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們回老家與母親促膝談心,提及子女教育話題時,她幼年求學記憶的閘門便會徐徐拉開,悠悠往事宛若滔滔江水涌上心頭。
那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母親家庭特別貧困,外公外婆都是貧苦農(nóng)民,生活處處步履維艱。母親所上的那所小學叫嵩寮巖小學,學校就設在朱氏宗祠里。一年級入學時,每個學生每學期需要交學費三萬二千元。新中國成立初期,曾有段時間使用舊幣,直到一九五五年發(fā)行第二套人民幣以后,一元人民幣相當于原來的舊幣一萬元。這折合三元兩角的學費,在今天看來,根本就不夠我們一個孩子的一頓早餐錢,可對母親當時的家庭處境來說,那可簡直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啊!二年級開學伊始,我外公實在支付不起母親的學費了,為是否繼續(xù)讓她上學而焦慮,而母親幼小的心靈深處是多么渴求文化知識?。】粗绽锟蘅尢涮?,寢食不安,外公外婆也不禁心痛起來。一向憨厚實誠、寡言少語的外公只得耷拉著眼皮,懇求生產(chǎn)隊小組長開具一份貧困生介紹信。母親拿到了這封介紹信,便蹦蹦跳跳地飛奔去學校了。校長熟知母親的家境,憐憫之心油然而生,立馬就批準了母親的免費就讀資格。就這樣,母親在此后的小學五個學年里,一直享受著免費入學的教育恩惠與“扶貧雨露”。
母親十分珍惜那來之不易的求學機會。雖然她每個月都需要用一多半的時間來幫家里做農(nóng)活兒、料理家務,譬如摘麻豆、摘棉花、掰玉米棒、挑水、打豬菜、放鵝、抬糞水澆菜園、切蒿子、挖野苦菜煮飯吃等等,但除此之外,則是母親難得遨游書海的愜意時光了。母親說,有好幾次,天下著雨,不需要幫外婆做農(nóng)活兒,可以輕輕松松地去上學了!天剛麻麻亮,她早飯也顧不及吃上一口,就戴起斗笠,穿起龍頭草鞋,從上堰村的深山老林家里出發(fā),喜出望外地一口氣跑了十多里的山路,來到了嵩寮巖小學門口。結(jié)果,沒料想學校大門緊鎖著,校園內(nèi)鴉雀無聲,空蕩蕩的一片,無一人在校。
“啊喲!今天不上學,原來今天是禮拜天呀!”母親哀嘆一聲,無可奈何地轉(zhuǎn)身往回走……
母親一年只能上三四個月的學,但學習成績優(yōu)秀,尤其是她的毛筆字寫得好,作文更是出類拔萃。有一次,語文老師在全班三十多名同學面前,把母親的作文當作范文聲情并茂地朗讀。與此同時,母親聽到了隔壁班上的老師,正抑揚頓挫地朗讀我二舅的作文呢!
即使家境不好,母親還是順利地參加了小學畢業(yè)會考,考上了毛坦廠中學(初中),名列全班第三。然而,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當母親的錄取通知書來到的時候,全家人的激動之情卻化作了晴天霹靂:我外公不幸離世了。雖然大隊部與人民公社都同意母親升學,但時任生產(chǎn)隊長的母親小姑父李安堂,堅決不同意,不開介紹信,不讓母親轉(zhuǎn)糧油關系。為外公守孝到“滿五七”后,母親多次登門,央求她小姑父能開金口準許升學。她顫顫巍巍地說:“小姑父,求你給我開個介紹信吧,我想上學,我不從生產(chǎn)隊支糧油的,轉(zhuǎn)到毛坦廠中學后,學校給我飯吃,我吃學校的還不行嗎?”
只見李隊長疾言厲色地說:“你爸爸都已經(jīng)死掉了,你弟弟還要照顧,你家窮得叮當響,你這么大的丫頭,都十七歲了,還想去念書?你吃什么?你念書能吃書?!”
年少的母親深知與這種人較死勁就是給自己找別扭,人家一不高興了,跺一跺腳,鉆營打洞找你的茬,克扣你全家的口糧,那是不費吹灰之力的,并且還能叫你有苦難訴,有冤難伸。可憐的母親轉(zhuǎn)而考慮到即使有機會升學,我外婆與二舅生活的艱難程度也可想而知,因此只能咬咬牙,忍痛放棄自己那孜孜以求的升學夢想……
幾十年來,母親每每向我們回憶那段往事時,心中便氤氳起汩汩酸楚之情,她長吁短嘆地說:“很長一段時間,甚至到四五十歲時,我還經(jīng)常做著夢,夢見自己坐在教室里上課呢!醒來后‘啊喲!一聲,空歡喜一場,原來我這是在做夢?。 ?/p>
如今,當母親戴上老花鏡能比較順利地看書讀報時,當她的滿堂兒孫中走出一個又一個大學生時,她那因歲月滄桑沁滿皺紋的湖面上,便時不時蕩開一圈圈幸福旖旎的漣漪……
母親的求學夢,正在她的兒孫、重孫三代人身上圓夢。
作者簡介:高緒華,男,1968年出生,安徽六安人,英語本科學歷,系中華詩詞學會會員,安徽省散文隨筆學會會員,六安市作協(xié)會員。曾參與部分章節(jié)合譯出版美國托馬斯·沃爾夫長篇小說《天使望故鄉(xiāng)》。作品散見于《安徽青年報》《河南科技報》《中國文藝家》等。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