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為山(中國美術館,北京100010)
中國百年雕塑藝術是在近現(xiàn)代社會變革、中外文化交流和城鄉(xiāng)文化建設中逐步形成的,凝聚著民族文化的傳承和時代精神的風骨。雕塑作為最為古老的藝術樣式之一,承載著人類社會文明共有的記憶,于雕塑的加與減、形與意和立體空間經營之中蘊含著時代的精神和文化的印記。中國雕塑藝術是悠久而厚重的中華文化史的縮影,折射出時代審美創(chuàng)造和民族奮斗發(fā)展的嬗變歷程。前期我先后從造型風格特質上將中國傳統(tǒng)雕塑歸為八大風格類型;從內容和題材上將近百年來中國現(xiàn)代雕塑從砥礪銘史、塑魂立人、時代豐碑、匠心著意、多元交響、文心寫意、溯源追夢等七個篇章梳理歸納;本文將就南朝石刻的帝陵程式夸張風格加以探討。
追溯中國古代雕塑的發(fā)展史,傳統(tǒng)雕塑藝術主要分布于三個領域:陵墓雕刻、宗教雕刻和民間藝術。其中,最具規(guī)模且與社會生活和時代政治緊密結合的,當屬帝王陵的陵墓雕刻。陵墓雕刻肇始于漢初墓前的石人和石獸,盛行于崇尚升仙思想和厚葬文化的兩漢之際,南朝時期輝煌的石刻造型水平達到頂峰。墓葬文化在中華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和宗族觀念中占據(jù)相當大的比重,是傳遞文化和時代記憶的纜繩。中國古代社會一直崇尚靈魂不滅、生命輪回的觀念,并形成與之配套的一系列鬼神傳說與世代輪回故事,繼而逐步構建了祭祖和拜祖的習俗,以致厚葬逝者以求多福。畫像磚的出現(xiàn)將漢代厚葬風俗推向一個高峰。與之相應,陵墓雕塑隨之盛行開來?!扒貪h以來,帝王陵寢有石麟、石象、辟邪、兕馬之屬。人臣墓有石人、羊、虎、柱之類,皆喪飾墳垅,如生前侍衛(wèi)?!盵1]及至南朝,陵墓雕塑以都會南京和帝王故里丹陽最為典型,與北方雕塑的蒼勁挺拔相比,南方的雕塑可謂多了幾分飄逸俊巧,時出奇幻。
南朝帝王陵雕刻主要包括石獸、石碑、石柱等,石刻形制大抵相似,組合方式基本相同。石刻造像一般都設置于平地,石獸兩兩對稱,那些辟邪、麒麟、天祿等肅然屹立于天地間,在與神道石柱、龜馱石碑等陵墓附屬構建的對比中,體量龐大、形態(tài)凝重、質感厚實,無論在整體造型還是局部細節(jié)的裝飾設計上,都采取了夸張的手法,時時蓄聚著騰躍的視覺張力,仿佛權力附體于神力而彌久永世。南朝石刻造像上承兩漢,下啟隋唐,其程式化的夸張風介于秦俑的裝飾寫實和漢代雄渾寫意的表現(xiàn)之間,于客觀物象的概括、抽象、整理而呈現(xiàn)有機幾何體的傾向,雄渾之體兼具靈動之意。南朝石獸雕刻的雄渾與靈動開創(chuàng)了帝陵雕刻的新高度,形體的裝飾意趣附著于體塊表面,整體呈現(xiàn)氣貫長虹的時代氣韻。
王弼的“得意忘言”“得意忘象”以及顧愷之的傳神論、謝赫的“六法論”均強調“神”。因此六朝在繪畫、書法、工藝、雕塑方面均有極高的成就。聳立于南京地區(qū)壯偉恢宏的六朝石刻正是該時代的精神象征。在當今開放的中國,它又被賦予了新的意義。20世紀初,中外學者喜龍仁、梁思成、滕固、朱希祖和朱偰父子等對于南朝石刻的造像已有諸多研究。近年來,在國家全面復興傳統(tǒng)文化政策的感召下,個人或團體以不同的方式又掀起探求南朝石刻瑰寶的浪潮。這不僅是對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藝術歷史遺存研究的深化和完善,更是為未來的中國雕塑發(fā)展與公共雕塑建設提供了可資借鑒的價值參照。本文就南朝帝王陵石刻之美學精神和風格特質歸納為以下四個方面:
南朝帝王陵石刻造像,如果從地域文化特征來看,可以用兩個關鍵詞來概括:中外融合、傳承創(chuàng)新。從造型的風格樣式來看,南朝石刻雕塑融匯秦漢時期的塑造語言,兼具秦代的裝飾化寫實風格和漢朝石刻的雄渾大氣;吸收了中西方傳統(tǒng)雕塑的特點,亞述和波斯帝國美術特征顯露無遺,從石獸的兩翼與羅馬柱式便可看出端倪;同時,石刻碑座和裝飾圖案的蓮花紋樣,及其與經幢的同構性則佐證了印度佛教東傳對南朝石刻造像的影響?,F(xiàn)存遺跡,從武帝劉裕初寧陵神道石刻到永寧陵石刻,跨越千年,穿越時空,邁進田野,進入人民大眾的社會生活之中,其美學精神在形制上呈現(xiàn)顯著的民族化、中性化和融合性三個特征。
相較于前朝,南朝陵墓石刻體態(tài)高大,造型夸張,民族裝飾化色彩濃重。在造型藝術中所洋溢的東方神韻,給人以視覺上的震撼。那些昂首挺胸、邁步行進的石獸,氣吞萬里,“S”形的構成以及處處可見的飽滿而有力的弧線,彰顯出東方的“堅毅”與“靈敏”。從現(xiàn)有石刻遺存來看,在南朝宋、齊、梁的發(fā)展過程中,造型規(guī)模逐步走向高大、夸張和多樣化。而到了南陳時代漸漸轉向小巧繁復的紋飾造型傾向。石獸造型中線的元素占有相當大的比重,這與中國傳統(tǒng)書畫的高度發(fā)達是密不可分的,具有極強的繪畫性,這也恰恰形成石刻造像的中國化特色。以南朝齊景帝蕭道生修安陵的麒麟石刻為例,身長近三米,高約兩米五的龐大石獸周身布滿了裝飾紋樣,線條呈現(xiàn)重復、細密,集群化的特點,用裝飾的線條塑造每個細節(jié),具有強烈的裝飾化意韻。以中國畫為代表的民族造型語言,將自然物象的客觀物象提煉成二維空間線的表達,獨具東方智慧和民族哲思,延伸到了帝王陵石刻造像之上,建構了南朝石刻裝飾線條的獨特風貌。同時,從空間來看,麒麟昂首闊步,挺胸向前,整體呈現(xiàn)氣宇軒昂的生動氣韻,在力量的表達上強調氣的刻畫,是民族美術的又一大特色。在麒麟的臀部,以龜背造型,傳達出在民族語境中,工匠對于神獸長壽與神力功能的刻畫方式。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龜是長壽、吉祥的象征,將其造型融入石獸造型,匠心俱在,民族風情。
到南朝,造型藝術已先后經歷秦朝裝飾寫實和漢代雄渾寫意兩大成熟時期,有著良好造型風格的積淀,在石刻造型上介于兩者之間,具有中性調和的特點。在形態(tài)語言上,吸收秦俑的寫實手法和裝飾表現(xiàn),刻畫的石獸形態(tài)接近于獅虎等客觀物象;但同時又打破了秦朝拘謹?shù)乃茉毂憩F(xiàn),汲取漢代霍去病墓組雕等寫意的刻畫方式,營造雄偉壯闊的帝王氣象。南朝陵墓雕刻較漢代更為完整和細致的交代石獸細節(jié),石獸的四肢與鬃毛都刻畫的清晰可見,在一定程度上中和秦漢的造型風格特點。蕭憺墓石獸遺存是最為特別的一個,其胸前和側面有兩只小的辟邪,是否為移來之物現(xiàn)在尚不可考。兩只小辟邪腹部與四肢尚未鏤空,融為一體,有漢代隨石賦形之感。然從塑造語言來看,寫實化傾向較為顯現(xiàn),硬朗的線條精準描繪輪廓體積。從大的空間來看,在石刻空間的營造中,還將石獸與石柱結合起來,共同為帝王陵服務。
南朝石刻造型不僅在融匯商代抽象裝飾和秦、漢等時期傳統(tǒng)雕塑造型特點并作出適時的中性化處理,其在融匯中外造型元素方面同樣堪稱成功的典范?!翱脊潘囆g之以石獅為門衛(wèi)者,古巴比倫及阿西利亞皆有之……然而中國六朝石獸之為波斯石獅之子孫,殆無疑義”。[2]據(jù)當前史料及考證表明,南朝陵墓雕刻之有翼獸造型源于亞述帝國宮殿內的石獸形象,后經波斯傳入中國。當然,目前學界對此尚存諸多爭議,本文姑且在此不作探討。但就南朝石刻來說,有翼獸造像確系受國外影響無疑,外來造型元素與中國傳統(tǒng)的裝飾云紋相結合,呈現(xiàn)出中外融合的特點。在兩翼的處理上,南朝石刻并沒有按照波斯亞述有翼獸兩翼伸張的形態(tài)處理,而是采取含蓄內斂,與整體雕像融為一體的團塊化塑造,形成中性化的造型方式,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中國傳統(tǒng)儒家中庸文化的客觀性。此外,對于南朝石刻之石柱的造像最早可追溯至古希臘,石柱頂端的蓮花底座造型與佛教文化亦有不解之緣,石碑中繪畫與書法的融入,豐富了陵墓雕刻表現(xiàn)的視野。南朝陵墓雕刻繼承傳統(tǒng)原始樸拙意象和詭魅抽象的風格特質,汲取秦漢裝飾寫意雕刻造型之優(yōu)長,廣泛吸收海外造型元素,構筑中國傳統(tǒng)雕刻史上的一大高峰。集民族化、中性化和融合性于一體的陵墓雕刻藝術,將古、今、中、外的造型元素同構融合,是外來文化與本地文明的高度契合,而非簡單的模仿,這也是在本土文化高度自覺下的創(chuàng)新和創(chuàng)造。
帝陵石刻的價值不僅僅在于反映那個時代的墓主生平、卓越功績和習俗禮儀,它還凝固群體的情感、民族的符號和時代的記憶。從歷史角度來看,陵墓雕刻不是自南朝興起的,早在秦漢時代儀衛(wèi)就已然存在,至南朝和盛唐的陵墓雕刻工藝水平已達巔峰,從而形成中國傳統(tǒng)雕刻史上的兩大高峰。與西漢霍去病墓前銘記戰(zhàn)爭功勛、表彰將軍凱旋的紀念性石獸雕刻不同,南朝的陵墓雕刻氣勢恢弘,是墓地主人奢靡于視死如生的升仙思想,崇尚石獸通神的產物,具有權貴的象征符號,兼有驅除惡邪通神守衛(wèi)之功能。應當說,現(xiàn)有南朝陵墓雕刻遺存是時代所賦予建康古城六朝文化的活化石,是中華歷史文化長河中時代的標志。
繼西晉五胡亂華、永嘉之亂和衣冠南渡之后,中原文化中心南移,建康等南方城市漸成代表時代最高水準的能工巧匠和賢能之士聚集之地?;赝袊糯囆g史,魏晉南北朝時期是文化藝術觀念自覺的一代,其基本的風格特質就是崇尚自然,順乎自然,注重理性的哲學思辨和瀟灑的自我表達,這就從客觀上造就了南北朝文學藝術創(chuàng)新精神和創(chuàng)造意識的自覺。南朝陵墓雕刻的石刻神獸、石柱和石碑等在沿襲漢代傳統(tǒng)的基礎上,創(chuàng)作理念、造型方式和帝王氣象與前朝均有新的突破?!镑梓耄瑐髡f中的神獸……其狀如鹿,獨角,蹄似馬,尾如牛……魯哀公十四年《春秋經》‘西狩獲麟’,杜預注:‘麟者,仁獸 ,圣王之嘉瑞也?!盵3]而南朝石刻一改漢代以生活中動物形象的客觀實在為原型,轉而選取神化了的麒麟、天祿和辟邪等理想的化身,從創(chuàng)作題材已有明顯不同的定位。在造型方式上,石刻神獸體型龐大,形態(tài)夸張,軀體更為靈動,尤以丹陽帝陵之麒麟造像最為顯現(xiàn)。神化的石獸昂首闊步立于陵墓前,更有助于帝王氣息的震懾和君權神授理念的表達。從目前現(xiàn)存南京棲霞、江寧和鎮(zhèn)江丹陽的石刻遺存來看,在南朝諸代發(fā)展的過程中,有翼獸的器型逐步走向高達、夸張和多元性,其裝飾的紋樣呈精細化趨勢。雄渾磅礴的氣勢和穩(wěn)若泰山的力量感,營造肅穆威嚴的氣場,體現(xiàn)出皇家貴胄的威儀和威懾力。全面革新的藝術創(chuàng)新和處理手法將南朝陵墓雕刻推向中華文化藝術表現(xiàn)的一大高峰。
北宋蘇軾詩云“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再有“書畫同源”對藝術表現(xiàn)同質異體的解讀,都是構成中華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雕刻藝術也不例外,作為大美術,其藝術理論和成像美學原理具有共通性。在南朝時期,藝術理論得到空前的發(fā)展,顧愷之提出:“以形寫神、遷想妙德、騁懷觀道”等書畫理論主張對雕刻藝術的創(chuàng)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風骨造像和骨法用筆在石雕領域得以彰顯,追求作品整體性的夸張逸象,裝飾的高貴華麗,甚至引入亞述、波斯等國外經典裝飾圖樣,豐富雕刻表現(xiàn)層次和作品的內涵。南朝陵墓雕刻打破藝術門類和區(qū)域文化的界限,融通并茂,于天地間求福祿驅邪,創(chuàng)造符合時代訴求的藝術經典。據(jù)《南史·齊豫章文獻王傳》記載:宋文帝長寧陵“麒麟及闕形勢甚巧,宋孝武于襄陽致之,后諸帝王皆模范而莫及也。”[4]在楚文化的滋養(yǎng)下,南朝石刻造型在頸部和軀體部位夸張拉長,與其時人們所追崇尚未清雅脫俗、卓然不群相吻合,符合當時人物繪畫“秀骨清像“的審美標準特征。
“從世界文明史進程看,紀念碑式大型石雕藝術品都是鐵器時代的產物?!盵5]雕塑雖與其他藝術門類有諸多共性,但也有其個性的空間,它是藝術與工程的結合體。時至今日,大型雕塑依然是創(chuàng)作主體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結合。談及工程,工序和工具都是揮之不去的話題。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埃及胡夫金字塔內有鐵器出土,這證實了鐵器是建造龐大金字塔的有力工具,若沒有相應的技術儲備是難言成功的。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冶鐵技術的成熟是南朝帝陵石刻得以璀璨綻放的有力保障。在封建社會,冶鐵技術的發(fā)展首先應用于軍事。南北朝時期,朝代更迭頻繁,戰(zhàn)亂不斷,對于冶鐵技術水準的要求空前高漲,這也間接催生了孕育南朝陵墓石刻客觀條件的成熟。在當時,冶金技術已具相當水準的前提下,再加上水陸車船等運輸工具的發(fā)展,共同作用于陵墓石刻的形成,從而形成社會各領域的合力,為世界呈現(xiàn)今日依然可窺探端倪的史詩巨作。
南朝這些磅礴、空靈、神出古異、逸氣彌漫的雕刻所折射的學術自由、科技進步的時代精神對現(xiàn)代人不無感動。隨經濟的發(fā)展、科技的進步和文化的多元創(chuàng)新繁榮,石雕行業(yè)的工匠水準有了長足的進步,無論是石雕的體量規(guī)模上還是雕刻的工藝技法上,都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南朝時期北民南遷,受社會戰(zhàn)爭動亂的影響,經濟文化重心南移,南方優(yōu)越的自然條件和相對安定的社會為文化交流和整合提供了優(yōu)越的空間。北方文化與南方文化在江南區(qū)域交流互鑒,并逐步形成創(chuàng)新意識和文化類型,促進了南朝時期文化藝術的繽紛呈現(xiàn)。這一時期的南方文化藝術已經不僅僅是江南這一地方區(qū)域文化和智慧的凝結,更是代表著整個國家的文化藝術走向。與當時北方莊嚴肅穆的佛教雕刻相比,江南則以夸張而靈動的陵墓雕刻震懾心靈,傲立于天地之間。
南朝陵墓雕刻遺存分帝陵石刻和王陵石刻兩類,主要分布于江蘇的丹陽和南京:帝陵前石刻一般身軀修長,長頸夸張,華麗靈動,配有鱗片及雙翼裝飾紋樣,大多聚集于丹陽地區(qū);王陵石刻一般身形如獅虎,脖頸短粗勁拔,鬃毛厚實深長,四肢粗壯有力,昂首仰天闊步,紋飾平面簡潔化,多見于南京周邊區(qū)域。“南朝都城建康(今南京)和齊梁兩代最高統(tǒng)治者發(fā)跡的地方——丹陽,是陵墓最集中之處?!盵6]80石刻散布于丹陽市蕭梁河沿岸、南京城東的棲霞和城南的江寧等地,宋、齊、梁、陳四代皆有實物遺存,主要包括石獸、石柱和石碑。從造型藝術語言來看,南朝帝王陵石刻在承繼前代陵墓雕刻的基礎上,在尺度和造型方式上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和突破。
從現(xiàn)有遺存和考古文獻表明,位于南京的初寧陵為南朝時期最早的石刻造像,一對石獸分設于公路兩側,風化較為嚴重,其中一尊頭部已殘損。此對麒麟身材高大,較之西漢霍去病墓前馬踏匈奴石雕已近乎翻倍,在尺度上已呈現(xiàn)大幅度的發(fā)展。及至齊代,位于鎮(zhèn)江丹陽市仙泉路北的齊景帝修安陵的一對石獸體態(tài)更為高大,同時在動態(tài)上增加靈動性,身形大致呈S形曲線,漸趨華美。拉長的頸部和窈窕的體態(tài)與其時代盛行于繪畫領域陸探微經典畫風“秀骨清相”的審美風尚相呼應。頭部鬃毛刻畫精細,呈曲線形向外伸展,顎骨飽滿隆起,口部圓形化夸張?zhí)幚?,胸部堅挺飽滿輔以羽翅紋理,整體造型空間感進一步增強、靈動而富有張力。現(xiàn)有梁代陵墓石刻神獸的歷史遺存最為豐富,位于丹陽市皇業(yè)路的梁武帝蕭衍神道石獸,南向昂首闊步,氣勢雄壯威武。從雕塑語言和工藝技法來看,較前期南朝石刻更為純熟,輪廓線緊繃流暢,整體造型結實而富有彈性;石獸的形象趨向寫實性,簡化和概括裝飾紋樣,服務于軀干造型整體。至南京仙林學則路的蕭宏石獸雕刻,兩翼已簡化為兩條裝飾紋樣的曲線,雕刻手法簡樸自然,造型線條從華美靈動轉向厚重的體積空間表現(xiàn),講究對稱之美,追求濃重的工藝裝飾化造型風格。位于棲霞區(qū)十月村路東的梁吳平忠侯蕭景墓神道石刻是南京地區(qū)名氣最大的一座,它不僅成為南京市官方辟邪形象的原型,還曾在梁思成、劉敦楨的筆下走入《中國古代建筑史》,被公認為辟邪中最為精美的一個:以獅子為原型,體態(tài)進行了極致的夸張,體量巨大,沉穩(wěn)有力,端正莊重,威風凜凜,氣勢磅礴,極具帝王之氣和強烈的視覺沖擊力。石獸周身造型整體性較強,裝飾紋樣簡練樸實,于粗狂、敦厚和威嚴中凸顯博大氣勢。到陳代,南朝陵墓石刻造像已過巔峰,體量漸收,傾向于小巧繁復的紋飾刻畫。位于南京棲霞甘家巷獅子沖一帶的南朝陳文帝陳蒨永寧陵前兩尊石刻,整體形制小巧精美,華麗紋飾遍布周身,頭部比例偏大,首腳活潑靈動。
綜上所述,南朝陵墓雕刻造型方式在承襲漢代以來雄渾寫意風格基礎上,發(fā)展了成熟的夸張意象風尚。首先,造型元素夸張。有翼獸的出現(xiàn),將古老的東方文明與愛琴海藝術等國外文化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為我們窺探華夏民族文化的歷史嬗變軌跡打開一扇窗。在陵墓雕刻的元素構成上,呈現(xiàn)多元融合的特點:石獸融獅形身軀,龜形臀部,豹形尾部,飛禽兩翼等于一體,石碑和石柱在立體與平面,雕刻與書法,東西方柱式等方面頁展現(xiàn)出極大的包容性。其次,基本形體夸張。從現(xiàn)存的南朝陵墓雕刻遺跡來看,與前代相比,石刻呈現(xiàn)體態(tài)高大的特點,增強其視覺沖擊力,凸顯雄渾壯觀的氣勢。在軀體空間關系上,軀體扭動幅度夸大,尤以脖頸部位最為明顯,其視覺張力更強。再次,創(chuàng)作意象夸張。石刻遺存中,石獸不再是秦漢時代等前朝雕刻溫順可親的仁獸,而是轉為龍虎和雄獅的猛獸化身,以其高大威武,兇猛剛強的形象,彰顯皇家貴胄的尊貴和威儀,滿足人們所賦予其通靈接力的訴求。龐大的體量、兇猛的神態(tài)和極具張力的動勢,南朝石獸歷經宋、齊、梁、陳四個時代的發(fā)展和錘煉,整體呈現(xiàn)出咄咄逼人的威懾力和結構性張力。
縱觀南朝陵墓雕刻,雖宋、齊、梁、陳四代雕刻語言各具特色并呈現(xiàn)循序漸進的嬗變脈絡,但從總體上看,其形象相似,組合方式及構成單元基本相同,且呈現(xiàn)固定的形制規(guī)律和營造范式。據(jù)已有墓冢考古發(fā)現(xiàn)的資料表明,帝王陵墓雕刻其布局具有明顯的程式化特色,排列次序及擺放朝向等都有固定的形制標準。較之前朝,南朝陵墓雕刻更為高大,整體呈S形空間構成樣式,豐富而華麗的裝飾化紋樣線條表現(xiàn),已成為這一歷史時期造型藝術史書寫特定的標志。石獸形象呈具象化走向,主題表現(xiàn)趨向簡潔化、制度化、規(guī)?;?、批量化、規(guī)范化,具有明顯的程式化特征。
總體來看,我認為南朝石刻在中國雕塑史上獨樹一幟,石刻配置和內容已形成定制,程式化的造像風格凌逾于事物表象,是秦漢兩代雕塑藝術風格的融合和創(chuàng)造,是時代賦予的符號。第一、符號化。符號化形象作為南朝帝王陵墓石刻的藝術語言,具有兩個顯著的特點。一方面,強烈的象征性,它代表著當時帝王們個性化的心理訴求和審美理念。以獅虎為原型創(chuàng)作出的有翼獸形象,強化了守護神各種力量符號合體的理想,與其時的升仙思想是相呼應的。另一方面,顯著的標識性,它是統(tǒng)治階級意志的集合體,是帝王貴胄的代言人,是王權的象征和符號。第二、裝飾化。有序、對稱、工整的裝飾化線條是南朝帝王陵石刻的突出特征,在吸收漢代隨石賦形的基礎之上,融入商代詭魅的裝飾紋樣,使之通體華美高貴?!澳铣昴故F在團塊的體積上加裝飾化的雙翼,用線勾勒出鬃毛,更添一份超自然的魅力?!盵7]以齊景帝蕭道生修安陵神道石獸為例,裝飾化的藝術表達至少傳達三層意象:裝飾、概括和意象表達。石獸身上裝飾精細而繁瑣,頭部茸毛以工整、重復而有規(guī)律的線條刻畫,頸部、胸部和腹部則以類植物團狀的線條塑造,達到華美的裝飾效果;同時,在裝飾化表現(xiàn)的過程中,對毛發(fā)和肢體結構進行必要的歸納和提煉,使之圖形意象升華;正是基于以上對客觀實體的抽象概括和裝飾美化,石獸才具有一定的意象表達。第三、形制化。就南朝陵墓雕刻形制來說,其有固定的規(guī)制,對石柱、石碑和石獸的位置經營和空間構成方式從現(xiàn)有歷史遺跡中有章可循。“據(jù)已發(fā)掘的墓冢資料,一般都安排在墓室前五百米以至二、三里的大道旁。其排列次序:最前石獸一對, 次為石碑一對, 再次為神道石柱一對,墓室在其后山坡上?!盵6]81
對“城市文化”而言,六朝石刻是歷史賜予的資源。城市文化由“過去”與“現(xiàn)代”構成,它們的存在于發(fā)展預示著未來。優(yōu)秀的古代文化,尤其是以硬質材料為載體的物質形態(tài)文化,是一個城市風神古韻的魅力所在。南朝陵墓石刻上承秦漢兩朝的裝飾寫實與雄渾寫意風格,下啟隋唐理想造型之風,于南北方頻繁的文化交流的思想碰撞中,融合兩者藝術表現(xiàn)之精華,濃縮中華傳統(tǒng)裝飾化藝術語系特色和帝王貴胄多元文化時代訴求的基礎上予以開拓創(chuàng)新,無疑是建構了中國美術史上傳統(tǒng)雕塑藝術表現(xiàn)的一大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