》在馬克思主義學說中的重要地位:認為它首次從人類有史以來的生產關系特別是從作為生產關系基礎的所有制關系的高度,考察了全部歷史過程,把歷史唯物主義的原理真正用之于人類社會經濟形態(tài)發(fā)展史領域,它是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始人關于人類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學說最終形成的標志;它首次系統(tǒng)地闡述了人類歷史上不同的社會經濟形態(tài)由低級向高級發(fā)展的過程,以縮影的形式包容了5種社會經濟形態(tài)理論的主要內容。它首次提出亞細亞生產方式理論,為科學地理解古代東方社會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和特點,提供有力的理論武器,并徹底沖破“歐洲中心論”的歷史唯心主義藩籬。
改革開放以來,各種各樣的思想學說紛紛涌入國內,其中固然有先進的正確理論,但也有一些錯誤的說法。有人對馬克思原著中論及人類社會、社會關系和社會形態(tài)的內容未加詳查,貿然以前兩者的“三形態(tài)”說,否定社會形態(tài)“五形態(tài)”說。吳澤撰文指出:馬克思曾將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和封建制社會定為人類尚未完全脫離自然史的“人類自然史時期”,資本主義社會為人類社會開始進入“市民社會時期”,而人類自然史時期與市民社會時期又可合稱為“人類社會史前時期”。只有到未來的共產主義社會實現(xiàn)時,也即人類社會實現(xiàn)“自由王國”時才稱之為“人類社會時期”。①吳澤:《東方社會經濟形態(tài)史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93頁。
吳澤重點研究了列寧與民粹派之間就近代俄國社會性質而展開的論戰(zhàn)。他根據(jù)大量史料指出,列寧一貫認為近代俄國社會的性質是資本主義社會,而民粹派空想社會主義者卻將其看作是農奴制社會,他們將農村中殘存的農村公社誤認為是社會主義的“胚胎”“基礎”,胡說什么俄國人民是“天生的共產主義者”,俄國可以據(jù)此“繞過”或“跳過”資本主義,直接進入社會主義社會,由此導致對革命的性質和任務的看法產生巨大分歧。列寧多次撰文批判民粹派的錯誤言論,堅持認為俄國已是資本主義國家,并且已面臨無產階級革命時期,因此必須徹底消滅落后的村社小生產,實行土地國有制,才能進入社會主義社會。為了闡述列寧的正確主張,吳澤先后發(fā)表論證俄國農奴制后期和資本主義初期村社土地所有制與民粹派空想社會主義理論,以及列寧與普列漢諾夫之間關于“土地國有化”和“亞細亞復辟論”等5篇文章,從而澄清了許多模糊認識。
吳澤研究馬克思主義東方學的代表著作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東方社會經濟形態(tài)史論》一書,在該書“后記”里,吳澤自述寫作此書的目的,既是為了“真正弄清馬克思本人的馬克思主義社會形態(tài)學說理論的原意原義”,也是為了深入研究、正確揭示中國的國情,為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社會服務,故在書中他還回顧了近代中國社會形態(tài)的性質與中國社會史大論戰(zhàn)的歷史,希望通過總結其中的經驗教訓來促進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順利發(fā)展。
其二,關于華僑史和客家學研究。吳澤在研究中國通史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自古以來,僑居世界多地的千百萬華人就曾把中國的先進文化傳播四方,起了偉大的橋梁作用。到了近現(xiàn)代,僑居各地的華僑與當?shù)厝嗣裢使部?,開拓社會經濟,為爭取獨立自由而并肩作戰(zhàn),為世界人類的進步與文明做出了輝煌的業(yè)績;同時,他們無時無刻不關心祖國民族的命運。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華僑紛紛回國,投資開辦“三資企業(yè)”,支持祖國的經濟建設。華僑也是炎黃子孫,但中國人寫的中國通史里卻少見有關華僑、華人史的章節(jié)。為了改變這種狀況,吳澤大聲呼吁加強華僑史的研究,并在華東師范大學開設華僑史講座,編寫《華僑史研究的對象、課題和任務》的講義,發(fā)表《馬克思恩格斯論華僑》《華僑對抗日戰(zhàn)爭的偉大貢獻》等論文。1984年,他主編的《華僑史研究論集》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書中共收錄學術研究論文27篇,涉及從華僑政策到華僑對居住國的影響等問題。在吳澤的推動下,1983年12月,上海市華僑歷史學會成立,他被選為該會的首任會長。
在研究華僑史時,吳澤發(fā)現(xiàn)華僑中1/3以上的人口是客家人,這引起了吳澤的重視??图胰耸菨h族的一支,在歷史上和當今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中,客家人都做出了很大的貢獻。1933年,羅香林在《客家研究導論》中曾提出“客家學”的概念,但是,長期以來,客家學的研究一直處于遲滯狀態(tài)。為了填補這一學術空白,吳澤提出創(chuàng)建客家學的戰(zhàn)略構想,1990年他寫下《建立客家學芻議》(《客家學研究》1990年第2期),界定了客家學的定義、客家學的內涵與外延,闡述了建立客家學的意義、研究客家學的方法以及加強客家學學科建設的若干建議等。他認為:“所謂客家學,就是一門運用科學的觀點和方法去研究客家民系的歷史、現(xiàn)狀和未來并揭示其發(fā)生、發(fā)展規(guī)律的學問……客家學的內涵應該是:全面而又系統(tǒng)地研究客家民系的源流、社會經濟、語言、文字、民俗、文化、心理情感、民系意識等發(fā)生、發(fā)展及其演變過程,揭示這一民系的發(fā)展規(guī)律并科學地預測其未來趨勢??图覍W的外延則是:從歷史學、社會學、人種學、民族學、語言學和民俗學等眾多學科的視角出發(fā),全面地、多方位地研究客家民系與漢民族共同體及中華民族大家庭、大文化的關系,分析客家人的民系個性和特征,揭示這些個性和特征在文化人類學上的意義,進而科學地論證客家民系對漢民族,對中華民族乃至對整個人類所作出的重大貢獻及其原因?!雹賲菨桑骸督⒖图覍W芻議》,《吳澤文集》第4卷,第561、565、566頁。為此,他主張:“要把客家民系納入漢民族共同體之中,要把客家人納入中華民族的大家庭中,要從民族的共同性中去領悟、把握民系的個性,然后再從民系的個性中去豐富和加深對民族共同性的認識??图胰耸菨h民族的一個支系,是漢民族共同體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雹趨菨桑骸督⒖图覍W芻議》,《吳澤文集》第4卷,第561、565、566頁。研究客家學,還“要把客家問題納入世界史的框架中,尤其應該把海外客家問題納入華僑、華人史的框架中?!雹蹍菨桑骸督⒖图覍W芻議》,《吳澤文集》第4卷,第561、565、566頁。他倡議成立客家學研究中心,主持召開上海首屆客家學研討會,主編《客家學研究》,從而將客家學的研究推向深入。
其三,關于中國史學史、史學概論的研究。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一書中說:“我們僅僅知道一門唯一的科學,即歷史科學。”④《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46頁??墒牵瑢W術界對于歷史這門科學本身卻很少研究,大學里甚至長期沒有開設史學史課程。1961年,受中宣部文科教材辦公室的委托,吳澤承擔了主編中國近代史學史教材的任務,為此成立10人教材編寫組,桂遵義任秘書,主要成員有袁英光、劉寅生、黃麗鏞、林正恩、林紹明等人,計劃1963年2月寫出初稿,六七月份定稿。編寫組在北京民族飯店召開座談會,討論中國近現(xiàn)代史學史編寫的一些原則問題,翦伯贊、范文瀾、呂振羽、侯外廬、尹達等人參加會議并發(fā)表重要意見。1962年4月25日,在致呂振羽的信中(原件,未刊),他向老師匯報說:“編寫組做法:①杜漢鼎、劉光勝:《喜讀〈中國歷史大辭典·史學史卷〉》,《史學史研究》1984年第3期。按家、派、問題,做出著述年表(包括版本、考異等);②做出傳記;③做好資料長編;④寫出專論;⑤然后按教科書的規(guī)格,在專論的基礎上,概括出簡明的一章一節(jié)教材內容。現(xiàn)在還止于①②③④步工作上,第⑤步工作,尚未下手?!睂U撘呀泴懗鑫涸础⒖涤袨?、王國維、古史辨、嚴復、梁啟超等專論,每個專論10萬字左右,概括成教材,只取1萬字乃至七八千字。在分期上,以戊戌劃線?!皩ο蠓謨纱箢悾词穼W思想部分和史料目錄部分。前者分史觀、史論、史評三項,以史觀為中心;后者分史纂、史料、史目三項,以史著(史目)為中心。”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國家教委文科教材辦公室又重新把中國近現(xiàn)代史學史列入教材編寫計劃,繼續(xù)委托吳澤擔任主編。為了給教材的編寫提供資料,1980年1月,吳澤從大陸近30年來發(fā)表的相關論文中,精心選編48篇,分為兩集,收入他所主編的《中國史學史論集》(第一、二集),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1983年12月,他又與楊翼驤共同主編《中國歷史大辭典·史學史》,由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內容包括史學一般、史官、史家、史籍等方面,共收錄辭條3630條。兩位主編對于作者所提交的初稿,逐條審改勘定,補充平衡,統(tǒng)一體例。評論者以為:“辭目周備穩(wěn)定,釋文言簡意賅,詳略適當,準確具體,知識性強”,①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好辭典。1984年,吳澤主編的《中國近代史學史論集》上冊出版,直接導致80年代史學史熱的興起。有了這些學術準備,1989年5月,吳澤主編的《中國近代史學史》(上、下冊)由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這是第一部構筑起中國近代史學史體系的學術專著,填補了近代史學史研究的空白。該書“前言”里指出,中國近代史學史研究的任務,“主要是揭示史學發(fā)展的規(guī)律和做好史學遺產的批判繼承工作”。對于中國近代史學史的分期,書中認為要依據(jù)近代社會變遷和和史學發(fā)展的特點,“主要是要表明中國近代史學發(fā)展的規(guī)律,也就是要表明中國近代史學演變發(fā)展的階段性及其特點”。為此,該書主張將中國近代史學史分為鴉片戰(zhàn)爭到太平天國時期的史學、太平天國革命失敗后到義和團運動時期的史學及義和團運動失敗后到五四運動時期的史學3編,每編之下,再設若干章,重點研究的史家有50多人,史著100多種。在闡明分期原因時,該書指出:“我們研究史學史必須結合當時社會歷史的一般規(guī)律,抓住每一社會形態(tài)發(fā)展過程中的各個不同歷史時期的主要矛盾和主要矛盾方面,探索出當時各個社會形態(tài)中史學發(fā)生、發(fā)展、演變遞嬗的規(guī)律,據(jù)此訂出編、章、節(jié),以便深入闡明各個史家、各個學派在某一特定時期的階級地位及世界觀、史學觀,究明每一歷史著作產生的時代背景和指導思想,闡明史料存在的狀況、史學本身發(fā)展的源流,各個時期不同歷史學派的歷史編纂學和史學研究方法,以及各個史家、各個史學流派的矛盾斗爭?!痹摃貏e重視史學思想和歷史觀的研究,“前言”指出:“史學思想在史學史中占有頭等重要的地位,它是史學的靈魂,無論哪一位史家,哪一個史學流派,都有一定的思想作指導的。因此,我們研究史學史,必須通過對各個時代的各個學派和史學家的史學思想形成和演變的研究,探討其歷史學說的階級屬性、發(fā)展規(guī)律與特點?!薄安粚懯穼W思想和史學理論是不完整的史學史著作”。該書不僅重點研究史學家的史學思想,而且還將研究范圍拓寬到近代史上的一些革命家、思想家的歷史觀,比如,在《中國近代史學史》中設專章研究太平天國的史學建設,嚴復的庸俗歷史進化論及后期的歷史自然演進說、章太炎在辛亥革命前后的史學思想,等等,甚至將研究范圍拓展到今文經學家的史學思想。吳澤還指導、鼓勵筆者以《常州學派史學思想研究》為題,撰寫博士論文,并與筆者共同撰寫《常州學派史學思想研究》一文。
吳澤首次將通俗史學納入史學史的研究范圍內。中國史學按傳統(tǒng)分類有正史、野史、稗史之分,并無通俗史學之說。通俗史學一向不受學者重視,難登大雅之堂。吳澤認為,那些以歷史事實為根據(jù),以文學形式出現(xiàn)的歷史演義也應歸于史部。為此,他從1979年開始,先后發(fā)表《蔡東藩與〈中國歷代通俗演義〉》《蔡東藩〈元史演義〉的史料與史料學》等多篇論文。在接受《史學史研究》采訪時,他說:“我對以馮夢龍、蔡東藩為代表的‘演義體’史學進行過研究,認為:以他們?yōu)榇淼臍v史演義作家,也是史家之一派,他們強調的‘以正史為經,務求確鑿’的原則,與《三國演義》的‘三分真實,七分虛構’實有天壤之別。”①岳峰:《吳澤先生訪問記》,《史學史研究》1991年第1期。在《中國近代史學史》里,專門設立一節(jié)研究“通俗史學的發(fā)展與蔡東藩《中國歷代通俗演義》的編撰”。
2010年7月,吳澤去世5年之后,他的早期弟子桂遵義不顧高齡,不辭辛勞,以一己之力,獨自對《中國近代史學史》進行修訂,在保留全書整體風格不變的前提下,改正了魯魚亥豕之類的錯誤,增補了一些新內容,交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修訂版,是該書的最新版本。
吳澤還為我國史學概論學科建設做出了巨大的貢獻。1985年6月,他主編的《史學概論》由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吳澤在該書第一章“緒論”里指出:“史學史是一種縱向研究,它用歷史的方式,按照年代順序,從史學思想、觀點、流派、體裁、重要史學著作和史學家的介紹評論等方面,具體地描述史學發(fā)展的過程,并通過這種過程來探求史學發(fā)展的規(guī)律。而史學概論則是一種橫向研究,它用邏輯的方式,探討歷史研究的理論和方法,并按照這些理論和方法的內在聯(lián)系,構成一個嚴密的完整的體系?!痹摃扒把浴敝赋觯骸笆穼W概論就是在馬克思主義指導下對史學這一學科的概述和回顧,它包括歷史研究的基礎理論、基本方法和基本知識的學問?!睘榱藥椭嗄瓯M快掌握史學研究的理論與方法,該書正是從這3個部分進行論述。書中介紹的這些史學研究的理論與方法都是吳澤多年治史的經驗總結,出版后深受廣大讀者的歡迎。
晚年的吳澤,滿頭銀絲,紅光滿面,怡然自得。時常坐在書房怡然齋里,對前來求學的博士生說:“人老不經風雨,看爾曹正登時分。”鼓勵學生們努力攀登學術高峰。雖說自己“不經風雨”,但卻不知老之將至,依然雄心勃勃地計劃著填補學術空白、編著多卷本中國通史、撰寫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的經驗總結……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時代是思想之母,實踐是理論之源。每個人的思想無不受到其生活時代的影響與局限,吳澤自然也不例外,他的學術成就與學術思想也是他所生活時代的產物,深受時代的影響。
吳澤從大學時代接受馬克思主義開始,在幾十年的治史過程中,始終堅持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和方法,堅持運用馬克思主義社會形態(tài)學說研究中國社會歷史,探索人類社會歷史上不同社會經濟形態(tài)發(fā)生、發(fā)展、變革的規(guī)律。
吳澤治史強調由經濟史入手,而以通史為依據(jù)。這是因為在大學里他受過系統(tǒng)的經濟學訓練,在研究歷史的時候,特別注重分析經濟形態(tài)和生產方式,以此判斷社會性質,揭示其發(fā)展規(guī)律。在研究歷史人物的思想時,他也強調要聯(lián)系他們所處時代的社會經濟狀況,分析他們的階級屬性及所代表的階級利益。如他認為楊朱是戰(zhàn)國初年新興地主—商人的代言者,吳起出身于家累千金的新興商人之家,曹操是地主階級統(tǒng)治者的代表人物,武則天出身于商人地主官僚家族,等等。吳澤強調,研究歷史必須以通史為依托。無論是研究斷代史還是專門史,如果沒有扎實的通史作為基礎,都不可能取得真正的突破?!氨热缒阊芯克逄剖罚绻銢]有通史基礎,則上不知秦漢下不知明清,這樣你就不可能揭示隋唐史在整個中國歷史長河中的地位,當然也不可能揭示隋唐史自身的發(fā)展和演變。好比大海與江河,涓涓細流必將匯于大海,如果說各斷代史和專史是星羅棋布的江河,那么,中國通史則是浩瀚深邃的海洋。”①吳澤:《我的治學歷程和史學觀》,張艷國主編:《史學家自述——我的史學觀》,武漢:武漢出版社,1994年,第225、225頁。
吳澤治史目的是解決現(xiàn)實問題,在他看來,一個真正的歷史學家必然是個關心現(xiàn)實的人,否則就不配稱作歷史學家。歷史學家的聰明才智來源于現(xiàn)實,來源于實踐。既要能鉆進歷史中去,坐下來認真研究歷史;又不能迷途忘返,為歷史所埋,鉆不出歷史。歷史與現(xiàn)實脈脈相通,息息相關。既要從歷史看現(xiàn)實,又要從現(xiàn)實來讀歷史,這樣研究歷史才不會變成書呆子。②吳澤:《我的治學歷程和史學觀》,張艷國主編:《史學家自述——我的史學觀》,武漢:武漢出版社,1994年,第225、225頁。在《史學概論》“前言”里,他指出:“史學的現(xiàn)實性是史學生命力的所在,史學如果不解決現(xiàn)實的歷史借鑒問題,如果不立足現(xiàn)實、站在現(xiàn)實的高度來表述歷史的話,它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在《我的治學歷程》里,他強調說:“每個時代總有每個時代的主題,每個時代對歷史的認識,總是以這個時代所能提供的一切知識資源與理論深度為前提的。因此,研究歷史的人,應該具有‘由今知古’的能力。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關注現(xiàn)實生活,從當下的生活實踐之中,提高自己的識見,選擇自己的研究課題。古往今來,一切偉大的史學家,都是在現(xiàn)實的感召之下,而從事歷史研究的?!雹邸秴菨晌募返?卷,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