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德
往保加利亞,往里拉修道院,公路蜿蜒在不修邊幅的山野間。
大巴司機是保加利亞人,中午時分,他把我們拉到了一家路邊小餐館。
壁爐正燃燒,隨意,懶惰,散漫。
第一道菜上來了,涼涼的面包片,涼涼的黃豆?jié)鉁?。面包片撕成小塊,蘸著黃豆?jié)鉁?,仍然是涼涼的。我們中國南方的舌尖,老是惦記著冬天里那暖暖的味道?/p>
于是我頓生奇想,用叉子挑著面包片,到壁爐邊烤。隔著緊閉的厚厚的玻璃門,做個姿勢,鬧騰一下吧。
那個給我們端盤子的婦人卻善解人意,微笑著,打開了壁爐的玻璃門。畢竟是熊熊的炭火,手在上面晃一晃,就感覺到灼熱的疼痛。
老杜也來勁兒了,馬上給拍了幾個鏡頭,立刻發(fā)到“歡歡樂樂巴爾干”微信群里,連同整個餐館,連同前俯后仰的笑聲。
第二道菜是鱒魚配燒土豆。鱒魚是烤熟了再冷藏的樣子,足有半斤重,刀叉劃拉,去掉魚頭,挑出中間的一根刺,就是一大塊又白又嫩的魚肉了。
該祝福這鱒魚了,在巴爾干半島的荒山野嶺里,巧遇愛你、寵你、消費你的遠方來客。
一個小碟子上來了,蜂蜜澆蛋糕,該是最后的甜點。別管它會不會長血糖,銀色的小湯匙,先勺它一小塊,別辜負了這么綿長的酣暢。
團友保勤,一個男孩子名字的女孩兒,執(zhí)行我家最高領(lǐng)導(dǎo)的密令,緊盯著我,大聲地訓(xùn)斥著,不能吃了,不能吃了。
我裝聾作啞,想象著這道甜品的做法:蜂蜜剛從山上采回,就將新鮮出爐的蛋糕澆透,放進冰箱里冷藏,三十分鐘,行了。
我回家也可以明目張膽地做,或者偷偷摸摸地做。全世界的飲食文化,不都是一種隨心所欲的創(chuàng)造與享受嗎?
HOTEL-RESTAuRANT,這個小餐館的木頭牌子,大大咧咧地掛在路邊的大樹上。
我在連接公路與小餐館簡陋的小橋上,走幾個來回。
橋下,清澈的山泉水,絲毫不理會寒冷襲來,與裸露的石頭,打著叮叮咚咚的水仗。
你說,它與我們的農(nóng)家樂相似嗎?
秋天已逝,但其韻味與氣息仍不愿離去。
綠色的生機與頹廢,金黃的葉子與枯枝,刻薄的寒風(fēng)與斜陽,不顧旅人的世俗眼光,在懸崖上、斜坡上、石頭上、溪流上,隨意地、雜亂地挨在一起,如一床散漫的地鋪。
巴爾干半島最大的修道院——里拉修道院,到了。
還是那個保加利亞司機告訴我們,往年的11月,這里奧斯卡山谷,這松樹披掛的陡壁,這風(fēng)云蕩去的湍急,已經(jīng)是一邊倒的冰天雪地。而今年,白雪還踮著腳尖,在巴爾干半島最高峰的里拉山上瞭望。
也許,它想以毫無修飾的、最原始狀態(tài)的容顏,告訴遠道而來的我們,宗教沒那么神秘,沒那么深不可測。它是冬天的一片黃葉,是一種生活,一種文化,一種命運。
里拉修道院是一座拜占庭式建筑,中世紀城堡式的建筑群,七百年前的城市綜合體。它始建于公元10世紀中期,隨著保加利亞國家命運的起落而起落。
奧斯曼帝國時代,土耳其人入侵,里拉修道院三次被毀。保加利亞人從各地運來石塊、木材、灰漿等建筑材料,重建了自己的精神家園,重建了自己的生活。
公元14世紀初,里拉修道院毀于一場大地震。保加利亞人又以頑強地活下去的意志,把它建設(shè)得更加堅固,處處是文藝復(fù)興的神韻,譬如大門口逼真寂靜的壁畫,譬如凹凸不平的石頭廣場。
半圓形的四層樓房,是最主要的建筑,分為東西南北四部分,共有三百多個房間。鼎盛時期,能供給一萬多名朝圣者的吃喝拉撒。如今22米高的廚房煙囪依然聳立,只是不再炊煙如云朵,如牧歌,如晚鐘。
甚至于一層的樓梯口用繩子攔住,示意游客不能進入。而其他附屬建筑,也是空空洞洞的,任由風(fēng)塵掠過。
我更多地以現(xiàn)代商業(yè)與旅游價值來思考它。如果沒有充分的財富支撐,一切信仰與文化都是空泛之物。特別簡單的道理,你要有錢養(yǎng)活一批專業(yè)人士,來管理與維護它,來研究與詮釋它。
當然,最好的說法,應(yīng)是它正在進行維修,但沒有人告訴我。雖然它已于1983年成為聯(lián)合國確認的世界文化遺產(chǎn),是保加利亞館藏非常豐富珍貴的國家博物館。
而實際上,里拉修道院最引人注目的,不是整個歐洲到處都是、千篇一律的教堂與十字架,而是一處自然洞穴與宗教文化奇妙結(jié)合的人類文明。
它是10世紀的保加利亞隱士圣胡安,在里奧斯卡山谷里發(fā)現(xiàn)的圣胡安洞穴,并在這個洞穴里修建的圣胡安教堂,又在這座教堂里修建的圣胡安墓。
我們翻山越嶺、跨洋跨海,不遠萬里來到這里,卻讓一條漫不經(jīng)心的繩子攔住了,又揮一揮手,打發(fā)走了。
從修道院的后門出去,有一排小房子,小食店的餐桌就擺在門口,挨在山崖邊上。還有各種小什物攤檔,叫賣的小販。
還是要過日子。
索菲亞,保加利亞的首都,與我想象中的穩(wěn)重和嚴謹,就是對不上號。
年輕的姑娘、小伙子,在巴洛夫建筑高高的廊柱下,如展翅的小鳥,隨著時而輕快、時而奔放的音樂,旋飛舞蹈。這里一群,那里又見一群。我招手致意,他們停下來了,非常友好地回應(yīng)。
我們東方古老的國度,從北國的漠河到南海邊的三亞,從鄉(xiāng)村到城市,更是如火如荼的廣場舞。
我們翩翩起舞的,是方隊劃一的中國老大媽,而他們是悠然自得的年輕人。
余秋雨的《行者無疆》有一篇“黃銅的幽默”,寫了斯洛伐克的首都布拉迪斯拉發(fā)。
“這里的行人過于年輕,說明歷史如何虧待了上一代,使他們還沒有可能牽著小狗在街上消停,只把出門玩樂的事,完全交給了兒孫。
“就城市而言,如果滿街所見都年輕亮麗,那一定是火候未到,弦琴未諧?!?/p>
余秋雨的表達,比“黃銅的幽默”更幽默、更隱瞞。其實,我們誰都知道,布拉迪斯拉發(fā)在上個世紀走過的路。
索菲亞何嘗不是如此?
我也到過布拉迪斯拉發(fā),也在市中心的步行街和廣場上徜徉,親眼看見“這種幽默陳之于街市,與前后左右的咖啡座達成默契”。
但是,索菲亞與布拉迪斯拉發(fā)相比,隨意懶惰與黃銅的幽默相比,還是有很多不同的色彩和含義。不知余秋雨是否到過索菲亞,反正,我和幾位幸福的中國大媽來了,到了保加利亞的總統(tǒng)府。
這是一座現(xiàn)代色彩、線條鮮明的五層建筑,背靠東羅馬時代的圣喬治大教堂。大門是四塊淺藍色的玻璃,左右兩側(cè)的兩塊是固定的,中間才是兩扇可以打開的門。大門前有兩個站崗的禮兵,身穿紅色小方格的軍禮服,頭上的圓帽子頂上插著一支羽毛,木質(zhì)槍柄與筆直的雙腿一起豎在地上。
他們是兩尊塑像,是一道靚麗別致的風(fēng)景。
幾個索菲亞的小孩兒,在他們的面前嬉鬧。
我們見縫插針,一個接著一個,迫不及待地挨到他們身邊,合影留念。其實,在這里,我還可以邀請同行的中國大媽,或者索菲亞姑娘——
懶散地跳一曲。
沿著索菲亞大道走去,從西往東,到了一個“丁”字路口。一輛警車停在安全島里。一個警察手里拿著刷卡機,刷了一個女子的罰款,撕給她一個單子,然后打開一輛紅色小轎車輪子上的電子鎖。
安全島上還有三輛小轎車,那個警察還在忙。
我們的生活可沒有這么繁雜。一般的交通違規(guī)處罰,監(jiān)控系統(tǒng)、網(wǎng)絡(luò)系統(tǒng)全程負責(zé),誰都跑不了,用不上警察現(xiàn)場處理。
又一輛小轎車被攔進了安全島。我們得趕緊往前走,別影響人家的公務(wù)。
到圣尼古拉大教堂了。
教堂是什么?是處罰人們精神違規(guī)違法的安全島?
圣尼古拉大教堂比不上里拉修道院出名,但比里拉修道院光鮮擁擠多了。是因為都市里出軌的人太多了,還是在山野里修煉的人太少了?
教堂對面,隔著車水馬龍的街道,是一家美術(shù)繪畫工藝品專賣店。透過落地玻璃窗,可見讓人驚訝的大尺寸的裸體人像,那眼神,就算天塌下來也不關(guān)她的事。
可是,我就是找不到它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