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加武
(安徽財經(jīng)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安徽 蚌埠233030)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記載:“仲由,字子路,卞人也,少孔子九歲?!盵1]4575據(jù)此可推,子路生于魯襄公三十一年(公元前542年)。魯哀公十五年(公元前480年),子路死于衛(wèi)國蒯聵之亂,卒年63歲。因他曾做過季氏家臣,故又被稱為季路。他是孔子早期的弟子之一,很可能是孔門弟子中年齡最大的一位?!妒印氛f他是“卞之野人”(卞,為春秋時期魯國邑名,在今山東省泗水縣東),《荀子·大略》篇說他是“鄙人”,可見子路的出身是比較寒微的。這從現(xiàn)今仍廣為流傳并被視為孝親典范的“子路負米”的故事中可窺一斑。《說苑·建本》篇說:“家貧親老者,不擇祿而仕。昔者由事二親之時,常食藜藿之實而為親負米百里之外。”[2]78“藜藿”,是當時窮苦人吃的粗劣飯菜。《韓詩外傳·卷二》說他嘗與孔子的另一個弟子巫馬期“薪于溫丘之下”[3]75,即親自從事砍柴割草的體力勞動,這也是子路早年家貧的一個顯證。
雖出身寒門,但子路卻以人格品質(zhì)為孔子所重,這也是孔子“有教無類”思想的體現(xiàn)。在孔門三千弟子當中,“受業(yè)身通者”就有77人,但在《論語》全書中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卻是子路。據(jù)楊伯峻先生統(tǒng)計,子路(含季路、仲由、由)共出現(xiàn)76次,其中,子路出現(xiàn)47次[4]218,由出現(xiàn)22次[4]232,季路出現(xiàn)4次[4]251,仲由出現(xiàn)3次[4]233,遠多于其他弟子出現(xiàn)的次數(shù)。無怪乎會讓人產(chǎn)生一種“孔子最愛重顏淵,卻偏寵子路”(見楊絳《我是怎樣讀〈論語〉的》)的感覺。臺灣學者劉錦賢先生也認為,子路“與孔子二人互相關(guān)照之程度,當非他人所能及?!盵5]除《論語》外,《孟子》《莊子》《荀子》《韓非子》《尸子》《左傳》《禮記》《史記》《韓詩外傳》《說苑》《孔子家語》等典籍中也有關(guān)于子路事跡的記載。其中,尤以《論語》《說苑》所記為全面,而以《論語》《孟子》《左傳》所載較為可靠。對此,李啟謙、王式倫先生合編的《孔子弟子資料匯編》做了相對全面地的整理。上述典籍雖然出于各自思想表達的需要,對子路形象做了不同程度的加工和改造,但卻從不同角度為我們勾勒出一個戎服持劍、勇武好斗、喜言軍事并且富有卓越軍事才華的立體飽滿的子路形象。
據(jù)《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記載,子路在初次與孔子見面時,曾“冠雄雞,佩豭豚,陵暴孔子”[1]4575,即頭上戴著狀如雄雞的帽子,腰間挎著用野豬皮裝飾的寶劍,儼然一名江湖俠客的打扮。至于他為什么要“冠雄雞,佩豭豚”,裴骃《集解》認為:“二物皆勇,子路好勇,故冠帶之?!盵1]4575而關(guān)于子路“陵暴孔子”的具體情況,在《孔子家語》中有更為詳細的說明?!犊鬃蛹艺Z·好生》篇說:“子路戎服見于孔子,拔劍而舞之,曰:‘古之君子,以劍自衛(wèi)乎?’”[6]107初見孔子,便在孔子面前拔劍而舞,并以質(zhì)詢的口氣和孔子說話。不禁讓人產(chǎn)生這樣的聯(lián)想,即在正式進入孔門以前,子路勇武雖綽然有余,性格也不乏淳樸自然處,但難免流于粗鄙直率,是“質(zhì)勝文”的典型。又,《孔子家語·子路初見》篇記載:“子路初見孔子,子曰:‘汝何好樂?’對曰:‘好長劍?!盵6]231足見在“儒服委質(zhì),因門人請為弟子”以前,子路便是一名愛好刀劍且技藝超群的武士,但缺點是不知禮義。
既入孔門,子路也沒有改變他好勇尚武的本色?!墩撜Z》中每常論及“勇”的話題,多與他有關(guān)。他甚至已成為孔門中勇者的代表,所以每當孔子向他人提及子路時,多是強調(diào)他的勇。例如,孔子曾在不同場合說過:“由之勇賢于某”,“由也,好勇過我”,“勇人也,丘弗如也”。如果我們再進一步考慮到孔子本就是位異常勇敢的人(他的勇已在“‘夾谷之會’‘墮三都’及出訪列國遇險”[7]等一系列事件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我們就更能想象到子路之勇的程度。無怪乎每當孔子要弟子各言其志時,子路都是率先發(fā)言,且多是談?wù)摗八约喝绾斡赂?,如何教別人勇敢,如何敢于打仗等等”[8]。也正是得力于子路的忠和勇,孔子才能在戰(zhàn)亂頻仍的年代里順利完成周游列國的偉大壯舉,所以他才感嘆說:“自吾得由,惡言不聞于耳。”以上,是孔子對子路之勇肯定的一面。
但孔子同時指出,缺乏節(jié)制和限度的過于好勇已經(jīng)成為子路性格中的一大缺陷?!墩撜Z·公冶長》記載,孔子在不遇于時、不得于君之際,曾感慨:“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4]43謂我將乘坐竹排到海外去,跟隨自己的恐怕只有仲由一人了。在這里他只提到子路而未論及他人,可見師徒二人相與之厚、相倚之深。子路聽到這句話以后,不免竊竊自喜。為了抑制子路的驕氣,孔子隨即針砭道:“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4]43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孔子在此并非批評子路的勇,而是批評他未能以道義為準繩和依歸的過于好勇,因此往往未能盡合于事理之當然,故孔子又給子路的“勇”上加了一個“義”字?!墩撜Z·陽貨》篇記載:“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義以為上,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4]190在《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中也有類似記載:“子路問:‘君子尚勇乎?’孔子曰:‘義之為上。君子好勇而無義則亂,小人好勇而無義則盜?!盵1]4576此處“君子”和“小人”的區(qū)分,在位而不在德,意即處上位的君子如果有勇而無義,就會造反作亂;在下位的小人如果有勇而無義,就會偷竊劫掠。足見在孔子心目中,比勇更重要的是義,義能決定勇,而不是相反。一個人若能將“義存諸心,自能勇發(fā)乎外;反之,若徒恃其勇,則所行或不合乎義”[5]。所以孔子說:“見義不為,無勇也?!盵4]22
孔子是要子路在踐行勇的過程中,能夠以道義為準繩、為依據(jù),而不是僅憑魯莽沖動和意氣行事。這在孔子、子路師徒間的另一段對話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吨杏埂酚涊d:“子路問強。子曰:‘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而強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nèi)?,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9]21孔子在此區(qū)分出兩種不同類型的“強”(或“勇”),即“南方之強”和“北方之強”?!澳戏街畯姟钡奶攸c是以對道義原則的勇敢擔當戰(zhàn)勝基于血氣之性的魯莽沖動,體現(xiàn)的是德義之勇,故有德之君子居之;“北方之強”則反之,體現(xiàn)的是源自每個人生命本源處的血氣之剛,故有力之強者居之??鬃诱J為,真正的“強”(或“勇”)應(yīng)當體現(xiàn)為千變?nèi)f化、惟義是從的敢作敢當精神,正如孟子所說的“雖千萬人,吾往矣”,而“南方之強”似之。但在子路身上,體現(xiàn)出來更多的一面卻是血氣之剛,所以孔子希望他易之以德義之勇,而成為真正令人敬畏的強者(或勇者)。
子路既好勇尚武,故喜言軍事?!墩撜Z》記其向孔子問學的內(nèi)容,也常常涉及到此類問題?!墩撜Z·述而》篇記錄他和孔子之間的一段對話:“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4]68這段對話發(fā)生的背景是,一向爭強好勝的子路聽到孔子獨獨夸獎顏淵,認為自己在勇力和軍事方面也是有專長的,便設(shè)此問以提醒孔子注意自己的軍事才能。而孔子為了抑制子路的驕氣,同時也為了向他表明自己的軍事觀點,特別是勇武和行軍用兵之間的關(guān)系,便告誡他說,在帶兵打仗的時候,將領(lǐng)如果只知道勇敢而不擅長謀略,就像赤手空拳和猛虎搏斗、不用船只而徒步涉河,結(jié)果必然是失敗。在孔子心目中,帶兵打仗的原則應(yīng)當是在接受任務(wù)時戒懼謹慎、預(yù)先謀劃,通過自己的運籌帷幄取得戰(zhàn)事的勝利,而不只是徒恃其勇。從中我們不難看出,“孔子平生雖然不愿多談軍事,但其對行軍用兵之道則了然于心。其所以教告子路者,正透露其軍事觀點”[5]。又,據(jù)《說苑·指武》篇記載,孔子曾經(jīng)在顏淵、子貢、子路三位弟子的陪同下到魯國北部游覽,并向東登上農(nóng)山(在今山東省曹縣東南)。在山頂上,孔子喟然嘆息說:“從山上俯視山下,使人悲不自勝。弟子們,何不說說你們的志向?我來聽聽?!弊勇仿氏日f:“愿得白羽若月,赤羽若日,鐘鼓之音,上聞乎天,旌旗翩翻,下蟠于地。由且舉兵而擊之,必也攘地千里,獨由能耳。使夫二子為從焉?!盵2]508他在這里所談的志向一如既往與軍事有關(guān),即他希望通過嚴格的軍事訓練,使他麾下的部隊成為一支威武莊嚴、熠熠生輝的雄壯之師——軍陣中的白色羽毛如明月般皎潔,赤色羽毛如太陽般鮮艷,鐘鼓之聲洪亮得可以上達霄漢,旌旗招展在地上各處盤旋——如果率領(lǐng)這樣的部隊向敵人發(fā)起進攻,必定可以拓地千里、大獲全勝。而這樣的赫赫戰(zhàn)功,只有我子路一人才能取得,可以使顏淵、子貢二人給我當參謀。從中我們不難看出子路的興趣和志向,也可以看出他對自己在用兵方面能力的高度自信。無怪乎即使在他鼓瑟時,也會有“北鄙殺伐之音”了。
本就具備干練辦事能力的子路,在孔子的耳提面命之下,在軍事管理方面的才能不斷增益,并且受到孔子的多次嘉許?!墩撜Z·公冶長》篇記載:“孟武伯問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謫?。子曰:‘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不知其仁也。’”孟武伯向孔子詢問子路有無仁德,孔子回答說不知道,但是一個具有龐大規(guī)模(擁有千輛兵車)的諸侯國可以使子路治理其軍事。這里所說的“賦”,實際上就是指軍事工作。朱熹說:“賦,兵也。古者以田賦出兵,故謂兵為賦?!盵9]77錢穆先生也說:“古者征兵員及修武備皆稱賦。治賦,即治軍也?!盵10]119孔子在此充分肯定子路的軍事才干。與此可相印證的是,《漢書·刑法志》也說子路能“治其賦兵,教以禮誼”(《漢書卷二十三·刑法志第三》),稱贊他擁有恢弘的氣度和過人的膽識,治國理政能將軍事和教化有機結(jié)合起來,從而促成社會安定、國家強盛、百姓樂業(yè)的理想局面。又,《論語·先進》篇記載,一次,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陪侍孔子坐著,孔子要他們各自陳述志向。子路不假思索地說道:“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盵4]118子路說自己的志向是治理一個具有龐大規(guī)模(擁有千輛兵車)的諸侯國,即使是在外敵入侵、災(zāi)害屢生的特殊情形下,不出三年,就可以使國內(nèi)人民勇敢善戰(zhàn)并且懂得禮義。此說與上述孔子的說法可相印證,從中我們不難看出子路對自身軍政能力的高度自信。另據(jù)《孔子家語·弟子行》篇記載,子貢曾在衛(wèi)將軍文子面前評價子路,說他:“不畏強御,不侮矜寡,其言循性,其都以富,材任治戎。”[6]133認為子路有著崇高的品行,不屈的精神,又富有同情心,且相貌堂堂、言語得體、舉止穩(wěn)重,才能足以帶兵打仗。事后,子貢將他的這一評價告訴孔子,孔子認為他“知人”,足見師徒二人都十分肯定子路的道德情操和軍事才干。
政治是軍事的基礎(chǔ),軍事是政治的延伸,軍事與政治密不可分。子路卓越的軍事才華也體現(xiàn)在“為政”上,表現(xiàn)為扎實干練的行政才能?!墩撜Z·先進》篇記載,孔子曾根據(jù)其門下優(yōu)秀弟子的專長進行分類,說:“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盵4]110認為在他的眾多弟子當中,最具政治才干的,除了冉有外,便是子路了,而且兩人性格一進一退、相得益彰(孔子有“求也退”“由也兼人”之說,見《論語·先進》篇)。又,《論語·雍也》篇記載:“季康子問:‘仲由可使從政也與?’子曰:‘由也果,于從政乎何有?’”[4]58當季康子向孔子詢問子路是否具有行政才能的時候,孔子回答說,仲由處事果敢而有決斷,讓他來治理政事,當然不存在什么困難??梢?,孔子對子路的政治才能向來都是深信不疑的。
而且,子路本人也不時流露出這方面的志向?!墩撜Z·公冶長》篇記載,有一次,孔子坐著,顏淵、子路兩人侍立在孔子身邊,孔子要他倆各自說說自己的志向。子路說:“愿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盵4]52楊伯峻先生將這句話翻譯為:“愿意把我的車馬衣服同朋友共同使用壞了也沒有什么不滿”[4]53,那么這句話就是表明了子路輕財好施、能與朋友同甘共苦的俠義性格。但是范金旺先生卻不以為然,他通過全面詳盡地分析,認為“愿車馬、衣輕裘”應(yīng)當理解為:“‘以乘坐車馬穿輕暖皮袍委婉地表示立志出仕做官,從事治理國家的事情’。因為當時能乘坐車馬、穿著輕暖皮袍的,或是諸侯,或是大夫,都是地位顯赫的人物。”[11]而“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應(yīng)當理解為:“和同學中志向一致的人共同(從事治理國家的事),為此事就是累得精疲力竭也心滿意足?!盵11]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這句話無疑正反映出子路希望出仕做官、治國理政的迫切心愿。這一解釋因為更契合于《論語》中所展示出的子路的整體形象,而為筆者所采用。
當然,子路的政治才干與他一生中豐富多彩的治理經(jīng)驗密切相關(guān)。據(jù)史料記載,他曾擔任過季氏宰、費宰、郈令、蒲宰,而且在任上多有建樹?!俄n詩外傳·卷六》記載,子路治理衛(wèi)國的蒲縣三年,孔子有一次路過那兒。剛到蒲縣縣境,就贊美說:“仲由處理政事嚴肅認真、誠實無欺?!辈胚M入縣城,就說:“多好呀!仲由對待人民盡心竭力、誠實守信而且寬厚中正?!钡搅丝h政府的庭院,又說:“仲由對待事情細致嚴謹而有決斷?!彪S侍的子貢手持馬韁繩問道:“您還沒見到仲由,卻多次稱贊他,其中的原因能否說來聽聽?”孔子說:“進入縣境,我看見耕地整治得很好,雜草清除得很干凈,這是因為仲由處理政事嚴肅認真而且誠實無欺,所以人民才會毫無保留地盡其所能。進入縣城,我看見道路兩邊的房屋齊整、樹木茂盛,這是因為仲由對待人民盡心竭力、誠實守信而且寬厚中正,所以人民才不敢偷惰懈怠。進入縣政府的庭院,我發(fā)現(xiàn)庭院內(nèi)清閑安靜而不嘈雜,這是因為仲由對待事情細致嚴謹而有決斷,所以人民才不致紛亂?!对娊?jīng)》上說:‘清晨就起身,深夜才休息,打掃干凈庭院和內(nèi)室?!ㄟ@恐怕說的就是仲由了。)”[3]237-238孔子如此嘉許子路治蒲的成績,足見子路在行政方面一定有著顯著的才能。正是在子路卓有成效的治理下,向來以民風彪悍、難以治理(“蒲多壯士,又難治”[1]4579)著稱的蒲縣一躍而成為知禮明儀、民富兵強的衛(wèi)國強邑,甚至連當時屈指可數(shù)的強國晉國也不敢窺伺,在《荀子·大略》篇就有“晉人欲伐衛(wèi),畏子路,不敢過蒲”的明確記載。
子路的軍事才華也體現(xiàn)在一系列具體的實踐當中。前面已經(jīng)提到,在極為動蕩的環(huán)境里,孔子師徒曾周游列國長達14年,期間經(jīng)歷過種種磨難,正如《莊子·讓王》篇所說的“夫子再逐于魯,削跡于衛(wèi),伐樹于宋,窮于商周,圍于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無禁”[12]981。而孔子最終得以順利走出“圍匡、囚蔡、困陳、險宋”[13]等種種人生險境,除了有他自身的因素(如崇高的理想、堅定的意志、過人的膽識、堅韌的毅力等)外,還與子路等一眾弟子的忠心衛(wèi)護不無相關(guān),故孔子說:“自吾得由,惡言不聞于耳?!痹陔S侍孔子周游列國的過程中,子路的軍事才能得到淋漓盡致地發(fā)揮。《孔子家語·困誓》篇記載:“孔子之宋,匡人簡子以甲士圍之。子路怒,奮戟將與戰(zhàn)?!盵6]263同一事件,《說苑·雜言》篇則記為:“孔子之宋,匡簡子將殺陽虎,孔子似之。甲士以圍孔子之舍,子路怒,奮戟將下斗?!盵2]584據(jù)此我們有理由推測,每當孔子身臨險境的時候,子路都是第一個站出來,用武力保障孔子的安全。因此,有學者指出,孔子之所以能夠順利完成周游列國的壯舉,“完全是因為他們是一伙武裝的文化教育工作者,子路是為首的將領(lǐng)。他們靠自己的武裝實力抵御了來自各國的敵對勢力”[13]。
甚至在當時,子路的軍事威名已流布于各諸侯國。據(jù)《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師徒在陳蔡之間受困絕糧以后,曾派子貢前往楚國求救。楚昭王派兵迎接孔子,孔子一行才得以幸免于難。來到楚國以后,昭王本來打算把擁有七百戶人家的土地賜給孔子作封邑,但是最終卻在楚國令尹子西的阻止下未能實現(xiàn)。而子西之所以不敢接納孔子師徒長居楚國的原因之一,就是憚于子路的軍事才能。所以他反問楚王:“王之將率有如子路者乎?”足見子路的將才在當時已名聞遐邇。前面已經(jīng)提到,《荀子·大略》篇也有“晉人欲伐衛(wèi),畏子路,不敢過蒲”的說法。又,子路的軍事才華還體現(xiàn)在“墮三都”這一著名歷史事件中。據(jù)《左傳·定公十二年》記載,公元前498年,當時正擔任魯國大司寇的孔子為提升魯國公室的地位,發(fā)起了削毀三桓封邑城墻的“墮三都”行動,這一行動最終演變成一場叛亂與平叛的激烈軍事斗爭。作為季氏家臣的子路始終堅定地站在孔子的立場,積極參與并實際指揮了整個行動,而且在其中發(fā)揮了決定性的作用。經(jīng)過此番斗爭,三都削去其二(削去者為叔孫氏之郈邑、季孫氏之費邑,所余者為孟孫氏之郕邑),雖未全其功,但已經(jīng)有力強化了魯國公室的力量。
正如清代學者黃式三在《論語后案》中對子路的總體性評價:“墮費未盡大猷,治蒲亦只小試;勇足以立千乘之功,而不流于霸。”[14]子路的軍事活動集中體現(xiàn)出儒家對正義原則的一貫追求,這在子路“結(jié)纓而死”的壯舉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對此《左傳》和《史記》均有較為詳細的記錄,但兩者對子路之死的原因卻有不同認識——《左傳》認為子路是為營救被蒯聵挾持的孔悝而遇害的,《史記》認為子路是為討伐與蒯聵勾結(jié)的孔悝而成仁的。對于以上兩說的真?zhèn)问欠?,學界也有不同見解。對此,顧炎武認為:“凡《世家》多本之《左氏傳》,其與傳不同者,皆當以《左氏》為正。”(《日知錄·卷二十六》)楊伯峻先生也說:“戰(zhàn)國以后人述春秋事不同于《左氏》者,多不足信也?!盵15]因此,這里我們以《左傳》所記為準。
據(jù)《左傳·哀公十五年》記載,衛(wèi)靈公太子蒯聵挾持大夫孔悝發(fā)動叛亂,孔悝家臣欒寧一面派人將此事告訴同樣身為孔悝家臣的子路,一面護送衛(wèi)出公輒(蒯聵之子)向魯國逃亡。子路聞訊后立刻趕回衛(wèi)都設(shè)法營救其主,在返回的途中恰好遇見準備出逃的子羔。子羔是孔子的弟子,也是子路的好友,當時正在衛(wèi)國做官。當他得知子路來意后,便勸他說,如今出公已亡、四門已閉、大勢已定,你還是回去吧,何苦空受其難呢!子路根據(jù)“食焉不辟其難”的道理,沒有采納子羔的建議,執(zhí)意返回。剛到孔悝家的大門口,便碰上正在守門的公孫敢,公孫敢也勸他不要進去。子路卻一口回絕說,你們的行事方式是“求利焉,而逃其難”,而我的處事原則是“利其祿,必救其患”。這時,正好有使者從孔宅出來,子路就乘機進去。見到蒯聵后,為了讓他放了孔悝,子路說:“太子哪里用得著孔悝,即使殺了他,也一定能找到更合適的人接替他?!焙笠娝豢戏牛屯{說:“太子無勇,等我放火燔臺,燒到一半,定會釋放孔叔。”蒯聵聞言大驚,急命死黨圍攻子路。在搏斗的過程中,子路身受重傷,帽帶也被斫斷。在被害前,子路想起孔子“君子死,冠不免”的教誨,用盡最后一絲氣力將帽帶結(jié)好后便從容赴死了??鬃勇牭叫l(wèi)國發(fā)生動亂,說“羔柴能回來,可仲由卻死去了?!?/p>
對于子路“結(jié)纓而死”一事,宋儒程顥指出,這并非如一般人所認為的是由于子路“過于好勇”所致,而是源于他對儒家忠義精神的堅守,是他“忠于所事”[16]123的具體體現(xiàn)。所以程顥說:“孔悝既被脅矣,此子路不得不死耳?!盵16]123認為在孔悝受到脅迫而陷于不義的情形下,子路唯有奮不顧身加以營救、以至于死,才算不虧于為臣之義。當然,今天我們站在對生命的崇高價值絕對尊重的角度,認為此事還有進一步討論的余地。但如果單純從這一事件所體現(xiàn)的精神原則來看,我們能充分感受到子路將儒家正義原則作為一項至高無上的原理加以執(zhí)守而不向現(xiàn)實困境妥協(xié)的大無畏精神。這樣的一種精神到了孟子那里,被進一步凝練提升為“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精神,成為千百年來無數(shù)志士仁人反抗現(xiàn)實壓迫和社會不公的有力思想武器,并成為支撐中華民族勠力同心、砥礪前行的強大精神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