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帆

摘要：通過對苗族蠟染的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苗族的審美經驗主要來自于對自然的觀察，其審美具有親和自然優(yōu)先于道德目的的特點，在苗族的美學中存在著鮮明的生態(tài)意識，此外，苗族對于其作品的技術美也有著執(zhí)著的追求。

關鍵詞：苗族? 蠟染圖案? 生態(tài)美學? 自然美

中圖分類號：J605?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文章編號：1008-3359（2020）20-0010-03

苗族作為一個擅長蠟染技藝的民族，其蠟染作品中圖案構成形式豐富，工藝特色鮮明，反映了苗族人民對美的理解和詮釋。苗族人作為苗族蠟染的創(chuàng)作者和欣賞者，蠟染可以說是他們對世界感性認識的一種表達以及情感的抒發(fā)，從苗族蠟染進行分析，可以得到關于這個民族審美特點的大量信息，特別是其中透露出來的強烈的生態(tài)意識，基于圖像學研究的基本方法對苗族蠟染的生態(tài)意識進行研究解讀，挖掘散落于苗族文化藝術中的生態(tài)美學觀，能夠更深層次地發(fā)掘民族文化中的生態(tài)智慧，豐富具有中國特色的生態(tài)美學的發(fā)展，值得深入研究。

一、苗族的審美經驗主要來自于對自然的觀察

有學者認為中國人的審美經驗偏重于人與自然的關系，而西方人偏重于人與藝術的關系，例如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的山水畫表達的就是中國人對于自然的審美體驗，2018年5月18日至19日，全國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大會在北京召開，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發(fā)表講話強調，中華民族向來尊重自然、熱愛自然，綿延5000多年的中華文明孕育著豐富的生態(tài)文化。而苗族蠟染作為少數(shù)民族美術的創(chuàng)造，其中透露出來的審美經驗也是對這種觀點一個很好的例證。事實上我們可以把苗族蠟染的圖案看作是苗族人對于其一段審美體驗的記錄。他們觀察自然中的各種植物生長、花開結果形成了蠟染圖案中的花卉紋、辣椒紋、蕨菜紋等植物紋樣。鳥飛、魚游、蟲走都是他們描繪的對象，關于苗族蠟染中常見的螺旋紋“窩妥”的含義說法很多，有說是牛身上的毛旋，也有人認為是自來水流的漩渦，還有蕨菜的嫩芽、蝴蝶媽媽的翅膀形象等，這些觀點的共同之處是他們都認為“窩妥”來源于對自然的觀察。相對的，也有些少數(shù)民族藝術創(chuàng)作的來源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或者是宗教信仰，比如藏族的唐卡藝術;也有些民族的藝術創(chuàng)作的來源是社會關系，例如，在隆林壯族袞服的圖案中出現(xiàn)了房、錢、糧這些具有一定社會屬性的元素，這是受到了漢族文化的影響。雖然西南少數(shù)民族的審美經驗大都來源于自然，但是每個民族也有其自身的特點，例如廣西隆林花苗服飾圖案上基本上以動物、植物、海洋、河流等來自于自然的元素為主，體現(xiàn)了較為純粹的自然審美;在廣西田林大板瑤的服飾圖案中出現(xiàn)了牛骨、魚骨、砍樹造房等元素，廣西隆林彝族的服飾紋樣上出現(xiàn)的火紋體現(xiàn)了這些民族意識中人類改造自然的主觀能動性。

二、苗族的審美具有親和自然優(yōu)先于道德目的的特點

在中國傳統(tǒng)的文人花鳥畫當中，經常賦予草木一種人類的道德品質，如：松之堅、蘭之幽、梅之貞、菊之潔、竹之勁等，但是，從苗族蠟染當中的圖案所傳達的信息來看，苗族人在對于自然的審美中卻很少帶有道德目的。在苗族蠟染圖案上我們可以看到植物茂密生長，龍蛇魚肆意游走，從圖像上看，其中傳達更多的是一種原始的、單純的生命力，而很少看到有賦予道德的含義。

另一方面，苗族人確實也有將主觀的愿望投射在自然物當中，那就是生殖的崇拜。例如對于魚的描繪，往往伴隨著大量的魚子，因為魚確實具有很強的繁殖能力，所以這種愿望的投射也是基于自然物的客觀屬性。因此，在苗族蠟染圖案中并沒有寄托道德的寓意，更多的是關注于動植物的自然屬性。

三、在苗族的美學中存在著鮮明的生態(tài)意識

在20世紀60年代，有學者提出了“生態(tài)哲學”的概念，呼吁超越“人類中心主義”的西方傳統(tǒng)觀念，樹立“生態(tài)主義”的新觀念。中國的傳統(tǒng)哲學就是“生”的哲學，而苗族的生態(tài)意識與中國傳統(tǒng)哲學具有一致性，其中苗族古歌中記載著他們對生命起源的理解，“楓木化生”“蝶母生人”的故事中“楓木”（植物）和“蝴蝶媽媽”（動物）被認為是生命源泉，將動物認為是人類的祖先并且當做圖騰來崇拜，說明在他們的眼中人類并不是萬物的主宰，這說明苗族人的觀念當中已經超越了人類中心主義，透露出一種眾生平等的價值觀，而隨著這種觀念的傳承，也奠定了苗族人的美學中生態(tài)意識的基礎，而在苗族蠟染圖案中我們能夠從很多方面發(fā)現(xiàn)其中明顯的生態(tài)意識的體現(xiàn)。

（一）蠟染圖案當中的動植物形象往往是處于運動狀態(tài)的，表現(xiàn)出一種對自然萬物旺盛生命力的欣賞

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苗族蠟染中的動植物都是處于一種動態(tài)當中而不是靜止的。如龍的形態(tài)，其實苗族人所描繪的龍基本上是基于對蟲、蛇等動物昆蟲的觀察進行創(chuàng)造的，他們描繪的龍常常是卷曲的，我們很多人都有這樣的經驗，毛毛蟲在受到驚嚇時常常會表現(xiàn)出這樣的戒備形態(tài)。還有一種龍的形態(tài)是“S”形的，就像蛇在游走的姿態(tài)。魚的形態(tài)往往是“S”形或是“C”形，表現(xiàn)的都是魚在游動或是躍起的動態(tài)。貴州納雍縣苗族蠟染背面中對于老虎的描繪是站立身體后傾，表現(xiàn)出一種蓄勢待發(fā)的動感。在西方美術史中常常贊揚巴洛克藝術大師魯本斯的作品歌頌的是人和大自然和諧相處，而其作品最大的特點就是其描繪的對象都處于千變萬化的運動之中，而苗族蠟染圖案的動物也具有異曲同工之處。除了追求表現(xiàn)動物的動態(tài)，很多蠟染圖案也經常有表現(xiàn)動物繁殖的主題，這也是另外一種“動”的狀態(tài)，正是因為動物的繁衍生息才使得世間萬物能夠生生不息，事實上苗族人在表現(xiàn)動物繁殖的同時也在希望自己能夠子孫綿延，這也體現(xiàn)出一種人與世間萬物生死與共的意識?！叭f物之生意最可觀”，這也是為什么在苗族蠟染之中我們可以體會到勃勃的生機。

（二）在苗族蠟染當中經常多種動植物同時出現(xiàn)，表現(xiàn)出一種對生物多樣性價值的樸素認識

在苗族蠟染圖案中動物、植物往往是主要的表現(xiàn)對象，即便有人類形象出現(xiàn)，也并沒有占據主導地位，表現(xiàn)出一種眾生平等的觀念。很多蠟染圖案描繪了苗族人眼中的世間萬物，往往在一幅作品中會同時出現(xiàn)多種不同的動植物，且每種動植物在他們的眼中都充滿個性，很有可能他們具有了對生物多樣性潛在價值的認知。例如，貴州榕江縣女子蠟染盛裝的蠟染圖案上，我們就可以看到有人類、牛、龍、魚、蝴蝶、蛇等多種動物同時出現(xiàn)，又如貴州納雍縣苗族蠟染背面，其中有老虎、魚、鳥和蝴蝶以及各種花卉，其中鳥就有四個不同的種類。

（三）在苗族蠟染當中每個動物都有其獨特的個性，表現(xiàn)出世間萬物各適其天的生態(tài)意識

在埃及壁畫中我們常?？梢钥吹接袆游锍霈F(xiàn)，這些動物往往面無表情，似乎跟一件擺設沒有什么區(qū)別，在苗族蠟染圖案當中的動物所占的地位恰恰相反，每種動物都有著自己的神態(tài)表情或是動態(tài)。例如苗族蠟染中龍就個性十足，龍圖案感覺到有很多加入了苗族人的再創(chuàng)作，魚頭龍，魚龍混合，鳥頭龍、牛頭魚身、蜈蚣形、蟲形龍等，形態(tài)自由奔放富有動感，常常是雙眼圓瞪，汗毛直豎，卷成一團，似乎就和他們每天看到蜷曲在植物上的毛毛蟲沒有什么區(qū)別，體現(xiàn)出來的更多是一種更為生動鮮活的形象。很多動物在苗族人的描繪之下并不溫順，往往是一種很不安分的動態(tài)形象，與埃及壁畫中老老實實整齊排隊的動物正好相反，苗族蠟染中的動物往往是處于一種更自由的組合方式，仿佛在他們眼中世間萬物都能夠在世上按照自己的天性生活，體現(xiàn)出苗族人對動物野性的一種欣賞和包容。

（四）從蠟染圖案的構成規(guī)律講究對稱和構圖的飽滿，其中也透露著這個民族的生態(tài)意識的信息

1.講究對稱

在苗族蠟染中絕對對稱的構圖較為常見，一般以左右對稱、上下對稱的形式居多，在服裝、門簾、背扇等的蠟染圖案一般都是絕對對稱，相對對稱是指紋樣總體外輪廓呈對稱狀態(tài)，但局部存在形或量的不等之處的組織形式.具有動靜結合、穩(wěn)中求變的特點，比較自然、靈活，有些時候苗族蠟染的對稱并沒有明確的對稱軸，但是出現(xiàn)的動物基本上是雙數(shù)。只有成雙成對的動物才能繁衍生息，因此其寓意也是顯而易見的，體現(xiàn)出生殖繁衍在苗族婦女的思想觀念中占據的重要位置。

2.講究構圖飽滿

與文人繪畫的疏朗簡約不同，苗族蠟染構圖呈現(xiàn)的是一種繁密飽滿的構圖。不管是動物、植物紋樣還是裝飾性的線條，都講究飽滿。例如貴州三都苗族蠟染牯臟幡和貴州榕江苗族蠟染圖案中所表現(xiàn)的動植物對象基本上外輪廓都是曲線，各個物體的外輪廓都相互照應，緊密結合，基本上將畫面的留白都填充得滿滿當當，而在一些難以加入具體動植物形態(tài)的畫面留空處，也會加入圓點或是線條填充?？梢钥闯雒缱逑炄镜膭?chuàng)作者追求飽滿熱鬧的畫面效果，也可以理解為世間萬物都有屬于自己的生長空間，聯(lián)系緊密卻又互不侵犯。

四、苗族對于其作品的技術美也有著執(zhí)著的追求

苗族人除了對其作品所呈現(xiàn)出的形式和內容有自己獨特的理解，他們對于作品操作執(zhí)行的技藝是否精湛也有著一套標準。一件蠟染的價值幾何，可以從三個方面進行判斷：

（一）圖案線條

現(xiàn)在苗族人繪制蠟染圖案的工具一般為銅刀，使用銅刀粘取融化的蠟液來繪制圖案并不容易，而且出錯之后也不易修改，即使是一般受過美術訓練的大學生在短期內也很難掌握好。一般內行的苗族人看到一幅蠟染作品的線條，立刻就可以判斷出來到底是新手的作品還是高手的作品，一般高手的作品線條干凈利落，流暢根根分明沒有粘連，且中間沒有斷開、蠟液分布不均勻或者頓挫的痕跡。他們愿意出高價購買高手的作品，有時候同樣面積的蠟染作品，只是由于一些微妙的差別，可能價格也會相差很大，他們會用金錢這種直接的方式來表達對手工藝者高超技術的肯定。

（二）染色工藝

由于傳統(tǒng)的苗族蠟染一般都會采用天然植物染料，因此染色工藝對于一幅蠟染作品來說也非常重要。對于繪畫的線條大部分苗族支系的評判標準都基本一致，而對染色工藝則每個支系各有所好。有些苗族支系，例如偏苗喜歡極深的藍色，要想染出這種極深的藍色則需要反復進行著色。有些支系例如紅頭苗喜歡套色、或是根據造型的需要染出不同深淺的藍色等等。工業(yè)染料的使用產生的廢水必然會污染環(huán)境，因此，對原生態(tài)染料的執(zhí)著也體現(xiàn)了他們的生態(tài)意識。

藍靛的制作也體現(xiàn)了苗族同胞的生態(tài)智慧。制作藍靛的靛池一般建在利于藍草植物生長的山坡，苗族同胞在長期的生產實踐過程中掌握了藍草植物生長的自然規(guī)律，種植藍草植物一般一年可采收一到兩季，苗族同胞一般會在夏季制作藍靛，因為這個季節(jié)的藍草植物生長最為繁茂，同時，夏季的高溫環(huán)境也有利于加快藍靛的充分發(fā)酵，產生高品質的藍靛。除了可以制作藍靛，藍草植物本身也有藥用價值，用藍草植物制成的中藥板藍根也被廣泛生產。因此從苗族制作染料的過程中我們也能體會到一種“不違農時”“萬物齊一”的思想觀念，而這也是苗族生態(tài)美學形成的一個重要支撐。

（三）傳統(tǒng)手工制作

雖然每個苗族支系對染色工藝有著不同的偏好，但是他們對藍靛的執(zhí)著基本相同。制作天然藍靛費時費工，成本遠遠高于工業(yè)染料，在苗族聚居的區(qū)域很多人靠著制作藍靛高泥為生，廣西有些村屯靠著藍靛合作社脫貧，甚至于產品還銷售到貴州和云南。雖然也有很多工業(yè)生產手段可以代替手工畫蠟、染布的工序，民族服裝上裝飾的刺繡、花邊等也可以進行工業(yè)量產，但是大部分苗族人還是高度認可手工制作的服飾。有很多人不理解生活于偏遠山區(qū)的人居然可以花上千元購置民族服裝，這體現(xiàn)了苗族人特有的審美價值觀。

五、結語

苗族蠟染圖案看似是一種隨心所欲的創(chuàng)造，但其中傳達的信息卻非常的豐富。首先，蠟染的審美體驗大都是源于自然的，這與中國主流傳統(tǒng)美學觀點是一致的;其次審美體驗的來源決定了審美特點，如果從積極的方面去解讀其中蘊含的生態(tài)美學，有利于傳承其中蘊含的生態(tài)美學智慧。在民族文化的傳承上，除了對技藝的傳承之外，還需要對民族文化的精神內涵有更加深刻的理解，這樣才能使文化的傳承更具有生命力。與此同時，從苗族蠟染的制作工藝上我們也發(fā)現(xiàn)除了自然美之外，苗族人同樣也追求技術美?？偟膩碚f，苗族蠟染是苗族藝術的重要代表，基于苗族蠟染圖案從多重視角研究苗族人的審美特點，有助于我們從更深層次認識這個民族藝術中蘊含的豐富文化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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