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建筑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基礎(chǔ)部,四川 德陽 618000)
明代晚期,由于政治上內(nèi)閣擅權(quán)和朋黨紛爭導致朝綱松弛,加之商業(yè)經(jīng)濟發(fā)展帶來的負面影響,使得貪腐之風等社會問題日益凸顯。同時,傳統(tǒng)的價值體系也受到極大沖擊,社會轉(zhuǎn)型的劇烈變動使得人們主體意識逐漸覺醒,這雖然有利于人性解放,但是卻也直接導致世風敗壞,社會失去了道德規(guī)范和綱常法度。明代晚期一批抱有傳統(tǒng)入世理想的文人有感于當時的世道與人心,創(chuàng)作出了大量嘆世題材的散曲,這類散曲不僅蘊含豐富,有著較高的思想價值,而且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通過對比、比喻、用典、反語等修辭手法的大量運用,使得散曲語言具有高度概括性,同時也不乏靈動詼諧、發(fā)人深省的藝術(shù)特點。
對比這一修辭手法在晚明嘆世散曲作品中極為常見,曲家們通常以對仗的方式,將具有矛盾關(guān)系的事物或要素放置在一個完整而統(tǒng)一的表達體系中,從而使之形成鮮明對照以增強其藝術(shù)效果。
對比在嘆世散曲中運用廣泛的原因之一,是因為這類散曲所要描摹的世情百態(tài)紛繁雜蕪,如果一一贅述,必將有損其審美價值,這一修辭手法將極端對立的兩個方面呈現(xiàn)出來,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寥寥數(shù)語就可使讀者領(lǐng)會作者言語之外的深意。比如朱載堉在【南商調(diào)·黃鶯兒】《求人難》中摹寫當時世態(tài)“錦上花爭先添補,雪里炭誰肯送去”[1]2981。“錦”和“雪”分別代表一達一窮兩種極致且截然相反的人生狀態(tài),世人對達著競相追捧,對窮者冷眼相待,那么在介于“達”和“窮”這兩者中間地帶的處世原則,也可想而知了。曲家薛論道在【雙調(diào)·沉醉東風】《題錢》中刻畫出在拜金主義盛行于世的晚明,金錢對人心的異化程度,這組散曲全篇都通過對比手法構(gòu)建,全面而形象地表現(xiàn)出富者的得意之姿和貧者的落魄之態(tài),比如有錢時可以享受肥羊美酒、緩帶輕裘,沒錢時就只能赤身露體、忍餓耽饑;有錢時說話眉揚氣吐,膽大心粗,沒錢時只能箝舌閉口、爽背縮頭……將有錢時的顯貴通達之態(tài)和沒錢時的困頓窘迫之況這兩種極端的狀態(tài)進行對比,不必窮形盡相,便能使晚明社會中被金錢欲望操控的人性丑態(tài)畢現(xiàn)。
生活的貧與富、命運的窮與通、人心的善與惡、世態(tài)的炎與涼,以及傳統(tǒng)士人的節(jié)操意識與極具誘惑力的現(xiàn)實利益這些矛盾事物都統(tǒng)一在晚明紛繁雜蕪的社會現(xiàn)實中,而在對這些社會現(xiàn)象進行摹寫和抒發(fā)時,運用對比手法,通過形成鮮明的反差,從而為作品內(nèi)容營造出一種巨大的落差感。如薛岡【雙調(diào)·玉江引】《警世》中的“談笑情高,機關(guān)百樣巧。禮貌虛囂,心腸百樣狡” [1]2953,表面和內(nèi)心形成強烈反差,將社交場上人們的口蜜腹劍一筆道盡。再如薛論道在【南仙呂入雙調(diào)·朝元歌】《世味》中寫道:“忠肝義肝,顛倒生憂患。神奸巨奸,到處多稱贊?!盵1]2841忠義之士和奸佞小人是官場之上最具反差的兩類人,忠義之士本該受到世人崇敬和景仰,奸佞小人本該藏頭縮尾不得見光,但是由于當時皇帝的不作為,導致宦官專權(quán),奸佞當?shù)溃腋瘟x膽之士被傾軋排擠,甚至有殺身之禍,所以總是活在極度的憂患中,而奸猾之輩卻可以在這污濁的社會環(huán)境中混得如魚得水,薛論道用對比的手法將這黑白顛倒、賢愚不辨的官場現(xiàn)形記刻畫得入木三分,令人讀之著實意難平。
晚明的曲家們也常常通過使用比喻的修辭手法,對所嘆對象的特征進行描繪渲染,使其具體可感,從而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比喻主要分明喻、暗喻和借喻三種。明喻的例子如王錫爵在【雙調(diào)·對玉環(huán)帶清江引】《和唐六如嘆世詞》中覺悟命運窮通人生沉浮皆是上天安排時發(fā)出的無奈感慨:“智似靈龜,何嘗脫死期;巧似蜘蛛,何嘗不忍饑?!盵1]2908作者將睿智聰慧的人比作靈龜,但就算壽比靈龜,最終還是有形神俱滅的一天;將擅于鉆營的伶俐之徒比作蜘蛛,但即使如蜘蛛般靈巧機敏,也難免有機關(guān)失算忍饑挨餓的時刻。暗喻的例子如薛岡在【雙調(diào)·玉江引】《警世》中寫道的:“仕路蹊蹺,連云棧一遭。人世浮薄,烏金紙一條?!?[1]2953作者將仕途之路比作連云棧,可見官場之險惡,將人情世態(tài)比作烏金紙,可見人心之涼薄。
晚明嘆世散曲中常見的比喻類型是借喻,借喻以喻體代替本體,本體和喻詞都不出現(xiàn),這樣就使語言簡潔明快的同時,也具有深厚含蓄的表達效果。如胡文煥的【南仙呂·桂枝香】《嘆世》中諷刺世人虛偽的句子:“樽俎中暗伏干戈,唇舌間濫加褒貶”[1]2921,通過借喻的手法,將社交場形容得如戰(zhàn)場一般,觥籌交錯間的言語措辭可以傷人于無形,所以作者將其比作“暗伏”的“干戈”。再如薛論道在【中呂·朝天子】《不平》中抒發(fā)“得意鴟鸮,失時鸞鳳,大家捱胡撕弄” [1]2723的感慨,也運用了借喻的修辭手法,“鴟鸮”最早見于《詩經(jīng)》,從“鴟鸮鴟鸮,既取我子,無毀我室” [2]227一句中就可以看出此鳥之惡,后薛論道也以“鴟鸮”為題寫過一支小令:“青天不舉夜縱橫,鬼魅行來到處兇,聲音笑貌驚鸞鳳。又何曾識大鵬?惡名兒無類相從,萬物中君獨怪,百鳥叢爾最兇,無怪乎世不相容?!?[1]2756欺凌弱小,刁悍蠻橫,青天白日之下藏頭縮尾,夜半更深時分兇煞縱橫,這不僅是鴟鸮的行為特點,更是當時社會上那些勢利小人們所共有的處世特征。“得意鴟鸮,失時鸞鳳”兩句借喻,吐盡作者對于鄙陋猥瑣之輩竊居高位、得志猖狂,而清廉高潔之士卻屢屢碰壁、命途多蹇的憤懣不平之氣。
用典即援引前人的事跡或語言,來表達觀點或者抒發(fā)感情。當晚明曲家們對眼下的生存現(xiàn)狀感到茫然無措又找不到精神出路時,探尋的視角就會不自覺地在歷史的輪軸上往前回溯,這樣也不可避免地會在前人的過往經(jīng)驗中遇見與自己感受相契合的人生體驗,所以當他們在創(chuàng)作嘆世題材的散曲時,大量用典,借前人酒杯,澆自己心中塊壘。例如薛論道【南仙呂入雙調(diào)·朝元歌】《嘆世》中“氣死周郎,忙殺梁父,都自把春秋虛度”[1]2820,借用《三國志》中周瑜之事和漢唐樂府《梁父吟》的典故說明仕途誤人,名韁利鎖對人的羈絆之深,不如隨心所欲,受用些當下的良辰美景。再如薛論道在【雙調(diào)·水仙子】《成敗》中感慨功名地位等世俗價值的虛無性時,寫道“楚霸王千鈞力,蘇季子三寸舌,到頭來誰是豪杰?”“楚亞父千條計,漢淮陰十大功,到頭來誰是英雄?”“嘆李斯謀猷壯,咲晁錯智量高,到頭來誰是英豪?” [1]2750楚霸王曾叱咤風云,后來卻兵敗自刎;蘇季子曾六國封相,后來卻被車裂于市。范增、韓信、李斯和晁錯等人曾經(jīng)都位高權(quán)重,但最終都沒有逃過落魄而亡或身死族滅的下場。通過用典,讓人們更深刻地感受到否泰循環(huán)不可把握,宦海仕途沉浮不定,不必為了注定會灰飛煙滅的俗世功名而營營役役。
散曲作家們借古抒懷,讓自己表達的觀點更富有說服力,而由于典故本身所暗藏的歷史經(jīng)驗和情感能量,可使曲家創(chuàng)作時既保持內(nèi)容的充實和蘊藉的深厚,又減少言辭之累贅,達到辭約旨豐的效果。如王克篤在【中呂·紅繡鞋】《閱世》中寫道:“幾曾見十全到底?那里有不散筵席?鶴長鳧短不能齊?!?[1]2446鶴長鳧短語出《莊子·駢拇》:“鳧脛雖短,續(xù)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盵3]88王克篤借典故之義說明事物各有特點,人生在世亦不可強求十全十美。再如朱載堉在【南商調(diào)·山坡羊】《交情可嘆》中唏噓朋友之間盡是虛情假套的可悲事實時寫道:“如今人那有劉備關(guān)張,也沒有雷陳管鮑。”[1]2979春秋時期的管仲和鮑叔牙,漢朝的雷義與陳重,以及東漢末年劉備、關(guān)羽、張飛三個異性兄弟,皆因其情深義重而成為千古美談,朱載堉意在表達對當時社會人情冷漠、人心不古的悲哀,運用典故,不僅使語言凝練干脆,同時也使作品中蘊含今昔對比之意,讓人們深刻地感受到傳統(tǒng)的精神美德正逐漸消解在商業(yè)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的晚明社會中。
除此之外,晚明嘆世散曲中還涉及夸張、互文等諸多修辭手法,如王克篤【中呂·紅繡鞋】《閱世》“急煎煎油鍋插手,惡狠狠錢眼翻身” [1]2446運用夸張的手法傳神地摹繪出當時世人見錢眼開的種種丑態(tài)。王錫爵【雙調(diào)·對玉環(huán)帶清江引】《和唐六如嘆世詞》的“拜將封侯,是英雄釣鉤;按簿持籌,是愚夫枷杻” [1]2908運用互文的方式發(fā)出感嘆:不管對于豪杰英雄還是凡夫俗子,功名地位的誘惑背后都是暗藏機關(guān)的陷阱。通過對于這些修辭表達的研究和解讀,有助于我們更深層次地去領(lǐng)會晚明嘆世散曲所蘊含的豐富內(nèi)涵以及作者隱藏于字里行間的情感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