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琳
比起西安這個官方的地名,我更喜歡“長安”這個有些遙遠的名字,有種悠長久遠的味道。自古帝王都,經歷了朝代更迭,昔日的繁城早已淹沒在歷史之中,曾經的帝王躺于黃土之下,徒留那些象征帝王尊榮和永恒的豪華墓冢,江山美人的故事也已然作古,但幾千年的沉淀與底蘊仍然靜靜地在這片土地上延續(xù)著。
有人說,在西安的地下隨手一挖,可能就會挖出一堆秦磚漢瓦。走在西安的街上,都能感受到傳統(tǒng)文化的氛圍。始終靜矗的厚重城墻,承載并包容了所有的興衰和榮辱,它就像一位耄耋之年的老者,朱顏鶴發(fā),參透世事,卻又溫潤如玉,大氣包容。
每隔幾年,我總是要來一次,感受這里厚重的歷史,浸潤濃郁綿長的親情。
十五年前的夏天,剛剛參加完高考的我,如久困籠里的小鳥,迫不及待地想翱翔于自由的天空。還未等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到來,便匆匆前往西安,與正讀大學三年級的姐姐相聚。
姐姐的大學位于西安市中心的老校區(qū),舊房子里是上下鋪的六人宿舍,從斑駁的綠漆木門外望去,房頂上的吊扇吱吱呀呀地轉動著,窗外郁郁蔥蔥的綠葉和虬曲的樹干無不訴說著這座學校悠久的歷史。姐姐和舍友總是聚在桌子前嘰嘰喳喳地說笑,時而推搡,又時而互相擁抱,年輕的女生們散發(fā)出青春飛揚的氣息,讓悶熱的宿舍里充盈著絲絲清涼。
那段時間,面對不可知的未來,她們像陀螺一樣奔忙。有的準備考研,有的為往后的工作鋪墊著。那年德國世界杯踢得火熱,我像跟屁蟲一樣,跟著我姐和她的同學們開始了一段肆意妄為的短暫生活。有時通宵看球,有時通宵游戲,像貓一樣流竄在西安的大街小巷,從鐘樓,到小寨,累了倦了也不管白天黑夜,回學校睡一覺又立刻滿血復活。
西安的夏天悶熱得像個大蒸鍋,蒸鍋里的人汗流浹背地走著,前往他們所要去往的目的地。當時的大學宿舍里都沒有安裝空調,只有頭頂上的大吊扇嗡嗡不停地驅趕著陣陣熱浪。我姐總是讓我睡在她的上鋪,上鋪的床上有蚊帳,有轉速飛快的小吊扇,可謂條件優(yōu)越。但她卻每天拿上被子和枕頭在地下打地鋪。早起看到她的臉上被蚊子咬到的小紅點后,我的內心非常愧疚。我說,姐,晚上我睡地下。我姐卻說,地下更涼快呢,舒服。我用清涼油涂在她那被咬的小紅點上,聞著清涼油散發(fā)出來的味道,突然覺得這個夏天無比清涼。
后來,姐姐畢業(yè)了,她離開了西安,去了更加繁華的大都市。她總說很懷念西安,懷念那段又瘋又鬧、無憂無慮的時光。其實我也經常想起那年夏天,想起她臉上被蚊子咬的小紅點,悵然若失,但又很溫暖。
幾年之后的夏天,我又一次來到西安。
每天早上,我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外婆漫步在熟悉的街巷。街邊的小商販早早就開始為一天的生計忙碌著,賣魚的、賣菜的、賣早餐的,為城市的早晨帶來無限生機。附近的居民早已成了這條街的熟客,商販們無須吆喝,顧客們也不用討價還價,街巷上散發(fā)的煙火氣格外讓人安心。
西安的大路和小路都是筆直通暢的,沿著小路直行,走著走著就到了南門。
和這里很多老人一樣,外婆也喜歡坐在南門的城墻下面。她說,在這里覺得心里踏實。在同齡人中仍然算得上是“耳聰目明”的外婆總是拉著我的手,過去的回憶如刻在唱片機里老唱片的紋路,隨著緩緩流出的音樂,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那些在我看來像黃連一樣,苦難連接著苦難的日子。
外婆的命運和她出生的時代密切相連。在屬于她的豆蔻年華里,沒有書聲瑯瑯,沒有對未來的展望,侵略和戰(zhàn)爭的恐懼占據(jù)著她年輕的生命。飛機不時在頭頂上盤旋著,不知道會不會突然有個炸彈在身邊爆炸。防空洞是和外婆一樣同齡的孩子們最有安全感的地方。戰(zhàn)爭終于過去之后,還有饑荒在等待著她和她的孩子們。七個孩子讓外婆成了那個時代的“英雄母親”,而這看似光榮的稱號卻因物質的貧瘠要背負更多的艱難。
鬧饑荒的歲月里,外婆用小米湯養(yǎng)活了一個又一個孩子,她自己經常吃榆樹上的葉子,后來因為長時間的饑餓,缺少蛋白質而導致全身浮腫。加之外公常年在外地工作,生活的重擔全由外婆一人負擔。外婆很勤勞,手腳不閑,貧窮沒有讓她放棄尊嚴。曾經的很多個夜晚,她總是在夜深人靜以后,借著微弱的燈光,為孩子們納鞋底鞋、縫衣服。勤勞帶給外婆和她的孩子們干凈和體面。
外婆對我說,孩子,你們現(xiàn)在太幸福了,真的太幸福了。外婆說得真誠且動容,只有經歷過那些食不果腹、千辛萬苦的日子,才能真切體會到如今的歲月多么靜好。我傾聽著外婆近百年的人生故事,撫摸城墻,尋找時光雕刻在這座城市的痕跡,那一刻對生命所有的糾結和迷茫全都可以放下,心里的情緒都沿著城墻的起伏慢慢走遠,直到消失不見。此時我想要的只是像這樣推著外婆緩緩行走,不囿于個體的意義,只感受我和外婆的生命在滾滾洪流中如此真實的存在。
如果白天的南門屬于寧靜,屬于厚重,那么夜晚的南門又是另一番景象,它屬于青春,屬于激情。當夜幕降臨時,各色燈火齊亮,六百年的城墻像披上了寶石鑲嵌的衣裳,在城墻下聚集的年輕人暫時逃離了喧囂和繁忙,混響的音樂此起彼伏。南門的城墻承載著歷史與古韻,也悉心聆聽著此刻那些年輕的臉龐,唱著“護城河畔長安城,永寧門外城門洞,晨鐘暮鼓千秋史,聽南門說”。在喧囂的夜晚過后,它又會繼續(xù)伴隨著晨光開始書寫自己燦若星辰的歷史,永續(xù)無眠。
外婆九十歲了。在生日宴會上,外婆戴著生日帽子,蠟燭的光亮將她寫滿生活滋味的臉映得通紅,那一刻,她笑得像個孩子。兒孫繞膝,樂享天倫,外婆的幸福是千山萬水之后的收獲,是柳暗花明之際的饋贈。
離開西安前,我拉起外婆滄桑的手,說,外婆我要走了,您保重身體。外婆眼角濕潤卻扭過頭去不再看我即將離開的身影,她揮著手說,走吧走吧,好好工作。我心里顫抖著,眼睛泛著酸。其實,我心里想著卻沒有說出來的是:謝謝您,外婆,有您在,可以讓我一直當個孩子。
也許在較長的一段時間里,這座古城是我行不能至且目不能及的地方,但它就像一根系在我手腕上無形的紅線,拉扯著我心里汩汩涌出的思念,在心向往之的念念不忘中,必有回響。長安這座城市,不僅是一次回憶,一次探望,更是彌留我心底的惦念與親情。
責任編輯:陸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