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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顯微睛

      2020-12-23 04:38容錚
      山西文學 2020年12期
      關鍵詞:眼珠眼睛妻子

      初秋一個開始刮風的午后,難得一見的表弟出現(xiàn)在門口,我正開門把垃圾暫時扔到灰蒙蒙的樓道墻角,他粗壯的身軀一閃而現(xiàn)嚇了我一跳。盤腿坐下之前,他從兜里抓出一串鑰匙,丟給正準備沖茶的妻子:“完工!隨時接受嫂子檢閱!”

      幾句話之后,他兜里響起手機振鈴。于是他高聲接起電話,仿佛對方是個聾子,一面被熱茶燙得齜牙咧嘴,一面邊說邊狠命啜了兩口,打開屋門,朝我擺擺手。我看到他熊闊的背影旋轉著走下樓梯。

      不久之后,我和妻子也出了門,驅車到達剛裝修完畢的新房。

      電梯四壁的軟木板還未拆除,但已經貼滿了小廣告,裝修、壁掛爐、空調、馬桶、瓷磚、廚具、家具、燈具……應有盡有。

      享受了鑰匙打開即將入住的新房子的狂喜,各個房間轉過幾圈,從小心翼翼撫摸到大膽敲打,鴿子一般振翅飛翔盡情旋轉之后,妻子非常滿意,只在廚房門的勾縫、影視墻畫面的走形程度、陽臺的大小等兩三個小地方提了幾句不痛不癢的意見。

      真是難得。

      但不知為什么,我卻覺得什么地方不大對。我仔細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搜索了好多遍,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不安的緣由。妻子看我皺著眉頭來回亂轉,以為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重大漏洞,追在屁股后面審問我。

      我說:“挺好挺好!真是棒!”

      “那你皺什么眉頭?”

      “我皺了嗎?”我把眉頭舒展開了。

      我們回去,路上還一直商量著應該就這樣敞開窗戶通風三兩個月,初冬的時候,就可以搬進去居住了。我們甚至商量舊房子應該租出去,還是應該讓哪邊的父母搬過來——分歧出現(xiàn)了,于是只好打住。

      晚飯過后,我靠在沙發(fā)里看電視。換廣告的間歇,我伸開四肢打了個哈欠,卻忽然覺得推拉門上有雙眼睛正透過玻璃朝我窺視,我驚跳了一下,立刻去看,卻什么也沒看見。但過了一會兒,相同的情形再次出現(xiàn)了,這次我明顯感覺到不是一雙眼睛,而是一只。抬頭去看的時候,卻又什么也沒有,窗外不過是黑黢黢的一片,半面玻璃上印著一塊巨大的梯形,反著蒼白的光。

      睡前,和興致甚高的妻子糾纏的時候,翻身的間歇,我在衣櫥菱形鍍銀的門把手上瞥到這只眼睛。

      閉眼沐浴的時候,我在自己黑乎乎的腦門上清晰地看到它。這是一只赤裸的眼睛,沒有睫毛和眼瞼,當我在衛(wèi)生間潔白的墻壁上看到它,它就是一只眼珠。

      之后,我在妻子熟睡的臉龐上看到它,妻子像是睜著一只眼睛在睡覺。后來,它像一只蒼蠅繞著妻子的臉盤旋,隨著我手掌的撲打起起落落,并且越縮越小,像電腦屏幕上閃爍的鼠標光點,讓我眼花繚亂。

      最終,我放棄了追趕。

      我抽著煙,試著忘掉它。

      第二天上班,我已經忘掉它。但上午十點,在走廊里和隔壁那個溫柔的女孩子相遇的時候,我在她眉心又忽然看到這只多余的眼睛。我甚至沒敢和她招呼,便心臟猛跳著匆匆掩面而過,仿佛是我的臉上多出了一只怪誕的眼珠。

      當天下午,我在我遇到的每一個人眉心看到它。

      多出一只眼睛之后,副總那滑稽丑惡、徹底暴露本性的模樣,幾乎引我忍不住抽他兩個嘴巴。

      我確信,自己墮入了某種魔障。

      眼珠更加頻繁地出現(xiàn)在樓梯扶手和門牌上,我掏出手機,看到屏幕上也癩蛤蟆般睜著一列三只眼,我撥通妻子的電話,厭惡地摁下免提鍵。我對妻子說有急事要回老家一趟,讓她做好準備,一下班我立刻去接她。

      我看著睜著眼睛的每一片樹葉,每一棟樓都碉堡一般滿布不規(guī)則的眼洞,每一個深幽的洞窟里都有一顆眼珠在狡黠地閃爍,讓我活像無意中走進了兒子??吹膭赢嬈铮切﹦赢嬈镆矊嵲跊]有如此恐怖的情形。我看到前方的車牌號碼被擠擠挨挨的魚鰾樣綠豆大小的眼珠模糊成液晶顯示般的數(shù)字,一排排眼珠被軋入車輪又飛奔著跑出來,組成了讓人眩暈的轉碼器。

      路口的燈柱上,石榴子般密布的血紅眼珠終于被破碎的苦膽侵染得魚籽般綠瑩瑩的眼珠取代,我踩下油門,扶穩(wěn)一片片眼珠蛇皮狀連綴成環(huán)的方向盤,悲哀地感到自己已經陷入眼珠的汪洋大海,我身邊的一切都逐漸被眼珠侵蝕,從有形的物品到無形的無處不在的空氣,萬物之間的界限從鋸齒狀的模糊終至完全消失,憑借或大或小的色塊,我猜測危險是否近在眼前。但是,我如何分辨面前是一塊草坪還是一堵綠墻?是瀝青馬路還是幽暗的湖面?是金秋黃銅色渾厚的光海還是會展中心墻面上土豪金的琉璃瓦?是鹽湖,還是世貿大樓……

      出于對未來無限絕望的想象,我開始深深自責有一次強行掰開一位盲人的右腳,拿出被他踩在腳下的車票,此刻,我準確感知到當被人抓住腳踝的那一刻,他的驚慌和極度困擾。未知世界洶涌澎湃的海浪無時無刻不在拍打著他裸露的頭臉……哦,稍縱即逝的安全感是多么可貴!哦,這個令人絕望的世界!

      后車門處的亮光閃了一閃,后視鏡里,黑白斑駁的妻子拎著細碎的、花花綠綠的兒子鉆進車廂。

      “咦?爸爸?爸爸怎么在這里,爸爸!”兒子大聲叫我。

      “好寶貝!”我一邊大聲回應,一邊下了車,拉開后車門。

      “出來!”我對正給兒子脫下魚鱗外套的妻子說。

      “什么?”模模糊糊的妻子問。

      “你看沒看到許多眼睛?”等妻子下了車,我伸著脖子,悄聲問她。

      “什么眼睛?神經??!”妻子跳起來。

      “好好好——”我按住妻子一眨一眨張著嘴的雙肩,安撫住她,息事寧人地說。

      我把妻子塞進駕駛座:“你來開,回老家!”

      “懶鬼!”

      “少廢話!”

      我摟著兒子,問他今天在學校里的情形。問他有沒有看到許多眼睛。

      “什么眼睛?”

      “就是人的眼睛哪!”

      “噢!看到了!睿睿的眼睛、澤浩的眼睛、小寶的眼睛……還有,嗯,吳老師的眼睛!嘻嘻!爸爸,我說得對不對啊?”兒子驕傲地反問我。

      “對對對——對啊!”我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著仿佛打了馬賽克的兒子。

      “哈!對嘍!爸爸,給我什么獎勵?”兒子拍著雙手問。

      “帶你去爺爺奶奶家!”我下意識地回答。

      “噢!太棒了!我最喜歡爺爺奶奶家!”兒子跳起來。

      我撥通媽媽的電話:“媽,我們回家一趟,一個小時到。一塊回去。嗯嗯,好!”

      在老家,我偷偷把渾身蕩漾著細微波浪的媽媽拉到廚房里。

      “啥?神神秘秘的?!眿寢寙?。

      “媽,我中了魔了?!?/p>

      “什么!”她嚇了一跳:“怎么說?”

      “我看到很多眼睛,這里那里都是,桌子、椅子、鍋碗瓢盆、燈……我看到的所有的東西都成了眼睛組成的了,包括您……”我對著廚房里的東西指指點點,試著描繪此刻正在我眼前發(fā)生的恐怖景象。

      我忽然想起魯迅先生在一篇文章里寫到的一百多年前的一個鄉(xiāng)下謠言,當時西方列強紛紛入侵,鄉(xiāng)民們傳說這些洋毛子專喜歡挖中國人的眼睛,挖來之后都放在小甕里,撒了一層層的鹽腌上。

      聽我提起這個古老的傳說,驚慌失措中媽媽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趕緊拉著我出門去。

      在路上,她緊攙著我,仿佛我已徹底失明。

      老神仙“五奶奶”命我靠前來,伸展大拇指和食指撐開我的眼皮,一邊單調而不動聲色地對媽媽悲慘的描述“唔唔”回應。二十年過去了,老神仙絲毫沒有變化,和我小時候的記憶一個模樣,那時,她也是如此蒼老,顫顫巍巍地隨時要倒地而亡的樣子,但二十年過去了,她仍未倒地而亡,也許這就是老聃所說“弱而勝強”之理的活證例吧。

      奇怪!我看老神仙“五奶奶”身上,一只眼睛也沒有!但一把眼睛從她身上移開,眼前便立刻布滿雪花。

      銀發(fā)如瀑布一般飛速流淌的“五奶奶”端坐在太師椅上,指點腳邊的小圓凳命我坐下,我仿佛一下子變回個孩童,規(guī)規(guī)矩矩地挨著“五奶奶”坐下來,閉上眼睛。我感到一只柔軟的大手一圈圈摩挲著我的頭頂,時急時緩,有一種極為繁復、超出凡夫俗子理解程度的節(jié)奏,中指指尖還時不時在我腦門上輕點,每一點,都似乎在我頂門晦暗的混沌之海里啄開了一個洞窟,理智之光隨即透孔而入,我看到我的頭顱成了歌廳天花板上旋轉著射出數(shù)道金光的球燈,但雜沓的腳步聲立刻消歇,我聽到梵音四起,仿佛有數(shù)十位老僧在圍繞我吟誦經典,幫我開悟……數(shù)十個聲音匯聚成一個聲音,匯聚成牧師布道的聲音,我看到耶穌堅定的背影緩緩在前行走,我緊隨而上,終于在一個路口拽住他的袍角,他回轉頭來,伸出泛著微光的手,五指叉開,按住我的眼球——

      我感到眼珠一痛,耳邊聽到一個聲音:“睜眼來!”

      我睜開眼,錯亂、碎裂的世界恢復了原樣。

      “五奶奶,怎么還有這種事情?不會再犯了吧?”媽媽問。

      方面大臉的“五奶奶” 彌勒般慈祥地咧嘴笑道:“不一定,這個事情不一定啊,也有可能再犯,老天爺?shù)氖虑?,誰能說得準?”

      我扯扯媽媽的衣袖,向“五奶奶”道謝告辭。

      天色早已昏黑,我們仿佛行走在薄薄的、連續(xù)不斷的青紗帳里,我注意到水泥地面有彎彎曲曲的裂紋,蜿蜒而行,直到墻下。

      危機解除,也可算是虛驚一場,回家,我打開一瓶白酒,頗有興致地和父親對酌起來。若不是這個小插曲,我都想不到,已經好幾個月沒回家了,雖然離得并不遠。兒子爬在父親膝蓋上,搖著屁股用手指點餐:“吃這個!那個!這個!那個!……”直到被我叉著脖頸拎起來塞到他媽媽懷里。

      今年的雨水特別大,父親說干涸了好幾年的河溝水都滿溢出來,指著媽媽剛炸好的河蝦說:“你三叔一早從河里撈上來的!”一邊剝了個蝦仁塞進孫子嘴里。

      “好吃!”兒子贊嘆道。

      我看到晶瑩的、殘留的半片蝦皮在兒子牙齒間一閃,白里嵌紅的蝦肉被鏟形門牙切成了兩段,翻出來,又切成四段。我第一次注意到他兩顆門牙之間的蟲蛀是圓形,而不是橢圓,邊緣黃中生黑,而不是純黑。他吃起東西來嘴巴張得很大,仿佛在吃飯大賽中做表演,嗓子里還一個勁兒哼哼唧唧,就像一只正在接受愛撫的小貓小狗……我第一次這么仔細地觀察兒子,雖然我這么愛他,若不是因為這次突如其來的災難和幸運,我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如此有意識地、仔細地觀察他,雖然我這么愛他。

      “啪!”清脆的碎裂聲氣球般從地面反彈上來,我定睛一看,果真,我方才一直在擔心、因為正在焦急地使用失而復得的視力而來不及伸手挪開的瓷碗已經消失,我回憶眼角的余光,重新看到了兒子左肘折刀般地輕輕一揮。

      父親重新接過孫子來,安撫著,雖然孫子對此毫不在意,并未受到驚嚇。

      在碎裂的瓷碗被妻子小心拎著扔進垃圾桶的時候,我注意到暗褐色的碴口間或露出又圓又淺的小坑洼,我想那大概就是教科書上講到的,在燒制時遺留的氣泡,如果這些氣泡再大一點,就會導致小型爆炸,那么,這只瓷碗早就提前進了垃圾桶了。

      一只碎裂的瓷碗有什么用?可以砸成更小的瓷片,做出某種燈光一照便即閃亮的鑲嵌,就像十幾雙忽然大睜的眼睛——我一驚!立刻打住。

      為什么我的思緒老往可怕的“眼睛”上面跑?真是見鬼!

      晚飯后又聊了兩句,我們告辭,兒子還不想走,被我硬夾著上了車。地僻人靜,路邊響起蟲鳴,“慢一點開,”我對妻子重復了媽媽的囑托。

      “傳聲筒!”拐上大道,妻子對我訓斥道。

      “嘚——嘚!”我愜意地躺在座位上,望著窗外正在以覺察不出的韻律涌動的無邊無際的湖水,吩咐兒子捶捶腿。但這小子已經睡著了。

      睡前讀上幾頁小說大概不是個壞習慣,但不知道為什么,今天書里的內容完全不往我腦子里進,看了也等于白看。無奈,我合上書,拇指和中指配合,輕揉著睛明穴,準備睡覺。明晃晃的黑暗中,我看到許多氣泡,就像魚吐出的那些氣泡,在四散漂浮。

      門開了,拖鞋聲自遠而近,我睜開眼,看到妻子身上擠滿了眼睛,活像穿了一件密不透風的魚鱗衣。

      我一陣眩暈,幾乎昏倒。

      仿佛被巨錘叮了一下腦殼,我忽然意識到“眼睛”的來源了——我想起,新裝修的墻壁,表弟給貼了一種新型環(huán)保的壁紙,離遠了看和普通仿瓷沒什么區(qū)別,只是顏色微微泛黃,但貼近去看,就能發(fā)現(xiàn)菱形密紋,擠擠挨挨像極了眼睛。

      一邊向妻子訴說著我的重大發(fā)現(xiàn),我一邊拽住她的胳膊,尋找著她的臉。

      妻子這才明白我今天的行動并非心血來潮,而是一次目的清晰的求診。我似乎能感覺到她的恐慌,但已看不清她的表情。

      對于此現(xiàn)象的“來源”,她評論道:“真是瞎扯,我又不是沒進去看,怎么沒像你那樣?”

      “你是馬大哈,怎么會有事!”

      “就你特殊!”

      不管怎么說,事情已經發(fā)生了,當務之急是,下一步怎么辦。

      “明天去醫(yī)院!今天就該去的,去找跳大神的,虧你還是個高級知識分子,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妻子揶揄道。

      看來也只能這樣了。

      第二天,我在電話里向副總請了個假,說去醫(yī)院。副總譏諷我是在逃避業(yè)績沖刺。我沒理他。

      病情惡化得很快,在掛號處,我還能憑著顏色和大小的差異準確地將一張50元的紙幣遞出去,但對于遞出來的零錢,卻怎么也無法數(shù)得清楚了,我把它們一股腦兒抓起來塞進口袋,捏著病例本轉身朝昏暗的大廳走去。

      但沒走兩步,就被拽住了。我回身,從話音聽,大概是個小姑娘,她朝我手里塞了一張硬卡片:“叔叔,您忘拿病歷卡了!”

      “謝謝!真乖——”我微笑著道謝。無端地想象著自己微笑的模樣。

      我把病歷卡舉到眼前,一片蹦蹦跳跳的翠綠。怪不得,我回想起,收費口的窗臺正是綠松石顏色的,病歷卡落在上面,恰恰就像一只螞蚱鉆進了草叢,剛好足夠對付我失去分辨事物邊界的眼睛。

      醫(yī)院我以前來過不止一次,大概是去年,還陪兒子看過好幾次眼科。但我絕難想象,通往眼科的路竟然如此漫長,每個拐角,我都停下來,抓住隨便哪個過路人的胳膊,詢問眼科還有多遠。每一道走廊,都足夠我走上十分鐘甚至更多,我狠狠踢出腳尖,卻仿佛被稠厚的空氣裹住,阻擋回來。而有時候我終于以為邁出幾個大步,欣喜之至的時候,回頭去看,卻距離早就越過的一間診室不到一尺。

      在電梯里,我上上下下坐了幾個來回,卻沒有想到應該在哪一層出去。

      “到了嗎?”我再次詢問身邊的一個小伙子。

      “到哪兒?”他問,甕聲甕氣。我意識到已經換了人。

      “眼科,三樓?!蔽艺f。

      “剛過,現(xiàn)在四樓。”他回答。

      “哦!”我惋惜道。

      電梯再次下行的時候,我拜托某個人給我摁下“3”,并且在每次電梯停頓的時候都茫然地大聲問:“請問,這是幾樓?”

      并不是每次都能得到回應。但電梯在第五次停下,我再次加大音量詢問的時候,我聽到了一位小姑娘輕快的童音:“3樓?!?/p>

      我立刻朝光亮處走去。

      我聽到背后一位中年婦人的聲音:“神經病!每一層都問來問去!哪個瞎子能走得這么輕巧?”

      電梯門關閉。而我站在那里,氣得發(fā)抖。如果這會兒能分辨出開關鍵,我一定立刻轉回去摁開電梯,給她好好解釋一下。整整五次,她都不肯出聲幫我,幸災樂禍地在旁邊看著我沒頭蒼蠅一般胡沖亂撞,也許嘴角還掛著冷笑和輕蔑,我一定要勞駕她這次也照樣閉緊她那蛤蟆嘴。

      我拄著想象中的拐杖,叩開了眼科二室的門——路到這里,我已經可以撇開眼睛,利用記憶和光霧來定位。

      醫(yī)生肯定已經年過五旬,但對待病人十分溫柔,她請我出去,等待叫號。于是我踅摸著到導醫(yī)臺領取了號碼,踱回來,倚在眼科二室門外的墻壁上靜候召見。由于眼睛的毛病,現(xiàn)在我什么也干不了了,原本我還可以欣賞一下窗外的風景。

      在蛋黃色明亮的世界里遨游了大約一場電影的工夫,我聽到女醫(yī)生叫我的名字。我睜開眼,仿佛剛睡醒,已經忘記這是在哪里。但記憶很快游回到我腦海。我轉身推開門,重新走進去。

      我摸索著找到座椅,坐在模糊成山峰形狀的醫(yī)生對面。我懷疑為了引起她的足夠重視,我表現(xiàn)得病狀要比真實情況嚴重。

      但儀器是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的,在耐心傾聽了我對整個過程的詳述、對病情起因的猜測之后,醫(yī)生讓我坐到一臺摸上去亮滑如刀面的儀器之前——我回想起這臺機器的部件幾乎全由金屬構成,十分漂亮。我感覺到自己的頭上多了個眼罩,于是把它拉下來,安放在眼睛的位置。接著,我的頭顱被一雙溫柔的手引導著,緊靠在一幅面具般的凹槽里。

      “奇怪——”女醫(yī)生說。

      雖然她的聲音十分輕柔,但傳到我耳朵里,無異驚雷。

      “怎么?”我顫抖地問。

      “奇怪!”女醫(yī)生再次說。

      我感到絕望極了。

      “好了?!贬t(yī)生摘去我的眼罩,領我坐回到桌前。

      “唔——罕見!”醫(yī)生說:“說實話,在我三十年的行醫(yī)生涯,這還是第一次遇見。但這種病,你只要從書上看到過,就怎么也忘不了它。這種病有各種各樣的表現(xiàn)形式,但結果都差不多——”

      “什么病?”我問。

      “按照記載,這種病可以叫做‘顯微睛病?!?/p>

      “‘顯微睛???”我腦中一片茫然。

      “對!”醫(yī)生肯定道:“你們初中學過生物,用顯微鏡觀察過切片標本吧?就像那樣,你回憶一下,是不是和現(xiàn)在看到的世界有些類似?”

      “不類似?!蔽覕蒯斀罔F地說,仿佛這樣就可以避開這種聞所未聞的疾病。

      “我說過,這種病有各種各樣的形態(tài),據記載,有的人患了這種病之后眼前就像蜂窩,還是金黃色的。”醫(yī)生點點頭,對我的反應表示理解。

      “你的眼睛現(xiàn)在就像一臺顯微鏡,能夠把你眼前所見的景象局部放大二百到一千五百倍,但又不是所有的物體都放大,你的問題不是視力變差,而是局部視力過好,讓你陷在那些和我們這個社會尺度不相適應的細部里,讓你看不到實物的全貌?!贬t(yī)生繼續(xù)說。

      我恍然大悟,為什么醫(yī)院走廊變得那么長。

      “怎么治療?還有沒有……治愈的希望?”我猶豫著問。

      “不好說,就連書上,也沒有記載治療辦法,有人猜測這種病的起因是心理作用,但沒有什么確切證據,有的人經過心理醫(yī)生的疏導,確實能看見東西了,但看到的,卻不過是自己想象里的世界。而且極容易反彈,反彈之后,情況更糟?!贬t(yī)生解釋道。

      “想象里的世界?”我不由自主地問。

      “對,有時候是根據聲音,有時候是氣味,靠著記憶,來推進?!贬t(yī)生說。

      那現(xiàn)在這個就醫(yī)的場面是不是真的?還是一個夢?我問自己。

      走在大街上,我眼前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按照醫(yī)生的說法,清晰的場面全都來自我的想象,模糊的才是真實,而“模糊”,實際上也并非模糊,而是因為看得更清晰,我的眼睛如今甚至可以穿透表層、深入物質的內部,就像X光,因為有了更高的穿透力,反而遺漏了大部分可感的事物,只留下真理的骨架供我憑吊,溫情脈脈的面紗被無情揭除,從此,我只能看到漂亮面皮和美德掩蓋下的丑陋與罪惡……

      我像是中了彩票,得到一個巨大的獎勵,但獎金卻封鎖在一個黑乎乎的鑄鐵球里,不可能打開。我懷揣著一件“寶貝”,卻無所適從,因為這件寶貝如此危險,像是一個可怕的詛咒。我想我的身體如果能縮小一千倍,鉆到地縫里生活,或者變成寄生蟲鉆到人身體里生活,大概恰好能夠適得其所、游刃有余。但,怎樣把自己變到那么???難道要找把大錘來讓人把我錘扁?

      生平第一次,我為自己軀體的“龐大”而憂愁。

      無奈之下,我只好暫時辭掉了工作,由于拿不出像樣的診斷書,公司并未給我多少補償。副總自作聰明地猜測我是“另謀高就”了,還假意祝賀了幾句。

      我再也沒有心思和副總爭辯。“顯微睛”改變了我周圍的世界,所有的物體都隨著我的靠近迅速逃離,就像我是一根無形的彈簧。我的手掌需要長途跋涉才能抓起一個杯子,我要花一些時間才能隱隱約約看到它,我的動作比一百二十歲的老人還要遲緩。

      “快點!”

      催促成了妻子日常話語中頻率最高的詞匯。

      兒子不再找我?guī)兔?。當我找他幫忙的時候,他再也沒有耐心把我的吩咐聽完,或者因為字和字之間間隔太長而讓他無法理解其意義。

      當我舉手回應他的問候,他需要玩過一圈回來,才能夠看到。

      他開始認為我是個玩偶。

      我的生活開始和大家出現(xiàn)時間差,當我吃完早飯,妻子已經下班,從幼兒園接了兒子推門回家。我來不及吃晚飯,就又要上床睡覺了。

      在公園里,我焦急地等待一個女孩走近,但她從未走近。

      我自以為在公園里坐了一個小時,妻子卻走過來說我在那里已經一動不動坐了兩天。仿佛我成了一個擁有巨大質量的點,或者一個黑洞,越來越多的時間在經過我的時候被我吞噬,能逃逸出去的部分越來越少。

      黑暗和光明開始和我的生活脫節(jié),有時我感覺好幾天都是白天,陽光如此刺目,讓我睜不開眼,有時白天和黑夜的交替又是如此迅速,我眨一下眼,白天就換成了黑夜,再眨一下,就又換回來,而妻子已經換了一身衣服,重新打發(fā)我上床。

      我開始更多地沉浸于自己的內里,眼睛之后的部分。

      生理狀態(tài)影響了我的心理狀態(tài),我的思維也慢慢變得緩慢起來,不,所謂的“緩慢”,不過是說更加沉溺于對細節(jié)的思索。所有的“跳躍”都不復存在,編制無懈可擊的邏輯鏈條成了我最重要的工作。

      作為一個樂觀主義者,我并未覺得自己已經慢慢成為妻子的負擔。我甚至覺得有些高興,因為再也不必工作了,生平又一次,我過上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好日子。

      但妻子好像并不能像我一樣看得開,我感覺到她日漸變得焦慮,她好像總是憂心忡忡地盯著我看,弄得我極不自在。她讓表弟把新房另換了一種壁紙,帶著我長久地坐在里面,希望能救醒我,但卻毫無效果,新的“眼睛”立馬附著于其上。

      我嘗試著戴上墨鏡,但“顯微睛”立刻刺透了它。

      摘下墨鏡時,我痛苦地發(fā)現(xiàn),弄巧成拙的結果,就是失去了最后一道屏障——我再也感覺不到“眼瞼”的存在。

      猶豫了很久之后,我才在妻子的催促下,撥通了媽媽的電話,詢問“老神仙五奶奶”的近況。雖然也是知識分子,但妻子這會兒已經不認為五奶奶是“跳大神”的了。媽媽十分警覺,立刻問我是不是又犯病了。我說不是,上次承蒙五奶奶大發(fā)慈悲,治好了我的怪病,有機會要回去感謝一下。媽媽說不用了。五奶奶已經去世了。

      “你隨時可以離開我?!狈畔码娫挘移届o地對妻子說。

      “混蛋!”妻子哭起來。

      哭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但在這種痛哭的折磨下,我又去了幾次醫(yī)院,甚至換了不同的醫(yī)院去碰運氣。但除了那位女醫(yī)生,別的醫(yī)院的大夫都不能說清楚這是什么病癥,其中的幾位只是雄辯地定論道這肯定是我的心理問題,給了我循循善誘的安慰,臨走,還開了一提兜營養(yǎng)安神的藥片。

      在心理醫(yī)生那里,我接受了幾次毫無效果的疏導。

      據我看,大約得是過了好幾個月之后,情況才按照女醫(yī)生的診斷發(fā)生了新的改變。我的眼前終于不再是模糊一片,現(xiàn)在,一切都那么清楚、穩(wěn)定,由模糊而起的痛苦得到緩解,卻并沒能拯救我越來越糟糕的生活節(jié)奏。我越來越多地躲在角落里,獨自承受著“顯微睛”雙重而矛盾的后果——世界在我眼前纖毫畢現(xiàn),但我卻成了一個盲人。

      病情已經無法隱瞞。妻子打電話通知了雙方的父母。于是,其后的幾個月,我那可憐而可恨的眼睛又經歷了涂抹油脂、抹陳年香灰、椿芽汁、夾竹桃鮮血一般的搗碎的花瓣、魚油,甚至貓尿等一系列殘酷的折磨。我相信,如果它是一個人,早已受不住如此惡毒的虐待,上吊自殺了。

      情形日漸明朗,雖然嘴上互相鼓勵著再試試,但最后幾乎所有人都不再抱希望了。現(xiàn)在,大家不再避忌,開始用“看不見”“瞎了”——真實情況其實比“瞎了”更可怕——等詞語,明目張膽、義不容辭地談論著我的問題,探討著我的“出路”,安慰著我那可憐的妻子,仿佛我并不在場,或者出問題的不是我的眼睛,而是我的耳朵。

      我在旁邊聽著,裝作談論的并不是我。

      【作者簡介】容錚,本名董玉文,1989年出生于山東東平。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泰安市簽約作家,山東科技大學泰山科技學院創(chuàng)意寫作學院教師。2011年開始在《青年文學》《雨花》《揚子江詩刊》《朔方》《山東文學》《草原》等文學期刊上發(fā)表作品10余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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