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廣祺
摘要:電影《風中有朵雨做的云》是婁燁導演2019年的新作,作品秉承婁燁彌散自由、陰郁壓抑之風格,在關注都市人物的身體狀態(tài)、精神困境與生存境遇的同時,還隱藏著對身體規(guī)訓下權力話語的書寫,描繪出中國文化斷代中一代人的迷茫與漂泊。從電影影像中狂歡化的身體呈現再到對被規(guī)訓的身體表征的顯現,婁燁以“電影眼睛”聚焦個體身體與精神層面的關系,用身體對話取代了個體有聲話語,身體敘事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照。
關鍵詞:風中有朵雨做的云 欲望 婁燁 身體
隨著私營資本的大量迭涌,廣東這片“淘金天堂”為原本貧窮的社會撕開了一道裂口,同時滋生出像唐奕杰這樣的貪婪者,姜紫成這類投機倒把的商人,還有人民心中瘋長的物質欲望?!讹L中有朵雨做的云》以身體為敘事表現質素,著眼于時代變幻下殘敗都市中的浮萍個體,他們或懷揣理想結果夢碎,或想要平穩(wěn)生活卻終不可得,肉體游蕩在虛無的世間,把愛情當作唯一的救命稻草,性話語成為窮途末路上的自我救贖。于婁燁而言,情欲成為他維系電影世界的紐帶,把對情感的掙扎轉變成對身體及性話語無克制的表達,以此來點亮愛與自由的曙光。這是一場對改革開放歷程中罪惡的揭示和對崛起的權貴階層的批判,同時也是一場交織在時代浪潮與個體生命沉浮中的身體規(guī)訓言說。
狂歡式的自我表達
關于“身體”的闡釋并不完全等同于“軀體”“欲望”“性”等概念,它是多向度且多態(tài)化的,作為文化、歷史、社會、政治的復雜結合體而存在著。身體的壓抑往往指向的是性的壓抑,而身體的解放也通常指涉性的解放,婁燁電影中身體的狂歡多呈現為開放式的身體的解放。巴赫金所言的“無所畏懼的歡快”,即以浪漫的方式呈現女性赤裸的肌膚美與短暫的身體歡愉,如影片中林慧腰部的文身、連阿云跳舞扭動的身體以及小諾的后現代穿著風格。生命狂歡包括身體狂歡、精神狂歡與生死之間的博弈,巴赫金認為生命狂歡使人解除恐懼,將世界與人、人與人的距離拉近,使人從禁錮中逃離出來。婁燁電影從淺層次的身體狂歡延伸到深層次的精神狂歡,最終達到精神狂歡與生命狂歡的高潮,訴說著生命意識的升華,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涉及死亡與恐懼等命題。
婁燁電影中的主人公雖有著不同的身體構造、情感意識、身份職業(yè),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他們同是在時代浪潮中非常態(tài)的游民,游民身份使得他們與主流社會保持一定的距離,難以融入其中。這些人似乎有著與生俱來的失語障礙,他們以身體語言取代話語交流,試圖通過身體證明自身的存在。無論是《春風沉醉的夜晚》中三人關系的欲望角力,還是《浮城謎事》中難以決斷的婚外情,抑或是《花》中感知自我的性愛找尋,情欲滋養(yǎng)了婁燁作品中的每一個個體,訴說著他們的痛楚與焦慮。電影《風中有朵雨做的云》以唐奕杰的意外死亡牽扯出一個以權力、金錢、愛欲所羅織的巨大關系網,林慧作為平衡愛欲與互相利用的扭曲關系之維系,她不斷界定著自己的位置,唐奕杰、林慧、姜紫成、連阿云復雜封閉的四角關系是帶有些許糜爛亂性味道的,肉體與利益聯系可以讓這一關系網穩(wěn)固長存,同時這層關系網好似一座圍城,誰也無法涉足或掙脫。精神處于困頓之際,身體是與外部世界交流的唯一途徑,進而呈現出身體的狂歡化。
德勒茲提出的欲望機器一旦開動就會不停地生產、創(chuàng)造,身體上的糾纏不清讓故事中的人物關系更為錯綜復雜。精神釋放是身體狂歡化的表征,精神的狂歡依靠身體的狂歡來完成,最終指涉的是精神與心靈的解放,人們以此來獲得一種新的生存方式,即肯定人的精神與情感,否定現實生存困境的束縛與壓迫。在復雜的人物關系網下,人們用身體表達著各自的愛恨情仇,林慧游離于姜紫成和唐奕杰這兩個男人之間,也在常態(tài)的第一生活和非常態(tài)的第二生活間來回切換,她的生活是短暫多變且狂歡化的;連阿云的狂歡一開始是肉欲上的,她對姜紫成是身體由下而上發(fā)生轉變的帶有狂歡氣質的情感;唐小諾對楊家棟的情感則是自上而下發(fā)生轉變的,精神上的狂歡轉而變成身體的狂歡。三位女性都不同程度地呈現出身體的狂歡化,不僅是女性,姜紫成、唐奕杰、楊家棟也在身體與精神方面呈狂歡化狀態(tài)。姜紫成依靠情感和金錢地位能動地操控著所有,唐奕杰將精神上的憤怒轉化為對林慧身體的施暴,楊家棟雖有正當的職業(yè),但是感性思維暫時戰(zhàn)勝理性邏各斯的他還是與唐小諾發(fā)生關系,完成短暫的、狂歡化的歡愉,每個人似乎都被感性與理性邏各斯所包圍著。
規(guī)訓的力量
“規(guī)訓”作為后結構主義重要的學術概念,最早出現在福柯的《規(guī)訓與懲罰》一書中。作為一種權力類型,??聦ⅰ耙?guī)訓”界定為一種特殊的權力技術并作用于身體之上。他指出,現代權力更為溫柔且隱秘地對身體進行控制與馴順。在福柯看來,不可知的身體、規(guī)范化的權力與知識性的話語構成三角關系,反過來規(guī)范并塑造著身體,禁錮著精神與思想。長期以來,身體的規(guī)訓導致中國電影影像中身體的遮蔽與缺失,即使是在用身體表達欲望的年代,身體的直接呈現依然被主流意識形態(tài)所規(guī)訓著。福柯視域下的性作為生命權力和規(guī)訓權力的紐帶,成為權力斗爭的重要節(jié)點,當代中國電影中有關性話語的欲望身體表達在逐漸形成的身體規(guī)訓機制內受到嚴重的束縛。這里的規(guī)訓來自兩方力量:社會與權力。從某種程度上看,身體規(guī)訓與身體欲望相對而立,性話語作為身體欲望表達的窗口,不僅成為婁燁電影中極為重要的身體語言,放眼當代中國電影大潮,權力的約束、社會的制約與文化的局限使身體的表達總是支離破碎。
電影《風中有朵雨做的云》中的權力對于性話語的部署與操控體現在權力對身體的規(guī)訓,而被規(guī)訓的身體總伴隨著不同程度的焦慮與失態(tài)。身體與精神從合一到分崩離析,精神也從不同向度發(fā)生著彌散。被規(guī)訓的身體表征為迷失、游蕩與找尋等狀態(tài),當狂歡化的身體無法向規(guī)訓的力量妥協時,身體作為肉體逐漸走向消亡,就像連阿云、林慧、唐奕杰的死亡,當他們狂歡化的精神或身體與主流力量產生對抗時,個人終究被拋棄,林慧的精神失常、唐奕杰的墜樓而亡以及連阿云的被刺身亡,他們狂歡化的身體與精神也在冥冥之中被某種力量所規(guī)訓。
舍勒的現象學指出:“任何個體都必然處在情感之中,個體一方面通過情感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另一方面世界通過人的情感彰顯出自身的存在與意義。”通過情感與世界交流成為婁燁電影中都市人物的普遍共性,在電影《風中有朵雨做的云》中具體表現為如何利用情感去協調權力話語與欲望的關系,這不僅要解決內部情感的關系,外部社會道德與文明意識也對其制約。這看似是身體狂歡式的欲望表達,實則是對身體的禁錮與規(guī)訓,是對于渺小個體與主流秩序的探討,它被無所不在的權力所控制。身處其中的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能夠成為大局的掌控者,但卻被現實嘲弄、規(guī)訓著,他們用自己的身體完成著對于欲望的追求,而這種追求欲望的身體又不得已與社會道德和文明意識發(fā)生了對抗。當欲望與主流秩序發(fā)生碰撞時,精神與肉體分離,個體被權力奴役,人變得非常態(tài)化,林慧如此,連阿云亦是如此,她們成了附庸于金錢與權力的奴隸,成為處在社會夾縫中茍且生存的蠕蟲。身體往往承載著情感與精神的表達,唐奕杰將精神上的憤怒轉化為對林慧身體的施暴,連阿云將對姜紫成的不滿轉化為肉體上的背叛,唐小諾將對楊家棟的喜歡轉化為肉體上的奉獻。可以說,婁燁的電影是將趨于理性的人性與趨于感性的動物性分開的哲理探討,他的電影在針砭社會陰暗面的同時,也為現代性運動當中的肉體解放、精神解放帶來文明曙光。
被規(guī)訓的身體表征:迷失、游蕩與找尋
中國電影導演代際劃分中的“第六代”在他們的電影中完成了“弒父”行為,弒殺了“生父”,但精神上的父親并未消解,他們風格不一,大都從最初的人道主義者、革命弄潮兒變成反叛流行的后現代文化巨星,他們發(fā)出與主流價值觀背道而馳的吼聲,是個體青春期意淫出的種種幻想,是個體欲望的轉喻。這像極了一個剛剛步入青春期的青年,渾身充滿了荷爾蒙的味道,他們反叛、無知、沖動,用身體肆意表達著欲望,內心極度渴望著被認同和關注,但同時,來自各方的力量又在無時無刻地規(guī)訓著這壓抑在身體下的沖動。當人的生理欲望在進行狂歡行動時,身體與情感發(fā)生共振,進而產生雙重狂歡,由此產生生命意識與生命狂歡,只有精神不死,生命才能永恒。婁燁把巴赫金充滿著宗教色彩的死而復生的永恒的生命狂歡轉化為中國式的世俗生活中的死生轉化的生命狂歡,以此來擺脫孤獨與絕望的外界感受,婁燁每部作品都是如此,《風中有朵雨做的云》亦是。
身體上的狂歡被隱藏著的權力話語所規(guī)訓,個體進而呈現出一種迷失狀態(tài),這種迷失往往表現在肉體和心靈的關系上:一是身體迷失在漫無邊際的欲望之中,《風中有朵雨做的云》中姜、林、唐、連四個人被利與欲所困,進而身體呈現出漂泊游蕩之勢;二是個人迷失在主流話語體系中,個體與主流漸行漸遠,宛若唐奕杰、林慧的存在,這或許也是婁燁電影中人物的共同特點。像唐奕杰這樣的知識分子,有著位高權重的主流身份,但主流身份并不能讓他真正與主流話語體系相融,權威在他身上逐漸消解,即便想從女兒身上獲得愛與認同,也終是無果。如唐奕杰這樣的一群人,他們雖嘶吼著卻依然被世界遺忘,他們渴望融入主流卻被主流拋棄,相較于“失語”這更為痛心疾首,他們的肉體游蕩在這城市之中,精神卻被拋之于鴻野,言盡了生活的困頓與無奈、心酸與悲哀,他們開始迷失,開始游蕩。所以說,《風中有朵雨做的云》像極了一幅社會轉型期下的都市青年寫意畫。
在婁燁的眾多作品中,都市成為故事發(fā)生的背景。都市是社會轉型進程的母體,破舊雜亂的街道與潮濕污濁的空氣,共同孕育著紛繁復雜的人與物,同時這些游走的身體也成為時代改革的直接反饋。更為確切地說,婁燁作品是流于主流價值體系下的時代雜音,是對主流的消解與顛覆,他想通過都市的變化印證社會的改變以及這種改變是如何作用在人的身體之上的。在這樣一番頹景之下,他的人物是患有“失語性”障礙的叛逆者,這些“失語癥”患者們用他們的“沉默”來控訴著對世界的不滿與格格不入。這沉默或許是人物主動的無言,如《蘇州河》中的美美與馬達、《頤和園》中的余虹與周偉、《春風沉醉的夜晚》中的江城與李靜,他們總在鏡頭前沉默著,人物交流靠身體的欲望發(fā)泄,而這種身體的溝通或許來源于他們同為獨立個體的默契;也或許是他們作為吶喊者無力表現的最后一絲掙扎,《風中有朵雨做的云》中的唐奕杰即是如此。婁燁鏡像下的現代都市中的知識分子們,是被本雅明稱為“流浪的波西米亞人”的一類,他們的肉體雖然存在于城市,但是精神卻云游四野。這種精神的游蕩并非指精神的游離與漂泊,而是以一種冷靜客觀的姿態(tài)洞見城市之實質。
與其說婁燁想透過作品找尋存在于個體與主流之間的平衡關系,進而實現不被主流拋棄的可能,倒不如說他為這近乎單向性的自我找尋到一種雙向性互動的可能,這是不被主流聲音拋棄的有力證據?;涌赡苁乔楦小⒕裆系?,也可能是身體上的。姜紫成用資本積累建立內心安全感的廣廈,以此證明自己并沒有被時代與社會拋棄。林慧希望這巨大的關系網能夠穩(wěn)定長存,找尋心靈上的慰藉以及情感上的穩(wěn)定感。唐奕杰在找尋一種認同,被主流價值的聲音所認同。唐小諾找尋一種自由灑脫的身份,同時她也在找尋一份穩(wěn)定踏實的親情。他們是時代親歷者,是帶著鐐銬在舞臺中央跳舞的自由人。
結語
作為“第六代”中最為注重身體敘事的導演之一,婁燁通過狂歡化的身體與規(guī)訓的力量展現著精神的困境與重生,他的電影是龐雜、模糊、潮濕、充滿荷爾蒙的。姜紫成點燃黑暗的火,留下狐悲的淚;唐奕杰踮起權欲的腳尖,墮入死亡之門;林慧游于利欲之網,困于災晦的坑地;連阿云手捧宿命的花束,被噬于情愛的烏云。同時,影片整體對“技”的展示遠大于對“神”的刻畫,對人物精神層面的內里挖掘卻稍有欠缺,角色精神氣質稍顯單薄無力,導致人物難以承擔敘事推動力,從而使得作品流于表面而未觸及其深層的社會性。但也能夠理解,像婁燁這樣具有自由恣肆的個性的導演在今天這個電影行業(yè)中已經寥寥無幾,經過重剪后的《風中有朵雨做的云》也遠不如它最初那樣動人與深刻。但筆者相信,自由恣肆的婁燁依舊會依其初衷,點亮電影的自由之火。(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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