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新
(濮陽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河南 濮陽 457000)
地球上自有了人類,就有了人類對“遠方”的向往,有了“路”和關(guān)于“遠方”的想象——“路”是通向“遠方”趨近想像的途程,而想像則是對“遠方”的眺望和對“路”的超越。因此,“交通從來就不是單純的人員和物資的流動問題,交通最深刻的動因是人的交流本性和相互了解、互通有無的需求”[1](119)。 而“交通狀況的改變必然帶來相應(yīng)的社會巨變,產(chǎn)生巨大的社會政治效應(yīng)和文化效應(yīng)”[1](119)。 因此,大運河既是交通要道、社稷命脈,也是一道巨型文化長廊。
中國幅員廣大,更凸顯了交通的重要性;而中國大陸西高東低的地勢決定了河流多自西向東流入大海,東西方向的交通比南北方向的交通具有優(yōu)越得多的天然水路條件[1](119)。由此可以設(shè)想,貫穿中國大陸南北的人工運河的開鑿和通航該是一件怎樣重大的事件。單從運河本身看,在古代,其工程之浩大和復(fù)雜程度,除了萬里長城,在全世界罕有其匹。運河的開鑿、維護、漕運和管理是一個十分龐大的系統(tǒng)工程,對整個國家和社會形成巨大沖擊,它實際上是一次廣泛的、曠日持久的社會動員,最終必然會在社會這個機體上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從最初運河的開鑿開始,就意味著國家的社會、政治和經(jīng)濟生活中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領(lǐng)域:維護運河暢通的各種工程、勞作,組織和保證這些工程建設(shè)正常進行的決策和管理活動,為來往漕船服務(wù)的閘夫、纖夫和船夫的勞動,漕船上的官員和商人的押運和商業(yè)活動等等。這些社會活動創(chuàng)造出了特殊的科技文化、物質(zhì)文化和制度文化,沿運河區(qū)域?qū)嶋H上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次社會”,甚至成為一種特殊的生活形態(tài)[1](120)。
人工運河原本就是人類“叫板”大自然的偉大努力,因此,一切運河事件均可稱為文化事件(文化的本義就是人化,中國稱“人文化成”,西方稱為“耕種”,都是指人對自然的“編輯”)或文化風(fēng)景。在中國這樣一個具有悠久、深厚的修史傳統(tǒng)的國度,自先秦開鑿人工運河以降,歷代史書大都辟有“河渠”一目,為后人了解運河歷史提供了豐富資料。但當(dāng)年的京杭大運河上究竟上演過何等情景的人間活劇,京杭大運河在當(dāng)時人們心中刻下過什么樣的印痕,普通史著就很少留下鮮活的資料。幸而大運河的歷史還有另外一種保存方式——文學(xué)作品。作為中國古代社會的一個重要領(lǐng)域和一種特殊的生活形態(tài),運河和漕運也是文學(xué)之母,孕育產(chǎn)生了大量以運河為題材的詩文,這些詩文描畫出獨具韻味的運河性格和漕運“風(fēng)景”,構(gòu)成運河文化長廊中最具人文內(nèi)涵的一道風(fēng)景線,折射出運河和漕運在人們心底激起的種種思想情感的漣漪,可謂風(fēng)情獨具,既是一道文學(xué)風(fēng)景,亦可彌補一般史料之不足,為后人提供更加感性、更加具體、更加鮮活的運河史料,解讀這些作品,可在一定程度上還原當(dāng)年京杭大運河曾經(jīng)上演的種種“運河印象”。本文主要通過解讀馬之骦當(dāng)年在張秋、沙灣一帶寫下的有關(guān)運河的詩歌,來提取當(dāng)年“運河印象”的某些“雨絲風(fēng)片”。
馬之骦,字旻徠,直隸(今河北)雄縣人,清初著名學(xué)者,文學(xué)家,曾任壽張縣主簿,“兼治東阿,皆河事也”[2](161)。史籍中關(guān)于馬之骦的記載較少,就筆者所見,大陸現(xiàn)代以來的古代文學(xué)史著作亦均未論及馬之骦?!肚逶娂o(jì)事初編》載:“馬之骦,字旻徠,雄縣人,為江都主薄,王士禎頗稱之,因以立名。撰古調(diào)堂初刻六卷,自崇禎十五年壬午至順治八年辛卯之詩,詩格老蒼,無卑弱之習(xí)。古體多合作,同時北方詩人鮮及之者。 惜無續(xù)刻。 ”[3](621)《清人詩集敘錄》所載略同[4](202)。 《雄縣鄉(xiāng)土志》載:“馬之骦,字旻徠,順治甲申拔貢。是時,國初以推知用,不就。改教職,除灤州訓(xùn)導(dǎo)。歷元城教諭、廣平教授、江都管河主薄,起授山東壽張縣主薄,帶管東阿河工,駐張秋鎮(zhèn)。制行醇謹(jǐn),善為詩,格律大雅,卓然成家,著有《易鬯》《詩鬯》《禮鬯》《四書戡》《長林論世》《毛詩元韻》《算數(shù)新箋》《琴音新表》《古調(diào)堂詩文集》《三亭詞》《歷代詩防》《當(dāng)代詩防》《張秋志》《養(yǎng)正集》,雄縣、新城二志,郭棻修府志,指清紀(jì)弘謨修、郭棻纂之《保定府志》,之骦任編纂焉。 ”(標(biāo)點為引者所加)[5](71-72)《雄縣新志·著述篇》“馬之骦”條目所列著述與《雄縣鄉(xiāng)土志》略同,另特別強調(diào):“邑人著述之多,之骦稱最……其詩見《畿輔詩傳》及縣志者,不過存什一于千百耳??刹幌г眨 保?biāo)點符號為引者加)[6](604-605)
《張秋志》,清代林芃修,馬之骦纂,清康熙九年(1670)刻,共分“方輿志”“建制志”“河渠志一”“河渠志二、紀(jì)變志”“職官志”“賦役志”“選舉志”“孝貞志、奇異志”“藝文志一”“藝文志二”“藝文志三”“藝文志四”12卷。值得注意的是,張秋、沙灣一帶運河為京杭大運河與金堤河、北決黃河交匯處,為京杭大運河工程最為復(fù)雜、維護難度最高的著名險工地段和關(guān)鍵河段之一,可稱“當(dāng)黃河北決要沖,沖決與淤塞交替”[1](92),“處運河最高河段, 引水與建閘并舉”[1](94),“以十余公里運道,系老大帝國安?!盵1](105),區(qū)區(qū)十多公里河道竟屢屢成為朝野上下關(guān)注的焦點,數(shù)不清的官員走馬燈般地被不斷派往這里主持運河維護和管理,著名的就有宋禮、陳瑄、王永和、陳全、王琬、陳忠、彭誼、洪英、王暹、石璞、徐有貞、劉進、陳善、李裕、楊恭、白昂、陳政、劉大夏、李興、陳銳、萬恭、閻廷謨、方圣時、彭欽、馬光遠、馬之骦、阿哈里、劉祚長、林芃、李樹德等各級官員30多名,明代徐有貞著名的流體力學(xué)放水實驗就在沙灣。因此,張秋沙灣一帶運河在眾多運河史籍中頻繁現(xiàn)身,張秋因運而興,成為當(dāng)年的運河名鎮(zhèn),一時有“南有蘇杭,北有臨(臨清)張(張秋)”之譽,明清時期即建有文廟、安平書院①[1](55-56)、專門刻印和經(jīng)營書籍的保華書局等,木板年畫暢銷京津及東北各地,并有被稱為“張秋八景”的戊己雄峙、漕湟要津、桃城蜃市、龍?zhí)剁R波、石橋控海、麗樵拱岱、阿井膠泉、月巖泉寺等著名景致,運河上過往的達官顯要及文人墨客常在此駐足會友,題詩作畫,贈答唱和,留下許多與運河有關(guān)的詩詞,可見當(dāng)年這一帶的繁華。正因如此,運河和漕運自然成為《張秋志》重要的敘述對象,載錄了大量有關(guān)張秋、沙灣一帶運河的歷史資料,辟有“河渠志一”“河渠志二”“藝文志一”等專卷,記述運河沿革,收錄有關(guān)運河的資料。另特辟“藝文志四”,專錄曾在張秋為官的文人創(chuàng)作的詩歌或過境張秋創(chuàng)作的以張秋為題材的詩歌,依“象緯”“河渠”“山水”“古籍”“樓閣”“風(fēng)景”“贈送”“挽吊”八類分別臚列。詩歌而專列“河渠”一類,十分罕見,這自然是因為河渠在此地具有牽動人們神經(jīng)的重要地位,為此地重要的、不可忽視的存在和“話題”,以至于這些文人兼官員們創(chuàng)作了大量涉及運河的詩歌,非單列此名目不足以彰顯其特殊價值。實際上,《張秋志》所錄與運河有關(guān)的詩歌不限于“河渠”類詩作,其他品類中也多有關(guān)涉運河的吟詠。《張秋志》所錄馬之骦與運河有關(guān)的詩歌共23首,分別是:“河渠”類 10 首(《小挑詩》4 首,《敲冰詩》6 首);“山水”類中 1首(《登戊己山題壁上》);“樓閣”類中 8首(《登張秋譙樓是韓通政治河時重建上有謝水部題詩②》《初至張秋河署酬陸沖默見慰之作》《張秋河署漫興》《署樓偶題》《河上草堂詩》4首);“風(fēng)景”類中的4首《楊柳枝詞》。此外,圍繞馬之骦的草堂衙門,另有馬之骦幾位詩友的5首詩作,因與馬之骦聯(lián)系緊密,也一并論及。
今天的人們很難想像得到,當(dāng)年,漕運繁忙、維護頻繁的京杭大運河岸邊也曾是一個風(fēng)情獨具的“詩壇”。京杭大運河不僅是王朝的經(jīng)濟和政治命脈,也是一方孕育詩歌的沃土,連接著詩與“遠方”。這里不僅有運河號子,如“運河拉纖歌”“拉蓬號”“硪歌”以及各種由治水誘發(fā)的民間傳說等民間文藝,也產(chǎn)生了大量文人詩歌。文學(xué)從來都不是一個獨立王國,更不是虛無縹緲的海市蜃樓,而是與現(xiàn)實生活的種種“營生”共處共生的精神之花。在大運河上,繁忙的漕運、頻繁的疏堵施工,甚至是運河官員的日常公務(wù),都是孕育文學(xué)的土壤。
與運河號子、民間傳說之類民間文學(xué)不同,文人詩歌自有其獨特的情懷、內(nèi)容和氣質(zhì)。從《張秋志》看,當(dāng)年有眾多詩人在張秋沙灣一帶留下數(shù)量可觀的詩歌,這些詩歌雖然并非都與運河有關(guān),但都是運河“詩壇”的產(chǎn)物。大運河既為南北交通要道,張秋沙灣運河又具特殊地位,故歷史上的一些著名人物也紛紛在這段運河“詩壇”現(xiàn)身,如大名鼎鼎的明代科學(xué)家、曾任工部郎中和開州(今河南濮陽)知州的李之藻,明代大學(xué)士、茶陵詩派代表人物李東陽,明代博物學(xué)家、詩人、曾任張秋工部郎中的謝肇淛,明代農(nóng)學(xué)家、書法家馬一龍,明代名臣、學(xué)者、以治水聞名并曾在河南、山東等地治水的兵部尚書、右副都御史劉天和,明代大學(xué)士、名臣、政治家、二度為相的葉向高,明代御史王大年等,清代翰林院兵科給事、曾任康熙帝啟蒙老師的王曰高,還有順治舉人、壽張知縣曹玉珂,清代張秋通判、《張秋志》作者之一林芃,清代壽張知縣陳璜,清代張秋捕河通判方圣時,清代張秋通判史在雍,清代番禺知縣林崇履,清代東阿秀才劉運興、陽谷秀才袁崇憲等。這些詩人在此運河岸邊“偶遇”或隔空“偶遇”,或往來贈答,或自吟自娛,一時蔚為大觀,堪稱運河一景。
馬之骦在此地的官銜是壽張主簿③,乃文官中的文官。文人的脾性之一就是無論何時何地都會從眼前的現(xiàn)實事務(wù)中超脫出來,將目光投向“遠方”,化身為萬事萬物乃至自我的“觀察者”。在運河岸邊當(dāng)班履職之余,這些文人兼官員將目光投向視線所及的周遭風(fēng)景、運河疏浚施工、繁忙的漕運乃至更遠的社會空間,觸發(fā)詩興和詩情,作詩是他們最為便當(dāng)和最駕輕就熟、樂此不疲的自娛和互娛方式——有時可能是寂寞之中純粹的自娛,更多時候是傾訴和交流,于是脾性相投者以詩會友就成為其生活的一部分。且看馬之骦的《張秋河署漫興》:“薄宦還山左,寒衙自水西。出門先渡馬,公座必驅(qū)雞。綠樹隨衣映,青山倚案齊。 有懷吟夕秀,無事怨朝阝齊。 ”[2](174)馬之骦“同心友”之一、時任壽張知縣的陳璜還專門為馬之骦創(chuàng)作了一首 《河上草堂為馬旻徠詠》:“半綸蒼水使,筑室在河干。帆影臨窗度,撓歌夾岸歡。三秋莎草綠,午夜浦燈寒。 漕輓知無滯,哦詩對碧湍。 ”[2](175)詩歌歷數(shù)馬之骦的草堂衙門如何“風(fēng)光獨具”,語帶諧戲,并且“瀟灑”地說,當(dāng)?shù)弥畲樌ㄟ^時,他們便會對著滔滔運河水吟詩慶賀言歡。
馬之骦《初至張秋河署酬陸沖默見慰之作》也是與詩友交流的產(chǎn)物,為《張秋志》所載馬之骦詩歌最長的一首?!昂邮稹奔瘩R之骦建于沙灣運河岸邊的草堂衙門(詳見下文)。這首詩集中表明,運河、漕運及河務(wù)管理成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觸媒,甚至是重要題材,詩人們在這里切身體驗到漕運的艱難和仕途人生的真味,也深刻體認(rèn)了相互之間的情誼。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這首詩歌與中國古代許多詩歌一樣,孕育于登高望遠之時——詩是向著“遠方”的眺望,是詩人從現(xiàn)實生活的種種牽絆中超脫出來的心魂,登高望遠為這種超脫提供了契機,“登高賦詩”④成為中國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個規(guī)律性現(xiàn)象。詩云:“自信稟頹質(zhì),四體每疏曠。饑驅(qū)就微官,風(fēng)塵此重傍。矯矯強仕年,黃綬神難暢。所幸棲河涘,山水相澹宕。高樓立虛宇,登眺極奔放。西南映平野,綠柳清于浪。左顧積層嵐,蔚藍輕且漾。長河隱堤岸,遠帆動陂障。欸乃頗囂騰,簫管嘗歷亮。身在煙霄中,意氣時一王。非無職業(yè)勞,不敢云悵怏。靡盬勉王事,學(xué)古何能忘。服賤而食貧,臣心水自況。但愿寡其過,以告無罪狀。故人陸夫子,念我負骯臟。德言雅諄復(fù),提命過珍貺。題詩又慰我,妙旨發(fā)高唱。再拜矢斯音,激楚生凄愴?!盵2](173-174)“饑驅(qū)就微官”謂饑餓驅(qū)使自己不得已做了個小官?!包S綬”本指古代官員系官印的黃色絲帶,有時用來代指俸比六百石以下、比二百石以上的官,因為這一級官員的印綬為銅印黃綬,這里應(yīng)該是代指官員身份。“澹宕”意為恬靜舒暢。“陂障”意為堤岸,此處指運河堤岸?!皻v亮”意為清晰響亮,“簫管嘗歷亮”是說運河上演奏音樂的聲音清晰可聞?!懊冶W”意為無止無休。“故人陸夫子”即詩題中所說的陸沖默(即陸叢桂,字沖默)?!绑a臟”應(yīng)讀讀 kǎngzǎng,表示剛直倔強的樣子。詩人自訴秉性消沉,行為常常散漫不羈,為糊口不得已做了個小官漂泊至此,雖處壯年(“強仕年”即四十歲的代稱),但為官職所累,心情難得舒暢。幸而棲身運河岸邊,與周圍山山水水相看相悅,可暫得安慰。署樓高聳天宇,登樓極目遠眺,視野開闊,西南是無邊的平野,綠柳鋪展向遠方。往左看是蔚藍色輕輕飄蕩的層層山嵐,遠處的運河已經(jīng)看不到堤岸,在遠去的船帆襯托下河岸好像在動,槳聲陣陣熱鬧非凡,船上飄來的音樂清晰可聞。站在樓上如置身云霄,精神為之一振。并非沒有職業(yè)勞頓之苦,只是不敢流露出惆悵不樂的情緒。長年累月無休無止為朝廷盡職,哪敢忘了古人的榜樣。自己雖生活清貧,但內(nèi)心如水般清澈坦蕩。但愿能盡量少出差錯,免得給別人留下把柄。老友陸夫子,念我自恃剛直倔強,難容于人,常常以他寬厚友愛的話語和懇切的教誨勸慰我,這種友愛之情勝過豐厚的饋贈。又題詩慰勉,用意高妙。深深感謝友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詩句,高亢凄清的調(diào)子激起凄慘悲傷之情。
此詩饒有杜甫 《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和《北征》之風(fēng)神,甚至詩體也與杜詩一樣,都是五言詩,基本結(jié)構(gòu)也都是在個人性情、仕途坎坷、當(dāng)前境遇、眼前景物和個人感慨之間穿插轉(zhuǎn)換,于敘事中抒寫失意情懷。全詩流露出既安于卑微清貧的生活、又心有不甘的失意情緒,登樓所見一段還隱隱透露出世外隱者的心境,這也是中國古代文人普遍的經(jīng)常心態(tài)。完全有可能,馬之骦至少有時是以杜甫自況的——杜甫稱其居所為“草堂”,并吟《草堂》詩為其寫照;馬之骦及其詩友也多次稱馬之骦建于運河岸邊的簡陋衙門為“草堂”??梢哉f,運河詩歌的創(chuàng)作既有當(dāng)前運河這一特殊環(huán)境的作用,也有“后臺”文學(xué)傳統(tǒng)的潛在傳承。
詩歌創(chuàng)作與讀書密不可分,甚至可以說,讀書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部分:作詩是“輸出”,有“輸出”自然要有“輸入”,沒有“輸入”就沒有“輸出”。作為文人,這“輸入”除了現(xiàn)實世界每日每時耳濡目染的“世事”“人情”(《紅樓夢》聯(lián)云“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必為讀書無疑。嚴(yán)羽曾有一個著名論說:“夫詩有別才,非關(guān)書也;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7](26)宋詩好“掉書袋”,其害不在書,而在“食書”不化,未將書(學(xué)問)消化、發(fā)酵釀為詩情。清吳喬《圍爐詩話》云:“意思猶五谷也。文則炊而為飯;詩則釀而為酒?!薄暗魰奔粗苯幽谩拔骞取背滹埉?dāng)酒。這些當(dāng)年在運河岸邊執(zhí)行公務(wù)的文人兼官員也不放棄享受讀書的樂趣,通過讀書儲備詩料、激發(fā)詩興和詩思。有閉門挑燈“自學(xué)”的,如馬之骦《署樓偶題》:“長吟坐覺煙云暮,更秉青燈讀絳紗。 ”[2](174)也有“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的互相切磋,如馬之骦《河上草堂詩》其四:“肅歌朝旭發(fā),圖史晚燈親。 每有同心友,將來問水濱。 ”[2](175)在公務(wù)之余,在漕運繁忙的運河岸邊,文人們在延續(xù)著他們的詩書生涯,隱隱顯現(xiàn)出亦官亦隱的情懷。
千里大運河是一個特殊的地理和文化空間,運河岸邊的“詩壇”自然遠不止張秋沙灣一帶,整個千里運河就是一個特殊的“詩壇”,是一道詩與“遠方”的“走廊”,連接著漕運、國運、詩心與“遠方”。
京杭大運河跨越千余公里復(fù)雜地理環(huán)境,今人很難想象,在當(dāng)時技術(shù)條件下,要保持這一條遠距離人工運道的暢通有多么艱難。如前所述,張秋沙灣一帶運河當(dāng)黃河北決要沖,地勢又高,旱季水淺,難以行舟;雨季黃水沖決淤塞,運道隨時中斷,隨時即需動員大量人工物料投入險象環(huán)生的搶修施工;冬季更是“雪上加霜”——“旱上加冰”。馬之骦《敲冰詩》序曰:“壽東(壽張與東阿——引者注)苦旱干,稽運時則敲冰?!盵2](162)冬季干旱水淺兼運道結(jié)冰,漕運竟需要敲冰補水方可行船,這是我們從馬之骦詩中得到的一個意想不到的發(fā)現(xiàn)。筆者曾翻閱過大量古今有關(guān)運河的著作,從未見有破冰行漕的記載。馬之骦在此一口氣寫下 《敲冰詩》20首,《張秋志》僅錄6首,為后人保留下一幅“敲冰助運圖”,再現(xiàn)了鮮為人知的漕運情景,十分珍貴。
《敲冰詩》其一極寫干旱水淺、待水行漕之焦急難耐:“半載愆陽水澤干,糧艘遲去早歸難。預(yù)知冬底敲冰苦,河內(nèi)才澌鬢已殘。 ”[2](162)大半年暖冬干旱,河澤干枯,運糧的漕船無法行進,只能等水。困難不僅在水淺,詩人由天旱水枯想到了冬天敲冰行漕之苦,當(dāng)聽得到河道冰化水流的聲音時,人們等得頭發(fā)簡直都要白了?!肚帽姟菲渌膶懞导究菟兄壑y:“舟膠力挽重于山,百指千呼未轉(zhuǎn)灣。蜀道艱難寧過此,勞歌一曲自凋顏?!盵2](162)由于天旱水淺,船像被膠粘住了一般,任憑纖夫用盡力氣牽拉都像在拉一座大山,多少人喊著號子奮力拉纖,也未能使漕船轉(zhuǎn)過淺灘。蜀道之難也難不過天旱行漕之難,聽一曲勞作者的號子,人們的容顏簡直就要立刻老去了!
《敲冰詩》其五寫冬季破冰行船之難:“檣帆休掛纜休收,風(fēng)不能吹水不流。已到前途冰厚處,眾人齊舉石郎頭。 ”[2](162)冬天運道已經(jīng)結(jié)冰,無法行船,所以帆不要掛起來,升帆遇風(fēng)有翻船之虞,所以說“風(fēng)不能吹”,纜繩也不能解開。遇到厚實的冰層,大家紛紛舉起石榔頭破冰,為漕船開辟航道。《敲冰詩》其六寫冬季眾人拉船通過結(jié)冰運道的情景:“同聲呼助地天空,盡力牽船走數(shù)弓。笪纜不勝終斷絕,一群人倒滑冰中?!盵2](162)詩中所寫情景應(yīng)該是緊接上一首的:眾人用石榔頭砸開冰面,開出航道,纖夫喊著號子奮力拉纖,聲音響徹天地,好不容易才能使糧船移動幾弓(1弓等于5尺)之距。終于,由于運河水淺,用力過大,纖繩不堪負荷突然繃斷,眾人一下子都倒在溜滑的冰面上。
《敲冰詩》6首均寫冬季漕運之艱苦、艱難,略露自嘲意味。序稱這些詩“皆不得已而鳴者,共覽者或悲憫之”[2](162)。 漕運直系國運,運情重如泰山,而行漕卻難于登天,其艱難程度和具體情狀非親歷者難以真切體會。這些不平之音表達了當(dāng)年漕運一線官員、船員與河工等“運河人”的共同感受。
由《張秋志》所載馬之骦及其詩友的詩作還得到一個特別值得注意的發(fā)現(xiàn):馬之骦當(dāng)年任壽張主簿時曾在沙灣一帶緊鄰運河岸邊建有一座草廬作為“官舍”,馬之骦稱其為“河署”“署樓”“河上草堂”“寒衙”,作為文人的馬之骦還為此“官舍”賦予了一個正式室號——“揚舲館”。馬之骦親臨運河一線“視工”時,即在此草廬辦公?!芭z”為帶窗戶的小船,可能是說,這座建于運河岸邊的草堂像是欲揚帆遠航的小船,故名“揚舲館”?!皳P舲館”如留存至今,應(yīng)為難得的運河一景,可惜草堂早已蕩然無存,筆者曾與幾位同事多次赴沙灣、張秋一帶考察尋訪,草堂“官舍”蹤跡全無。但這一史實卻進一步佐證了沙灣運河的險工特征和關(guān)鍵地位。今天遙想當(dāng)年運河岸邊一座草堂衙門的模樣,足以讓人遐想聯(lián)翩。所幸草堂主人及其詩友當(dāng)年一再將這座兀立于運河岸邊的草堂作為吟詠的題材,有多首詩作傳世,正可供今人憑吊想象。
有關(guān)“揚舲館”的描寫首見于馬之骦《小挑詩》,其序云:“會通河故事間,年調(diào)南北官夫協(xié)浚汶上縣南旺河道,謂之大挑;比年官夫自浚本境河道,謂之小挑??滴跷焐辏ń癜矗?668年)己酉冬春之間,之骦督小挑之役,其要地曰沙灣。先是,丙午歲(今按,公元1666年),之骦建河上草堂于此,今視工浹旬駐宿,靜夜獨坐,觸感成詩得二十首。 ”[2](161)可知草堂衙門“揚舲館”建于1666年,位于今臺前縣夾河鄉(xiāng)沙灣村一帶,是為馬之骦在沙灣督役視工建造的居所。馬之骦《河上草堂詩》序云:“余職壽張東阿二邑河渠,沙灣是其交壤,兼為糧艘扼要。開運以后,宵晝守催,爰構(gòu)兩楹為寢室之所,賦以言情。康熙丙午年記?!薄皟砷骸奔磧砷g,此官舍為兩間草堂。
《小挑詩》共20首,《張秋志》錄4首,其二云:“三面逶迤溪壑空,堅冰二月未消融。黃塵滿目飛還吼,苦境春風(fēng)亦不同。”其三云:“官舍蕭條據(jù)古堤,無鄰南北更東西。燈前欲學(xué)劉琨舞,此地誰聞夜半雞。[2](161)”據(jù)詩句“三面逶迤溪壑空”“官舍蕭條據(jù)古堤,無鄰南北更東西”推測,草堂的具體位置應(yīng)在河道轉(zhuǎn)彎處三面環(huán)水的運河岸邊。也是說草堂衙門孤零零地據(jù)守于運河大堤上,東西南北均無鄰居,即三面環(huán)水。馬之骦《張秋河署漫興》有“薄宦還山左,寒衙自水西”之句[2](174),也表明草堂衙門位于運河西岸。另,馬之骦《署樓偶題》云:“千里平原眺望奢,高樓特立占天涯。微風(fēng)稍助張帆水,細雨輕和落雁沙。閑夢自知非國士,野人不辨是官衙。長吟坐覺煙云暮,更秉青燈讀絳紗?!盵2](174)表明草堂周圍即為荒野,亦即《小挑詩》其三所謂“官舍蕭條據(jù)古堤,無鄰南北更東西”,堪稱“孤衙”。在這樣一座官衙辦公,孤獨寂寞自不待言,與孤獨寂寞為伴的是別樣的運河風(fēng)光——“微風(fēng)稍助張帆水,細雨輕和落雁沙”。
《河上草堂詩》共4首,其一寫到“宵晝守催”的情景:“在昔咨昏墊,黃河此亂流。宣防雖已筑,秋水尚堪憂。兩岸迷牛馬,三灣費溯游。攝官催轉(zhuǎn)漕,夙夜侶沙鷗?!盵2](174)據(jù)說,今臺前縣夾河鄉(xiāng)沙灣村又名三河灣,原由是,元代開挖的會通河在此改變流向并與黃河、趙王河(一說為京杭大運河分支,實際上可能是趙王河曾經(jīng)作為運河河道行過漕運)交匯,形成三河匯流的格局,故名三灣,后逐漸念為“沙灣”。也有人說沙灣原名三灣,因為大運河在此轉(zhuǎn)了三道彎(運河由沈堤到今沙灣為東南—西北走向,過沙灣又折向東到大壩為東—西走向,由大壩再折向北為南—北走向)而得名,后來這段運河被黃河淤塞,形成一道弧形沙灣,故名沙灣村[1](131-132)。 詩歌說,因為沙灣一帶運道處黃河北決要沖,即使已筑起宣防宮,但秋季來臨,黃水大漲,仍令人擔(dān)憂,沙灣一帶運道漕運艱難,馬之骦要駐守官衙,晝夜督催,官衙地處荒野,“無鄰南北更東西”,只能與沙鷗為伴。
《河上草堂詩》其三云:“心遠成偏地,紅塵不許通。數(shù)重山影上,三面水聲中。戶轉(zhuǎn)帆檣月,床鄰欸乃風(fēng)。舟居兼陸處,狹小笑張融。”[2](174)“心遠成偏地”句應(yīng)化自陶淵明詩《飲酒(其五)》“心遠地自偏”,意為只要內(nèi)心與現(xiàn)實世界拉開距離,任何地方都會成為僻靜之地,與現(xiàn)實世界互不來往。這兩句表明身處“孤衙”的抒情主人公的隱者心態(tài):在淡然悠然的心境中閑看窗外遠處的山影,聽窗下三面運河的水聲,欣賞從窗戶照進來的月光和帆影以及傳到床頭的風(fēng)聲?!叭嫠曋小奔础缎√粼姟菲涠叭驽藻葡挚铡?。“舟居兼陸處,狹小笑張融”句涉及南朝齊文學(xué)家張融的一段軼事?!赌淆R書·張融傳》載:“融假東出,武帝問融住在何處,答曰:‘臣陸處無屋,舟居無水。’后上問其從兄緒,緒曰:‘融近東出,未有居止,權(quán)牽小船于岸上住?!洗笮??!边@是把運河岸邊的“揚舲館”比作張融的“船屋”,卻笑張融的“船屋”更小,實乃故作瀟灑,聊以自嘲和自我安慰。
馬之骦多位詩友也在詩中寫到這座“揚舲館”。東阿庠生劉運興詩《題馬旻徠少尹署中新筑揚舲館》其一云:“河上揚舲館,伊人宛在焉。張融非借水,米芾漫題船。雪夜疑開棹,清秋欲坐天。半窗松月動,真有翠萍牽?!薄皬埲诜墙杷比耘c上述張融的典故有關(guān),拿張融系在河邊的小“船屋”比附馬之骦的“揚舲館”?!懊总缆}船”典涉宋代大書法家、書法收藏家米芾。據(jù)說米芾個性狂放不羈,以致在普通人看來言行怪異。他酷愛名畫名帖,據(jù)說為此專門打造了一艘貯藏珍寶、從事創(chuàng)作的“米家書畫船”,作為河上移動“書房”,黃庭堅為此寫過《戲贈米元章》詩二首,其一曰:“萬里風(fēng)帆水接天,麝煤鼠尾過年年。滄江盡夜虹貫月,定是米家書畫船?!眲⑦\興這里是又把馬之骦的“揚舲館”比作米芾的河上移動“書房”。既為河邊的“書房”,就有了如下風(fēng)景:“雪夜疑開棹,清秋欲坐天。半窗松月動,真有翠萍牽?!憋h雪的夜晚,身處“揚舲館”,感到好像船在開動;而當(dāng)天高云淡的秋天又會感覺像坐在天上,松影和月亮似乎在動,卻真有翠綠的水上浮萍牽扯著。既言其官衙之小,又述其新奇別致,帶有開玩笑的意思。
劉運興《題馬旻徠少尹署中新筑揚舲館》其二云:“石尤吹不去,冷署一舟橫。戶枕魚龍窟,人齊潘陛名。長風(fēng)隨劍吼,流水傍琴生。似發(fā)江中嘆,時聞?chuàng)糸暋?”[2](174)打頭的逆風(fēng)(“石尤”指石尤風(fēng),指打頭的逆風(fēng))也吹不走這座河上草堂,冷清的草堂衙署像船一般橫臥在運河岸邊,再次把馬之骦的“揚舲館”比作水上小船。草堂下是魚龍的洞穴,草堂主人與潘陛齊名。潘陛,字壽培,號夢碑館主,清代文人,以詩、書、畫名世,號稱“三絕”,有“江南才子”之譽??耧L(fēng)發(fā)出的聲音如揮舞寶劍發(fā)出的那種吼聲,河水伴著琴聲在流動。時時聽到劃船的聲音,好像發(fā)自江中的嘆息。末兩句實際上是用典。據(jù)《晉書·祖逖傳》,祖逖曾于“中流擊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fù)濟者,有如大江。’”這里顯然是說,在作者劉運興看來,馬之骦對自己的處境心有不甘,流露出對馬之骦為官處境的同情。
時任壽張知縣的陳璜的詩《揚舲館詩為馬旻徠題》云:“秋水盈盈在一方,移來青翰作丹房。搏風(fēng)好破天池浪,醉月如浮太白航。千卷瑯函成錦纜,一枝彤管是牙檣。蓬萊咫尺期君到,太乙仙人共頡頏。”[2](174)說“揚舲館”孤立于盈盈的秋水邊,好似把一葉青翰舟泊靠到岸邊用作神仙住所,迎風(fēng)駛船如激起天池的浪花,如李白醉月一般開啟一段浪漫的航程。將成千上萬卷的文章(“瑯函”原指道家秘笈,這里喻指馬之骦創(chuàng)作出如道家秘笈般超逸縹緲的文章)做成精美的纜繩,紅色筆管的畫筆當(dāng)做象牙裝飾的桅桿。乘上這樣的寶船,蓬萊仙山也近在咫尺,很快就會到達,這樣的人物與太乙仙人也不相上下了。此詩以道家事典寫馬之骦的草堂衙門,一方面在實的意義上強調(diào)草堂“孤懸世外”,另一方面又在虛的意義上夸飾草堂及其主人超然物外的超逸姿態(tài),以夸張諧戲的方式表達同情與安慰。
陳璜的另一首詩《河上草堂為馬旻徠詠》云:“半綸蒼水使,筑室在河干。帆影臨窗度,撓歌夾岸歡。三秋莎草綠,午夜浦燈寒。漕挽知無滯,哦詩對碧湍?!盵2](175)“綸”指古代官員系印用的青絲帶,“半綸”言其官小?!吧n水使”意為傳說中仙人的使者,典出《吳越春秋》:傳說禹登衡岳,夢見赤繡衣男子,自稱玄夷蒼水使者,告訴禹宛委山上藏有山神的“金簡之書”,禹“齋三月”,“登宛委山,發(fā)金簡之書。案金簡玉字,得通水之理”。這里是把馬之骦比作治水超人。草堂筑于運河大堤之上,窗外就是漕船往來的“帆影”,運河兩岸的勞作號子(“撓歌”應(yīng)指撓秧號子,原本是稻農(nóng)插秧時唱的號子)都聽得清清楚楚,每年九月(“三秋”即九月。王勃《滕王閣序》云:“時維九月,序?qū)偃铩保?,室外遍地是碧綠的莎草(莎草為多種植物的別稱,植物為莎草科多年生草本,多生長在潮濕處或沼澤地),夜間的船燈(“浦燈”應(yīng)指漕運燈,夜間為防止漕船相撞而掛在船上的一種燃油燈)撒下寒光。得知漕船順利通過,詩人便對著滔滔運河水吟詩表示慶賀和輕松愉快之情。
清袁宗憲的《題河上草堂》詩云:“別署新開傍渚陰,地偏塵遠水為心。穿簾夜氣兼秋氣,隔院吳音共楚音。十里晴嵐來皓月,一聲寒雁動孤衾。夢余應(yīng)有牢騷句,譜入吾山次第吟?!保ㄗ髡咴趹椩ⅲ骸皶F徠近草曰吾山集”)⑤[2](175)。 說馬之骦新開的衙署位于水邊陸地,位置偏僻,遠離塵囂,以水為魂?!墩撜Z》有“知者樂水,仁者樂山”之說,暗含贊頌之意。同時,“水”與“塵”對,也暗含清凈、干凈之意。參之馬之骦《初至張秋河署酬陸沖默見慰之作》一詩“服賤而食貧,臣心水自況”句,此處的“水”或亦暗含淡然之意。因為臨近水面,夜間的清涼之氣與秋天的凄清、肅殺之氣穿過窗簾彌漫屋內(nèi);近旁院落傳來各地的方音。遠處晴空中仿佛有煙霧籠罩著明亮的月亮,寒雁的叫聲驚醒了屋中獨宿的主人。夢中醒來應(yīng)該會吟出憂怨的詩句。此詩亦饒有杜詩“沉郁頓挫”之風(fēng)范,尤其近于《蜀相》,連押韻都同為平水韻“下平十二侵”。看來,這個運河之濱的袁宗憲與馬之骦想必都是老杜的“粉絲”了,堪稱同聲相應(yīng)、同點相求了。
上述這些與運河有關(guān)的詩歌,題材雖屬運河和漕運,但其底色分明隱現(xiàn)著中國古代文人綿延千年的“東籬”(隱逸)情結(jié),這是魏晉以后中國古典詩歌的一個經(jīng)常性特征,哪怕是漕運這樣現(xiàn)實的題材,也依舊能“烹制”出“東籬”風(fēng)味的——隱逸就是遁跡“遠方”,哪怕身處官場鬧市,也時時向往著山林田園(“心遠成偏地”“心遠地自偏”)。這符合詩學(xué)的基本原理:隱逸的實質(zhì)是就是與現(xiàn)實拉開和保持距離,唯如此才會轉(zhuǎn)入“虛靜”、沉思和超越狀態(tài),才會喚起人內(nèi)心深處的詩情,才會孕育出詩歌——這在運河岸邊同樣有效。
注釋:
①自明正統(tǒng)十三年(公元1448年)起,沙灣張秋一帶運河經(jīng)近五十年淤塞與沖決之反復(fù),于弘治七年(公元1494年)方堵住決口。為紀(jì)念這一重大事件,明孝宗下令改張秋為安平鎮(zhèn),可見張秋沙灣一帶運河在當(dāng)時最高統(tǒng)治者心目中的地位,稱其“系老大帝國安危”誠非虛言。此后“漕河上下無大患者二十余年”。參見許廣州、郭慶杰、楊曉新著《臺前大運河》,東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55—56頁。
②《東阿縣志》作“張秋譙樓是韓通政建有謝水部題詩”。見(清)李賢書、吳怡《東阿縣志》,清道光九年刊本(民國二十三年鉛印本),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影印,1976年(中華民國六十五年),第698頁。而《陽谷縣志》作“張秋譙樓是韓通政建有詠水部題詩”,“詠水部”之“詠”疑為“謝”之訛誤,應(yīng)是指張秋譙樓上所刻謝肇淛題詩。見民國董政華等《陽谷縣志》(民國三十一年鉛印本),成文出版社,1986年(中華民國五十七年),第652頁。
③主簿為我國古代各級主官屬下掌管文書的佐吏。
④《韓詩外傳》卷七:“孔子游于景山之上,子路、子貢、顏淵從??鬃釉唬骸拥歉弑刭x,小子愿者何?’”賴炎元《韓詩外傳今注今譯》,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79年,第311頁。
⑤“吾山”原為山名,即魚山,在今山東東阿縣。王國維《鬼方昆吾玁狁考》:“古魚、吾同音。《史記·河渠書》:‘功無已時兮吾山平。’吾山亦即魚山也?!瘪R之骦將其一本詩集命名為“吾山”,大概是因為這些詩歌是馬之骦在任壽張主簿“兼治東阿”期間作于東阿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