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禺

我 要

來到這個世界，我要抬手，要踢腿

我要拉開我的氣箱，要壓縮足底的彈簧

我要在胸腔里制造一臺永動機

讓血流像狼一般奔突，像稻穗一般灌漿

來到這個世界我想騰空

盡管更多的時候我離不開粘滯的土壤

離不開地球賦予我的、身體的重量

我想迅跑，盡管有許多無形的手牽扯

有風(fēng)和惰性的阻力、有自己跟自己的

磨擦和較量

來吧我要出拳，一拳激起筋骨的交響

我要掄開我的胳膊，以月亮作鉛球

拿太陽作鐵餅，投向那生命極限的遠(yuǎn)疆

來到這個世界，我要痛痛快快

拓展那生命極限的遠(yuǎn)疆

我要每天都像饜足的嬰兒一般開心

把身體中積壓的廢舊一次次排放

我的睡眠就像小船止于一汪清靜的湖水

我的清醒如同荷花粉紅的綻放

來到這個世界我要一天一次誕生

要哭，要笑，要常常有動物般的嚎叫

參與大洋中的鯨魚發(fā)出聲波信號

加入春雨下滿溝滿野青蛙的合鳴

來吧我要卸下一身多余的脂肪和皮囊

讓雷公為我充電，火山為我輸送大地的原漿

來到這個世界，我要騎上時間的麒麟

讓它隨我的意愿改變方向

當(dāng)我年少時我要快速跨入壯年的行列

當(dāng)我年老時要扭轉(zhuǎn)那靈角回到花季人生

——不，我要以堅不可摧的體魄永遠(yuǎn)青壯

以源源不竭的精力溝連天和地的交往

然而我也要以烏龜?shù)牟铰模则序械男乃?/p>

對待每分每秒的吐納，讓神經(jīng)末梢

細(xì)細(xì)地處理空氣，讓細(xì)胞正常地運轉(zhuǎn)

來吧，我要——目光明澈

又怎能不看到時間對我的限量

如此伸腰展臂，我要，如螻蟻般跨越

無盡的蒼茫！

閩江濕地

心靈還是比眼睛小

——[美]史蒂文斯

一

這年頭，有什么不更加鮮美

比如沿江筆直的大道和新生的樓盤

光潔溜溜的更有帥男靚女的額頭和舉止

兩只飛行中的圓眼自天空鳥瞰

停車佇望的人，不期然于黃昏時分

熱切的心情讓寬闊的江渚染綠

我如今所剩無幾的時光的底片

孩提的色譜上偏重的溫婉和遲疑

我的蘆葦稈系著的星期六午后

小溪流和池塘小魚把塑料煙盒久等

蚯蚓在釣竿上為我做了個甜香夢

我想把收成的一半留給來日

在香蕉樹上的果實依然青澀的時候

有誰將十歲的晚霞藏于四野圍成的甕中

腌制成如今疑似人造的玻璃畫境

草煙自彼時落成這許多枯葉和心緒

二

哦，秋風(fēng)是否刮來一次嘩變

蛇皮藤又要把誰的登山鞋攔阻？

是秋陽點燃樹梢，讓其回應(yīng)時序的更替

松軟的沙土，也爭相把水分排擠

但竹林的下部翠綠依然，隱藏湫隘洼地

短葉茳芏和鋪地黍，誰能在兩軍陣前

果決下注？在上游，惟有橄欖如期掛果

龍眼樹順理成章，在完成貢獻(xiàn)后集體賦閑

當(dāng)人使水位下降，就讓云來把濕地浸潤

今天的云中君也還為水草而折腰

周邊新樓盤的封頂禮炮卻再度把天象嚇跑

但，盡管挖掘機和電鋸早已為汀岸修身

木芙蓉依然把春季的蠶豆花遙想

在林間，果農(nóng)依然拾起年月的碎片

用詩句抵擋雅賊的稚氣和妄念

有誰說頡頏之你我再不能共存共榮？

三

天空若勻不出地方豈可望仙樂吹拂

又有怎樣的擁塞就連風(fēng)都無法擠占！

綠濱芳沚啊，誰為她的剩余加上著重號

低處的價值，受到更強的對比才得以升高？

現(xiàn)如今，即便陽光的長度也怕被縮減了

惟有心上熱土，能把風(fēng)景拉抻

我只見那白鷺最不在意自己的領(lǐng)地

廢棄的橋墩和石堰也悠然佇立

一如菜地和果園，風(fēng)水在焉便能育種

時下星星綠火，來日尚可燎原

君不見長鏡頭還能定格那蒼鷺、斑嘴鴨和

綠翅鴨，不期然巧遇幾只新客小天鵝

人落鳥群下豈有中心和邊緣的區(qū)別

模糊他有或我有，沒準(zhǔn)運氣來了便得窺

天譽的神話之鳥——黑嘴端鳳頭燕鷗

那瀕危的天使許能把我瀕危的才情守候？

關(guān)于愛情，我們能說些什么

一

那年我暗戀一個女孩，像紙船戀著遠(yuǎn)方

我的目光遲疑，似陽光在水中折射

反差的景象，在春風(fēng)吹拂時胡亂搖曳

成年了，是道旁假蘋婆樹為我行注目禮

有成熟女性像熟透的果子黏人

我啊，最終只得將扯不清的外衫脫去

不明所以的干澀卡住喉嚨

后來我荒廢的園子里長出了幸運草

最可珍視的是第一枚綠葉

不知綠意灌注的是她還是我

我恰在俯身于她時避過了天降的不幸

如今在日頭偏西時我與她并肩而行

過早的蛙鳴也不教兩只胳膊肘相碰

夜幕四垂惟見昏燈照路和投影，空遞的

話題，如同踩過的松針落在幾十年前;

那時晚風(fēng)，還能推開今宵隔夜的黎明？

二

一只由動物園豢養(yǎng)的虎，某天幸運地

把自己托付給一只忠實的小船

她不劃槳，只希望在四面環(huán)水的世界

睥睨一切，用言語或心術(shù)左右船行

這世界，如今是個別，還是有更多的

達(dá)爾文蛙的媽媽產(chǎn)卵后便揚長而去

把小蝌蚪們交給蛙爸爸，讓為父含在嘴里

如此辛苦的爸爸會思念媽媽嗎？

寫字樓里走出的西裝套裙，LADYDIOR女包

引來保時捷車，也引來帥眼放光;一句

禮貌用語已把接下來的故事掰成兩半

追求幸福的人，天堂和地獄的劇情在

一念之間，把眾多角色拽入其中日日上演

主角或已懵圈，樂隊依然賣力

卻在昏昏然中丟了曲譜。一朵稚嫩至純的

花，獨自在觀眾席的暗黑中脈脈含情

葫 蘆

在土黃色的面上涂漆、繪圖、烙字，那

枯干的葫蘆遂成就為另一種確切的態(tài)勢

葫蘆可以盛水，盛酒

可盛下一聲吶喊，一生的江湖嗎？

盛進(jìn)丹藥，或盛下幾縷仙氣

以至于你的弧線，毋寧是一尊女神的寫意

你的腰，用什么束縛，用什么

收縮，以擠過魔界的窄門？

《詩經(jīng)》吟誦的可是山水的盛具？

古來又是誰能進(jìn)入這壺中安居？

我不知今天你是否以標(biāo)本存在于世

抑或以實用的死亡換來虛靈的新生

你自當(dāng)能從深澗游向大海

在茫茫中代替漂流瓶

為鯨鯊、海馬和珊瑚帶去曠遠(yuǎn)的訊息

那曾經(jīng)的持有人從天穹也從海底接近你

托舉者誰？在今人華宅中的仿古架上

葫蘆以寧靜安享歲月的漫長

當(dāng)邪魅在人的手腳上繼續(xù)作祟

我試圖從道仙那里接過這一法器

哦，那是一個身體天然或自塑的形狀

我該用怎樣的一只葫蘆裝下自己？

而你將等待探及你的一只手

那手，因觸摸你而倍加溫暖、細(xì)致！

走過更多的地方

走過一些地方

度量出的結(jié)果是腿短

比下去的是身高

走過一些地方

看到自己臉色的蒼白

腰肢的熊樣

走過一些地方

掏出許多時日、鐵軌和鈴聲

許多催命的小鬼

走過一些地方

裝入更多的空氣和重量

一些自己和他人

走過更多的地方

便畫出更少的線條

更少的，夢中圖景

走過更多的地方

便想走得更遠(yuǎn)——

遠(yuǎn)得更靠近家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