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張璽嘉
已是午夜時分,偌大的村莊一盞燈也看不見。遠處山坡上,隱隱約約有些光亮,那不是星,而是工地又一個不眠夜的象征。
冬雨噼里啪啦落了下來,鄉(xiāng)村土路本就崎嶇不平,雨吞噬了夜晚最后一絲殘留的光線后,一切都墜入黑暗與寂寥之中。袁師傅借著頭燈昏黃的光,駕著車小心翼翼行駛在泥濘的鄉(xiāng)路上。路面太滑,車身不時來回扭動,袁師傅的手在方向盤上握得更緊了。安全總監(jiān)張舟遠靠在后排座位上已經(jīng)睡著,他的鼾聲隨著車的抖動發(fā)生微妙的變化,袁師傅凝神聽了一會兒,覺得有些好笑。
到了平交道口處,袁師傅靠邊停下車,長出一口氣。張總被剎車的聲音擾醒,半坐起身,睡眼迷蒙地問:“嗯,到了?”袁師傅熄了火,轉頭說:“到了。這大半夜的,你不休息,非要到工地來轉悠。路也不好走,圖個啥呀?”“圖啥?啥也不圖!你以為我愿意來呀?還不是咱們項目經(jīng)理那個周扒皮,非說今兒晚上打灰很危險,讓我過來看看。不來不行呀,誰讓咱是在人家手底下混飯吃的呢?”張總裹了裹衣服,滿肚子不痛快地回答。
雨慢慢大起來,雨點打在車窗上,發(fā)出咚咚的聲音。張總似乎沒有下車的意思,袁師傅也愣愣地坐著不說話,車內的空氣一點點涼了下來。袁師傅重新啟動發(fā)動機,旋開空調開關?!胺攀赘杪牥?,不要太吵的就行,這倒霉的雨……”張總打著哈欠說。音樂流淌出來,不知是哪位大師彈奏的鋼琴曲,很舒緩,張總微微閉起了眼睛。
正當他朦朦朧朧準備再次進入夢鄉(xiāng)時,身后傳來一陣刺耳的車喇叭聲。“嘀嘀”,在寂靜的午夜,那聲音出奇的大。張總嚇得一蹦,嘴里念念有詞地詛咒起來?;仡^看時,是混凝土攪拌站發(fā)出的罐車,正用車喇叭提醒道口駐守員放行,然而欄桿并沒有升起來。過了半分鐘左右,駐守員老姚撐著雨傘跑出來,對著罐車司機咕噥了幾句。張總看到罐車司機在敞開的車窗后面不住點頭,然后熄了大燈。只有混凝土罐兀自滾動著,發(fā)出均勻的沙沙聲。
老姚跑到張總車前,張總放下窗,迎面遇見他笑容滿面的臉。為方便工地施工,項目部向地方鐵路局申請了此處平交道。老姚是在張總的大力推薦下,才到鐵路局參加培訓,當了道口駐守員的。老姚欠了張總一個人情,因此每次見到他都表現(xiàn)得特別謙卑?!皢?,這不是張總嗎?這么晚還來工地,辛苦了!”老姚笑嘻嘻地說?!吧厦媸裁辞闆r?”張總朝山坡上努了努嘴?!按蛄艘话俣喾搅耍€早呢。本來要快一些,但是下雨了,路有點滑。您要不要上去看看?”“車方便開上去么?”張總問?!澳强峙虏恍?,坡有點陡,路況也未必好,您這小車恐怕不夠勁兒。”老姚連連搖頭?!靶辛?,我知道了。等會兒雨小一點,我走上去吧。你這有手電么?”“有有……”
過了凌晨一點,雨慢慢變小了。張總換上雨衣和雨鞋,推開車門下了車。袁師傅在身后問:“張總,你還真上去呀?走走過場就行了,明天見了經(jīng)理就說你來過了,他也不可能調查你?!睆埧傄贿吙酆孟掳蜕系姆里L扣,一邊回答:“還是上去看看,別明天領導詢問情況,我一問三不知挨頓訓,這張老臉可沒地方擱。”說完,他便跟老姚打了個招呼,從道口欄桿下鉆過去,跨過鐵路,走上了山坡。
一路上張總很驚訝。與村子里泥濘的路況截然不同,山路很平整,也很干爽。路面上鋪著一層碎石,還刻意做了路拱,雨水在路上存不住,順著山坡流進了鐵路旁邊的排水溝里。“真不容易呀!被混凝土罐車壓了大半天,一般的路早就壓翻了,不知道是哪個領工員負責修的便道?”張總心里暗暗贊嘆。讓他更驚訝的還在后面,沿著山路盤旋而上,凡是碰到轉彎的地方,都立著一盞轉向燈。山路臨空的一側,早已用鋼軌制成的防撞欄桿圍閉,上面還涂著反光漆,這樣的措施大大降低了罐車司機因視覺不暢而發(fā)生事故的可能。走到山路盡頭時,張總低頭看看纖塵不染的雨鞋,不由得笑了,看來換鞋子完全是個多余的行為。
來到山頂?shù)钠降?,整個施工現(xiàn)場盡收眼底。混凝土泵車撐著支腿,伸出長長的鼻子,朝山下的承臺泵送混凝土。泵車司機站在一把大大的雨傘下面,不時撥弄著手中的遙控器。承臺離既有鐵路很近,基坑四周打著長長的鋼板圍護樁。作業(yè)面上,工人們大聲喧嘩著。這些連續(xù)工作了十幾個小時的工人臉上看不出絲毫疲憊,盡管衣褲有些臟,但精神都很亢奮。雨基本上已經(jīng)停了,吹起一陣冷風,張總覺得有些發(fā)抖。山坡不比平地,這里更是出名的“風口”,西北風以它臭名昭著的刺骨侵襲著這些忙碌的人群。勞作的工人似乎毫不在意,但張總的牙齒已經(jīng)開始上下磕碰起來。
張總見到了領工員老門,這家伙四十多歲,臉孔黝黑,長了一身腱子肉。見到張總他很意外,趕緊迎上來寒暄。“我剛剛走上來的,路況不錯,很安全。你功不可沒呀!”張總第一時間送上夸獎?!笆前?,如果保證不了路的暢通,就等于斷了生命線。我今天早上四點就起床了,帶著裝載機在山坡上來來回回整修了五遍。看到我們鋪的碎石了吧?不鋪不行,不鋪早就和泥了。就這我也不是很放心,山上只有一處平臺,架泵車就占去了三分之二,剩下的地方剛夠一輛車挑頭。山路上也沒有避車帶,如果一輛車出故障,誰也進不來。所以,我和道口駐守員老姚溝通好了,每次只放一輛罐車上山,什么時候這輛下去,那輛再上來……
張總聽到這,驀地想起老姚扒在罐車上跟罐車司機嘀咕的場景,這才明白是什么原因?!懊總€轉彎我都安排人立了轉向燈,路邊也設置了欄桿,可我還是不放心。畢竟是雨夜,又這么大的混凝土方量,山坡下可就是既有鐵路呀,萬一出了事,誰擔當?shù)闷穑俊崩祥T繼續(xù)說。
嗚!正說著,遠處有一輛列車呼嘯著駛了過來,仿佛在佐證老門的話。車輪壓在鐵軌上發(fā)出的聲音,與工人們的喧囂、混凝土振動棒的轟鳴夾雜在一起,為寂靜的夜獻上一份厚禮。“不過,領導您能親自上山監(jiān)督,我就放心了。工人們就喜歡見領導,看見你們,心里頭熱乎。”老門的聲音被工地的嘈雜所掩蓋,顯得有些含糊,但張總還是聽進了心坎。他一方面為自己上了山而感到慶幸,一方面為自己不久前說的那些鬧情緒的話而感到慚愧。
這時,張總才發(fā)現(xiàn)老門并沒有穿雨衣,而是穿著濕漉漉的羽絨服。他順手在羽絨服上捏了一把,雨水流了一掌心。張總覺得鼻子有些酸,他趕緊脫下雨衣往老門身上披,卻被老門拒絕了?!皬埧偅瑒e客氣!反正我也濕透了,就別讓你也跟著受凍。如果可以的話,給我一支煙吧,我?guī)У臒熈軡窳?,沒辦法抽。值夜班最想的就是這個呀!”張總掏出口袋里的煙,替老門點燃。他跟老門商量:“要不這樣,你先下山,讓袁師傅帶你回宿舍換身衣服,我替你值會兒班?!崩祥T哈哈大笑,說:“那怎么行?你們領導都是決定大事的。你替我做工作可以,我可替不了你。再說了,我參加工作前是軍人,如果在戰(zhàn)爭年代,流血犧牲都不怕,還怕淋雨熬夜?領導你放心,有我在安全就在,承臺打灰萬無一失,既有線施工也保證不會出問題!”
張總下山時,黎明已經(jīng)在更遠處的山坡燃燒。雨徹底停了,新一天的朝陽正謀劃著冉冉升起。張總走到道口邊,主動向老姚問好?!耙院笠姷轿也灰鲜悄敲纯蜌?。單位選你做道口駐守員,是因為看中你的責任心,你的工作態(tài)度值得我們學習和尊敬?!崩弦€是一如既往,咧著嘴,笑著不住點頭。
張總打開車門,袁師傅在等他?!澳阍趺床畔聛?,不休息啦?”袁師傅不解地問?!俺信_混凝土才澆筑完,我一直很擔心。是啊,一個不眠夜,該休息了。可有人比我更需要休息……我只是想盡一下安全總監(jiān)應盡的職責?!睆埧傞L長伸了個懶腰,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清晨的陽光從車窗透入,照在他憔悴的臉上。他那布滿血絲的眼睛,卻炯炯閃著光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