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春社會主義學(xué)院長春中華文化學(xué)院,吉林 長春 130041)
《冥音錄》是晚唐單篇小說之一,對它的研究起步很晚。小說最早收錄于宋初輯成的《太平廣記》第489 卷之《雜傳記六》,僅以此為起點,其在世流傳時間不可謂不久,然直至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始有內(nèi)容理解和價值揭示方面的研究出現(xiàn),此前魯迅《唐宋傳奇集》、汪辟疆《唐人小說》等雖有選錄,但并無評論,意義僅在于進一步擴大了流傳;湯顯祖(《虞初志》)、楊慎(《詞品》)、胡震亨(《唐音癸簽》)等更久,早之先賢雖也曾有過點評或關(guān)注,然大體不過三言兩語或略涉皮毛,尚不足以稱為真正的研究。其研究成果不多,形式亦頗為單一,僅有選注二三次,鑒賞三四篇而已,如《唐代小說選》(徐士年)、《唐五代傳奇集》(李格非、吳志達)、《唐傳奇新選》(林驊、王淑艷),又如《唐宋傳奇品讀辭典》(李劍國)、《中國古典小說藝術(shù)鑒賞辭典》(段啟明)、《歷代志怪大觀》(盧潤祥、沈偉麟),而在各種版本文學(xué)史及小說史著作中則少見涉及,專文研究更難得一見。其研究深度不夠,大多數(shù)學(xué)者認同對音樂的贊美是小說的思想主題,認為小說“把音樂提到極崇高的地位”[1],價值在于“保留了晚唐已散佚的音樂資料?!盵2]也有個別學(xué)者提出了雙重主題說,認為是“對晚唐流行音樂及亂世的憂慮”[3],以及影射主題說,認為是“以陰間影射陽世,表面上寫憲宗、穆宗,實際上是揭露諷刺文宗、武宗、宣宗的昏庸無能?!盵4]這些觀點比之主流派的觀點雖看似深刻,但事實上既不完全符合文本實際,又缺少必要論證,因而顯得說服力不強。要之,當前學(xué)界對《冥音錄》思想主題和價值的研究與概括取得了一定成果,但與文本內(nèi)容相比照,其中應(yīng)有的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尚未被揭示和解讀。
總體而言,《冥音錄》是一篇充滿玄機的小說,布設(shè)玄機的表達方式和藝術(shù)特色使之在唐人小說中顯得極具個性。小說中的玄機主要表現(xiàn)為由一系列故事情節(jié)在起始、發(fā)展、轉(zhuǎn)折或終結(jié)過程中以及人物事件彼此關(guān)聯(lián)作用與交互影響中必然給讀者的閱讀帶來疑惑與懸念。而讀者在閱讀中可能產(chǎn)生的疑惑與懸念在文本中又早有固定答案,讀者只需循著小說的行文脈絡(luò)去一一找出預(yù)設(shè)的答案即可自行解疑釋惑。這些疑惑與懸念是作者精心策劃的結(jié)果,行文中一邊布設(shè)道道玄機,一邊又盡留蛛絲馬跡,故意做得藏頭露尾,使之既有疑惑但又不難釋解,同時在所有疑惑、懸念及答案的背后又都隱藏著作者不便言說的歷史背景與深刻意圖。若不能發(fā)現(xiàn)和揭示出文本中客觀存在的一系列疑惑、懸念與答案及其反映的特定含義,就難以真正讀懂這篇小說。
鬼女來陽世間授曲的目的何在?來自地府的琴師菃奴授曲于外女后,提出的要求是“會以吾之十曲,獻陽地天子,不可使無聞于明代?!惫砼悦鞔_表達了她來陽間教授冥曲的真正意圖乃是要通過外女將此地下天籟轉(zhuǎn)呈陽地天子,同時也明確限定了冥曲十首的特殊功用,即只為皇帝享宴怡賓之用,等閑之輩無權(quán)問津,無福消受。鬼物通靈,鬼語如此,焉得不信,同時故事情節(jié)也正照此目標向前發(fā)展。然而,當“廉使故相李德裕議表其事”,方鎮(zhèn)大員積極準備奏報朝廷之時,傳承冥曲之一的崔氏長女卻忽然莫名其妙死去,不僅使縣、州、大都督府三級地方的進獻行動被迫中止,而且這似乎也悖逆于鬼女當初設(shè)定的“獻陽地天子”的目的。動機與結(jié)果的背離與矛盾難免令人疑竇頓生,未免要問一問此陰中十曲到底是不是要進獻陽地天子?鬼女所言地府大變、人事相接、流傳“明代”云云是否還可信?對于讀者必定要產(chǎn)生的這些疑惑,小說在故事情節(jié)設(shè)計和人物語言的構(gòu)置中已經(jīng)或先或后地給出了相應(yīng)答案,人們只需在字里行間稍加斟酌與思考即不難尋繹。概言之,鬼女之言不妄,是進獻的時機不當,進獻的對象不對,在李德裕等“議表其事”不可更改,特別是當朝皇帝不可易主的情況下,安排持有陰中十曲的崔氏女死去是唯一可供選擇的結(jié)局。認真研讀文本內(nèi)容可以領(lǐng)會得到,所謂進獻天子之事的主動權(quán)在菃奴或崔氏女,即進獻活動一定要作為主動自愿行為而非被迫違心行為才能成立,換言之,獻還是不獻要根據(jù)她們的主觀意愿來決定,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全然不問她們是否樂意,僅由地方官府一廂情愿地決定和強迫去進獻。地方官府和官員的介入改變了進獻主體和進獻性質(zhì),也違背了進獻者的意愿,使之在事實上成為是李德裕一伙要進獻,不是菃奴或崔氏女要進獻,關(guān)鍵時刻崔氏女的遽死實際上是以一種“天意”的表現(xiàn)形式反映被脅迫者不與合作的立場和態(tài)度。同時,什么時候進獻,獻給哪個天子,小說是設(shè)置了附加條件或前提的,其一是一定要等到“歲攝提,地府當有大變”的時候,才能將此陰中十曲“流傳人世”,而李德裕等人籌劃進獻之時并未見有地府“大變”發(fā)生;其二,也是最重要的限定,即此陰中十曲是專門用以進獻陽地英明天子的,非有圣主明君出世,不可以隨便進獻。在“獻陽地天子”之后,鬼女著意強調(diào)“不可使無聞于明代”,這句話既回答了為什么要獻,也點明了要獻給誰的問題。只獻明君不獻昏君這個附加條件是崔氏女因被安排進獻而最終致死的最重要原因。“明代”二字不可輕讀,它乃是“圣明之代”的略語?!笆ッ髦痹谔拼娢闹卸嗯c“唐堯之朝”并用,如王勃《夏日諸公見尋訪詩序》。本篇小說中的“明代”顯然也是作為“明君”的委婉說法或代稱來使用的。歷史上的“明代”莫不由明君圣主所締造,因有明君圣主,爾后才會有圣明朝代。以此分析和理解作為指引去尋覓歷史原貌,作者不便言說的用意和目的便會水落石出,云開霧散,赫然顯露真面目。小說交代,這個故事乃發(fā)生在“開成五年四月三日”之后。其時,年號沿用的是文宗在位時的年號,但皇帝已經(jīng)不再是文宗,而是文宗之弟武宗李炎。李德裕等人積極推進的獻曲行動,進獻對象就是這位剛登大寶未幾的武宗皇帝。據(jù)兩唐書《文宗本紀》與《武宗本紀》載,開成五年正月文宗病危,密詔皇太子(敬宗少子陳王成美)監(jiān)國,大宦官仇士良、魚弘志等為掌控朝政,逆旨,矯詔迎立文宗之弟穆宗之子穎王李瀍(后改名炎)繼皇帝位,史稱武宗,盡誅陳王成美、安王溶等,并貶逐一批持反對立場的官員。由于武宗是通過篡權(quán)并代表著特定政治勢力的利益而上位的,必然會招致即刻或即將失去利益,甚至已經(jīng)遭到或?qū)⒁獾酱驌舻牧硪徊糠终蝿萘Φ膹娏曳磳εc刻骨仇恨。小說提到的“廉使故相李德?!蹦耸菗泶魑渥诘恼蝿萘χ匾?,是年七月被召至淮南,“九月,授門下侍郎、同平章事。”[5]4521晉位宰相,成為武宗集團的核心人物。從小說對武宗及李德裕的貶斥態(tài)度看,其作者顯然是與李德裕等人持不同立場的反武宗政治勢力中的一個。至開成五年四月武宗承續(xù)大統(tǒng)已滿三月,各方面得失成敗也已初現(xiàn)端倪,擁護者和反對者的陣營也大體形成并日趨明朗,小說在這樣一個非同尋常也十分敏感的時間節(jié)點推出一個鬼師傳曲欲獻陽地天子而又在將獻未獻之際令持曲者無端死去致使李德裕等人獻曲失敗的故事,其用意顯然是要藉此表達對新皇帝及其新勢力的反對立場和否定態(tài)度。具體言之,是要以崔女之遽死批評武宗之無道,雖有天子之位,但并無天子之德才,因而無緣享用“明代”明主才可享用的陰中十曲;是以獻曲失敗指斥李德裕等人擁戴武宗是逆天行事,注定不會有好下場?!芭畬ぷ洹钡墓适陆Y(jié)局,就作者而言,分明是要以此告知世人,對新皇帝,他不擁護,對新勢力,他不屈服,如果不能稱心如意,則毋寧以死報之。
崔氏二女俱備得冥音之絕妙。小說開篇交代崔氏有二女,但文中只是描寫了長女如何從亡姨學(xué)習(xí)冥曲,也重點是寫長女被脅迫向當時的武宗皇帝獻曲,崔氏小女在故事發(fā)展中則始終處于深度沉潛狀態(tài),使之成了一個看似無用和多余的人物,但在長女即將被送往揚州時,卻突然插入“母令小女再拜求十曲,亦備得之?!币恍《吻楣?jié),使崔氏小女在小說行將終篇之際又兀然浮出水面。在敘事最為緊張繁忙的時刻不惜分出筆墨寫上這樣看似與主要人物及敘事主線無關(guān)的一筆,難道僅僅就是為了要照應(yīng)開篇關(guān)于崔氏有二女的交代?答案也同樣能在故事中尋覓得到。所以必有此一筆,是意在告訴人們鬼女之言不可懷疑,冥曲流傳“明代”的目的終會實現(xiàn)。這一細小情節(jié)的設(shè)計同樣是為呼應(yīng)獻曲之事尤其是鬼女的獻曲之說,對于深化主題而言,這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筆,而絕非可有可無的閑筆廢墨。有此一筆,方能暗示出李德裕等人的獻曲失敗不等于鬼女或崔氏女獻曲之事的告終。崔有二女,鬼有兩弟子,長女雖死而小女在,且小女之天資稟賦遠在長女之上,鬼女及其弟子的獻曲行動完全能夠繼續(xù)進行,或者說真正的獻曲行動才剛剛開始。從思想表達需要的深層次看,關(guān)鍵時刻傳藝于小女,也是為了呼應(yīng)和強調(diào)鬼女所提出的冥音流傳人世的必備條件,具體言之,是要告訴人們地府大變和明君出世有日,但需等待即可。如果說崔氏長女代表的是作者所面對的現(xiàn)實,反映的是當下的困境和挫敗,則崔氏小女即是未來和希望的化身,是作者所期待的時機與成功。
“冥音”曲目皆負載非常寓意。令陰中十曲之名負載一定含義或傳遞特定的信息,也是小說暗藏的玄機之一。小說所謂的“冥音”是指唐室已故帝王在地府宴享專用的一系列樂曲,鬼女菃奴是這些已故帝王的御用琴師,小說故事主要是講她如何將這些冥曲帶到人間的。以“冥音錄”為題,表明小說是專為這些來自鬼蜮世界的樂曲而創(chuàng)作。故事乍聽起來很是陰森恐怖,但深加探究輒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所開列出的所謂冥音冥曲實則不都是陰間地府專有,有的是直接借當時“陽地”正在廣泛流傳的樂曲一用,如《廣陵散》《思歸樂》(見《唐會要》卷三十三);有的是對現(xiàn)有曲名加以改造翻新,如《秦王賞金歌》;有的則是竊古曲以充冥曲,如《行路難》。但大部分曲名為兩唐書《音樂志》《唐會要》《教坊記》等涉及當時樂曲的各類史籍所不著錄,應(yīng)非當時實有之曲目,乃出自作者之杜撰和首創(chuàng),如《槲林嘆》《上江虹》《晉城仙》《紅窗影》等?!稄V陵散》又名《廣陵止息》,是我國古代一首著名琴曲,相傳為魏晉時嵇康所作,內(nèi)容是表現(xiàn)戰(zhàn)國刺客聶政成功刺殺韓王或韓相后自殺的一段悲壯故事。東漢蔡邕《琴操·河間雜歌》著錄有《聶政刺韓王曲》一首,并云:“聶政之所作也?!盵6]《廣陵散》與《聶政刺韓王》是否為同曲異名或同源異曲,現(xiàn)有資料已無從考證。但檢閱唐代詩文、筆記小說,以及新舊《唐書》可知,《廣陵散》盛行于唐,極為文人雅士所推重,從顧況專門寫下《王氏廣陵散記》、李良輔與呂渭各編有《廣陵止息譜》一卷等史實中不難感知當時的熱度。《廣陵散》不僅為唐代宴樂聚集時的常奏曲目,而且唐人對該曲也有比較深刻和獨到的理解。兩唐書《韓皋傳》及《唐語林》(卷三)均載錄了中晚唐善知音律的名臣韓皋對《廣陵散》的評論,從中可見唐人對《廣陵散》思想內(nèi)涵的共識與定義?!懊钤眨★疄槭乔?,其當晉魏之際乎!其音主商,商為秋聲……慢其商弦,與宮同音,是臣奪君之義也……《止息》者,晉雖暴興,終止息于此也。其哀憤躁蹙,憯痛迫脅之旨,盡在于是矣。”[5]3605從這段議論,至少可以獲取如下歷史信息:其一,唐人認為《廣陵散》的作者就是嵇康,即所謂“叔夜撰此”[5]3605;其二,唐人認為《廣陵散》的主題就是“臣奪君之義”,因之,許多人不喜歡這首琴曲,晚唐著名琴師孫希裕就曾因為《廣陵散》有“傷國體”而拒絕向弟子傳授,并焚其曲譜(《琴史》);其三,唐人認為《廣陵散》以商調(diào)為主旋律,實為欺君罔上的亂世之音,“其音主商”“慢其商弦,與宮同音”,曲風(fēng)為“哀憤躁蹙,憯痛迫脅”。小說中也明確標注《廣陵散》為“正商調(diào)二十八疊”,與韓皋所言正相吻合?!吧搪暵髮m聲微,強臣專命王室卑?!保◤埛狡健稄V陵散》)“君卑臣寖強,骎骎司馬氏。幽憤無所洩,舒寫向桐梓。慢商與宮同,慘痛聲足備。”(樓鑰《謝文思許尚之石函〈廣陵散〉譜》)從北宋張方平所聞之琴曲和南宋樓鑰所見之琴譜亦可印證,《廣陵散》確為商調(diào)無疑,主題也是“臣奪君之義”。《廣陵散》演繹的故事是什么,韓皋沒有提及,其他唐人也無記述,那么唐時盛傳之曲是否也與樓鑰所見之“別姊取韓相,多用聶政事”(《謝文思許尚之石函〈廣陵散〉譜》)內(nèi)容相同呢?明人朱權(quán)《神奇秘譜》上卷錄有《廣陵散》,題下注“慢商調(diào)”,所作按語概述來源曰:“今予所取者,隋宮中所收之譜。隋亡而入于唐,唐亡流落于民間者有年。至宋高宗建炎間,復(fù)入于御府?!比糁鞕?quán)之言可信,則其所收之曲譜正是由隋入唐并在唐時盛傳的《廣陵散》,從曲譜的各段落標題,如《井里》《取韓》《亡身》《烈婦》《收義》《揚名》等也足能反映唐代《廣陵散》演繹之故事內(nèi)容與宋人之所聞見者并無二致。原作既屬于商調(diào)的《廣陵散》,被小說借來并繼續(xù)設(shè)定為商調(diào)本不足怪,但所謂陰中十曲皆被設(shè)定為商調(diào)就饒有意味了。小說中《廣陵散》等四首曲目被標為“正商調(diào)”,另有三首標為“小石調(diào)”,其余曲目或為“分絲調(diào)”,或為“雙柱調(diào)”,或未加標注,如《思歸樂》?!靶∈{(diào)”又作“小食調(diào)”,屬“林鐘商”,“雙柱調(diào)”亦稱“雙調(diào)”,屬“中呂商”(《唐會要·諸樂》),均為變商調(diào),《新唐書·禮樂志》有“七宮”“七商”“七角”“七羽”之說[7]473,“小食調(diào)”“雙調(diào)”皆被列于“七商”之中。“分絲調(diào)”未能在典籍中找到,不詳屬于何調(diào)。僅此而論,陰中十曲即有八曲屬于商調(diào),其余二曲雖尚不能確定曲調(diào),但以概率推論,屬商調(diào)的可能性也比較大?!皩m為君,商為臣,角為民,徵為事,羽為物。”(《禮記·樂記》)“臣聞宮君也,商臣也。宮不勝則君勢卑,商有余則臣事僭。卑則逼下,僭則犯上?!盵8]這是唐及唐以前古人關(guān)于五音及宮商關(guān)系的認識。小說開列的曲目率以商調(diào)為主旋律,說明不止是《廣陵散》一曲,整個這一系列曲子全都突出地體現(xiàn)了“商聲慢大”的旋律特征,或者說都是表達和凸顯“臣奪君之義”的主題。陰中十曲的構(gòu)成,從同屬商調(diào)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看已然說明是出自有意的安排,從內(nèi)在含義角度看,顯然也不難發(fā)現(xiàn)有一定的目的和意圖暗藏于邏輯組合之中。小說雖然沒有點出每首曲子的內(nèi)容與含義,但根據(jù)曲名,有的我們今天仍可窺見一鱗半爪,當時特別是在特定時間節(jié)點與作者有著相同政治立場和相同境遇的特定讀者群,必然不難領(lǐng)悟每個曲名的具體意向?!队龢贰?,結(jié)合作者強烈反對武宗的態(tài)度,此曲當然是指要迎立他所擁戴的皇帝,或者說是為他們所期待的人得以登上皇位而慶賀。古人向來有所謂“功成作樂”(《禮記·樂記》)的說法,《迎君樂》即含有大功告成,作樂慶賀的意思,代表的是最終要實現(xiàn)的目標?!堕瘟謬@》,就單個曲名而言,含義比較令人費解,但由于它夾在《迎君樂》與《秦王賞金歌》之間,又使它的含義有所暴露。槲,一種落葉喬木,主要生長于山區(qū)。唐人詩文多用“槲葉”“槲樹”“槲林”指代遠離繁華市井的荒山僻野或偏僻村落,如“半山槲葉當窗下,一夜曾聞雪打聲?!保ㄋ究帐铩堆┒住罚帮L(fēng)驅(qū)槲葉煙,槲樹連平川。”(溫庭筠《燒歌》)《槲林嘆》當指遠離廟堂、僻居山野人士的慨嘆,聯(lián)系下一曲名,此曲內(nèi)容應(yīng)當是抒寫作者僻居鄉(xiāng)野、窮困不遇時的悲嘆?!扒赝酢保抢钍烂褡鳛榉鯐r的封號,小說借此稱謂以指代某位也會像太宗皇帝那樣雖未曾被立為儲君但終必登大寶的宗室藩王?!肚赝跗脐嚇贰肥翘铺诘腔笥H自參與創(chuàng)制的一首宮廷樂舞曲,又稱《七德舞》,內(nèi)容是歌頌太宗為藩王時征戰(zhàn)四方乃有天下的神武之功。自太宗貞觀元年以迄唐亡,歷代帝王每逢祭祀宗廟以至宮廷宴享,《秦王破陣樂》(或其改編曲)均為必奏曲目,即所謂“義均韶夏,用兼賓祭”[5]4925,因之在唐代具有十分廣泛的影響,其含義也人所共詳?!肚赝踬p金歌》即是化用《秦王破陣樂》之名,其意應(yīng)是贊美和感激某宗室藩王所曾給予的獎掖和恩惠。《廣陵散》原本就是一首借古喻今的樂曲,而所演繹的聶政刺韓王故事又恰與推翻武宗的意圖暗合。古人崇尚“士為知己者死”,承續(xù)前面“秦王賞金”的知遇、獎掖和恩惠,接下來為當今“秦王”而去刺殺當今的“韓王”以及當今的“韓相”也便成為題中應(yīng)有之義。《行路難》出自漢魏六朝樂府歌辭,《樂府詩集·雜曲歌辭》題下注云:“《樂府題解》曰:‘《行路難》,備言世路艱難及離別悲傷之意,多以君不見為首?!毙≌f借此樂府舊題顯然是要暗示欲除掉武宗一伙將面臨極大的風(fēng)險與困難?!渡辖纭分吧辖辈辉斔?,聯(lián)系《廣陵散》的內(nèi)容,此曲命名的含義或許仍是沿用聶政刺韓的故事。《神奇秘譜》所收《廣陵散》之《正聲》部分表現(xiàn)聶政成功取韓的段落就是以《長虹》為小標題。關(guān)于聶政刺韓時出現(xiàn)白虹貫日現(xiàn)象,史上也有一定記載,《戰(zhàn)國策·魏策四》:“夫?qū)VT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倉鷹擊于殿上。”[9]小說則是借“白虹貫日”的歷史典故暗示行刺武宗的行動也必將成功?!稌x城仙》曲名疑是“盡成仙”之諧音,是為借用“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歷史典故,以招會天下有道之人,學(xué)道術(shù)、食仙藥爾后集體升仙的淮南王比附為他們所擁戴的那位“秦王”,以跟隨淮南王一同升仙的眾雞犬比附包括作者在內(nèi)的“秦王”追隨者,意指待到推翻武宗,“秦王”登基做天子,眾臣也能加官進爵,實現(xiàn)“并隨王而升天也”(《論衡·道虛》)的圓滿結(jié)局?!督z竹賞金歌》雖不言賞金之主為誰,但可以確定此時身份已非“秦王”。延續(xù)之前諸曲的意脈,此第二次出現(xiàn)的“賞金”,當然是指已是天子的“秦王”對各有功之臣的論功行賞。《紅窗影》,這一曲名則盡顯出帝王之氣。如同“朱門”是指豪門貴室一樣,“紅窗”在古詩文中一般多借指皇宮內(nèi)殿建筑或離宮別院建筑,如“宣城院約池南岸,粉壁紅窗畫不成??偸且蝗诵行姨?,徹宵聞奏管弦聲?!保ɑㄈ锓蛉恕秾m詞》)“幽閨欲曙聞鶯轉(zhuǎn),紅窗月影微明?!保跽稹杜R江仙》“南齊天子寵嬋娟”)等?!都t窗影》意指行刺成功,即位新君從此可以與群臣共享太平盛世之樂,即小說所謂“《槲林嘆》《紅窗影》等,每宴飲,即飛球舞盞,為佐長夜之歡。”《思歸樂》與《迎君樂》都是站在作者的角度以言事,《迎君樂》是描繪心中的理想圖景,《思歸樂》是從理想回歸當前的現(xiàn)實,以小說交代的故事背景以及所表達的對武宗的反對立場和厭惡態(tài)度來判斷,作者在寫作這篇小說時可能已遭貶黜,極想通過一場弒君政變而使自己得以回歸朝廷,乃遂以《思歸樂》為陰中十曲之終結(jié)。要之,十曲的排列次序是先列出最終目標,然后再列出實現(xiàn)目標的方法、步驟、過程和結(jié)果,最后是作者當前面臨的現(xiàn)實和內(nèi)心的愿望,其中暗藏著一個驚天的政治陰謀和一個完整的行動計劃。同時,伴以通篇為商調(diào)這一引人矚目、令人詫異的鮮明特征,復(fù)加以對其演奏效果之與眾不同的特別強調(diào):“其差琴調(diào),不類秦聲”,即不像是琴聲也不像是箏聲(“秦聲”即箏聲?!杜f唐書·音樂志二》:“箏,本秦聲也。”),完全是一套人間未有的天籟之音,從而使其暗示的政治含義、政治目的以及行動計劃得以更加充分地表達和傳遞,并足以引起特定讀者群的充分注意,而在九曲之后十曲之前藉鬼女之口所作的重要提示:“歲攝提,地府當有大變,得以流傳人世。幽冥路異,人鬼道殊,今者人事相接,亦萬代一時,非偶然也。”尤能引發(fā)同道者的特別注意,從而讀之心領(lǐng)神會。
唐室歷代先帝唯取二人。至開成五年四月,唐室共有14 位帝王作古。小說于諸先帝之中為什么只言及憲、穆二宗,尤其是要對穆宗特別鐘愛這套冥曲加以突出強調(diào),“秘其調(diào)極切”絕口不提距離作者時間更近的敬宗、文宗,尤其是剛剛駕崩的文宗,小說中盡管使用了文宗的年號并曾言及“誅鄭注”之事,但卻刻意回避文宗之名。小說云陰中十曲“皆宮闈中新翻曲”,進而特別指出《槲林嘆》《紅窗影》等是“穆宗敕修文舍人元稹撰,其詞數(shù)十首,甚美?!庇纱艘哺裢馐艿侥伦诘闹匾暫拖矏?,每奏曲“帝親執(zhí)玉如意,擊節(jié)而和之?!倍夭皇救耍翱譃橹T國所得”尤能說明其珍愛備至,同時也表明此二曲與之關(guān)聯(lián)甚密。依據(jù)上文分析,《槲林嘆》要在贊美君臣際遇,《紅窗影》要在贊美君臣相得之歡??疾焓返?,穆宗在位五年最為寵信的臣子非牛僧孺莫屬。穆宗即位,牛僧孺即開始迅速躥升,長慶元年由庫部郎中而為御史中丞,二年遷戶部侍郎,三年即擢升宰相。更為關(guān)鍵的是,穆宗對他有著超乎尋常的賞識及信任,常以發(fā)現(xiàn)和任用了牛僧孺證明自己是知人善任的圣君明主。“戶部侍郎牛僧孺,素為上所厚。初,韓弘之子右驍衛(wèi)將軍公武為父謀,以財結(jié)中外。及公武卒,弘繼薨……上憐之,盡取弘財簿自閱視,凡中外主權(quán),多納弘貨,獨朱句細字曰:‘某年月日,送戶部牛侍郎錢千萬,不納。’上大喜,以示左右曰:‘果然,吾不繆知人!’三月壬戌,以僧孺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盵10]3004“居無何,議命相,帝首可僧孺之名?!保ā杜f唐書·牛僧孺?zhèn)鳌罚┡I媸苤伦谝渤A钆|h后輩引以為傲,杜牧《唐故太子少師奇章郡開國公贈太尉牛公墓志銘》及李玨《故丞相太子少師贈太尉牛公神道碑銘》等都曾著加渲染。僧孺一生兩度為相,穆宗長慶三年為首入相,文宗大和四年為再入相,比較前后,雖然同為宰相,穆宗對他是用而信之,文宗對他則是用而疑之,在他與政敵李德裕之間游移不定,左右搖擺,一方面用之為相,一方面又對李德?!八刂宜|”“雖朋黨流言,帝乃心未已?!保ā杜f唐書·李德裕傳》)君臣之間從一開始就存在著猜忌與隔閡,圍繞吐蕃維州守將悉怛謀歸附問題更是爆發(fā)了不可調(diào)和的分歧與矛盾,“上頗尤僧孺”[5]4519,所以為規(guī)避風(fēng)險,在大和六年十二月即史書所謂“德裕黨盛,垂將入朝”[5]4472之際,主動請求出鎮(zhèn)一方。至于敬宗皇帝,在位時間前后不過二年多,而僧孺出于明哲保身之目的,在敬宗甫即位時,即要求出鎮(zhèn)外藩,以遠離朝廷的矛盾斗爭旋渦,故而,也談不到君臣是否相得的問題。在穆宗、敬宗、文宗之間作比較,對牛黨而言,當然是對牛僧孺信而用之或用而信之的穆宗最符合君臣際遇的理想,將其置于突出位置,著力加以描畫,體現(xiàn)的正是作者思想深處的愛憎與向往。小說所表達的反對武宗及李德裕的鮮明立場,以及在故事情節(jié)中對穆宗形象的特別凸顯與好感,都充分顯現(xiàn)出作者作為牛黨中人的恩怨立場以及從屬牛黨的身份。牛李黨爭始自憲宗之世,同時,憲宗時李黨占據(jù)上風(fēng),牛黨受到壓制,待到穆宗時牛黨占據(jù)上風(fēng),李黨受到壓制,文宗時牛李黨則各有勝負,至此武宗臨朝的開成五年四月,李黨又行將占據(jù)上風(fēng)。“我自辭人世……元憑屢薦我于憲宗皇帝。帝召居宮,一年,以我更直穆宗皇帝宮中,以箏導(dǎo)諸妃,出入一年。上帝誅鄭注……我復(fù)得侍憲宗?!毙≌f言菃奴辭世后,在地府中先后兩次被安排侍從憲宗皇帝。元和三年貶翰林學(xué)士王涯為虢州司馬是牛李黨爭之始,“憲宗”也由此成為開啟牛李黨爭的重要歷史人物和特定符號。菃奴的再次入侍憲宗,在小說里意味著她從起點又回到了起點,反映到現(xiàn)實中則意味著牛李黨之間新一輪斗爭的開始。小說中的“穆宗”既代表牛黨過去的輝煌,也代表他們對未來的希望,陰中十曲就是要獻給像穆宗這樣既懂得樂曲又珍愛樂曲的人間圣主,從而實現(xiàn)君臣之間“為佐酒長夜之歡”的政治理想。
小說交代菃奴與崔氏母女生死相隔總計8年,“如此者八歲”。從開成五年上推八年,菃奴之死乃在大和七年,這也是一個有所暗示的時間節(jié)點。是年二月,李德裕以本官同平章事,首次入相;“六月,宗閔亦罷,德裕代為中書侍郎、集賢大學(xué)士?!盵5]4519-4520小說又有預(yù)言曰:“歲攝提,地府當有大變。”“地府”應(yīng)為“帝府”之諧音,而“帝府”一詞在唐代,既指皇宮內(nèi)苑,有時也代指國家,如“帝府有緡,爾成爾堤?!保ūR肇《漢堤詩并序》)作者有意將菃奴之死安排在大和七年顯然是要以小說中主要人物的辭世之時契合牛黨陣營的失勢之期,以“地府當有大變”暗示在不久的將來必有帝王更替的事件發(fā)生,強調(diào)冥曲流傳人間是天意的體現(xiàn),是不可改變和抗拒的,是“萬代一時,非偶然也?!卑挡匦C的故事情節(jié)和隱言密語式的表達方式使這篇小說頗有一點江湖切口的味道,比之一般小說更像是一個放大的謎語,雖然不會影響當時與作者有著相同政治與文化背景的特定讀者群去理解與領(lǐng)會,并且還會起到保密和保護作用,但卻構(gòu)成了后世閱讀的障礙,不做一番闡幽發(fā)微、探賾索隱的功課,則難以開啟其神秘之門,盡顯其中真面目。
歷史以現(xiàn)實為記錄的素材,文學(xué)以現(xiàn)實為反映的依據(jù),文學(xué)與歷史因共同面對的現(xiàn)實而直接或間接地實現(xiàn)了交集。就本篇小說而言,歷史為它書寫的內(nèi)容提供了兩大佐證。
佐證之一,確實發(fā)生過意在謀廢武宗的政變。史載,開成五年“八月十七日,葬文宗皇帝于章陵。知樞密使劉弘逸、薛季稜率禁軍護靈駕至陵所,二人素為文宗獎遇,仇士良惡之,心不自安,因是掌兵,欲倒戈誅士良、弘志。鹵簿使兵部尚書王起、山陵使崔稜覺其謀,先喻鹵簿諸軍。是日弘逸、季陵伏誅?!保ā杜f唐書·武宗紀》)史家在此將事件發(fā)生的原因歸結(jié)為劉弘逸、薛季陵與仇士良、魚弘志之間由來已久的矛盾與怨恨,但實際上這不過是一種淡化和回避問題的說法。大宦官仇士良、魚弘志是支持武宗的主要勢力,劉、薛以及時任宰相的楊嗣復(fù)、李玨,御史中丞裴夷直等人所以要借機除掉仇士良、魚弘志,其真實目的乃在欲廢黜為他們所支持的武宗,從而更立新主。同是《舊唐書》,《王起傳》就無所避忌地揭露了是時劉、薛“倒戈”的真實意圖:“樞密使劉弘逸、薛季陵懼誅,欲因山陵兵士議廢立。”晚唐五代賈緯《唐年補錄》亦云:“帝即位,尤忌宦官。季陵、弘逸深懼之。及將葬文宗于章陵,聚禁兵,欲議廢立?!庇皬U”者當然是武宗,而欲“立”者也自會有心儀之主。唐自安史之亂后,宦官在內(nèi)得以執(zhí)掌禁軍,在外得以行監(jiān)軍之職權(quán),勢力不斷做大,以致元和之后,皇帝之廢立、宰相之任免、官員之進退等國家大事幾乎都操縱于宦官股掌?!案事吨儭焙蠡鹿偻?quán)更是一時登峰造極,“自是天下事皆決于北司,宰相行文書而已。宦官氣益盛,迫脅天子,下視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盵10]3041舉國臣民不再是奉行皇帝制敕,而是都要奉行宦官意志,用當時文宗之語表述即“今朕受制于家奴”[10]3050。就特定意義言之,所謂牛黨李黨最終代表的都是閹黨,牛李黨爭的背后是不同宦官勢力間的利益爭奪。發(fā)生在開成五年八月的這場未遂政變,就是主政宦官與典軍宦官發(fā)生的一場殊死斗爭,本質(zhì)是擁護還是反對武宗在位,焦點是廢立皇帝的權(quán)利究竟由誰來掌握,波及的范圍是牛黨陣營幾乎全員參與。“李玨、季陵志在陳王,嗣復(fù)、弘逸志在安王”,盡管在到底擁立哪一個人的問題上還存在嚴重分歧,但在反對武宗的立場與態(tài)度上卻是高度一致而堅決。故而,事件發(fā)生后,楊嗣復(fù)、李玨、裴夷直等先是被貶黜爾后即被格殺,以致曾經(jīng)得幸于文宗的內(nèi)侍、樂工等數(shù)百人亦相繼被誅貶,“皆坐弘逸、季陵黨也”[5]585。一次政變事件就這樣被血腥和暴力平息下去,但醞釀這次事件和由這次事件繼續(xù)醞釀的叛逆情緒卻很難在短時期內(nèi)蕩滌凈盡。史學(xué)家是以一段史實記錄下這個事件的始末,小說家則是以一個故事表達了一種叛逆情緒,而故事框架所以要選擇一個琴師和十首樂曲為媒介與其時大批樂工的罹禍也許不無關(guān)系。
佐證之二,進獻樂曲是當時阿諛皇帝的一種政治文化?!凹斑|東平,行軍大總管李勣作《夷美賓》之曲以獻?!盵7]472史家記錄的這件事發(fā)生在高宗時代。自此,朝廷要員和地方軍政長官向皇帝進獻樂曲漸成風(fēng)尚,如,“貞元四年河?xùn)|節(jié)度使馬燧獻《定難曲》”[11]6845“十二年十二月昭義節(jié)度使王虔休獻《繼天誕圣樂》一曲”[12]“十六年正月南詔異牟尋作《奉圣樂舞》,因西川節(jié)度韋皋以進”[11]6846、元和八年十月宣武軍節(jié)度使韓弘獻所撰《圣朝萬歲樂譜》共三百首[5]447、“會昌初,宰相李德裕命樂工制《萬斯年曲》以獻”[7]478。由于獻曲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阿諛奉承行為,因此在內(nèi)容上必然要凸顯歌功頌德的主題,在曲調(diào)上必然要突出宮調(diào)為主的旋律。王虔休在上德宗奏表中就特別強調(diào)他所進獻的樂曲“大抵以宮為調(diào),表五音之奉君也;以土為德,知五運之居中也?!盵11]6845小說是大眾讀物,讀者為誰無法限定,但創(chuàng)作目的可以限知?!囤ひ翡洝穼懙碾m然也是獻曲,但用意不在為今上歌功頌德;雖然說是獻給陽地天子,但曲調(diào)不以君調(diào)(宮調(diào))為尊而反以臣調(diào)(商調(diào))為主,表現(xiàn)的不是對皇帝的尊崇敬畏,而是臣民對皇帝的凌轢侮慢。所寫陰中之曲與其說是獻給未來皇帝的,毋寧說是對付在位皇帝的。小說借用了由來已久的向皇帝進獻樂曲的時代風(fēng)尚,但以自出機杼的具有特別寓意的內(nèi)容和一反常規(guī)的曲調(diào)選擇悄然改變了舊有的傳統(tǒng),從而達到了既能使特定讀者群看得明白,同時又不至于引起局外人注意的目的,由此也說明它是特定歷史背景,特別是特殊政治環(huán)境下的特定產(chǎn)物。
通過如上對文本內(nèi)容之抽絲剝繭式地解析,大抵不難做出如下結(jié)論。其一,小說應(yīng)是與李黨勢不兩立的牛黨人物所為。究系何人無從考知,據(jù)文本透露的信息,僅可確定作者出身寒素,在武宗初即位時可能就遭到貶謫,余不可知。其二,小說是在特定時間節(jié)點所作。具體言之,即開成五年(840)四月至九月之間,亦即李德裕就任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即宰相)之前。魯迅認為小說是“大中或咸通后作也?!保ā栋捱呅【Y》)這一判斷,與文本內(nèi)容不合。大中或咸通后,李德裕雖亦可稱“故相”,但官銜已非“廉使”,會昌六年初貶東都留守,大中元年繼貶潮州司馬,再貶崖州司馬,三年卒于崖州任上。就小說寫作時間而言,完全符合“廉使故相”這兩個條件的僅為開成五年四月至七月,即李德裕被朝廷從淮南召回之前這段時間。文本中明確提到一個重要時間節(jié)點,即“歲攝提”,能夠感受到,小說就是為迎合這個時間節(jié)點而寫。學(xué)界關(guān)于“攝提”含義的爭論由來已久,說法甚多,分歧亦大。其中影響最巨者首推“寅年說”,即認為“攝提”就是“攝提格”的簡稱,是古代歲星紀年法對某一特定年份(亦即寅年)使用的稱謂。此說值得商榷。詳考古籍,攝提實乃一組星名,由大角星兩邊的六顆星,即左攝提三星與右攝提三星所組成,是古代以北斗斗杓指向制定歷法時所選定的重要天文標志之一。斗杓與攝提之間的關(guān)系與作用則被稱為“攝提格”。由于斗杓指向攝提的時間都是在冬盡春初之際,因此“攝提格”也就具有了“建時節(jié)”(也稱“建四時”)的功用。學(xué)界認定的“攝提格”即是十二辰中的寅年,在古代歷法中的準確稱謂乃是“攝提格歲”或“攝提格之歲”,而非攝提格(《史記·天官書》)。“大角者,天王帝廷。其兩旁各有三星,鼎足句之,曰攝提。攝提者,直斗杓所指;以建時節(jié),故曰攝提格?!薄妒酚洝ぬ旃贂返倪@段文字把攝提、攝提格及其功用都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要句讀得當就不難理解。古人之所以特別強調(diào)攝提的重要,在于他們認為“攝提無紀,歷次失序”(《史記·歷書》)“孟陬殄滅,攝提失方”(《漢書·律歷志》),找不到攝提就不知道孟陬(即正月)起于何時,就無法確定一年之始,就分不清春夏秋冬,甚至還會引發(fā)“易姓之變”(劉向《復(fù)上奏災(zāi)異書》)。在古人看來,攝提或攝提格表示的就是孟陬,有攝提就有孟陬。小說中的“歲攝提”是“歲在攝提”之略語,不可等同為“攝提歲”或“攝提之歲”,含義是一年之始,但又沒有具體到哪一年(并非有學(xué)者所認定的會昌六年),僅是一個模糊的時間概念。一年之始,在封建時代具有特殊的政治含義,意味著可能會改元,也意味著可能會發(fā)生王朝或帝王更替,小說“歲攝提”的側(cè)重點顯然在于后者。其三,小說是為了一個特殊而重大的行動所為。這個行動是否與開成五年八月的那次政變有直接關(guān)系,尚難斷定,但目的顯然是要利用小說這種形式和媒介向其同黨清晰表達反對武宗的堅定立場與態(tài)度,并煽動宮廷政變,勾畫廢黜武宗的路線圖,鼓動由聶政那樣的死士去弒殺武宗及其擁護者,以實現(xiàn)“地府(帝府)大變”的圖謀。這是一篇主觀動機與客觀效果實現(xiàn)了完美統(tǒng)一的小說,因之,它的寫作目的同時也就是它的思想主題,亦即向普天下特別是作者的同黨們發(fā)出以宮廷政變的形式廢黜武宗、更立新主的倡議與動員。可以看出,思想上的宣傳鼓動是小說真正用心用力的重點,“歲攝提”一段可謂尤顯崢嶸面目。小說借助魂靈享有神格,具有先知先覺功能的封建迷信觀念,借用鬼言鬼語形式以發(fā)布政治預(yù)言或曰政治謠言,強調(diào)政變的合理性和最后成功的必然性,宣稱冥音流傳是秉持天意,地府大變乃由前定,“非偶然也”,以此為同黨們打氣壯膽。但這件事情終究沒有在歷史上真正發(fā)生,也沒有產(chǎn)生多大的影響,最后徒成一篇綺語空文。作為一篇小說形式的政變宣言,或者說是具有煽動宮廷政變主題的一篇小說,它的存在及其思想價值和意義至少有兩個方面。第一,說明在唐代利用小說者并非個別,在以小說充當政治工具上,這篇小說的野心更大,表現(xiàn)更隱蔽,手段也更高明。它隱藏驚天陰謀而不被外人察知,磨刀霍霍卻能不露半點聲色,讓對手在云里霧里而不知死之將至,是真正的大手筆。第二,說明學(xué)界對晚唐小說的價值和地位有所低估。傳統(tǒng)評論認為晚唐之際的小說全面沒落,對文學(xué)史貢獻無多,其最大的意義莫過于終結(jié)了一種文學(xué)形象,完成了一個文學(xué)演進歷程。僅從目前重新研究唐小說取得的初步成果看,這個結(jié)論就已經(jīng)很值得商榷了,至少可以認為在思想內(nèi)容的豐富與深刻程度上晚唐有其不俗的表現(xiàn)和獨特的價值。以反映對待皇帝態(tài)度這個主題為例,《長恨歌傳》僅在為最高統(tǒng)治者總結(jié)歷史教訓(xùn),尚無個人恩怨在其中;到《秦夢記》,對皇帝始有怨憤,只是表達得還很委婉;到《上清傳》則將批判鋒芒直指皇帝的道德與人格,盡顯對人君的不敬;到《冥音錄》,弒殺皇帝竟赫然成為全文主旨,值得擁護的皇帝可保,不被待見的皇帝該殺,反映出君臣之間已轉(zhuǎn)變?yōu)橐环N相互依附與利用的關(guān)系,追求的是“晉城仙(盡成仙)”的圓滿結(jié)局,從而為唐代小說描畫出一條從忠誠到游離再到反叛的思想主題脈絡(luò)。拋開對皇帝態(tài)度的孰是孰非,僅就激烈程度論,晚唐遠勝于中唐,更勿論“弒君”這一主題作為小說史上之前所未有的價值和它的重大與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