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建輝
(廣西師范大學 新聞與傳播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失范是一個社會學理論上的概念,是指由于道德、法律等集體意識系統(tǒng)缺乏對于社會生活有效的調節(jié)和控制,導致社會處于各種各樣的沖突和混亂狀態(tài)。[1]它是與正?,F(xiàn)象相對的反常現(xiàn)象,是對事物發(fā)展應有狀態(tài)的一種偏離。 在20 世紀前半期這個大變革大轉換的動蕩時代里,出版業(yè)的變遷顯得急迫又劇烈,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共存,繁榮與紊亂兼具。 在政治、經濟和文化相對貧瘠的環(huán)境中,現(xiàn)代新式出版業(yè)卻在短時間內獲得快速擴張、膨脹式的野蠻成長。 但基礎不牢固,不夠夯實造成了出版業(yè)在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后問題頻出,狀況不斷。 不夸張地說,失范是民國時期出版業(yè)一種普遍性的生存狀態(tài),這也招致了人們對出版業(yè)相當程度上的不信任,甚至鄙夷、敵視的態(tài)度,以致時人有“書店、書店! 天下多少罪惡,藉汝之名以行”[2]的喟嘆。
在近現(xiàn)代中國的發(fā)展歷程中,那些較多接觸或較早介入新式出版業(yè)的知識分子超越了“刻書修身立德”的傳統(tǒng)觀念,將出版和國家社會民族聯(lián)系在一起。 出版業(yè)逐漸成為國人“救亡”“啟蒙”所仰仗的重要的工具、載體和平臺,其譯印的圖書、創(chuàng)辦的報刊不斷引發(fā)民眾的閱讀與追捧,攪動和激蕩著革命潮流,推動著社會變革。 基于此,民國社會極為重視“出版”這一特殊領域,一旦察覺到出版活動及其上下游環(huán)境偏離了正軌,便有人挺身而出,著文批評指正。 所以,出版失范現(xiàn)象自然成為出版評論的關注點,頻繁出現(xiàn)在各大書報刊的評論專欄中,成為當時出版評論的最重要主題。 再細分而觀之,這一時期數(shù)量眾多的對出版失范行為的評論文本有四個較為集中的議題,即出版投機普遍、盜版翻印泛濫、淫書公開售賣與期刊愆期無序。 它們幾乎覆蓋了現(xiàn)代出版產業(yè)鏈中的出版策劃、編輯加工、生產復制、出版物發(fā)行以及版權保護在內的所有環(huán)節(jié),因此,社會各界對這四種出版失范現(xiàn)象的批評之聲,幾乎未有已時,《申報》“出版界”專欄、《大公報》的“文藝園地”專欄和“圖書周刊”副刊、《中央日報》的“中央公園”專欄,著名的《東方雜志》《新青年》《新潮》《現(xiàn)代評論》等刊物,包括出版機構自辦的特刊如商務印書館的《出版周刊》、開明書店的《開明》、中華書局的《圖書月刊》、現(xiàn)代書局的《現(xiàn)代出版界》、光華書局的《讀書月刊》都有類似的出版評論大量涌現(xiàn),《隨風轉舵的出版界》《中國出版家之投機性》《翻版書的黑幕》《書的還魂和趕造》《出版界之性潮》《出版物的愆期與早產》《先天不足、后天失調的現(xiàn)代出版界》《檢討現(xiàn)在的出版界》等評論都領一時之輿論風潮。 魯迅、茅盾、葉圣陶、邵力子、周全平、劉大白、俞頌華等文化界、出版界人士也都執(zhí)筆為槍,對這些出版失范行為進行全面的揭露、透徹的剖析和猛烈的抨擊。
出版業(yè)是文化和商業(yè)的結合,圖書經營的原則是求得兩者的平衡,既能推進文化,又能獲得利潤。 但民國時期真正將出版當成事業(yè)來做的出版家實在太少,唯利是圖的書商太多,他們“只圖目前小利,不顧長久得失”,“歡喜出投機的書籍,不問這書的內容,不問這本書出版了以后對于自己書店的聲名信用的影響如何,只要看上去銷路不壞,可以賺錢的,便毅然付印問世”,[3]急功近利的賺錢心態(tài)統(tǒng)治著出版業(yè),讓出版活動充滿了投機性,市場混亂,競爭無序。 一方面是圖書出版有利可圖,投機者開設書店盲目成風,一哄而上,一哄而散,“自從李小峰老板因創(chuàng)設北新書局而大發(fā)洋財后,上海灘以播揚新文化自命的小規(guī)模書店真有如雨后春筍般的蓬勃起來”,“他們口口聲聲的喊叫著給讀者謀利害呢,其實呢,大謬不然,他們一樣的惟利是圖,或者更比一般無識的商人敲竹杠的手腕更巧妙些”,[4]文化出版事業(yè)深陷于投機商的漩渦里。 而真正的將出版當成文化事業(yè)的作家、文人們因堅守出版原則和文化理想,不善也不屑于鉆營,則處于苦難之中,無不形容枯槁,奄奄待斃。 另一方面,投機書商將圖書看成是完全遵循市場的售賣規(guī)則的商品,過于迎合社會思潮和時代風向,太過關心讀者的興味與偏好,無原則地遷就讀者興趣的轉移。 出版商看到某類書刊銷路廣闊,大家就都去出版這一類的書刊。 等到別的一類書刊風行時,出版商們又都改弦易轍,出版物成為了大量小市民閱讀興趣的尾巴。 新文化運動期間的新詩,新小說以及含有新思想的文存之類的書籍容易銷行,于是出版商便競相出版這類書籍。 隨后,戀愛小說大盛,他們便來出版戀愛小說。 接著,革命文學勃興,他們又集中出版革命文學一類的書籍。 普羅文學繼起后,他們出版普羅文學的書籍。 小說暢銷,他們出版小說;社會科學書籍暢銷,他們又趁機大出特出,“今年流行戀愛小說,明年流行普羅文學,后年又紛紛改出‘國防’作品……有時看見辯證法時髦,于是你出一冊《辯證法概論》,我出一冊《辯證法入門》,他出一冊《辯證法ABC》。 因見翻印古籍能夠賺錢,又有許多出版家把老古董搬出來翻印出版”[5]。 更有許多《會考指導》《考試指南》《日文百日通》等并無多少文化價值,純粹謀利的書籍接二連三地出版發(fā)行。 出版界“在這個投機的心理的支配之下,它們的感覺訓練得十分的銳敏”,“可以不用問這些貨色是否清鮮,是否有毒,是否適合我們的需要”[6],只知抓住時機,粗制濫造,盡量地縮短周期出版上市,“朝方屬稿,暮已付梓,浹旬之間,已風行全國矣”[7]。
這些投機性的出版行為帶來的危害是相當嚴重的,造成出版界虛火旺盛,外強中干。 表面看上去種類繁多,急管繁弦,熱鬧非凡,但實際上淺薄無聊的出版物眾多,有價值的好書太少,“二三十年間統(tǒng)計全國所有之出版物,雖云汗牛充棟,不可縷計,其真能具有促進文化輔助教育之效能者,殆什不過一二”[8]。 投機出版所出書刊內容相似、版式相近,甚至互相摹擬,互相抄襲,互相重復。 不僅造成出版業(yè)有限資源的浪費,而且書刊失去了指導讀者的效用,錯誤百出。 出版投機一定程度上促成了圖書出版的發(fā)達,利于文化繁榮。 但更主要的是功利之求,讓出版商們走上唯利是圖的歪門邪道,對出版業(yè)本身和文化的發(fā)展埋下了隱患。
盜版和翻印一般意義上都是指未經版權所有人同意或授權,私下對出版物進行復制、重印再發(fā)行營銷的出版行為。 自近代新式出版業(yè)以來,盜版翻印就如影隨形。 梁啟超主持廣智書局時就曾喟嘆“欲求確實之版權而不可得”,“本局所印好書銷行稍廣者,無不為他局所翻印,貶價奪市”。[9]進入民國后,盜版翻印更是屢見不鮮,日漸泛濫,甚至成為了一部分出版從業(yè)者的主業(yè)。 他們手段精妙,方法多樣,幾近以假亂真。 中華書局吳鐵聲曾撰文揭露圖書翻印內幕,“著作者自己要出版一部作品,把稿件交給小印刷所去排版,等到全部稿子校定之后,這家印刷所就自己多打一幅紙型;然后把正文印好,封面換過,定價改低;有的甚至將書名,編著者的姓名都改變了”,這種不費翻版手續(xù)的翻版書,其手段之厲害明顯超過其他錯漏百出、印刷粗劣的盜版書籍,“這一種翻版書的正文,卻與原版書一般無二,而定價比原版書便宜,因為合乎物美價廉的原則,就可以暢銷一時”[10]。 盜版翻印的圖書也明目張膽地擺放在書店、報攤售賣,店主、攤販也毫不避諱,正版、偽版、盜版的書籍一齊陳列,價格從高到低,任由顧客挑選。 這種公然侵犯作者權利,破壞出版秩序的現(xiàn)象猖狂至斯,而且不斷地在蔓延,范圍日漸擴大。 在出版評論者的筆下,出版界盜版翻印的事實觸目驚心,“翻版之風,于是大行,竟由上海蔓延平津,近在市坊屢屢發(fā)見,凡稍有價值之書,靡不有翻印偽本,假托烏有之店名,劣紙廉價以賤售,考其內容則割裂拼湊,不復成文,亥豕魯魚,訛誤百出,著述本旨,蕩然無存,反動思想,間雜其中”[11]。
盜版翻印的圖書質量低下,“錯字百出,紙張不良,頁數(shù)錯亂或遺漏”[12],堪稱出版界的“毒物”。 劉半農也驚詫于北平書攤中夸張離奇的盜版翻印現(xiàn)象,在北平一地就有三四百種翻版書籍,把上海各書局銷行較佳的書籍幾乎一網(wǎng)打盡,“有一本叫郭沫若著孤鴻零雁記,翻開一看,此書原為已故詩人蘇曼殊所著”,“我還順便翻了一本中國文學史,面上注明為上海泰西書局出版。 誰知其內容即為泰東書局曾毅所譯的中國文學史”,他慨然嘆道:“總之,我所看到的書,不是翻印上海版,便是冒充名作者著……其著者書店名目之冒充亂命,實使無甚判斷能力的讀者目眩眼花。”[13]楊壽清貶斥這些惡劣的“東剪西貼,拼湊成書者”的翻印盜版行為,稱之為“這實是中國出版界上的一個污點”[14]。 陳西瀅也在其《閑話》中論及民國圖書盜版翻印現(xiàn)象之普遍,出版商侵犯版權之隨意。“中國還沒有加入國際版稅同盟,所以翻印或翻譯不問版權是不大要緊的。 可是他們待中國的著作家,也一樣的兇惡”,“魯迅、郁達夫、葉紹鈞、落華生諸先生都各人有自己出版的創(chuàng)作集,現(xiàn)在有人用什么小說選的名義,把那里的小說部分或全部剽竊了去”。 陳西瀅對書商巧取豪奪作家版權,任意翻印的行為嗤之以鼻,大加呵斥,稱他們是“著述界的蠹蟲”,“蠹蟲不除,著述界是不會有健全的希望的”[15]。 這些深受盜版翻印之苦的作家、文人、出版商們的集中聲討,直接推動了1932 年北平市政府與上海新書業(yè)公會聯(lián)合執(zhí)法,展開了一場疾風暴雨式地掃蕩行動,“搜獲翻版書籍三大間,共計二百余種,約計數(shù)萬冊之多”,非法奸商們“遂乘機紛紛運往外埠,或秘密收藏,以圖滅跡”[16],北平的盜版翻印活動得到了有效的遏制。1934 年上海市書業(yè)同業(yè)公會還頒布了《書業(yè)取締翻版辦法》十條,以聯(lián)合自律、相互監(jiān)督的方式限制日益猖獗的盜版翻印行為。
對大眾消費者來說,性是一個有利可圖的領域。 對于出版業(yè)來說也是如此,性永遠是吸引讀者購買的法寶。 “一本書本來只能銷五百份,有了女人的肉,可以銷到一萬份;一種報本來只能銷一千份,有了畫報——充滿了女人的肉——可以銷到五萬份或幾十萬份”,“出版界的人們對于女性美在特別的用心描繪,買書的人們對于女性美也在特別的留神賞玩。 真的,這是‘肉感’二字促成二十世紀的出版界一個花花綠綠的現(xiàn)象……書中,報中,雜志中,充滿了肉,女人的肉!”[17]民國時期渲染肉欲聲色的涉性淫書在市井間廣泛傳播,流布廣泛,是出版“性”潮中浮現(xiàn)出的一股黃色濁流。 一些出版商以傳播新觀念、普及性知識、學習西方先進生活方式為借口,出版淫書,從中牟利。“近來以介紹性智識自命的定期刊物,雨后春筍似的,忽然增加了好幾種,如《新文化》、《性雜志》、《性欲周報》、《性三日刊》、《性報》,多的不及半年,少的是最近一二月或一二星期內才出現(xiàn)的?!盵18]這類刊物名義上是介紹和傳播科學的性知識和性文化,實際上濫竽充數(shù),以猥褻與玩賞的意味和細膩與肉麻的筆法搜集、描繪才子佳人、風月場所、閨房之樂和淫邪之事。 “現(xiàn)在性的教育日趨重要,而我國此類書籍大抵皆猥鄙不足觀”[19],“文字多幼稚欠通,取材則非談嫖經,即談賭學,以及吊膀子,軋姘頭種種門檻,下流社會之黑幕,總之,無奇不有,而以誨淫為主”[20]。 上海的美的書店,以“性讀物”為招牌,推出性育小叢書系列,出書達十多種。 由道林紙印刷,定價僅為二角,一年之間,總共賣出了幾十萬本。 美的書店在生意最紅火的時候,與商務印書館、開明書店等老牌出版機構同儔并稱。 當時市場上還有一種“弄堂書店”,專門編印、銷售充滿色情成分和低級趣味的《房中秘》《性庫》《桃色新聞》《書淫艷異錄》等圖書,涉性淫書的出版一時風靡且日漸公開化。 “近年談性之書,汗牛充棟,作者多自命張競生,書中人物,亦不外小江平董二嫂之類。 其中有《花魔》等書,一出再出,竟至五集,聞系在北方撰述,而寄滬出版者。 此類書籍,以前兩年為最盛時代,當時津埠各大商場,竟有公然陳列者,且巧立名目,層出不窮。”[21]嚴肅的、正經的、有價值的社科書籍和文學書籍銷路不暢,淫穢的書籍卻無不暢銷,“專售淫秘書籍之愛麗、好運通、青華、交通、中央各書店無不利市十倍,門庭如市”[22]。 有讀者直接將上海書店云集的四馬路文化街稱之為“野雞窟”,行人經過外灘或者附近的馬路,都可以看見許多書攤上都放滿了中文本的、英文本的淫邪書刊在公開售賣,觸目皆是淫靡猥褻的書籍,蝶戀蜂狂,艷詞浪語,蔑視情操,悖離人倫,敗壞社會風氣。 血氣未定,不諳世事的青年人如果讀到這類書籍和刊物,禁不住引誘,一旦逾軌犯錯,就會喪身敗家,后果不堪設想。 時人將淫書害處總結為三端,“荒廢金錢,節(jié)省借債而不惜;荒費時間,棄功課、拋正業(yè);流入淫邪,最易引起不道德之情感”,“其毒甚于猛獸,戕害青年生命,教師尤須留心,家長應當注意?!盵23]
但不可否認的是,輿論界對淫書出版嚴厲批判的同時,存在著“臟水孩子一塊倒”式的極端做法,對《性史》等宣傳性教育、性科學的書籍等同于淫書。 這也引發(fā)了一場關于“性書”與“淫書”的筆戰(zhàn),張競生、周作人、梁漱溟、吳鴻舉、鄭賓于等都參與其中,他們呼吁對出版“淫書”進行處罰前,必須進行公正客觀的圖書審查與鑒定,以避免誤傷。 報刊上關于性書、淫書的分辨之論則一直在延續(xù),其中不少評論文本所做的分析、論證、探索對今天涉性、涉黃圖書的治理與處置仍然具有巨大的參照價值和理論意義。 另外,在對“淫書”筆誅墨伐的同時,人們意識到這類低俗讀物對青少年的成長危害最大,從而引發(fā)了全社會對兒童讀物的深入討論,涉及到兒童讀物的內容、形制、生產、改造與審查等多個方面的議題。 商務印書館童書編輯張若英曾在一篇評論中總結了如何編輯一本優(yōu)良童書的要點,提出童書要適應兒童心理,適合兒童的程度。 這種類似于兒童分級出版及閱讀的主張,也被當時的出版商在一定程度上采納了。 1935 年出版的《全國少年兒童書目》就按讀者年齡、知識的深淺程度對圖書進行了分級,采用書名前加注數(shù)字的方式,“1”代表最低年齡層次,適合學齡前的兒童,“2”表示小學低年級,以此類推。 在抗戰(zhàn)勝利后的幾年時間里,國民黨中央和一些地方政府也出臺了相關兒童讀物的管理政策。 這都可算是出版評論對“淫書”泛濫進行關注、批評的延伸影響和間接效果,反映了出版評論對現(xiàn)實出版積極的能動作用,它能夠有力地推動出版凈化和出版物品質提升。
在民國出版業(yè)的類型分布上,期刊雜志占據(jù)著相當重要的位置,而且在增長的速度、數(shù)量上都超過了同期圖書,刊物愈出愈多,以至于出現(xiàn)了“雜志年”的文化現(xiàn)象,魯迅對出版業(yè)有“出版界的現(xiàn)狀,期刊多而專書少”[24],零食超過主食的評價。但期刊在發(fā)展過程中,愆期問題漸漸凸顯,益發(fā)嚴重,“定期刊物不能按期出版,這是中國出版界一個最糟的現(xiàn)象”[25]。 從當時雜志中大量的編輯啟事、通告、后記、編輯余話、致歉說明就足以證明出版愆期的普遍化,“俱深抱歉”“至用慚歉”“殊為抱憾”“不勝愧恧”“愧對讀者”這類的字眼俯拾皆是。 期刊愆期的情況嚴重到什么地步呢,以《新潮》雜志為例,原本是月刊,但從第二卷第一期后就變成了不定期刊物。 1919 年12 月出版了第二卷第二期,1920 年2 月出版第二卷第三期,當年5月又出版了第二卷第四期。 而出版了第二卷第五期之后,第三卷第一期遲至1921 年9 月才出版,整整間隔了一年時間,然后第三卷第二期也是在半年之后的1922 年3 月才出版。 《少年中國》從1923 年3 月第一期到1924 年4 月第十二期,只有第一期正常出版,而其余十一期都是愆期出版,一般都要拖延一到二個月。 “中國底各種出版物呢,查不多愆期的要居大多數(shù)。 民國八年預定一年九期的《北大月刊》,如今兩年多了,還只出了七期。最高學府底出版物,有這種無限期愆期的現(xiàn)像,不是很可嘆嗎!”[26]4定期刊物出版不規(guī)則,多半不能按期出版,愆期而又愆期,延誤一再延誤,最后被迫合期出版,成為出版界每次進行總結和檢討時都要提及的缺點。 “各地的出版界依然散漫不堪,出書的遲緩和刊物的脫期,尤為昭然的事實?!盵27]雜志的愆期帶來的直接后果就是缺乏時效性,原本新鮮的內容變得陳舊落伍,甚至會鬧笑話。 沈本權批評商務印書館的《學生雜志》經常愆期,“第六期《學生》應該是六月五日出版的,但我收到該雜志時已在七月底了”[28],造成了本來是供給升學者參考用的幾篇關于升學應試的文章以及前幾年各大學入學試題,完全失效了,因為大多數(shù)的大學早在七月中旬以前舉行過考試了。 讀者在收到推遲了的刊物時只能哭笑不得,大呼荒謬。
這一時期,有的出版評論對出版愆期的原因進行過深度的分析。 劉大白指出日本的雜志由于編輯、印刷、出版三部門的通力合作,基本沒有愆期現(xiàn)象。 而在中國,雜志愆期是一種通病。 實力弱小,財力不夠的雜志還可以借口印刷、發(fā)行問題,“至于號稱中國最大的書店,各種雜志都專設編輯部,印刷、發(fā)行又都是自辦的,也常常有出版愆期的現(xiàn)象,這是什么緣故呢? 我想不負責任,不顧信用,大概是中國人底通病罷”[26]4,認定出版愆期的主要原因并非客觀環(huán)境因素,而是編輯出版人員沒有認真努力工作,敷衍失職的結果。 這篇評論刊登后,引起了《民國日報》駐日本特派記者謝晉青的回應,他針對劉大白的兩個主要觀點“日本雜志的早產”和“中國雜志的愆期”一一做了評述。 在文中,他認為日本雜志的早產是因為日本教育的普及,雜志的受眾群體龐大,“所以雜志的種類,發(fā)生日多”,“出版家個個曉得迎合社會心理,又兼著同行須得競爭,所以這個月底雜志,我比你出得早,那個月底雜志,你就比我更早。 差不多普通的二月號底雜志,一月十日就都出版了”,追根溯源,本質的原因就是日本特殊的民族性。在分析中國雜志的愆期時,謝晉青認為:“出版家對出版愆期,不是不負責任,和不顧信用,實在是欲負責任和欲顧信用而不能,概況起來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實在多由于材料困窮。 材料為什么困窮呢? 這又是人力不足和教育缺乏底問題。”[29]這篇文章發(fā)表后,劉大白在同一期《覺悟》上連發(fā)兩篇評論予以回應。 在《材料窮》中,他贊同謝晉青的中國雜志愆期是因為材料困窮的觀點,并進而指出因為材料不足,出版界出現(xiàn)了某些出版機構利用講義、筆記和零星譯述濫竽充數(shù)的不良現(xiàn)象,值得警惕。 另外在《出版物愆期底分別》里對謝晉青提出的中國出版家對出版愆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看法作了分析,他指出對不同雜志的愆期要分別對待,“無限期愆期的,像《北大月刊》、《新潮》一類,是由于‘材料困窮’,‘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有限期愆期的,像著名大書店按月出版的雜志,明明每期緊接著繼續(xù)出版,這卻不是由于‘材料困窮’,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實在是習慣的積壓了”[30]。 劉大白和謝晉青的這組出版評論,前后呼應,互為補充,對雜志出版愆期的問題解剖得透徹清晰,對破解這一難題提供了可行的建議。 比如他們提出的可以通過提前出刊來改善積壓和拖延的建議被葉圣陶先生所注意并采納,葉先生在編輯《小說月報》《中學生》等雜志的時候,約稿、編稿、排印總是做好一定的提前量,避免因自身原因而造成的刊物愆期。
在揭露和討論民國出版業(yè)失范現(xiàn)象的同時,出版評論也提出了多種應對之策,尤其是不少評論的作者是出版機構的“領軍人物”和從業(yè)人員,在對自身諸多失范行為進行反思的同時,籌劃采取多種手段遏制和治理出版投機、盜版翻印和淫書泛濫等突出問題,力圖建立正確的出版價值觀、樹立高尚的出版職業(yè)道德觀,并重塑行業(yè)形象。
第一, 增強出版從業(yè)者出版的社會道德感和文化責任感,讓他們意識到出版業(yè)區(qū)別于其他行業(yè)的特殊性,出版業(yè)不是一種牟利的商業(yè),更重要的是一種提高國民精神生活和文化素質的高尚事業(yè),其產品必須具備精神產品和文化價值的特征。出版雖然要利潤,但最主要的使命還是推動文化的發(fā)展。 “經營書業(yè)的人們除開賺錢目的之外,還應該有輔助文化進步的責任和改正國民心理的責任”[31],“我人負著文化使命,寫作文字,出版刊物,雖不必大唱高調,要對國家民族如何有益與建樹,可是總不應該自趨歧途,忘了本責。”[32]中華書局陸費逵也提出要提高書商的道德修養(yǎng),指出“惡書之害,甚于洪水猛獸,不知害多少人。 所以我們當刊行一種書的時候,心地必須純潔,思想必須高尚,然后才可以將最有價值的結晶品,貢獻于世;否則,不但于道德方面要抱缺憾,即自己良心方面亦受責罰”[33]。
第二,強化政府監(jiān)管,加大打擊力度。 翻版盜印是出版業(yè)的毒瘤,翻版書根本是害多益少。 “錯字百出,紙張不良,頁數(shù)錯亂或遺漏”,強調這種行為“固是奸商牟利,侵害版權,在法律上說,是無疑的是要取締”,[34]“翻版書商人實為讀書界、出版界、著述界之公敵。 我們總要站在一條戰(zhàn)線上,向他們迎頭擊去,使他們一敗涂地,一蹶不振才好”。[35]
第三,呼吁設定出版物質量標準,確定相對完善的評價機制,讓出版同行嚴格遵照執(zhí)行,堅決杜絕低劣書籍。 “應由智識階層起來把目下的出版物嚴格的審定一下,痛苦地指出他們的荒謬,同時也把有價值的東西提出來,讓出版界曉得畏懼,讓讀書人有個選擇的標準”[36]134,并且強化這種標準或者準入程序的選擇作用,杜絕那些低劣地、趕熱門式的投機出版,“建立出版界的水平線,莫使一般低能的幼稚的淺薄無聊的作品再行羼入,免得誤盡天下蒼生”[37]。
第四,強調出版業(yè)各方多管齊下,多措并舉。周全平(霆聲)建議“應當由讀者和著作家合作出版事業(yè),同時再由真正有學問的學者在旁作建設的批評,求出版物的進步?!盵36]135須旅給出的診治之法與周全平類似,需要文化界、教育界、出版界三方通力合作才能治本,“教育家告訴讀者‘什么樣的書是壞書’,批評家指出‘那一本是壞書’,著作家則做一本好的出來,同壞的比一比,使人一目了然于它的壞”[38]。 壯學以為有三個方法可以最大程度的避免出版業(yè)的失范行為,分別是聯(lián)合眾多中小型出版機構,增加投資,組織大規(guī)模的公司,實現(xiàn)集團化;作專門的出版事業(yè),“全副精力做窄些的出版事業(yè)”,[39]實現(xiàn)專業(yè)出版;學習歐美的精細化分工,編輯的歸編輯,印刷的歸印刷,實現(xiàn)編印分離。 這種改革的建議具體而中肯,富有前瞻性,對比今天的出版業(yè)改革方向也并不落伍。
另外,面對期刊愆期嚴重的現(xiàn)實,葉圣陶先生強調出版者要遵守合約,做到無信不立。 雜志必須按時按期出版,不能打破出版者和讀者之間的這種按照日期相見而形成的默契和期待,否則就是出版者的失職。 他指出:“出一種雜志,標明是月刊,每月某一天出版,這就是與讀者諸君訂了契約,按月如期出版,那是守約,讀者可以享受如期展讀的快感。 如果出版脫期,那就是失信,讀者就將因盼望不到而失望。”[40]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在正常環(huán)境下,葉圣陶主持的雜志做到月月準期,絕無拖延。 這種高度嚴格、周密細致的出版計劃性既體現(xiàn)了一個負責任的出版人的職業(yè)和專業(yè),也為減少和杜絕出版愆期現(xiàn)象提供了一個可供效仿的解決路徑。
民國出版業(yè)一個基本特征就是“幼稚的成熟”。 所謂的幼稚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并不十分穩(wěn)定發(fā)達的政治、社會、文化環(huán)境和并不十分先進強大的造紙、印刷、運輸?shù)认嚓P產業(yè)的經濟環(huán)境。 另一方面是適應現(xiàn)代出版業(yè)快速發(fā)展的價值觀、職業(yè)觀、道德觀和法律觀等規(guī)范體系和管理機制都沒有建立。 因此,出版業(yè)快速膨脹式發(fā)展與適應現(xiàn)代出版業(yè)快速發(fā)展的規(guī)范體系和管理機制之間存在著巨大落差,這直接導致了出版活動的失序和失范。 民國時期的出版評論對日益嚴重的出版投機化問題、盜版翻印問題、淫書泛濫問題和出版愆期問題進行了暴露和抨擊,并揭示亂象根源,提出應對之策,試圖引發(fā)社會各界的療救注意,并及時予以匡正。 遺憾的是,如此普遍和嚴重的出版失范現(xiàn)象在政府監(jiān)管部門看來只是出版機構和出版從業(yè)者的自身經營行為,他們無意也無力插手干涉,只要出版行為不觸及其黨派政治和主導意識形態(tài)的底線,批評指彈的輿論風潮則任由發(fā)展。 因此,民國時期的出版評論的效果和影響多止于對出版失范現(xiàn)象的揭發(fā)曝光和口誅筆伐的層面。 作為一種外在的干預、制約、監(jiān)督的力量,在缺乏強有力的出版管理制度的配合和支持的情況下,加之時局的動蕩、經濟的凋敝,教育與文化的落后,出版評論在遏制和治理出版失范行為方面其影響和作用是極其有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