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衛(wèi)東 程 晨

(浙江大學 經濟學院， 浙江 杭州 310058)

一、 引 言

《經濟學原理》(以下簡稱《原理》)是英國偉大的經濟學家A.馬歇爾于1890年出版的代表作，是產生了廣泛、持續(xù)、深入影響的經濟學經典。在經濟學研究日新月異、飛速變化的現代，這部歷經130年風云變幻的名著依然有著眾多讀者。馬歇爾對經濟生活全面深刻的理解、審慎的學術處理范式、優(yōu)雅通達的敘事，是這部著作歷經多年魅力不減的重要原因。

馬歇爾在一生中對《原理》進行了8次修訂，他對經濟活動的“正常”狀態(tài)的思考和闡述貫穿其中。他非常看重經濟學術語及概念，并在以下幾個場景中集中使用了“正?！边@一概念：對經濟學性質與方法的評論；對正常供給與正常需求的情境化論述；對靜態(tài)和過度抽象的理論的局限性的討論(1)本文統(tǒng)計參考的文本是：Marshall A., Principles of Economics (Eighth Edition), Hampshire: Palgrave Macmillan, 2013。在原文中，“normal”與“normally”共出現了332次。馬歇爾對“正?！钡氖褂么嬖趲讉€高峰：第1版序言中使用了11次；第1篇第3章集中論述了該詞，達25次；第5篇是馬歇爾經濟分析的核心部分，其中使用該詞多達143次；第6篇使用了109次；最后是在附錄八，討論報酬遞增的情況下靜態(tài)分析的局限性，在短短6頁的篇幅中使用了23次。。

他的“正?！闭f來源于古典學者的“自然”說。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區(qū)分了自然價格和市場價格[1]49，李嘉圖也贊同斯密有關自然價格的理論[2]73-76。馬歇爾沿著這一研究脈絡，將其發(fā)展成了“正常價格”與“正常利潤”，初期旨在消減“自然”一詞中包含的形而上與主觀意愿的部分[3]105，而后，還根據經濟現實與學科發(fā)展賦予了“正?！备迂S富的理論和方法論含義。隨著馬歇爾本人思想與經歷的變化，他對“正?！备拍畹亩x也發(fā)生了變化，并日趨成熟。

然而，隨著新古典經濟學確立正統(tǒng)地位，“自然”或“正?！睏l件的分析被希克斯的時際均衡框架所取代，基于均衡性的抽象演繹分析獲得了極大的發(fā)展，數學工具的使用更大大加深了理論抽象的程度[4]642。對馬歇爾思想的理解隨著這種經濟理論的變化趨勢不斷窄化，熊彼特指出，一個無視歷史和現實背景的、被簡化了的馬歇爾盛行于大學的日常教學工作中[5]69。Hart將后來的主流經濟學家稱作馬歇爾“忠心但不忠實的追隨者”[6]161，因為剝離了現實感，馬歇爾的思想將失去賴以生存的基礎。如果僅以現代均衡框架為前提評價歷史上的經濟學家，那么，無論是“自然”說還是“正?！备拍疃际チ艘饬x，這也是主流經濟學對馬歇爾“正?！备拍罴捌浒呢S富的現實性缺乏討論的原因。在研究馬歇爾的價值理論的文獻中，Frisch[7]、Bharadwaj[8]等人提到了“正?！迸c“市場”或“偶然”價格的差別，不過他們著重于討論當偏離“正常”時，情形會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化。Whitaker肯定了“正?！弊鳛橐环N理論裝置在馬歇爾的分析體系中所起的作用，并將“正?！币暈橐环N與“實際傾向”相聯系的概念，他認為“正?！备拍钣袃蓚€作用：一是針對特定的市場和情況，提供一種預測性與解釋性的工具；二是對競爭經濟中相互依賴的哲學層面的思考有所啟發(fā)[9]。不過，這些內容僅是他在討論馬歇爾的時期分析時的一個“注腳”，并未進行具體的論證說明?？偟膩碚f，《原理》中大量關于“正常”的論述并未引起多少關注。

本文將立足于馬歇爾的文本，對“正常”概念進行梳理和解讀，挖掘其理論構建中豐富的現實性，希望對理解《原理》以及馬歇爾的理論與方法有所幫助。

從理論層面看，馬歇爾賦予這一概念豐富的含義，不僅僅局限在古典學者的“波動重心論”[10]427，還加入了更多現實與情境化的意味。例如，他將時間這一關鍵因素引入理論假設，讓經濟學可以根據具體的事例選擇“正常”條件，從而具體分析不同的經濟問題。再如，馬歇爾所稱的代表性企業(yè)，即“正常企業(yè)”，與馬歇爾有機的、動態(tài)的、演化的經濟學目標息息相關。

從方法論層面看，“正常”是經驗現實與抽象理論之間的橋梁，它從某些經濟現象中共同的、普遍的、本質的特征入手，構建出一種“正常情況”，它既與純粹的現實本身分離，又爭取最大限度地保留現實的本質，它是馬歇爾經濟分析的基礎架構，這種基礎與經濟學家的想象、觀察和知識相聯系，與純粹的數學并無多大關聯。因此，與馬歇爾一貫的調和方法論一致，他認為對“正?！钡臉嫿ㄐ枰獨w納，所進行的理論分析同樣也離不開演繹。

二、 經濟學術語與“正?！钡亩x

馬歇爾認為，經濟學需要用大眾可以明白的語言來表達，這是它與自然科學的不同之處。但日常用語本身豐富的含義會使得單獨使用這些術語引起某些誤解。所以，經濟學家必須依靠限定性修飾語或上下文的說明，來表達正確的思想，另外，對術語的正常用法的選擇，必須經過實際使用中的考驗[11]62。他清楚地認識到，要給經濟學中的概念下定義是非常困難的，社會經濟現象是一個互動性的社會過程，要同時把握現實的豐富性和理論的分析性并非易事。

馬歇爾在1879年出版的《產業(yè)經濟學》中，將“正常狀態(tài)”等同于“自由競爭(2)此處的自由競爭不是現代經濟學語境下的完全競爭，馬歇爾并無嚴格定義的完全競爭概念。中那些不受擾亂的行動所帶來的狀態(tài)”[3]103，但在1890年出版的《原理》中他推翻了之前的說法，轉而反復強調正常狀態(tài)并不一定是自由競爭的結果，針對特定的研究對象和范圍，所起作用的各種經濟力量不是固定的，正常狀態(tài)應當是具體情境下的傾向?！懂a業(yè)經濟學》是馬歇爾夫婦早期合著的一本簡單的經濟學教科書，馬歇爾本人顯然對此書不甚滿意，特別是在《原理》問世后，這種不滿愈發(fā)明顯[12]277。馬歇爾夫人瑪麗·佩利回憶道，《產業(yè)經濟學》由于內容過于簡短而招致馬歇爾的厭惡。馬歇爾表示，經濟學的表達方式絕不是單一的，更不會是簡單的，因為簡單和透徹很難同時兼顧。他特意在《原理》的第1篇花費不小的篇幅反復告誡經濟學家們必須放棄使用一整套術語的想法，而是要通過上下文和限定條件來闡述不同的問題。凱恩斯認為，這表明馬歇爾對經濟的復雜性有了越來越深刻的認識[13]251。

馬歇爾對經濟學術語的討論可以總結為以下兩點。第一，經濟學需要用日常的語言表達，這有兩方面深層含義：一方面，馬歇爾沿襲了經濟學具有不脫離日常生活的古典文學傳統(tǒng)，用日常的語言來貼合日常經濟生活及日常經驗；另一方面，經濟主體可以承擔被教育的角色，這樣，經濟學作為一門社會科學可以與經濟主體之間產生互動，這是自然科學所不具備的特征。第二，經濟學是情境化的研究，對某一問題的討論一定有其背景和條件，說明這些條件對經濟分析而言是至關重要的，“正?！边@一裝置恰好體現了這一點。

馬歇爾在《原理》第1版的序言中就直言，正常動機常被默認是包含家庭情感在內的，不僅如此，他認為在日常生活中有規(guī)律的動機都包含在正常動機之內，所以，經濟學并未排除任何有規(guī)律的利他動機。他認為，那種“以一個‘經濟人’的活動為內容，建立一種抽象的經濟學”[11]2的嘗試，“沒有獲得成功，甚至也沒有徹底實行過”[11]2。他反對所謂的不受道德力量影響的“經濟人”假定。

在明確了經濟學所研究的人類動機的范疇之后，他表明《原理》所研究的是“正常的活動”(normal action)，即“一個產業(yè)集團的成員在一定條件下會有的活動”[11]2，此類正?；顒雍托袨閾碛幸幌盗邢薅l件，即特定的地點、特定的時間，以及某一特定社會階層的成員。馬歇爾提醒道，在現實中，正常的行為和不正常的活動之間沒有明顯的差別，正常價值與“偶然的”或“市場上的”價值之間也沒有明顯的區(qū)別。這是馬歇爾的一貫立場，與他的“自然界沒有飛躍”觀點，以及連續(xù)性原則一脈相承。如同“正常”動機一樣，“正?！被顒铀紤]的經濟條件是現實的，它不應當是虛構的。在這一層面上，馬歇爾受到了諸多誤解，因為他的最終分析形式在與他所構建的經濟學大廈的現實的動態(tài)的基礎分離之后，被后來的經濟學家們簡化為一個靜態(tài)均衡模型，但馬歇爾絕不會認為這是經濟分析的全部，事實上，他多次表示，這僅僅是經濟學初級階段的第一步，并且應當謹慎運用它。

還需說明的是，馬歇爾的“正?！被顒又塾趥€人，但不限于某個人的特性之中，也就是說，雖然“正?！睋碛幸幌盗邢薅l件，但其根源仍要具備一定的規(guī)律性。正如馬歇爾所言，社會規(guī)律或經濟規(guī)律之所以成為可以研究的東西，是因為它們對社會不同階層有著比例大致相同的影響。馬歇爾還澄清了常見的對“正?！苯Y果的兩點誤解：第一，正常的結果與事實和傾向有關，“即使在自由競爭最占優(yōu)勢的地方，每一事實和傾向的正常狀況也包含非競爭的一部分，甚至與競爭無關的重要因素在內”[11]40。第二，經濟學中的正?；顒硬⒎鞘堑赖律瞎慕Y果，經濟學家所研究的可能是一種可悲的傾向性結果。例如，在大城市中的“最窮困的居民的正常情況是缺乏進取心”[11]40，他們沒有擺脫悲慘環(huán)境所需要的各種力量，正是在這一層面上，馬歇爾對經濟學抱有一種特別的關切，因為他相信經濟學“可以提示一種道德或實際的教訓來改變那種性質，從而改變自然規(guī)律的作用”[11]41。雖然所研究的經濟現實可能是悲觀的，但正因如此，經濟學才可能對人類的進步發(fā)揮積極的作用，這也是馬歇爾轉向經濟學研究的初衷。

三、 虛置于現實之上的抽象

相較于《產業(yè)經濟學》中“正?！钡某橄蠛x而言，馬歇爾在《原理》中賦予“正?！备迂S富和廣泛的情境化含義，對“正?！被顒拥亩x也從純粹的自由競爭下的結果轉變?yōu)椴痪窒抻谌魏纬橄罄碚摰囊幌盗鞋F實條件下的傾向或結果。這里的“一系列現實條件”包含了特定的時間、地點及主體，是現實情境下的產物，下面試舉兩點加以說明。

(一) “正?！逼髽I(yè)

馬歇爾在《原理》中對“正常”的經濟主體進行了不同維度的討論，它們分散于文中的不同章節(jié)，他所定義的“正?！睂⒁欢l件下的經濟現實囊括其中，試圖對經濟生活的不同面向進行分析。從個體來看，每個人的感知能力不同，將感知的外延縮小到大多數人可以感受到的部分，就是最為規(guī)律性的基礎部分，所以，馬歇爾所定義的“正常”的經濟個體是排除特異性的。從企業(yè)來看，在企業(yè)盛衰交替的產業(yè)部門里，要研究這一產業(yè)中企業(yè)的“正?！被顒樱紫刃枰獜漠a業(yè)部門中抽象出一個理想類型，它可以代表產業(yè)中具有一定量的內部經濟和一定量的外部經濟的企業(yè)，再從這個代表性企業(yè)估算出這一產業(yè)部門的正常生產費用。馬歇爾把這種企業(yè)稱作“代表性企業(yè)”：“已具有相當的歷史和相當的成功，它是由正常的能力來經營的，它能正常地獲得屬于那個總生產量的外部經濟和內部經濟，而對于它所生產的貨物之種類，貨物之銷售情況以及一般的經濟環(huán)境，也是要加以考慮的”[11]372。

在《原理》出版后，“代表性企業(yè)”引起了許多爭論。Sraffa認為，馬歇爾暗示代表性企業(yè)是一個真實的企業(yè)，但現實中往往沒有對應的東西，這是一個含糊的表述，在描述生產狀況時還會引起混亂[14]89-92。Pigou肯定了馬歇爾使用這一概念的積極意義，但他用一個偏離馬歇爾本意的“均衡企業(yè)”替代了“代表性企業(yè)”[15]。Robbins[16]和Shove[17]分別在各自構建的語境中抨擊了這一概念，因為從完全競爭的靜態(tài)觀點來看，這一概念顯然與他們所認為的“馬歇爾主義”相悖。在眾多批評聲中，一些學者也從動態(tài)與現實的角度聲援了這一概念。Robertson將代表性企業(yè)視為馬歇爾價值理論中不可或缺的工具，他強調了企業(yè)也是具有生命周期的，他認為Robbins看到了橡樹和山楂樹是不一樣高的，但忽略了橡樹之中也有高低[14]80-89。Jenner認為，“代表性企業(yè)”是馬歇爾研究動態(tài)力量中的重要一環(huán)，它暗含了產品替代和生產方法變動的影響[18]。Metcalfe認為，馬歇爾是在建立市場秩序的過程中定義了這一概念，秩序的變化性決定了“代表性企業(yè)”并不適合靜態(tài)需求理論[19]。

顯然，不論現實中是否可以找到一家這樣的企業(yè)，不可否認的是，馬歇爾所定義的“代表性企業(yè)”是具有現實意味的?！按硇云髽I(yè)”或“正?！逼髽I(yè)作為研究對象，是與該產業(yè)發(fā)展相聯系的，產品的升級換代以及生產方法的變革都會通過影響內外部經濟，進而影響“代表性企業(yè)”的長期成本曲線。在這一過程中，“那些運用現有觀念可能獲得的經濟”[20]141是包含在考慮因素內的。馬歇爾暗示“代表性企業(yè)”是一家具有現實意味的實際廠商，但他也表明，在討論中不可能包括所有的現實條件。所以，與“正?！备拍钕囝愃频氖牵R歇爾企圖用“代表性企業(yè)”將相對抽象與相對現實的部分連接起來。一方面，馬歇爾以“暫時不談這種依存性的所有進一步研究”[20]34為前提，用“代表性企業(yè)”來刻畫某一類型產業(yè)的生產費用，因為一定程度的抽象研究可以幫助我們使概念具體化，“代表性企業(yè)”是在“最一般的形態(tài)上考察正常需求和正常供給的均衡”[20]33。另一方面，也是常常被人忽視的地方，是馬歇爾賦予了它動態(tài)與現實的意味，因為現實必然是動態(tài)發(fā)展的，所以抽象的靜態(tài)分析一定只能是具有有限意義的初級階段。馬歇爾的競爭不是在給定的企業(yè)上發(fā)生的，而是在這樣一種代表性企業(yè)上發(fā)生：“這樣一個工廠的規(guī)模，雖部分地取決于技術和運輸成本的變動，但在其他情況不變條件下，是由產業(yè)的一般擴展所決定的”[20]140。“代表性企業(yè)”與現實的復雜力量相關聯，它與內外部經濟的變化相聯系，是經濟系統(tǒng)運轉中的重要一環(huán)。此時，將“代表性”與“正常”的含義放在現實中可能發(fā)生的效率的變化中理解，就會發(fā)現馬歇爾持續(xù)不斷地對現實經濟生活中的增長與動態(tài)過程予以關注。

除了描述“正?！逼髽I(yè)，馬歇爾也常常對分析中的其他“正常”經濟主體加以界定。當馬歇爾談到生產效率時，他假定了一個具有正常效率的勞動者，他以放牧員為例，采納現實中農戶計算的結果，認為一個具有正常效率的放牧員能增產十六只羊，這里的“正常效率”和特殊效率相對應，所指代的是有代表性的生產結果[20]190。當他研究行業(yè)的效率和報酬時，他表示所討論的工廠業(yè)務正常，經營管理能力也正常。當他論述地租理論時，正常的耕種者是指在當地具有正常能力和正常進取心的耕種者，進而分析了在正常收獲的情況下可能發(fā)生的情況[20]314。這些對“正?！敝黧w的界定來源于一系列條件下的現實狀況，并非憑空想象的抽象定義。

(二) “正常”所包含的時期

馬歇爾將時間要素引入經濟理論的貢獻是毋庸置疑的[21]，“時期分析”(Period Analysis)是當時經濟學最重要也是最持久的理論創(chuàng)新，它標志著經濟學家在統(tǒng)一框架內整合各種現象的能力有了顯著的提高，并在很大程度上緩解了片面強調生產成本或效用的不同價值方法之間的沖突。到《原理》時，這一分析已經具備了相當強的豐富性和普遍性[9]。

在馬歇爾的“正常價值”理論中，“正?！币辉~的范圍因所述時期長短而有所不同。在日常生活中的各個場合，通過上下文我們可以理解“正?！钡奶厥庥梅āＭ瑯?，在經濟科學中，我們也應當就所能預期的時期長短賦予“正?！币辉~以不同的含義。馬歇爾區(qū)分長期短期的標準不是時鐘(自然)時間，而是所探討的問題中經濟力量的“運作”(社會)時間。當一些影響供給或需求的因素持久或頻繁地發(fā)生并產生影響時，就應當作為影響正常價格的要素進行考察。馬歇爾對此有一個簡單的分類：(1)市場價格，其供給是現貨，或即將生產出的商品；(2)短期正常價格，指的是幾個月或一年的短期，其供給來源于現有生產要素下所能生產的商品數量；(3)長期正常價格，可能是幾年內的長期，在這一時期內，生產要素有足夠的時間發(fā)生變動；(4)代際的長期正常價格，在這一時期內，人口、知識、資本都在逐步變化[20]68。

如前所述，“正?！崩碚擃愃朴跇嫿ㄒ环N理想類型，在虛置于現實的條件中研究某一類問題。馬歇爾指出，當“正常”一詞指短期時，置于其他條件不變的范圍內的因素包括：第一，變動非常迅速，能很快相互抵消的那些要素；第二，由于變動所需的時間太漫長，在所述時間內不會產生很大影響的因素。以漁業(yè)為例，當其他肉類缺乏使人們對魚的需求增加時，魚的短期正常供給價格是指能迅速把勞動和資本吸引到漁業(yè)，讓日常捕魚量達到那種供給量的價格，也就是說，短期內，需求量的增加會提高正常供給價格。而當我們所考察的是長期的正常供給價格時，就會發(fā)現影響價格的原因多種多樣，并且會造成許多不同的結果。仍以漁業(yè)為例，假定缺乏其他肉類變成習慣之后，對魚的需求量會維持很長時間，如果魚源沒有枯竭的跡象，那么，使經濟正常的原因充分發(fā)揮作用之后，就能夠以比較低的價格生產出更多的供給量，因為規(guī)模經濟可以使正常成本降低。所以，當“正?！币辉~指長期時，魚的正常供給價格也會隨著需求的增加而減少[20]59-61。

當在正常供給價格前加上限定語“長期”和“短期”時，產生變化的是決定邊際成本的因素。在短期內，現有的生產設備被視為幾乎固定，直接成本起著最重要的作用，補充成本對其有著間接影響。在長期內，商業(yè)組織、機器設備、專業(yè)才能都有足夠的時間得到調整，長期供給價格就取決于生產者期望得到的收入。

不過，就像“正?！迸c“不正?！睕]有明確的分界線一樣，“長期”和“短期”之間也沒有明確的劃分，馬歇爾反復強調，“自然在現實經濟生活中并沒有劃出這種分界線”[20]67，它是連續(xù)的，現實的經濟生活也是如此。馬歇爾在書中大量使用這些術語，并將它們置于重要地位，僅是為了研究關于它們各自的一般性命題，而非人為地畫出一些分界線。

取舍“正?！币辉~所包含的條件，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經濟學家或企業(yè)家的常識和直覺，一部分是根據往常的經驗和對現實的考察來判斷事物的狀態(tài)，另一部分可能需要根據現象進行某些符合現實邏輯的推演?，F實充滿了復雜與未知，“一個人如果相信自己的常識和實際直覺，就比那自以為研究了價值理論并斷定它很容易的人，更有可能成為一個好的經濟學家”[22]334。

四、 方法論意義

(一) 靜態(tài)與動態(tài)

馬歇爾對方法論的討論是很克制的，他的動機是提供方法論的說明，而不是提供方法論的哲學系統(tǒng)。他對“正?！备拍畹年P注與論述，是他調和不同方法論之間沖突的一種嘗試。他認為，對近代生活的“正常狀態(tài)”的研究，類似于經濟力學，更像是某種靜態(tài)的分析。但他緊接著說，“本書始終是研究引起發(fā)展的種種力量，它的基調是動態(tài)的，而不是靜態(tài)的”[11]9。這正是我們研究馬歇爾“正?！备拍畹幕A，因為包含在看似抽象、簡單、規(guī)律性的“正?！被顒又械?，是現實中動態(tài)變化著的經濟條件，是不同的人、時間和地點與傾向。經濟學家應當注意到這些現實變化，而不是追求簡單假設和邏輯推演。

《原理》的大部分篇幅所探討的都是長期正常價格，馬歇爾指出，這些研究離不開正常條件和長期結果這兩點。他認為，許多人對邊際成本分析的地位產生質疑，是因為他們錯誤地把正常條件和正常價值的論點應用于非正常條件或特殊條件之中[20]89。他認為霍布森對邊際分析的批判就忽視了這一點：經濟學和物理學一樣存在連續(xù)不斷的變動，急劇的變動可能會發(fā)生，但對此我們應當分別處理，“取自急劇變動的例證不能真正說明正常穩(wěn)定的進化過程”[20]95。

在純靜態(tài)的假設下，生產和需求是割裂的，兩者并無作用與反作用，需求價格表一成不變，各成本要素由“自然”規(guī)律決定，受固定習慣的支配，在這種世界中，長期正常價值和短期正常價值沒有區(qū)別，此時，它與古典經濟學家的“自然價值”類似。不過，上述人口不變的純靜態(tài)假設顯然和真實世界相去甚遠，我們可以進一步放寬假設，例如，假設人口和財富以大致相同的增長率變化，土地充裕，生產方法和商業(yè)狀況不變，人的性格不變，在這種狀態(tài)下，生產、分配、交換、消費的最重要的條件的性質仍然相同，雖然在數量上有變化，但其相對關系相同。用這樣的方法，我們可以逐步接近現實生活，局部研究某些作用與反作用，這對解決一個大問題非常有幫助。

靜態(tài)均衡理論可以視作正常供求分析的第一階段。但顯然，理論與現實之間的沖突始終存在，特別是馬歇爾意識到了時間對經濟學研究造成的困難，現實中的時間不是機械前進的，前進運動很少適用于倒退運動，這種不可逆性帶來了巨大的挑戰(zhàn)[20]448。因此，僅僅有靜態(tài)均衡是遠遠不夠的，“正常價值問題屬于經濟動力學”，原因是“有關經濟靜止(靜態(tài)是其中的主要的假設)的一切意見都只是暫時的，只是用來說明論證中的特定階段，一俟完畢，當即拋棄”[20]56。因此，他認為靜態(tài)分析只是用來逼近真實世界的一種臨時的抽象工具，這只是將社會看成一個有機體的開始。

(二) 演繹與歸納

馬歇爾指出，“如果我們的討論中幾乎包括全部現實生活條件，那么，問題就難得不能加以解決；如果我們只選擇幾個條件，那么，關于它們的那些繁瑣而微妙的推理，將變成科學游戲，而不是指導實際工作的工具”[20]141。如何把握現實與理論，是每個經濟學家都無法回避的問題，不過，他顯然更加警惕理論過度演繹的危險：理論的“限界經常為那些特別是從抽象觀點來研究它的人所忽略，以致有使這種理論完全定型的危險”[20]141。

“正?！备拍钭鳛槔碚撔g語的一部分，其含義具有一定彈性，這種彈性源自它所代表的現實條件，而作為理論分析的一部分，演繹也是純理論必不可少的分析工具。馬歇爾承襲了李嘉圖、約翰·穆勒的演繹法，他所使用的局部均衡分析的方法大大推動了理論模型的發(fā)展，成為形式化主流經濟學的基礎。他用“正?！备拍顦嫿恕罢５墓┙o條件”與“正常的需求條件”，從而形成“正常價格”與“正常利潤”，這些概念簡化了經濟學的敘事，在抽象理論的分析中發(fā)揮了基礎作用。但如前文所述，馬歇爾所定義的“正?！辈⒎莾H僅是經濟力學，它是虛置于現實之上的抽象，來源于情境化的現實經濟生活，它離不開對真實世界的觀察，是在一定的情形下針對某一類問題的研究，因此并非蘊含普適性的社會科學規(guī)律。

在馬歇爾生活的時代，已有許多人指責經濟學脫離了現實，還將它稱為“英國人的錯誤”[23]153。馬歇爾認為，這顯然受到了人們的誤解。他指出，經濟學發(fā)生的變化并不是來源于發(fā)現了推理或歸納的重要性，而是由于發(fā)現了人是一種隨著情境而變化的生物，知識的增長更加凸顯了這一發(fā)現的重要性，并且正在迅速而深刻地改變人性[23]154?！翱茖W的規(guī)律必須同它們研究對象的發(fā)展有一個相應的發(fā)展”[20]409，經濟學的研究對象在不同國家不同時代都不是一成不變的，因而經濟學不可能存在一個自然普遍的科學規(guī)律。如果說現代經濟學追求的是某種科學的一般性規(guī)律，那么，馬歇爾的“正常”狀態(tài)則類似于某種條件概率，它來自對情境化現實的考察，在這類概念中，條件是先于某種規(guī)律而存在的，這樣得出的“正常”狀態(tài)及其因果律可能缺乏普遍的“科學性”，但在準確性和現實應用性上卻更好。馬歇爾在《原理》中反復強調的現實條件以及歷史化、情境化的敘述，無疑都表明他試圖從真實生活與不同的發(fā)展階段來討論形式化的經濟原理。

不過，雖然相較于西尼爾和杰文斯，馬歇爾對歷史學派是同情的，甚至是推崇的，但馬歇爾絕不是一個唯歷史論者(3)19世紀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馬歇爾曾對歷史主義十分著迷，他當時的筆記記錄了大量經濟史和經濟組織的材料，他還學習了德語，以便更好地了解德國歷史學派學者的作品?！对怼分械臍v史章節(jié)集中于附錄一。關于馬歇爾對歷史主義的看法，可參見Groenewegen P., A Soaring Eagle: Alfred Marshall 1842-1924, Cheltenham: Edward Elgar, 1995, p.164。。他認為事實或歷史本身是不會說話的，它們只會按時間序列呈現，只有在物理實驗室，條件才能準確復刻。那些聲稱事實或數字會自己說話的理論家是危險的，因為說話的仍然是選擇這些事實或將這些事實分類的人，他們或許是無意識的，但也可能會陷入“后此謬誤”之中[23]168。所以，“歸納方法和演繹方法是相互包含的，歷史學家常常進行演繹推論，而即使最擅長演繹的作者至少也要以觀測到的事實為基礎”[24]338。

馬歇爾的“正?！备拍羁梢钥醋髌浞椒ㄕ撜{和觀點的一個映射，它來源于具體情境的抽象，兼具現實性與抽象性，包含靜態(tài)與動態(tài)的雙重含義。通過這一裝置，他試圖在《原理》中構建一個既不過度演繹，又頗具現實意義的經濟分析體系。

五、 結論與啟示

馬歇爾常常被人稱作偉大的折中主義者，這也成為他被人詬病最多的地方。而事實是，基于復雜的經濟現實，人性的傾向與經濟行為的動機也是復雜的，沒有任何一種方法或理論可以宣稱一勞永逸地解決經濟問題。正是這種復雜性，使得馬歇爾不得不運用大量術語反復說明經濟學的相關概念與方法。正如他對“正?！钡姆睆驼f明一樣，構成“正?！睜顩r的條件是基于情境化的現實之上的抽象，這種情境化的現實包括時間、地點、經濟主體等要素，而建立在此基礎上的分析除了具有靜態(tài)的特點，其本身就是動態(tài)分析的一部分。通過對“正常”這一概念的梳理，我們可以見微知著地了解到馬歇爾對經濟學理論與現實的一體兩面的強調。

在羅賓斯的《經濟科學的性質與意義》出版之后，主流經濟學接受了經濟學作為研究稀缺手段配置的科學定義，而?？怂沟摹秲r值與資本》則將馬歇爾的理論改造和發(fā)展成了一個以完全競爭為前提假設的靜態(tài)模型，“正常供給”和“正常需求”等含義豐富的術語徹底變成了現代主流經濟學意義下的供給與需求。自此以后，無論是古典學說中的“自然”，還是馬歇爾所強調的“正?！保家言谥髁鹘洕碚撝胁灰娵欅E，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一般均衡的理論框架，在這一框架中，此類概念連同作者所賦予它們的豐富內涵都失去了意義。這是經濟理論的一個重要轉變，這一轉變的內容和意義沒有引起多少討論，“但在經濟理論的應用中，它與19世紀末經濟理論本身發(fā)生的變化一樣有意義”[4]6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