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海東
(西南政法大學 法學院,重慶 401120)
2020年1月7日,中央政法工作會議提出著力完善嚴格規(guī)范公正文明執(zhí)法制度,既要依法嚴厲打擊嚴重刑事犯罪,又要把握少捕慎訴原則。少捕慎訴在我國提出已久,其始于未成年這一特殊案件,而在高捕訴率的司法現(xiàn)狀下演變?yōu)闄z察機關處理案件的一般理念。當前,高層會議提出對少捕慎訴原則化構建,是對少捕慎訴貫徹的進一步強化,以增強對檢察機關辦案的約束力。理論研究中對單獨“少捕”或“慎訴”的研究較多,而將少捕慎訴作為一個整體的研究較少。并且在少捕慎訴原則化改造的背景下,及時提供相應的理論支撐就顯得至為重要。由此,本文將首先對少捕慎訴在我國歷史發(fā)展進行梳理,在此基礎上對少捕慎訴原則化構建的必要性以及存在問題展開分析,最后對少捕慎訴原則在我國的構建提出對策建議。
所謂少捕慎訴是指檢察機關承擔審查批捕與審查起訴職能時面對可捕可不捕的情形不捕,可訴可不訴的情形不訴。少捕慎訴最開始作為檢察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的一項政策提出于未成年犯罪案件中。2011年6月,最高人民檢察院偵查監(jiān)督廳負責人在司法部和共青團中央聯(lián)合召開的青少年違法犯罪預防與社會管理創(chuàng)新研究成果座談會上對檢察機關近年來探索完善未成年人辦案制度進行總結,第一次明確辦理未成年案件應當做到少捕慎訴。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改后以專章形式對辦理未成年案件的基本原則及訴訟程序予以規(guī)定,雖未直接出現(xiàn)少捕慎訴的字眼,但明確規(guī)定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應當嚴格限制適用逮捕措施,新增專屬未成年被告人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2012年5月,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長曹建明在全國檢察機關未成年人刑事檢察工作會議上強調貫徹新刑訴法,對涉罪未成年人少捕慎訴。2013年對《人民檢察院辦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的規(guī)定》進行了修訂,第13條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應當嚴格限制適用逮捕措施,可捕可不捕的不捕。第26條對未成年被告人酌定不起訴的情形予以細化解釋,明確規(guī)定符合具體情形“一般應當”作出不起訴決定。2018年5月,浙江省檢察院成立全面深化“楓橋經(jīng)驗”工作領導小組和工作專班。根據(jù)工作安排,浙江檢察機關重點要做好三方面工作,其中一方面即要組織開展“少捕慎訴、保障權益”專項檢察活動,深化輕微刑事案件非罪化處理、涉法涉訴信訪的矛盾排查化解工作。2019年1月,浙江省檢察院舉行新聞發(fā)布會,通報近年來踐行“少捕慎訴、保障權益”專項工作情況。2020年2月,最高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在國務院聯(lián)防聯(lián)控機制新聞發(fā)布會上提出辦理涉企業(yè)案件應當認真貫徹少捕慎訴的司法理念,謹慎使用強制措施。
少捕慎訴作為檢察機關辦案政策提出于未成年這一特殊案件類型中,目的在于通過更為輕緩的程序性措施實現(xiàn)對未成年人的特殊保護。在后續(xù)的發(fā)展中,少捕慎訴逐漸在諸如涉企業(yè)案件等其他類型案件中被提及,目的仍然在于保障特定犯罪主體的利益。雖然有省級檢察院對該轄區(qū)內檢察機關辦案提出了少捕慎訴的總體要求,但從具體成果展示來看少捕慎訴依然主要對未成年以及外來人員等特定案件類型發(fā)揮作用??傊?,少捕慎訴在我國的發(fā)展歷程呈現(xiàn)出特定性以及不完整性,缺乏自上而下整體性的頂層設計。
我國司法實踐中逮捕率過高是不爭的事實,逮捕功能異化、“構罪即捕”理念以及審查批捕程序行政化都被認為是個中原因。同時,逮捕適用在整個刑事訴訟程序流轉中作用明顯,逮捕證明標準從嚴把握以及檢察機關內部不合理績效考核導致逮捕與起訴形成必然關系,批準逮捕案件一般都會被檢察機關訴諸刑事審判(1)如有學者統(tǒng)計1979—2002年的24年間,全國檢察機關批準、決定逮捕人數(shù)與提起公訴人數(shù)之比約為 100%,公訴案件適用逮捕具有普遍性。近年來雖有一定程度降低,但總體仍維持在60%~70%左右。。傳統(tǒng)認知中,高捕訴率被認為是打擊犯罪有力的表現(xiàn),檢察機關對自身追訴機關性質的高度認同以及捕訴是維護社會穩(wěn)定有力手段都為高捕訴率的現(xiàn)狀提供了合理性支撐[1]。隨著社會法治文化發(fā)展、權利意識覺醒、訴訟經(jīng)濟理論引入以及國際趨勢影響,過高的捕訴率被認為是不符合人權保障、不經(jīng)濟以及不符合國際法治發(fā)展趨勢。當前在檢察機關員額制以及司法責任制改革背景下,檢察機關案多人少的矛盾進一步凸顯。職務偵查權轉隸至監(jiān)察委為檢察內設機構改革提供了契機,檢察機關適時提出了捕訴一體。所謂捕訴一體,是指檢察機關將其履行的審查批捕職能與公訴職能交由同一個檢察官承擔。捕訴一體在我國并非新鮮事務,檢察機關在歷史特定時期也曾采取過將審查批捕與起訴職能放置于同一部門的內設機構設置。當前,再度實行捕訴一體在理論界與實務界引起了較大爭議,具體涉及批捕中立性以及檢察內部監(jiān)督兩方面。第一,批捕權具有司法權性質,在行使逮捕權過程中,要秉承中立裁判的原則,了解控辯雙方的觀點,必要時還要舉行逮捕聽證會,給予控辯雙方當庭發(fā)表意見的機會。公訴權不是司法權,帶有行政權的色彩。捕訴一體將司法權性質的批捕與行政權性質的公訴合二為一將弱化前者的中立性。第二,承擔批捕職能與公訴職能辦案人員合一將導致檢察機關內部監(jiān)督削弱,承辦檢察官在后續(xù)階段很難推翻自己之前所作決定,導致被逮捕被告人的起訴率進一步提升。面對捕訴一體可能帶來的大量問題,部分學者提出捕訴一體將導致檢察機關承擔批捕權的正當性喪失,批捕權應當轉交給法院行使。當前,我國檢察機關已在全國范圍內自上而下完成了捕訴一體內設機構設置改革,在此背景下,如何進一步回應理論界存在的大量質疑便顯得極為緊迫。檢察機關于此時提出少捕慎訴原則意在進一步規(guī)范行使批捕權與公訴權,通過降低逮捕率以及捕訴率的實踐表現(xiàn)為檢察機關承擔批捕權提供正當性支撐。
2019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工作報告》中,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長張軍論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時首次提出,人民檢察院在刑事訴訟中應當發(fā)揮主導責任。檢察機關主導責任來源于法律監(jiān)督機關的憲法定位以及刑事訴訟制度設計中承上啟下的訴訟地位,是在檢察理論發(fā)展的新時期對檢察機關職責與定位提出的新要求,重在強調責任的承擔而非權力、地位的優(yōu)勢。檢察機關主導責任的提出與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改革并不矛盾,檢察機關切實履行好主導責任是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改革的重要條件。根據(jù)所處階段不同,檢察機關主導責任可分為庭審前主導責任與庭審中主導責任。所謂庭審中主導責任主要指檢察機關履行指控、證明犯罪事實的職責。當前有觀點認為,法院在審判程序中享有庭審指揮權,是定罪量刑的最終決定者。檢察機關指控、證明犯罪事實是義務的承擔而并非權力行使過程,履行義務與主導行為性質并不兼容,因此檢察機關主導責任重點體現(xiàn)于審前程序中。檢察機關審前主導責任主要體現(xiàn)于兩方面,第一是圍繞庭審指控犯罪的要求引導偵查機關完善證據(jù)收集,可稱之為證據(jù)收集主導責任。另一方面則體現(xiàn)于審查批捕與審查起訴職能的履行中。我國刑事訴訟制度將逮捕決定(批準)權與逮捕執(zhí)行權分開,從而為憲法允諾保障的個人之人身自由提供制度屏障。審查批準逮捕是檢察機關的一項重要職能,具有司法權制約行政權的性質。在審查批捕程序中,檢察機關首先需要對案件事實進行實質審查,將沒有犯罪事實或犯罪事實并非嫌疑人所為的案件排除逮捕適用,履行好過濾犯罪責任。其次,改變傳統(tǒng)構罪即捕的理念,將不具有社會危險性的犯罪嫌疑人排除逮捕適用,履行好權利保障責任。我國檢察機關享有起訴權且不受其他機關或民意機構之審查,檢察機關不起訴權具有出罪之法律效果,是審前案件分流的重要手段。當前,我國正處于社會轉型期,案件數(shù)量呈“爆炸式”增長,各種新類型案件層出不窮。員額制改革促進了辦案人員的精英化與專業(yè)化發(fā)展,也導致一線辦案人員數(shù)量減少,案多人少的矛盾進一步凸顯。由此,檢察機關應當切實承擔起審前案件分流之主導責任,擴大不起訴權的適用比例,減少流向審判階段刑事案件的數(shù)量。
2014年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明確提出要“完善刑事訴訟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2018年刑訴法修改確立了認罪認罰從寬原則并且構建了認罪認罰從寬程序。認罪認罰從寬是集實體與程序于一體的綜合性法律制度,制度中的從寬為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應以實體性從寬處罰為重,但并不以此為限,還包括程序法上諸如不予逮捕、撤銷案件、不起訴等從寬處理[2]。2018年刑訴法第81條規(guī)定認罪認罰應當作為刑事被追訴人是否具有社會危險性的重要參考因素。第182條規(guī)定特殊情形下的不起訴制度,認罪并有重大立功或案件涉及國家重大利益,經(jīng)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可以作出不起訴決定。雖然并未明確認罪認罰與酌定不起訴的直接聯(lián)系,但理論界共識與實務界具體操作都將認罪認罰視為擴展酌定不起訴適用率的重要契機,鼓勵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擴大酌定不起訴的適用比例。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我國當前司法改革核心舉措,雖然對于認罪認罰案件并未直接明確少捕慎訴,但后者的理念顯然已充斥于制度的適用過程中。第一,明確的法律依據(jù),2019年10月“兩高三部”出臺《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明確在逮捕社會危險性條件的判斷中認罪認罰不僅是參考因素,而且應當發(fā)揮“重要作用”。并且應當逐步擴大相對不起訴在認罪認罰案件中的適用,對于認罪認罰后沒有爭議,不需要判處刑罰的輕微刑事案件,人民檢察院可以依法作出不起訴決定。《指導意見》是指導認罪認罰案件實踐操作的重要文件,不僅明確了認罪認罰案件少捕慎訴的法律依據(jù),同時也透露出上位機關在認罪認罰案件中貫徹少捕慎訴的傾向性。第二,偵查功能的彌補,長期以來逮捕在司法實踐中是證據(jù)收集的重要手段,雖屬功能之異化,但在偵查水平較低以及“口供為中心”證明模式的背景下,不具備合理性但卻又是無奈之舉。要減少逮捕的適用比例,實踐中必然需求一定的制度設計以彌補逮捕所異化之證據(jù)收集功能。認罪認罰案件中刑事被追訴人認罪意味著將做出有罪供述,適時的滿足了偵查機關因不適用逮捕而帶來的證據(jù)收集功能遺失,從而有助于逮捕適用的自我抑制。第三,效率價值的實現(xiàn),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構建后,我國刑事案件將以是否認罪認罰為界區(qū)分為兩類。秉承著“簡者愈簡、繁者愈繁”的改革理念,認罪認罰案件因控辯雙方合作性而非對抗性的訴訟模式應當適當簡化訴訟程序。審判程序簡化審理對于訴訟效率提升有限,僅僅強調審判環(huán)節(jié)上的程序簡化,也有一個致命的缺陷,那就是這些案件在整個刑事訴訟過程中仍然存在著訴訟資源浪費、訴訟效率不高的問題。為破解“公檢法三機關的流水作業(yè)模式”,應當嘗試從刑事訴訟全流程的角度進行程序簡化的改革探索[4]。跳過審查批捕階段的“刑拘直訴”或通過不起訴權行使將刑事案件終結于審判程序之前的“刑事訴訟全流程簡化”模式更能夠實現(xiàn)制度改革的效率價值取向。
1.少捕慎訴原則主體。少捕慎訴是檢察機關面對過高的捕訴率所提出的應對措施。我國檢察機關享有起訴裁量權且并不受司法權或其他民意機構的審查,因此“慎訴”的主體在我國當前司法體制下只能是檢察機關。逮捕權則由分屬不同主體的提請逮捕權、審查批捕權與決定逮捕權構成,基于無罪推定原則逮捕屬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惡”,那么無論在任何訴訟階段或由任何主體行使都應當受到控制。因此,少捕不僅是對審查批捕權的要求,也是對提請批準逮捕權以及決定逮捕權的要求。少捕與慎訴分屬對逮捕權與起訴權的規(guī)制,如若將少捕慎訴作為一個統(tǒng)一的原則,在我國司法體制之下必然面臨主體不一致的問題。
檢察機關作為既掌批捕權又掌公訴權的唯一機關,少捕慎訴由其主導提出具有現(xiàn)實性。將檢察機關作為少捕慎訴的主體看似限縮了少捕原則的適用范圍,但從少捕原則的作用機理來看實際并不存在問題。刑訴法所規(guī)定的逮捕條件及證明標準是明確的,且是提請批準逮捕、審查批準逮捕或決定逮捕共同要求的條件及標準。也即逮捕條件與證明標準并不依據(jù)認識論而呈現(xiàn)差異化。少捕原則實際上是對逮捕條件與證明標準的規(guī)制,其要求在審查判斷逮捕條件時應立足于逮捕訴訟保障功能,以社會危險性條件為核心,并以證據(jù)是否達到證明標準而做出最終決定。既然三機關所需遵循的逮捕條件、證明標準是一致的,那么對檢察機關審查批捕的規(guī)制同樣也是對偵查機關提起批準逮捕以及法院決定逮捕的規(guī)制。綜上,少捕慎訴原則主體確立為檢察機關并不存在理論上的糾紛。
2.少捕慎訴原則適用范圍。少捕慎訴原則雖提出已久但實際并無一個明確的適用區(qū)間,或于主體特殊的案件提出(如未成年案件),或于特殊時期針對特定案件提出(如疫情期間涉企業(yè)案件)(2)2020年2月26日,最高人民檢察院陳國慶副檢察長提出在疫情防控的特殊時期,對于涉嫌犯罪的企業(yè)經(jīng)營者和員工自愿認罪、真誠悔罪、積極賠償,并且取得諒解、達成和解、社會危險性也不大的案件,檢察機關能不捕的不捕,能不訴的不訴。,或大包大攬將總體捕訴率降低歸結為少捕慎訴的成果(3)如浙江省檢察院舉行“少捕慎訴、保障權益”專項工作情況發(fā)布會中,將整體批捕率以及起訴率降低統(tǒng)一歸結為貫徹少捕慎訴的結果。。總結而言,少捕慎訴在我國體現(xiàn)出政策性有余,而原則性不強的特征。既然已明確少捕慎訴原則主體為檢察機關,那么原則的適用范圍是否囊括檢察機關辦理的所有刑事案件呢?筆者認為,將所有刑事案件納入少捕慎訴的適用范圍的確有助于實現(xiàn)刑事被追訴人權利保障的均衡性,但在實踐中卻可能因適用范圍缺乏具體性而導致少捕慎訴成為一句“空話”。當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構建將刑事案件以是否認罪認罰進行區(qū)分,將認罪認罰作為少捕慎訴原則的“主戰(zhàn)場”具有現(xiàn)實性與合理性。第一,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因契合訴訟各方主體的利益訴求而適用率逐步攀升,將認罪認罰案件作為適用范圍能將少捕慎訴利益惠及絕大部分案件;第二,少捕慎訴本就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程序性從寬的組成內容,將其適用范圍確定為認罪認罰案件將有助于原則與具體措施的結合;第三,少捕慎訴作為認罪認罰案件的基本原則能夠增強制度適用的吸引力,越來越多的案件因少捕慎訴原則而選擇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而少捕慎訴因制度適用率增高而適用于更多案件。
少捕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最直接的體現(xiàn)是將認罪認罰作為是否具有社會危險性的參考因素。2018年《刑事訴訟法》第81條新增第2款:“批準或者決定逮捕,應當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涉嫌犯罪的性質、情節(jié),認罪認罰等情況,作為是否可能發(fā)生社會危險性的考慮因素?!痹摽顦嫵蓪Φ?款社會危險性規(guī)定的補充,不過形式意義大于實質意義,實踐價值極其有限。在司法實踐中,認罪認罰因素對適用逮捕措施的影響也非常有限[7]。慎訴的境遇與少捕基本一致,根據(jù)相關數(shù)據(jù)統(tǒng)計,2019年1月至9月認罪認罰案件不起訴率僅為9.1%。
認罪認罰案件與少捕慎訴有著天然的密切聯(lián)系,無論從刑事被追訴人應得程序性利益的保障,或從追訴機關訴訟效率提升價值取向的實現(xiàn),都應當將少捕慎訴理念貫穿于認罪認罰案件中。當前認罪認罰案件高批捕率、低不起訴率的現(xiàn)狀是多重因素影響下的結果。具體包括:第一,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并未明確少捕慎訴原則,雖然已有相關制度設計,但由于缺乏具體原則指導而導致承辦檢察官把握的隨意性,從而影響以上制度的實際運作;第二,認罪認罰只是不捕、不訴的參考因素之一,并不直接導致決定的做出。在控辯協(xié)商中,檢察機關對于實體性從寬利益可以協(xié)商,而不捕或不訴能否成為協(xié)商的內容在我國當前制度設計中存在爭議;第三,對符合條件但未貫徹少捕慎訴的案件缺乏必要的救濟渠道與懲罰機制。
所謂檢察權司法化,是相對于行政化而言,指推動司法性工作方式發(fā)展并以其取代行政性工作方式。檢察權何以能夠司法化,其根本緣于檢察機關“生于司法,卻無往不在行政之中”的性質定位,換言之,檢察權身兼行政與司法雙重屬性是檢察權司法化運作具有可行性的前提[4]。檢察機關審查批捕、審查起訴職能都具有一定程度司法屬性,依上命下從管理機制確立的“三級審批制”顯然不符合司法權運行的基本邏輯,因此檢察權司法化是檢察審查程序改革的重要議題。檢察權司法化通過控、辯、審三方訴訟程序構造提升訴訟各方(特別是辯方)程序參與度,檢察機關居于客觀中立地位,偵、辯兩造平等對抗并通過自身訴訟行為影響最終決定[5]。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改后明確檢察機關在審查批捕、起訴程序中訊問犯罪嫌疑人與聽取辯護律師意見,構建了“準司法化”的審查程序。2015年10月9日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頒布了《關于逮捕社會危險性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試行)》(以下簡稱《社會危險性規(guī)定》)第4條對于檢察機關羈押必要性審查可以采取類似于聽證的方式進行了規(guī)定。同時,司法實踐中也一直未停止以聽證形式改革檢察辦案方式的探索,特別針對審查批捕程序多有地方檢察機關出臺相關操作規(guī)范(4)如重慶市人民檢察院制定了《關于偵查監(jiān)督案件公開審查的指導意見》,江蘇省人民檢察院制定了《江蘇省檢察機關偵查監(jiān)督部門關于開展不批捕聽證工作的指導意見》,河北省保定市人民檢察院制定了《審查逮捕案件公開聽證程序的規(guī)定(試行)》。。
在檢察權司法化的過程中,司法化程度及其限度始終是困擾理論界與實務界的一個重要問題。我國檢察權兼具司法性與行政性,司法性是檢察權司法化具備可行性的前提,行政性則決定檢察權司法化必然存在一定限度[6]。檢察機關當前已開始探索以聽證形式對審查程序予以司法化改造,訴訟環(huán)節(jié)的增加必然涉及訴訟資源的投入,從而影響整體辦案效率。因此,必須對檢察權司法化的適用范圍予以一定程度限定,從而促進公正與效率價值共同實現(xiàn),此即司法化在適用范圍上的限度。當前多有學者論及檢察權司法化,但基本沒有在認罪認罰制度框架內進行過討論。在筆者看來,認罪認罰案件與檢察權司法化存在諸多不協(xié)調之處,將檢察權司法化作為認罪認罰案件貫徹少捕慎訴原則的基本制度設計將存在較大問題。細言之,第一,就訴訟結構而言,檢察權司法化意在構建偵辯審三方訴訟結構,形成檢察機關中立而偵辯雙方平等對抗的訴訟格局。而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檢察辦案環(huán)節(jié)主要突出控方檢察機關與辯方就實體性與程序性利益進行協(xié)商的兩方訴訟結構[8];第二,檢察權司法化要求檢察機關恪守客觀中立地位,依據(jù)偵辯雙方提供的證據(jù)最終形成心證,強調決定做出的正確性。認罪認罰案件中捕訴決定的做出是控辯雙方協(xié)商的結果,更為強調決定做出的合意性;第三,檢察權司法化與認罪認罰案件效率價值追求存在一定沖突,在認罪認罰案件進行檢察權司法化改造將與“程序從快”的理念不符(5)如有學者所稱,審判程序簡化后,一個案件在庭的時間壓縮成二十幾分鐘、十幾分鐘乃至幾分鐘,該案的審查批捕和審查起訴卻還要以類似庭審的方式搞上幾個小時,似乎并不相稱[9]。。
從比較法經(jīng)驗看,認罪認罰從寬有兩種制度模式:一種是“裁量從寬”模式,即公權力機關基于從寬的刑事政策和相關法律規(guī)定對具有自首、立功、坦白、當庭自愿認罪、悔罪等情節(jié)的被追訴人綜合案件各方面情況決定予以寬大處理。另一種是“協(xié)商從寬”模式,即公權力機關與被追訴方通過協(xié)商達成協(xié)議或者共識,然后由公權力機關按照約定對被追訴人予以從寬處理[10]。當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中,實體性從寬已在一定程度實現(xiàn)從“裁量從寬”到“協(xié)商從寬”的轉換,而以少捕慎訴為代表的程序性從寬卻仍體現(xiàn)出強烈的“裁量從寬”特質。檢察機關在捕訴決定中居于絕對主導地位,被追訴人只能被動地“請求”和消極地接受從寬的結果。實際上,關于犯罪嫌疑人自愿如實供述涉嫌犯罪的事實,有重大立功或者涉及國家重大利益的案件可以經(jīng)最高人民檢察院批準撤銷案件以及不起訴的規(guī)定,已經(jīng)具有控辯協(xié)商的色彩。而檢察機關審查批捕與審查起訴階段訊問刑事被追訴人并聽取辯護律師意見的規(guī)定則為控辯協(xié)商提供了程序支撐。
細言之,將少捕慎訴納入控辯協(xié)商需要從以下幾方面著力。第一,落實辦案機關權利告知義務。當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一系列文件都明確對刑事被追訴人的訴訟權利有告知義務,但對于告知的方式以及未履行告知義務的后果缺乏規(guī)定。我國可以借鑒美國辯訴交易中的權利告知清單制度,對認罪認罰從寬的制度精神、被指控人所享有的訴訟權利、選擇認罪認罰后在實體和程序上所產(chǎn)生的法律后果等以書面的形式加以列明。第二,完善律師幫助制度。首先,需要進一步完善值班律師制度,不僅要求在量上能夠覆蓋所有控辯協(xié)商的案件,還需在提供法律援助的質量上予以考核。其次,少捕的控辯協(xié)商具有特殊性,此時尚處于偵查階段,基于偵查保密原則辯方缺乏對控方掌握證據(jù)的知悉,難以保證協(xié)商的平等性。因此,可探索控方在偵查階段有限的證據(jù)開示義務,使辯方有能力就少捕慎訴與控方進行協(xié)商。第三,構建自愿性審查機制,少捕慎訴的程序性從寬因程序上的優(yōu)待處理可能淪為壓迫認罪認罰自愿性的工具。因此,應當完善相應自愿性審查機制,集中圍繞認罪認罰的明知性、明智性以及口供的自愿性展開審查??剞q協(xié)商以及刑事被追訴人認罪的過程應當全程錄音錄像,必要時作為審查認罪認罰自愿性的證據(jù)使用[11]。
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并無案件范圍限制,因此多數(shù)學者主張,認罪認罰協(xié)商可以適用于包括死刑案件在內的所有案件[12]。筆者認為,對于少捕的控辯協(xié)商無需進行案件范圍限制,因為逮捕是訴訟保障性而非懲罰性的強制措施,任何案件只要因認罪認罰而導致社會危險性條件不符合都可由控辯協(xié)商做出不批準逮捕決定。酌定不起訴則較為特殊,不起訴決定最直接效力就是終結訴訟程序,具有準司法效力。我國傳統(tǒng)抑制酌定不起訴比例的一個核心原因是檢察機關本身對規(guī)范未形成統(tǒng)一認識,擔憂貿(mào)然發(fā)動即可能產(chǎn)生如“損害檢察機關的形象和權威”等問題。這種認識的突出表現(xiàn)在于,上級檢察機關對于所謂“不起訴率”有著績效考核方面的嚴格控制,意旨壓縮檢察機關在起訴工作中的暗箱操作空間[13]。在認罪認罰案件中,這種認識將會因控辯協(xié)商存在進一步加深。如果將慎訴控辯協(xié)商的適用范圍擴展至所有刑事案件將極大打破我國傳統(tǒng)對酌定不起訴僅適用于輕微刑事案件的認知,民眾對制度適用的不信任度增高,檢察機關做出不起訴決定的壓力增大,更加不利于慎訴在認罪認罰案件中的貫徹。“兩高三部”《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提出對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認罪認罰案件,要盡量依法從簡從快從寬辦理,探索相適應的處理原則和辦案方式。并且,該部分案件數(shù)量在整體刑事案件中占比較大,如能夠落實慎訴原則已能基本滿足擴大酌定不起訴適用比例之要求。由此,筆者建議將慎訴控辯協(xié)商的適用范圍限定于可能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案件。
如果沒有完善的協(xié)商標準,辯方將處于十分不利的地位,沒有辦法與檢察機關進行協(xié)商。實體量刑協(xié)商的標準包括兩個方面:一是針對具體罪名的量刑指導意見;二是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從寬幅度的規(guī)范。少捕慎訴協(xié)商與實體量刑協(xié)商相比,雖無可量化的具體標準,但仍可依據(jù)《指導意見》實體從寬幅度的相關規(guī)定確立一般準則。首先,最高檢可以圍繞少捕慎訴控辯協(xié)商出臺指導案例,明確認罪認罰導致少捕或慎訴的一般情形,構建控辯雙方平等協(xié)商的基礎,避免檢察機關作出決定的隨意性。其次,《指導意見》第9條規(guī)定:“在刑罰評價上,主動認罪優(yōu)于被動認罪,早認罪優(yōu)于晚認罪,徹底認罪優(yōu)于不徹底認罪,穩(wěn)定認罪優(yōu)于不穩(wěn)定認罪?!备鶕?jù)該條規(guī)定的實體從寬幅度規(guī)范,結合少捕慎訴功能價值,提煉出可采取少捕慎訴的一般組合,增強決定作出的確定性。從逮捕的訴訟保障功能出發(fā),刑事被追訴人主動且穩(wěn)定認罪是社會危險性降低的重要表現(xiàn),綜合犯罪性質、情節(jié)一般應當作出不批準逮捕的決定。而從訴訟效率提升價值取向以及酌定不起訴終結訴訟程序功能出發(fā),刑事被追訴人能夠盡早并且徹底認罪則是酌定不起訴適用的關鍵因素,刑事被追訴人可能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在偵查階段認罪認罰且后續(xù)對認罪認罰無異議的一般應當做出酌定不訴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