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集擅畫美人，尤其是他的《柳如是小像》更是后世公認(rèn)的最佳摹本?！旱o』的余集為何能畫出柳如是『俠而烈』的神韻？無它，他是柳如是相隔百余年的知音—畫的是美人，表達(dá)的卻是共同的人生態(tài)度和審美理念。

清代畫家余集（1738—1823年，字蓉裳，號秋室，浙江仁和人）留下來的畫作極少，但他的《柳如是小像》在明清兩代無數(shù)的柳如是（1618—1664年，“秦淮八艷”之一，字如是，又稱河?xùn)|君，后嫁才子錢謙益為側(cè)室，明末清初女詩人）畫像中，是最有名的。

陳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別傳》中大贊余集摹本：“神州國光社影印余秋室白描柳如是小像最為世所稱道。蓉裳善畫美人，有‘余美人之目……又‘美人本為河?xùn)|君之號，以‘余美人而畫‘楊美人，可稱雙美矣?！?/p>

丟狀元的傳說

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余集在28歲時考中二甲第三十八名進(jìn)士，候選知縣，之后一直當(dāng)官到侍讀學(xué)士。他年老告歸后，主持大梁書院8年，在86歲時走完了他平順的一生。然而不知何故，時人頗為他報(bào)不平，說他是因?yàn)樯卯嬅廊硕獊G了本應(yīng)屬于他的狀元。

清代文人蔣寶齡的《墨林今話》中記載：“曩聞之玉壺外史云：‘先生（指余集）捷南宮后，殿試當(dāng)大魁，以善畫美人，故抑之。此事雖無確證，然傳播藝苑，著為美談久矣?！敝?，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中也提及此事，“然則‘余美人之未能中狀元，此小像不任其咎也”。兩相對照，竟然坐實(shí)了余集丟狀元的傳聞似和柳如是有關(guān)。

是否確有此事？和畫柳如是有關(guān)嗎？其實(shí)并沒有。

余集在乾隆三十一年28歲時中進(jìn)士，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44歲才摹繪柳如是像，時間線根本對不上。另外，余集在乾隆三十一年殿試中位列二甲第三十八名，離狀元也是相當(dāng)遙遠(yuǎn)……

那么，余集到底冤不冤？清人戴堯垣《春水居隨筆》和梁恭辰《北東園筆錄》里有過一段很玄幻的記載，說余集因踐行歐陽修“三上讀書法”中的“出恭讀書”而被陰司削狀元為進(jìn)士……

這些傳聞?wù)嬲婕偌?、虛虛?shí)實(shí)，至今誰也無從確認(rèn)。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余集的美人畫得是真好。宋代有紅杏尚書（指宋祁，因“紅杏枝頭春意鬧”而得名）和三影郎中（指張先，因“云破月來花弄影”而得名），而余集便被公認(rèn)是清代獨(dú)一無二的“余美人”。

余美人

余集留下的畫極少，這大概因?yàn)樗鳂I(yè)是做官，其次才是畫家。當(dāng)時求他畫畫尤其是仕女畫的人極多，往往“持金以購，不得其門而入”，得之者則視若珍寶。無它，余集筆下的美人，真真是清雅到骨子里。求而不得的人里面，大概就有脂硯齋（《紅樓夢》抄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評點(diǎn)人），因?yàn)橹廄S曾認(rèn)定余集是畫林黛玉的不二人選。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第二十三回，“黛玉葬花”一段下面有兩條朱筆眉批：一為脂硯齋寫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的：“此圖欲畫之心久矣，誓不遇仙筆不寫，恐褻我顰卿故也?！币粸榛僳牛▋H次于脂硯齋的《紅樓夢》第二大評點(diǎn)人）寫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的：“丁亥春間，偶識一浙?。ㄐ拢┌l(fā)，其白描美人，真神品物，甚合余意。奈彼因宦緣所纏無暇，且不能久留都下，未幾南行矣。余至今耿耿悵然之至，恨與阿顰結(jié)一墨緣之難若此，嘆嘆！”

這位擅長“白描美人”的“浙?。ㄐ拢┌l(fā)”，大概就是余集—此時余集29歲，正是中進(jìn)士的第二年，又是浙江仁和人，正是“浙?。ㄐ拢┌l(fā)”，而“彼因宦緣所纏無暇，且不能久留都下”，對應(yīng)的應(yīng)是他外放當(dāng)知縣的身份。

余集不肯給林黛玉畫像，但他給柳如是畫小像就十分上心。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冬，余集24歲時在友人處偶然看到明清之交的文人顧苓的《河?xùn)|君傳》和《河?xùn)|君初訪半野堂小影》真跡，便久久難忘，20年后仍難以釋懷，便憑記憶重摹此畫，并用工整的隸書將顧苓《河?xùn)|君傳》全文近千字盡數(shù)抄錄，這便是今天的余集摹本《河?xùn)|君初訪半野堂小影》。

奇女子柳如是

余集筆下的柳如是，披幅巾、著男裝，雙手?jǐn)n袖，眉宇間風(fēng)神靜朗、英氣勃勃，更無一點(diǎn)女兒家忸怩姿態(tài)，清秀、雅淡又見神采。小像后亦有跋，記錄了余集繪像的緣由—

這幅《柳如是小像》是顧苓《河?xùn)|君初訪半野堂小影》的仿本。顧苓是誰？他是錢謙益的學(xué)生。顧苓很敬服柳如是，說柳如是“婉媚絕倫”之外，“格調(diào)高絕，詞翰傾一時”，尤其傾心她的俠義，在錢謙益死后的家事紛爭里，顧苓也站在柳如是一邊支持她。柳如是死后，他寫了《河?xùn)|君小傳》，又繪了《河?xùn)|君初訪半野堂小影》，好讓后世之人知道這位“俠而烈”的奇女子。

余集題跋中說，顧苓是柳如是的知己，因?yàn)榕宸缡嵌鵀樗L小影以垂不朽，如今自己仿著顧苓的畫重摹，好讓這人、這事、這畫再傳下去。

看來，余集對柳如是也是很佩服的。

柳如是是個奇女子。她著男裝探訪錢謙益的故事曾如傳奇般流布四方。明崇禎十三年（1640年），艷名播于秦淮的一代名伎楊愛以儒生打扮來到“東南文宗”錢謙益的半野堂外求見，遞上的名片寫著：柳如是（她化“楊”為“柳”，并取宋人辛棄疾《賀新郎》中的“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中的“如是”），并附上她寫的詩。此時，她23歲，他59歲。

第二年，錢謙益以正妻之禮迎娶柳如是，為她在半野堂的后面蓋了絳云樓。據(jù)說絳云樓極其古雅，“旁龕古金石文字，宋刻書數(shù)萬卷。列三代秦漢尊彝環(huán)璧之屬，晉唐宋元以來法書名畫，官哥定州宣成之瓷，端溪靈璧大理之石，宣德之銅，果園廠之髹器……”。柳如是就這樣在錢謙益的寵愛中，日日喝茶、燃香、寫字、作畫，仿佛李清照初嫁趙明誠之時，在金石翰墨間兩情歡冶。

如果故事就此結(jié)束，那柳如是頂多算是艷名流傳、既美又慧的女子罷了。崇禎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禎帝自縊于煤山。次年，清軍逼近南京時，柳如是勸錢謙益雙雙投水殉國，且“奮身欲沉池水中”，錢謙益硬將她托住，后人有說錢謙益曰“水冷”，有說錢謙益曰“要活下去，要帶著更多人活下去”。

清順治四年（1647年），錢謙益因黃毓祺反清案被捕入獄。柳如是四處奔走，救出錢謙益，并鼓勵他聯(lián)系、資助鄭成功、張煌言等抗清義軍?？滴跞辏?664年）五月，錢謙益離世;六月，柳如是以白綾結(jié)頸而去。

斯人淡如菊

從明末到晚清，許多畫家、文人都熱衷于給柳如是作傳、畫柳如是的小像并題詠，這甚至成了一種時尚。

崇禎庚辰冬，扁舟訪宗伯，幅巾弓鞋，著男子裝，口便給，神情灑落，有林下風(fēng)。

—清·雪苑懷圃居士《柳如是事輯》

（柳氏歸錢謙益后）常衣儒服，飄巾大袖，閑出與四方賓客談?wù)摚视萆接趾魹榱迨俊?/p>

—清·沈虬《河?xùn)|君傳》

書生巾服丈夫心，半野疏窗夜語深。篷室捐軀如葛嫩，虞山殉國愧孫臨。不聞李靖悲紅拂，辜負(fù)文君托素琴。萬卷絳云同日盡，丹青玉貌未銷沉。

—清·南康謝啟昆題陳栻《河?xùn)|君初謁半野堂小影》

南社詩人陳去病在《五石脂》一書中記錄了他所見所聞的幾幅柳如是小像：

吳江閨秀陸澹容曾繪有小像一幅。長不滿尺，而眉目意致，生動自然。

又范崇階亦有一幅，曾囑頻伽題詞其上（和陸澹容本很象）。

后秦敦甫見之，亦臨一冊而去。

清代畫家錢杜、陳庭鷺、陳栻、禹之鼎也都畫過柳如是小像。這些記錄林林總總，竟有上百，其中當(dāng)屬余集的摹本最好。

余集算得上是詩書畫三絕的。他的畫風(fēng)上宗元代錢選，下溯陳洪綬、惲南田;筆意疏秀空靈，意境幽曠，構(gòu)圖奇譎;人物以外，兼善山水、花卉、翎毛、蘭竹。書法也好，稱得上古秀，既有“二王”的俊美秀逸，又有褚遂良的端莊謹(jǐn)嚴(yán)，用筆跌宕灑脫，行氣疏朗雋永，令人回味無窮。他博學(xué)多藝，工詩詞古文，生平吟詠甚富，結(jié)有《梁園歸櫂錄》《憶漫庵剩稿》《秋室學(xué)古錄》《秋室我聞錄》等。但他全都不大在意，書畫也好，做官也好，似乎都無所謂。他只留下很少很少的書畫作品、一則丟狀元的傳說和一些散落在別人筆記里的生平逸事。

清人俞蛟給他作小傳，說他自幼神情蕭散，對什么事都不大放在心上。做了官以后也沒有架子，經(jīng)常站在路邊，塵土飛揚(yáng)地跟熟人一聊就是半天。李如筠在詩里說他“文章清氣如靜女，落花不言人不語。世間但取笑嫣然，不字有人甘獨(dú)處”?？磥?，余集應(yīng)當(dāng)是個清淡閑靜的人。

偏偏，是他的《柳如是小像》作為最好的摹本被傳了下來。也許，柳如是的“俠而烈”，與他的“淡與靜”，在看起來完全不同的表象下，是同樣的“做自己”的個性。柳如是做了自己，成為傳奇里一個有決斷有主意的女子。余集做了自己，他的隨意和淡泊，讓他甘于在世間淡淡消散。

假如余集當(dāng)年真的是因?yàn)楫嬃缡切∠穸c狀元擦肩而過，他會不會懊惱后悔？我猜，不會。一個能做自己、愿意做自己的人，不會去絲絲點(diǎn)點(diǎn)地在意計(jì)算。人生得失如春草，隨處生長，哪里用得著去一一計(jì)較？

任淡如，自由撰稿人，菊齋公眾號創(chuàng)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