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曉雯
摘 要:文章以北京中山公園為研究對象,結合實地考察、相關文獻著重討論中山公園的前身——社稷壇成為公園的發(fā)展過程。采用視覺文化研究的方法對作為公共空間的中山公園進行空間、時間、記憶、物等方面的分析,試圖從新視角出發(fā)重新解讀中山公園如何發(fā)生巨變。
關鍵詞:社稷壇;北京中山公園;視覺文化;圖底關系
北京中山公園與它的前身——明清社稷壇各自包含了極為重要的文化意涵。談及“視覺”,關于社稷壇的研究眾多,主要圍繞“禮”一字談制度文化[1]。涉及北京中山公園的研究主要有兩方面:一方面著重討論中山公園的公共空間性,在近代城市或園林史的角度下強調(diào)其功能轉變與思想內(nèi)涵;另一方面關注發(fā)生在民國時期的中山公園的區(qū)域性美術活動,多涉及近現(xiàn)代美術史與美術展覽史研究。
值得注意的是,從中山公園的發(fā)展來看,社稷壇與北京中山公園可謂“一脈相承”,中山公園是多重時空層疊而成的,首先需要剝離出這個文化場域的“底層關系”,即在不同的時間框架下對它進行空間、時間、記憶、物等方面的分析。其次,在社稷壇與向中山公園的轉變中仍存在有趣的問題,如成為公園的原因是什么。時間框架下,如何理解復雜的文化交叉現(xiàn)象?正如民國時期的“觀者”如何理解明清時空,我們就如何理解民國時空。
一、社稷壇的營建特點
(一)五色土
祭祀空間具體來說是祭太社、太稷之壇。按明朝祀典制度,“國初以郊廟、社稷、先農(nóng)俱為大祀”,祭的種類多樣,祭祀規(guī)格有皇帝親祭,有皇帝派人代祭[2]。社稷壇是文化遺產(chǎn)、禮制建筑,而非偶然性的藝術建造。明永樂十八年(1420年)建五色土祭壇、拜殿、戟門、神廚、神庫、宰牲亭等,五色土祭壇居中如圖2所示。社稷壇祭祀皇權王土、國家收成的象征——太社神、太稷神,即土神、谷神,以社為主,以稷為副,為《周禮》傳下的一套禮制儀軌。祭祀對應自然時間需要一個時間過程才能完成,但表現(xiàn)為時間節(jié)點,禮畢,皇室的任務完成。所以祭祀儀式遵循專制的內(nèi)部秩序,其時間既是國家的自然時間也是皇家的時間。
太社神、太稷神,一個土神,一個谷神,土與谷是什么關系?《釋名·釋地》言“土,吐也,能吐生萬物也”,種子與谷物匯集了土地的“意志”與君主仁德的精神力量,象征中國疆域的五色土在方形祭壇中自然對應五谷。
五谷對應五色,五色土作為色彩的物質體現(xiàn)與中國古代五行思想傳統(tǒng)有直接關聯(lián),中國先人的宇宙觀是用五色劃分空間地理,同樣作為最重要的祭壇五色土用五色五谷代表空間。五色土也是作為象征的物,壇土來自京城周邊[3],且壇中間埋有社主石,象征太社神,壇壝和神主是社稷禮制的核心,這正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意。與其認為五色土是模擬和表現(xiàn),不如將五色土理解為“縮影”,縮小不僅是形式上的變化,關鍵在于縮小的形式壓縮了其包含的所有意義,使得縮影在宇宙的規(guī)模之中展開,縮影對應廣闊[4],五色土對應土地,所以五色土祭壇隱喻國家又隱喻皇帝。
(二)空間分析
1.空間的分界:通過墻分割出內(nèi)與外的空間(圖1)
壇壝祭祀是明代官方祭祀活動重要的組成部分,壝垣之內(nèi)是祭祀空間,壝垣以外是植物,用樹木、植物進行區(qū)分,通過內(nèi)部與外部的分離創(chuàng)造了空間的不連續(xù)性,由此壝垣之內(nèi)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其中心正是五色土祭壇,植被覆蓋之處則成為了外部空間。
2.空間結構:中心(五色土祭壇)、圍合(壇三重墻)(圖2)
以壇三重墻圍合中心,由五色土為中心輻射擴散,象征力量逐層減弱。
3.折線的中心:祭祀路線(東邊兩門)——中軸線(圖3)
將“空間”對折,折線的中心是五色土祭壇,南北向的折線就是中軸線,那么祭祀時,皇帝(藍色箭頭)與官員(綠色箭頭)進入祭祀空間就要與折線平行、重合,不可更改的路徑代表等級森嚴的秩序。
4.空間的節(jié)點:門(圖4)
門作為空間的節(jié)點體現(xiàn)了古人傳統(tǒng)的空間認知:只能走東門以遵循左祖右社,這樣才能正常順利地進入祭祀空間,完成祭祀。
5.空間尺度:人的尺度——中觀
社稷壇的尺度是人的尺度,社稷壇以祭祀為功能服務于人的意識,用空間表現(xiàn)地與人的關系。側面觀察社稷壇,核心祭祀空間不強調(diào)起伏,高大的古樹在壇門外而不進入祭祀空間,壇門內(nèi)是草和低平的祭壇,它們低矮而靠近土地,更接近人,由此土神、谷神更容易接近。
綜上,社稷壇的空間形式由人創(chuàng)造,連接神、祖的“眼睛”,在明清時它不僅是禮儀空間,更是“神化”的空間、時間性的空間。
3.柏樹——時間的永恒
社稷壇載種的古樹常常被忽視?!吧绫貥渲阅尽盵5],古人認為松柏受命于地,得地之正氣,故能獨具靈性而為眾木之杰[6]。植物靜靜地佇立在空間中,總是不被看作空間元素,而社稷壇的植物區(qū)分了壇內(nèi)空間與壇外空間,古柏圍合內(nèi)壇,高大的柏樹具有皇權的威儀感,內(nèi)壇只種低矮的小草與之形成反差。借由植物,表達人的意識形態(tài),植物構成社稷壇的場所精神。
選擇種植柏樹也極有意味。南壇門外的七棵古柏樹據(jù)說是遼代興國寺的遺物,柏樹有長青的含義,壇廟種柏示“江山永固,萬代千秋”之意。柏樹模糊了時間,只有祭祀時才有時間出現(xiàn),因為長青模糊的是自然時間,而非朝代歷史時間。
柏樹還有另一個線索(圖5):在明清時,它處于外部,烘托內(nèi)部祭祀空間,內(nèi)壇是圖,柏樹帶是底;建設公園以后,游樂觀賞是主要目的,有花草樹木、游樂設施的外圍空間成為圖,社稷壇的內(nèi)壇反而成為底,這說明圖底關系依人的目的而變,社稷壇通過改變圖底關系改變建筑空間性質。
二、公園:圖底關系的轉變
公園的概念來自西方,“公園”一詞最早由留日學生傳回中國。維基的“Park”定義強調(diào)了自然、娛樂,包含藝術與運動,查找西方造園研究發(fā)現(xiàn)“17世紀中葉……新興的資產(chǎn)階級沒收了封建領主及皇室的財產(chǎn),把大大小小的宮苑和私園向公眾開放,統(tǒng)稱為‘公園”,故公園是向公眾開放的曾是領主、皇帝私有的宮苑和私園。
公園的概念作為隱含的他者模糊了中國語境中原有的“園林”,圖底關系的逆轉來源于表現(xiàn)不同文化語境中的典型。結合1914年民國時期的《市政通告》(圖6)來看,中山公園的初期建設理念來源于資產(chǎn)階級革命后的西方,并以“城市公園”為理論指導。中山公園的建立成為研究時人如何面對新思潮的經(jīng)典案例。
因此,中山公園初期建造的成功必要提到一個重要人物——朱啟鈐,從他身上可以看到民國時期進步人士如何理解西方的先進思想,如何試圖將其轉化成中國內(nèi)部所有。
他以共謀公眾衛(wèi)生,提倡高尚娛樂,維持善良風俗為宗旨[7],總體策劃是“在保存原社稷壇及古柏樹的總格局下就壇建園”。他要建設城市公園,以壇為中心,以古柏帶為綠帶。這意味著當改建的公園留下柏樹,停止讓柏樹繼續(xù)行使模糊時間的功能時,禮制空間就轉化為公共場所,由此古代雖與現(xiàn)代并置,而不沖突。朱啟鈐極力將中山公園的建筑風格、空間布局與西式公園區(qū)別開,強調(diào)中國傳統(tǒng)園林特色,即使是改建后的中山公園,其場所精神依然保留中國傳統(tǒng)。
公園建造產(chǎn)生了詩,廣義的詩,例如公園南門的建造。
社稷壇沒有南門,社稷壇的設計需要保持左祖右社的空間布局輪廓線,且如上文所分析,皇帝路線自北從宮內(nèi)前來,大臣走東門,假設南門出現(xiàn),它不會產(chǎn)生實際功能而且將會破壞社稷壇的中軸線,因此社稷壇不設南門。而現(xiàn)在改造社稷壇,推開宮城城墻,建立南門作為園門,園門直接與外部連接,門的存在超越了原有空間,打破了明清以來“天-祖-社稷”宗法祭祀的穩(wěn)定結構。這是一種空間的擴張:門的“擴張”不限于實體空間面積的拓展,門的“再造”就是超越,因為“超越的第一步是擴張”[8]。
因此,朱啟鈐在建造南門時不出意料收到了社會各界的批評,認為其設計超越了社稷壇的原有文化含義、政治隱喻,改變了場所精神。后來朱啟鈐寫了《中央公園記》(圖7)并刊刻,文中記述了公園建設的籌備過程與建設理念以示公眾。晚年他在《一息齋記》中言:“余從政10年……惰棄垂盡,都未嘗一,獨于斯園之建置流連不已。”[9]建園一事成為他一生中不可磨滅之記憶。堅持建造公園是朱啟鈐的個人意志,但在實際建設過程中得到了多位商界、政界好友相助,在這一次圖底關系逆轉之中,參與者、決定者的身份不同了。
三、人的空間:三條路線
建造的行為本就是人的空間體驗,而路線將這種體驗視覺化,民國時期中山公園存在三條路線,對此進行分析可看出在視覺化的設計理念中作為路徑元素的建筑組合關系如何。
筆者對比了明清、民國時期園內(nèi)的建筑(圖8),對民國時期發(fā)生的重要事件進行了篩選(篇幅所限,可參考《中山公園志》,以及《申報》《藝林月刊》等民國時期報刊讀物),可見對原社稷壇建筑的使用與功能改造。顯然,這些有識之士想要通過增建新的西式建筑以示民主的可能性,中山公園為視覺化的意志與理想化的文化社會圖景。
第一條路徑是游覽線路(圖9暗紅色線),南門進,西南門出。途經(jīng)茅亭、唐花塢溫室、習禮亭、松柏交翠亭等至長廊。這一條路線上常有游園會與體育活動,并專門設置游船方便水上游覽。游覽路線經(jīng)過的景點幾乎都是民國時期的新增建筑,這些建筑舉辦非政治性的集會以及游園會,面向公眾。
第二條路徑是社團活動及其集會的路線(圖9黃色線),南門進入,在來今雨軒、水榭集會,舉辦多種性質的展覽。在這里舉辦活動的有中國畫學研究會、中國營造學社等,他們以文字記錄下在中山公園研討的過程。與美術史研究直接相關的例子很多,在此舉陳師曾《讀畫圖》一例(圖10),這幅《讀畫圖》并不以展示中山公園的園內(nèi)空間為出發(fā)點,但已反映出需要關注民國以來畫展、畫社舉辦活動的空間以及空間與具體作品的關聯(lián)。
從陳師曾《讀畫圖》題跋可知,這一次集體賞畫是為了賑濟1917年發(fā)生在京畿地區(qū)的水災,展覽舉辦于中山公園何處并不清楚。但可知的是,使用中山公園的公共空間以行善事正合“維持善良風俗”的建園宗旨。這第二條路徑的設置顯然滿足了有識之士的學術、思想交流之需求,通往來今雨軒、水榭的這條路就是學者們當時可擁有的“公共回廊”,他們漫步在這條“回廊”中,談天說地,完成公民的使命,實現(xiàn)抱負。
第三條路線是追悼、紀念孫中山先生的路線,從南門進入原社稷壇直達中山堂(圖9藍色線)。這是記錄歷史事件的象征空間。
總體而言,民國時期中山公園強化公眾空間,成為公眾思想文化交流場所。
四、結語
異于成為殖民主義空間物化載體的租界公園,中山公園的建立極大程度喚起全民族共同的集體記憶,中山公園是一件合格的中國實驗品。相對而言,建造本就是人的空間體驗,從中山公園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有識之士的民族精神和審美趣味。直至今日,我們靜默注視園內(nèi)的一草一木仍有蛛絲馬跡可尋。什么建筑元素可以進入公共空間?可以進入人的記憶?多重時空層疊的中山公園全貌如何?這還需對現(xiàn)今的中山公園展開分析。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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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
中央美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