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令三千
袁林見六歲時撿了聶深回家當童養(yǎng)夫,長大后的聶深卻嫌她是個杠精,譴責她說話難聽!然而那又如何?就算全京城的人都不喜歡她,不還是得眼巴巴地求著她開倉賑糧?
【一】袁林見,當代杠精
銀元五年,大厲朝四月連旱,老百姓的莊稼死了一茬又一茬,國庫里所有存糧都放出去也不得緩解。眼看已經(jīng)吃不上飯的人民就要揭竿而起,一眾朝臣終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主意打到了二十年前便已辭官的袁老身上。
袁老請辭還鄉(xiāng)時剛過而立,正值壯年,一門心思全撲在如何提高糧食產(chǎn)量上,二十年下來,已然成了糧食大家,家里的屯糧比國庫還要多。
按理說,天下大旱,民不聊生,地主家既然有余糧,就該廣施善行。奈何二十年前袁老不是自愿請辭歸家,而是被現(xiàn)如今朝堂上這批老臣逼辭的,所以這群人一個、兩個都放不下臉面去求袁老幫忙。便是有厚著臉皮去道德綁架袁老的,最后也都鎩羽而歸,因為袁府的小主人,那個年僅十六的袁林見……
她是個地地道道的杠精。
杠到什么地步呢?
滿朝君臣都決定厚著臉皮去找袁老之后,當朝天子琢磨了許久,派了人稱“三寸不爛之舌”的御史大夫上門說情。
御史大夫整了整自己的官袍,說話前先擺出一副憂國憂民的臉孔:“袁老也曾入朝為官,應知曉吾等文人,當以家國天下為先,而非……”
話沒說完,就被袁林見眨巴著眼睛搶了先:“不是我杠,按御史大夫的意思,只有文人才有此等大義嗎?武將征戰(zhàn)沙場,為國捐軀,難道不是大義嗎?”
“當然是,我只是說……”
“那你話里為何半點兒不提武將,是不是心里覺得他們只是一幫粗人,不配與你為伍?”
“我不是,我沒有!”御史大夫垂死掙扎,最后被袁林見用一種“我對你很失望”的眼神親自送出了袁府。
第二天,圣上吸取教訓,派了一名武將上門。
武將人長得壯實,音量也高,試圖用大嗓門占據(jù)道德高點,結(jié)果話剛說出口,又被袁林見搶白:“只有在朝為官才有資格替圣上分憂嗎?我朝人民安居樂業(yè),休養(yǎng)生息,難道就是在給國家添亂嗎?”
武將徒有一副大嗓門,實則口拙舌笨,根本不知如何應答。
袁林見搖搖頭,用一種“想不到你是這種人”的眼神把武將送出了門。
第三天,當朝天子痛定思痛,選了一位平民前去,結(jié)果口都沒來得及開,就被袁林見用一句“你自己吃上飯了?還有工夫操心別人的事!”給堵了回去。
袁林見內(nèi)心:無敵是多么寂寞。
她癱在椅子上,蹺著個二郎腿,一邊往嘴里塞葡萄,一邊等著今日的說客。
她抬起頭,看見撩簾而進的身影,那句陰陽怪氣的“今兒是哪位大人啊”被咽了回去。
來人靜靜地看著她沒有說話,袁林見的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最終還是憋屈地閉上了。
她惡狠狠地從椅子上跳下來,一雙眼睛瞪得渾圓,直盯著來人,咬牙切齒道:“聶大人也是為放糧一事而來吧?”
聶深矜持地點了點頭,仍然沒有說話。
兩人沉默以對,良久,袁林見才磨著牙恨聲道:“這種小事,怎值得您親自來一趟……”她說,“我這就吩咐人去開倉?!?/p>
“如此甚好?!?/p>
聶深總算說了進門以來的第一句話,用“我為你感到驕傲”的目光看著她。
杠遍大厲朝無敵手的袁林見終于嘗到了“一口氣堵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的憋悶,氣得牙都疼了。
【二】我來幫你
袁林見和聶深結(jié)下的梁子,最早可以追溯到十年前。
那一年袁老費心栽培的旱稻長出了第二茬,袁林見跟著她爹下地,把自己滾成了一個泥球,一抬眼,隔著密密麻麻的稻桿看見了同樣裹了一身泥的聶深。
聶深是來偷稻子的。
他比袁林見長兩歲,兩歲的年齡差放在現(xiàn)如今的兩人身上能看出很大的區(qū)別,但在當時,兩人不過是一個小泥團和另一更小的泥團罷了。
兩人就這么對視半晌,袁林見張開嘴,被聶深一巴掌捂在嘴上,吃了一嘴的泥。
“別……別喊?!甭櫳铒@然是頭一次干這種小偷小摸之事,羞愧得都結(jié)巴了,磕磕絆絆地說,“我……我只是太餓了……”
聶深說著說著淚珠就滾了下來,硬生生洗去了半臉污泥,成功地在打小就顏控的袁林見這里為自己哭出了一條活路。
“別哭了……”她含糊不清地開口,“你嫁給我吧,我給你飯吃?!?/p>
聶深以為自己碰上了人販子,哭得更厲害了。
不過,聶深最后還是跟著袁林見回去了。袁老可憐他父母早亡,獨自跟著年邁的奶奶討生活,便在袁府內(nèi)收拾了兩間空房給他們住,所有人都知道聶深只是借住,只有袁林見真情實感地覺得,她爹這是把聶深帶回來給自己當童養(yǎng)夫的,且一廂情愿地覺得聶深也是這么想的。
直到兩年前,聶深以歷朝年紀最小的狀元身份聞名天下后火速搬出袁府,袁林見才發(fā)現(xiàn),原來從頭到尾都是她自作多情。
她和聶深吵了一架。
聶深嫌她說話難聽,她便賭氣再也不跟聶深說話??伤植皇菃“停趺纯赡芤粋€字都不說?于是那天吵完架后,袁林見自己趴在床上琢磨了一夜,決定一句廢話都不跟聶深說!
就像現(xiàn)在,她才懶得像前幾天杠那些人一樣跟聶深抬杠。她在心里跟自己生了半晌氣,還是不情愿地松口答應開倉救濟災民。
聶深得償所愿,腳步輕快地回去復命了。
袁林見惡狠狠地瞪著他的背影看了半晌,希望從今以后再也不會見到聶深這個渾蛋,誰想第二天,這個渾蛋又登門了。
他在袁府住了八年,回袁府跟回自己家一樣,守門的下人連通報都給省了。他輕車熟路地撩開門簾進屋,氣得袁林見臉都紅了。
“你又來干什么?”她皺著眉,沒好氣地問。
聶深在官場浸淫了兩年,整個人都散發(fā)出一股衣冠禽獸的氣息,聞言客客氣氣地一笑,自然而然地就在袁林見對面坐下了:“是這樣的,圣上替萬民感恩袁府,怕你們放糧時人手不夠,特意派我來幫忙?!?/p>
呸!她在心里翻了個白眼兒:什么擔心我袁府人手不夠,前來幫忙!分明就是怕我半路反悔,特意派了個人來盯著我罷了!
虛偽!
【三】我們天造地設
袁林見差人在城內(nèi)各個路口都架了鍋,每家每戶都能在就近的路口領(lǐng)到一袋米,為了防止有些人多領(lǐng)、冒領(lǐng),還連夜搞了個花名冊,每有人來領(lǐng)米,就在其名字后面畫上一個對勾。
分米這種力氣活兒當然是輪不到袁家大小姐親自動手,她的任務就是打著傘到處走,瞧見哪個路口的米快要發(fā)放完了,就動動嘴皮子吩咐人再搬些米來……總而言之,救濟災民這事兒被她處理得井井有條,壓根兒不需要聶深的假意幫忙。
她挑了挑眉,心中有些得意,習慣性地想要跟聶深顯擺兩句,嘴都張開了才想起自己立下的誓言,喉頭一哽,硬是抿著唇把話又咽了回去。
這一刻,蟄伏在兩人之間的別扭感,猶如漲潮的海水一般澆了兩人滿頭滿臉。袁林見煩躁“嘖”了一聲,草草地說了句“你自己看吧,我先走了”,就要打道回府,結(jié)果剛轉(zhuǎn)身就被聶深一把抓住了手腕。
“……干嗎?”袁林見甩了兩下,沒甩開,只能冷著臉瞪聶深。
聶深被瞪了也不松手,只是掃了一眼面前排起的長隊,又回頭看看頂著大太陽站了一上午的袁府下人:“這些散糧的人,得在這兒站一天嗎?”
“怎么可能!”袁林見皺了一下眉回答,“會有人來跟他們換班兒的……說起來,換班兒的人呢?怎么還沒來?”
她想去看看是什么情況,腳都邁出去了才意識到自己的手還被聶深拽著,于是使勁兒掙了兩下,示意聶深放開她。
聶深不知誤解了她哪個表情,低頭看見兩人握在一起的手,竟然笑了,隨即神情自然地拉著她走到了那兩個散米的人跟前,道:“行了,你們走吧,這兒交給我們就行?!?/p>
袁林見氣得一時忘了說話。
直到那兩人猶豫著離開之后,袁林見才開口:“冒昧問一句,你剛剛說的‘我們,指的是你跟誰?”
“你啊?!甭櫳罾碇睔鈮训鼗卮?,說話時還輕輕地推了她一下,讓她去做在花名冊上畫勾的工作。
“他們?nèi)绱诵量?,我們幫一下忙也是應該的?!甭櫳钫馈?/p>
這句話里可杠的點太多了!袁林見想,難道起早貪黑的她爹不辛苦嗎?跟著爹爹下地的自己不辛苦嗎?就當他們都不辛苦好了,但袁家出米又出力,若真心疼他們,難道不該由朝廷撥人幫忙嗎?為什么最后站在這里的,是她這個袁府小姐?
她張了一下嘴,杠精語錄在舌尖滾了一圈,又被強行按下。
袁林見一聲不吭地拿過花名冊,同時惡狠狠地想,她才不要跟聶深說哪怕一句多余的話!
但她不說話,不代表聶深也不說話。
于是當天下午,所有前來領(lǐng)米的百姓都聽到了這位全皇城最年輕有為的狀元郎的關(guān)心三連:“渴不渴?餓不餓?回去后我給你揉揉肩?”
你看看!你看看!這個虛偽的聶大人,什么都問了,就是不肯問一句“要不要回去休息”!
袁林見自覺已經(jīng)看透了聶深,奈何大厲朝人民本性淳樸,看不穿聶深這張美麗人皮下的丑惡嘴臉。有人領(lǐng)完米后,感動地對兩人道:“聶大人貌美,袁小姐心善,你們兩位可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啊!”
【四】杠逢知己千言少
被人夸天造地設的袁林見愣了愣,第一反應是憑什么——貌美和心善,憑什么形容自己的是“心善”?你哪怕用一句“郎才女貌”也好??!
袁林見心道,我杠不了聶深那個渾蛋,還杠不了你個吃白飯的嗎?
她眼睛一瞇,頗有幾分小人得志的樣子,張開了嘴:“只有貌美和心善才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嗎?普通人就不配擁有完美的愛情嗎?”
……
這熟悉的文風!
剛張開嘴還沒來得及說話的袁林見驚喜地扭過頭去,果不其然看見了一張眼熟的臉。
那人噙著一抹笑,將袁林見上下打量了一遍,這才裝模作樣地搖了搖頭,說:“兩年不見,怎么嘴越來越笨了?”
嘴越來越笨的袁林見撇了撇嘴,只聽那人接著說道:“為師很失望。”
袁林見的嘴撇得更厲害了,沒注意身后的聶深打從那人出現(xiàn)起就黑得像炭一樣的臉色。
他冷著臉上前,擋在兩人中間,恨不得用眼神把面前這個人千刀萬剮。遙想當年,袁林見還不是個杠精,多虧了這人的言傳身教,袁林見才在一次又一次的實踐中長成了全國臣民聞之色變的杠精。
他的音色涼得像是裹著一層冰渣,一只手不容置疑地把袁林見擋在身后,淡淡地打招呼:“表少爺?!?/p>
表少爺姓林,單名一個簡,是袁林見姨媽的兒子,三年前因為科考來京城,在袁家暫住一年,結(jié)果當年的狀元被聶深奪走了,林簡只中了個榜眼。
林簡倒是不在乎得不得狀元,他更在乎自己這個表妹跟人吵架時能不能逢吵必勝,所以榜單下來后近半年時間里,他走到哪兒都帶著袁林見,致力于把她培養(yǎng)成整個京城最杠的杠精。
袁林見……不出他所望地出師了。
“看到你的嘴皮子這么溜,哥哥就放心了?!眱赡昵傲趾嗠x開京城時,一臉欣慰地說道。
彼時聶深已經(jīng)從袁府搬了出去,還是林簡親自幫的忙。他一直覺得這兩人早就鬧掰了,今日乍一見到這兩人和和氣氣地站在一起,還被人夸天造地設,他心中頗有一種世事變幻無常的滄桑感。
林簡也打了招呼,算是回應,然后選擇性忽視了聶深黑得嚇人的臉色,越過他,把袁林見拽到了自己跟前。
“你們……”他抬起下巴點了點渾身都散著戾氣的聶深,悄聲問,“和好了?”
他可是記得當初聶深要搬走時兩人吵成了什么樣,說從今以后老死不相往來都算輕的,卻不料這才過了兩年,兩人居然又和好了。
他“嘖”了一聲。前一秒還笑盈盈的袁林見突然就垮了臉,氣急敗壞地說了聲“沒有”,抓起林簡的胳膊就走,也不管被單獨留下來的聶深是個什么反應。
聶深死死地盯著那兩人的背影,強忍著才沒沖上去把他們分開。
先前夸他跟袁林見天造地設的那人被他嚇住了,悄悄地往后退了幾步,兩秒后又忍不住上前詢問:“聶大人……說好的錢還給嗎?”
他身后,排著長隊的人聞聲齊刷刷地朝聶大人投去了熱烈的目光。
聶深:“……”
在他強行拖著袁林見做好事之前,他手下的人悄悄混在排隊的隊伍中,一個個吩咐眾人,只要在領(lǐng)米時說上一句“聶大人和袁小姐真配”,領(lǐng)完米之后就可再去狀元府邸,額外領(lǐng)上一兩銀子。
眾人于是紛紛為金錢折腰,誰想……
聶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許久才憤然出聲:“給!”
【五】哥哥幫你報仇
林簡兩年沒來過京城,此次回京述職自然還是要住在袁家。袁林見憋了兩天,好不容易碰上林簡這么個可以盡情說話的人,恨不得長在他身上。
林簡好笑地拍拍她的頭,還沒來得及讓她從自己身上下來,就有一雙手驀地伸了過來——袁林見被人拎著后領(lǐng),強行從林簡身邊拖離了兩米遠。他滿臉疑惑地扭頭,一眼就看見了聶深虛偽的笑臉。
“你又干嗎?”半晌,袁林見才胡亂踢騰著問了一句。
聶深衣冠楚楚地回答:“圣上擔心袁府救濟災民時人手不夠,派我來幫忙。”
“這個我知道。”袁林見一看見他就生氣,順勢在他小腿上踹了好幾腳才沒好氣道,“我是問你來我家干嗎?”
聶深毫不在意,還理直氣壯地說道:“既然要幫忙,我當然要時刻關(guān)注放糧的動靜,所以我打算搬回來住?!?/p>
袁林見愣了愣,她還沒來得及對他這句話做出反應,又因為聶深接下來的一句話慌了神:“我的房間還在嗎?這么久沒住人,得先打掃一遍吧……”
“不行!誰跟你說袁府還有你的房間?回你自己家去!”
話被突然打斷,袁林見臉都白了,一邊說,一邊推著聶深往外走。奈何她力氣敵不過聶深,林簡又光顧著在一旁看熱鬧,因而最后她還是被聶深強硬地拖到了房間外。
聶深兩年沒回來了,推門前就已經(jīng)做好了被積灰撲一臉的準備,為此還特意把袁林見往自己身后藏了藏。結(jié)果屋內(nèi)不僅沒有半點兒灰塵,連擺設都和他離開時一模一樣。桌子上甚至擺著半壺他慣喝的茶,仿佛他隨時會回來喝上一口似的。
聶深怔住了。
袁林見又氣又急,本能摘開自己:“我不是說了把這屋里的東西都扔了嗎?誰把它們又偷偷撿回來了!”
殊不知她這副做派落在外人眼里,便是坐實了“做賊心虛”四個字。
林簡“嘖嘖”兩聲,正感嘆女大不中留,結(jié)果下一秒就被人給瞪了——聶深慢條斯理地把視線從他身上收回來,想了一會兒,還是沒忍心往袁林見岌岌可危的臉面上撒鹽,而是貼心地換了個話題:“剛好,我連東西都不用搬了?!?/p>
他小心翼翼地護著袁林見的面子,袁林見卻覺得自己的面子早在聶深推開那扇門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丟光了,故而惱得不行。林簡一手摟住她的肩頭,安慰道:“沒事兒,哥哥幫你報仇!”
林簡作為京城杠精之師,報仇的手段無外乎抬杠,因而從那天起,每天的飯桌上都回蕩著這兩人的唇槍舌劍。
聶深夸這個菜好吃,林簡就杠他說:“你的意思是其他的菜難吃嘍?”聶深忍著氣反駁說“今天的菜都好吃”,林簡就皺著眉,一副匪夷所思的樣子問:“那之前的不好吃嗎?”……
礙于自己立下的誓言,袁林見沒法在口頭上蹂躪聶深,眼見聶深頻頻被噎得說不出話,只覺揚眉吐氣,連帶著胃口都好了,偷偷在桌下跟林簡擊掌。
聶深把這兩人的互動盡收眼底,原就不好看的臉色更臭了。兩人又一次在他眼皮子底下把手握在一起時,他終于忍不住把袁林見往自己身邊拽了拽。
“干嗎?”袁林見皺眉問。
聶深張了張嘴,還沒說話,門外就有人闖了進來。
“不好了!”進門的小廝滿臉驚恐,每說一個字身子就抖一下,“咱家的糧倉,被燒了!”
【六】我看是的
袁家的糧倉不在袁府內(nèi),而是在京城內(nèi)另買了一塊兒地蓋的,那地兒離袁老親手折騰的稻田近,也省得他多跑路,誰想一眼沒看住,就被人給燒了。
滿屋的人飯也不吃了,架也不吵了,著急忙慌地就往糧倉趕,卻還是晚了,到那兒時只能看見沖天的黑煙。
袁林見氣得渾身發(fā)抖,抓著方才傳話的小廝問:“知道是誰干的嗎?人抓住了嗎?”
“沒有?!毙P低著頭不敢說話,兩只手緊張地搓來搓去。
袁老二十年的辛苦勞動,一朝被燒成灰燼,當即便急火攻心,暈了過去。聶深背著昏迷的袁老往回跑,還要抽空安撫袁林見:“別擔心……會沒事的?!?/p>
林簡第一時間叫來了大夫。好在袁老身子骨一向硬朗,并無大礙,袁林見這才放下心來,趴在袁老床前一聲疊一聲地喊爹。
袁老摸著她的頭,眼中閃過一絲猶豫和心疼,又抬頭看了聶深一眼,最終什么都沒說。
袁家糧倉起火一事很快就傳遍了整個京城,原因尚未查明,城中倒先傳出了謠言,說袁家糧倉起火一事是袁家人自導自演的。
“那個袁林見,本來就不愿意開倉放糧,能干出這種事來也不奇怪!”
朝堂上,御史大夫總算逮著了機會,得報當初被袁林見趕出門的舊仇,一邊跟圣上告黑狀,一邊沖站在隔壁的武將擠眉弄眼,暗示他趁機站出來參那不識好歹的袁林見一把。
武將雖然也在袁林見那兒丟了面子,卻對御史大夫堂堂七尺男兒,居然堂而皇之地說一個小姑娘壞話的行為很是不齒,于是“哼”了一聲,傲嬌地把頭扭到了一邊。
御史大夫沒了盟友,抬頭悄悄地看了一眼位于百官之首的丞相,咬了咬牙,不退反進,拱手道:“袁林見在京中口碑向來不好,想來也不是什么心善之人……再說她家那地,全國的糧食都在減產(chǎn),就袁家的稻田還在增產(chǎn),不可謂不奇怪!”
御史大夫越說越玄幻,竟是要把大厲朝的旱災也一并栽到袁家頭上去。
不知道的還以為袁家父女是什么龍王轉(zhuǎn)世,專管降雨一事呢!
人群中驀然發(fā)出一聲嘁笑,林簡抬步出列,狀似真情實感地問道:“御史大夫這話是什么意思?難不成是在暗指袁家與龍王有什么不為人知的關(guān)系?”
御史大夫張了張嘴沒來得及說話,便站出來一人替他點了頭:“我看御史大夫就是這個意思?!甭櫳钜槐菊?jīng)道。
“過譽了,過譽了。”林簡于是佯裝謙虛地擺擺手:“別的我不敢保證,我姨父就是個老實本分的農(nóng)民罷了。不過……”
他話音一轉(zhuǎn),開始發(fā)揮自己杠精的本領(lǐng):“御史大夫如此看重袁家,還暗指袁老是龍王轉(zhuǎn)世,難不成是想說此次旱災,其實是因為袁老受了委屈?”
聶深再次搶白:“我看是的?!?/p>
“可袁老此生唯一受過的委屈便是二十年前辭官一事,御史大夫此時舊事重提,怕不是對當時批準袁老辭官的先皇心有怨言?”
這罪名可就大了,御史大夫臉一白,嘴皮子卻仍舊沒趕上聶深。
“我看是的。”聶深道。
這兩個人一唱一和,根本不給御史大夫反駁的機會,愣是逼得他“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哆哆嗦嗦地哭訴:“圣上明鑒,老臣真的沒有這個意思啊……”
圣上瞪他一眼,憤而退朝了。聶深和林簡對視一眼,又默契地移開了視線。
【七】你是不是打算再也不跟我說話了
林簡甫一回家,便將這事繪聲繪色地講給了袁林見聽。袁林見一邊被氣得半死,一邊又因為御史大夫的倒霉樣有些幸災樂禍,嘴角要翹不翹的,跟抽風似的。
聶深在一旁看著,在袁林見笑倒在林簡身上的時候突然伸手將她的腦袋扳到了自己肩上。
袁林見跟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立馬跳了起來。
“你……”她一只手指著聶深,下意識想罵他兩句,在話將出口的瞬間又習慣性地閉上了嘴,支支吾吾半天,最后還是撇開視線,眼不見,心不煩。
她沒留意聶深眼睛里的光一點兒一點兒地暗了下去。
他看著袁林見,失落地說道:“你就沒什么想跟我說的嗎?”
我有什么好跟你說的?袁林見心想。她抽空看了聶深一眼,誰想這一眼就愣住了。
她從來沒見過聶深這么難過。
但她已經(jīng)很久沒跟聶深正兒八經(jīng)說過話了,關(guān)心的話堵在嗓子眼兒,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最后只嘆了一口氣,朝林簡使了個眼色往外走。
沒走兩步就聽見身后聶深突然說道:“我抓到縱火的人了?!?/p>
“誰?”
袁林見飛快地轉(zhuǎn)過身去,卻見聶深抬起下巴道:“你不是沒話跟我說嗎?”
“現(xiàn)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袁林見沒想到聶深會在這種時候跟她杠,頓時氣上心頭,“你有沒有良心???抓到了人也不跟我們說,虧你從前還住在我家!”
她氣極了便口不擇言,甚至后悔當初帶聶深回家。
聞言聶深的臉色倏然一白,他深深地看了袁林見一眼,卻不告訴她兇手是誰。后來此事在京城中傳得沸沸揚揚,袁林見還是上街時偶然聽人談起才知道,縱火之人就是當時傳話的小廝,這會兒正被聶深關(guān)在袁府的柴房中。
袁林見上次跟聶深不歡而散,眼下得知了真相也沒想著去找他問,而是徑直去了柴房,想問問那人,他們袁府究竟有哪點對不起他!
誰想進門的瞬間便愣住了。
被五花大綁扔在地上的,哪里是什么小廝,分明是聶深。
袁林見下意識抬腳朝他走了幾步。
“你怎么在這兒?”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聶深又是一怔,臉色一變厲聲道:“誰讓你來這兒的?趕緊走!我不想看見你!”
袁林見莫名其妙被他吼了一頓,當下也有些委屈,恨恨地回道:“跟誰想看見你似的!”
她被聶深那句“不想看見你”刺激得眼睛都紅了,扭頭便要出門。結(jié)果走到門口又被人自身后攬腰抱了回來,與此同時,閃著寒光的箭頭擦著兩人的肩膀飛過去。
緊跟著,越來越多的箭射了進來。
聶深身上的繩子本來就是個擺設,輕輕一掙便掙開了,他抱著袁林見在箭雨中左閃右躲,然而柴房總共就那么大點兒地方,就算聶深功夫再好,也施展不開,更何況他還帶著袁林見這么一個拖油瓶。
他卻不肯出去。
“不能出去……”聶深搖搖頭,說話間終于沒躲開一支從斜后方射來的箭,被一箭射穿了肩頭,“再等等?!?/p>
袁林見不知道他在等什么,只知道如果他們再不出去,情勢一定會越來越惡劣。聶深被箭射中了肩膀,一只胳膊完全抬不起來,到最后將自己整個人都做了她的肉盾。
她親眼見到聶深連續(xù)中箭,說話時嗓音都在抖,拼命掙扎又被聶深盡力按下:“再等等……很快就好了……”
“你到底在等什么?比你的命還重要嗎?”
袁林見要被氣死了,被聶深一手摸上臉頰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流了滿臉的淚。
箭雨漸漸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門外兵刃相接的聲音,袁林見知道這大概是聶深等的人來了,啞著嗓子要扶他出去。聶深卻不動,只是沖她笑了一聲,然后身體不受控地壓下來,將臉埋進袁林見頸間。
“聶深?”袁林見有一瞬間連心跳都停了,嗓音暗啞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好半晌才聽到回應。
“嗯。”聶深點了一下頭。
他的聲音無措而又委屈,每一個字都說得格外艱難:“你是不是再也不理我了?”
【八】我一點兒都不討厭你嘴毒
袁老年輕時是受其他官員聯(lián)手陷害,才被迫辭官的,因此袁林見打從記事起,就對官場上的人沒什么好感,覺得他們都是不知好歹的渾蛋。
所以她暗地里遣人偷偷往災民家里扔米袋,卻不肯給任何一個朝廷派來的官員好臉色。
她原本打算就這么低調(diào)地做個做好事不留名的善人,結(jié)果聶深來了。
她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扮演惡人,卻不愿意讓聶深也這么看她,所以她猶豫半晌,終于還是妥協(xié)了。
卻不料正是由于她的妥協(xié),再次將袁老送上了風口浪尖。
二十年前聯(lián)手陷害袁老的那批人,運氣差的犯了個錯被貶了,運氣好的則一路高升,成了當朝丞相。
新皇登基,正是急于培養(yǎng)自己勢力的時候。他在三年前的那場科舉考試中一舉挑中了聶深、林簡作為自己的心腹,而這兩個人,一個在袁家從八歲長到十六歲,一個是袁老的親外甥,簡直是用來扳倒丞相這位前朝老臣的關(guān)鍵角色。更何況此次旱災中,因為袁家開倉放糧一事,袁老在民眾心中的形象更是有口皆碑。
丞相舒坦日子過得久了,冷不防在即將衣錦還鄉(xiāng)的時候遇上這么個危機,關(guān)上門思索了半晌,覺得還是要斬草除根,于是偷偷買通了袁府的下人,讓他找機會放火燒了袁家的糧倉,隨后在朝堂上找他的忠實狗腿子御史大夫參袁家父女一把,再借勢放出謠言,力圖把袁家父女倆的名聲搞臭!
他沒料到圣上對他這些預謀早有防備,為此還專門叫回了在外地的林簡,和聶深、袁老聯(lián)合做了一場戲給他看。
糧倉里的米早就被他們轉(zhuǎn)移去了其他地方,聶深假裝成小廝被關(guān)進柴房,故意引來丞相養(yǎng)的殺手,御林軍則守在暗處等著捉個現(xiàn)行。誰料中途突然躥出個袁林見,弄得他們措手不及。
好在丞相最后還是被抓住了,只是聶深……
他渾身都是血,看向袁林見的眼神固執(zhí)又傷心:“你是不是再也不想理我了?”
聶深說:“都是我的錯,但我當時說那些話都不是真心的……”
聶深從袁府搬走之前,他和袁林見吵了一架,彼時袁林見已經(jīng)初現(xiàn)杠精的潛力,成天跟在林簡屁股后面到處找人吵架,有好幾次聶深去找她都找不著人。
甚至袁林見生辰當天,聶深捧著自己親手做的禮物去找她,看見卻是袁林見趴在林簡背上跟他撒嬌的模樣。
他知道他們表兄妹感情深,但他就是忍不住吃醋、妒忌。
所以他跟袁林見吵了一架,說她講話難聽,說她蠻不講理,說她滿嘴都是廢話。
“但其實……”聶深說著說著也哽咽了,他眼前模糊一片,聲線也跟著弱下去,“我一點兒都不覺得你說話難聽,也不討厭你滿嘴廢話,我討厭的只是你講廢話的對象不是我?!?/p>
“我其實……很想你,可你從那天起,再也不肯跟我多說一句話了?!?/p>
兩年了,無論他用什么方法,無論他怎樣在袁林見跟前插科打諢,袁林見都堅持“話不過三”的原則,兩年間說的話加起來都沒有從前半個月多。聶深有些委屈,心想,我還是你的童養(yǎng)夫呢!你怎么就不理我了呢?但更多的,還是害怕。
他怕袁林見真的以后都不理他??!
聶深努力地眨了眨眼睛想要看清面前的袁林見,又問了一遍:“你……還愿意理我嗎?”
袁林見當然是愿意的。
她忍了這么久,終于沒忍住,哭著把憋了兩年的話一口氣喊了出來:“你這個渾蛋!你知不知道,你當時說那些話,我很難過?。 ?/p>
【尾聲】
袁林見哭得那么慘,把當晚原本守在丞相府里,得知消息匆匆趕回來的林簡都嚇了一跳。他心情沉重地上前兩步,扶著袁林見的肩膀,良久才紅著眼眶說了句:“節(jié)哀。”
卻被袁老一巴掌拍在了后腦勺:“人還沒死呢,節(jié)什么哀!”
“???”林簡愣住了,指了指袁林見問,“那她怎么哭這么厲害?”
袁老一時也愣住了,在林簡質(zhì)疑的眼神中偷偷把大夫叫到一旁,猶豫著問:“我那女婿……確實還活著吧?”
“活著活著,不僅活著,我看能活到九十九!”
“哦,那就行……謝謝啊……”袁老這才放下心來,送大夫出府時忍不住回頭看了自己閨女一眼,心頭浮上跟林簡如出一轍的疑惑——人明明好好的,她為什么哭成這樣?
為什么?
可能是因為……她等一個光明正大哭出來的機會等太久了吧。
聶深搬走的時候她沒有哭,把聶深房里的東西扔了又撿回來時她沒有哭,改掉過去八年的習慣,把所有想跟聶深說的話都咽回肚子里時,她也沒有哭……
她一直沒有哭,堅強得誤以為自己無堅不摧,可現(xiàn)在……聶深回來了。
聶深揉著她的頭,目光雖然無奈,更多的卻是溫柔。他把袁林見攬進自己懷里,縱容著她所有的小脾氣。
袁林見甕聲甕氣地指責他這兩年里都沒有回來看她,他就乖乖點著頭道歉;袁林見譴責他不久前跟一位世家小姐眉來眼去,雖然聶深絞盡腦汁也沒想出究竟是哪位小姐,但還是保證自己以后絕對離那人遠遠的;袁林見又說……
袁林見說不出來了。
因為她的嘴被堵上了。
聶深邊堵邊笑,惹得袁林見惱羞成怒,暗暗在心里發(fā)誓,回頭一定要杠他三天三夜,讓他笑話自己!
“好啊……”聶深卻笑,說,“歡迎你隨時來杠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