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云來到劉勝家的院墻外在吆喝著:“誰打豆腐。黃豆換豆腐,一斤豆換一斤半豆腐……”。秀云把她那粗獷的女高音拖得好長好長,直把空中綿綿低沉的陰云攪得飄飄欲仙,搖搖欲墜的晃蕩不止,在村莊那小巷的仡佬縫道里余音環(huán)繞、回蕩不息,大有把小村的房屋樹木都搖撼得飄忽不定之勢,這聲音像電波似的首先侵入了劉勝的耳朵,劉勝剛在灶房內(nèi)把削過皮的紅薯切成塊放在鍋里,把饃餾在箅子上,蓋好鍋帽就聽見了秀云豪放嘹亮的吆喝聲,于是劉勝就順手拿起案板桌上的紅塑料水瓢,走到門后垛著的黃豆布袋跟前解開布袋口,瓦了半瓢剛打下來的黃豆,端著來到了秀云的豆腐車前。秀云見劉勝把黃豆端來了,就向前走了一步,伸手把劉勝端的黃豆瓢接過去,然后倒在自己的秤盤里稱了稱,稱后對劉勝說:黃豆一斤,給你一斤半豆腐吧。秀云嘴勤手快,一邊說一邊嫻熟地一刀下去把竹盤里的豆腐給劉勝切出了一大塊,然后放秤盤里稱了稱,不多不少,高高的恰巧一斤半。接著秀云就把那塊豆腐拿到了劉勝的水瓢里。做完這些活路后,秀云抬起了頭,兩眼含情脈脈,暗送秋波似地對劉勝說:“勝哥呀,您院里有廁所沒有,我想跟你到院里廁所里方便一下哩?”
劉勝在和秀云的眸子不自覺地對接的那一剎那,競?cè)幻偷貢矒舫隽斯缠Q的火花。
劉勝和秀云他倆住的是前后兩個村莊,責(zé)任田是地頭搭地頭,兩地之間只隔著一條小泥溝,農(nóng)忙季節(jié)二人鋤地收莊稼時曾隔溝相望,間歇時也曾在溝兩岸的楊樹底下乘涼聊過兩莊和兩家的雜事,他倆也算是相互了解些對方情況的大概了。但每遇二人對坐溝岸兒時。劉勝總是羞羞答答地耷拉著頭臉,從來沒有大膽地仰起臉來直視過秀云一次,只有偶然向遠方張望時,才在那無意之間用他那不夠靈活的眼睛余光斜視過秀云的容貌,偶爾也曾在西陽夕下傍晚收工的時候,遠遠地呆望著秀云那倩麗的背影產(chǎn)生過隱隱的綿綿思慕情愫……
這會兒,秀云借助劉勝瞳孔中微微啟開的縫隙,把自己那飽含激情,極富誘力的情感神韻悄悄地潛入了劉勝的心房。大概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緣故吧。此刻劉勝那緊閉多年,幾乎快要生銹的情感心扉也被秀云的情感給撬開了,劉勝的眼睛猛然睜大,面頰的皺紋倏然展開,他像看到了雨后的日出一樣,眼前頓覺一片光亮,秀云的目光好像彩虹一樣再度映照在劉勝的臉上時,竟使劉勝端豆腐的手激動得打起了顫抖,抖擻得差點把裝豆腐的水瓢抖掉在地上。這時候,劉勝用勁張了張嘴,沒有說話,只是咽了口吐沫,然后又眨了兩下眼,定了定神才看著秀云喃喃地說:“我院里有,有個茅廁呀,在西南角哩,只是不怎么好。”秀云接著話茬又說:“院里還有別的人嗎?”劉勝打著頓說:“沒,沒別的人。只,只有我……我爹在東堂屋燒鍋呢!”說話間,秀云他倆走到了院內(nèi)。秀云走到院內(nèi)后,站定環(huán)視了一下院里的環(huán)境,然后小聲說:“勝哥,今晚你甭閂門。”劉勝聽罷此話,憨憨地嘴又張了大半晌后,等還過神來時,但見秀云已走出了院外,于是,劉勝就慌忙攆到院外對秀云囁囁嚅嚅的說:“中,中啊,喝罷湯兒,我就,就在俺屋老等著你……”
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蒙蒙細(xì)雨像篩籮似的淅淅瀝瀝的飄落下來,這是秋莊稼剛收過的閑淡季節(jié),劉勝家的棉花已經(jīng)收摘下了好幾布袋,八月的黃豆也已經(jīng)打過了頭遍,玉米棒掰下來一大堆放在院中央的空場里用塑料布蓋了起來,劉勝他伯已睡在東小屋看守著母子二頭黃牛進入了夢鄉(xiāng)……
吃罷飯后,秀云把家務(wù)拾掇好,穿著一雙新布鞋,鞋帶系得緊緊的,走起路來輕便順溜,不多時就又來到了劉勝的院外,她輕輕的推開院門,進院后又把門合嚴(yán)閂上,然后站在院門內(nèi)東側(cè)靜聽了片刻,發(fā)現(xiàn)院里并沒有其他響聲后,才躡手躡腳地順著院墻往東,繞到東屋房后,然后來到了堂屋門前,抬起手輕輕地把堂屋的門推開走了進去,這時的劉勝正在屋里的椅子上坐著看電視,他聽見門響,扭臉看見秀云進屋就慌忙站了起來,倆人坐下寒暄片刻后就關(guān)燈進了里屋……
秀云本不想嫁給王二呆,王二呆長相丑陋,腦子呆癡,麻臉,鐮把腿,羅鍋腰,好像李豁子再世,但王二呆他父親那年月是村上的信貸員,從他手里能貸來款,王二呆家有錢可圖,而那時候秀云家呢,正遇著秀云她媽有緊病急需要用錢,秀云她父親就把秀云許配給了王二呆,然后花了王二呆家一千多元彩禮錢。其結(jié)果是秀云她媽的病也沒有治好,秀云卻落了個一腳陷進婚姻火坑里的下場。剛過門時,秀云看王二呆實在是呆頭呆腦憨傻得不相般配,真不愿跟他過日子??尚阍扑赣H在村上卻是死要面子,甘愿受貧窮的倔犟硬正漢子,硬逼著秀云跟王二呆過日子。那次在秀云跟父親吐露出不愿再繼續(xù)跟王二呆過日子時,秀云卻被他父親一口回絕了。秀云她父親疾言厲色地喝斥秀云說:“秀云!我給你交待,你跟王二呆不想好好過日子,離婚了,我就把你的腿打折養(yǎng)在我家里。你就沒聽人們說過,女大當(dāng)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好女不嫁二男,是福是禍,這都是命,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滿升。人的命,天注定。你不認(rèn)也得認(rèn)……”秀云聽了這話后,感到實在是有點胳膊扭不過大腿,自知父親主意已定,母親也花了人家王二呆家一大筆錢,自己這婚事已經(jīng)是一瓢水灑在地上再也收不回來了,就慢慢地淚水往肚里咽著,默默地認(rèn)下了這樁婚事。二十多年間,秀云給王二呆生下了一女一男,后來王二呆他父親也有病去世了,秀云看自己身上掉下的兩嘟嚕肉怪可愛,怎么也舍不下,就死心踏地的跟王二呆過起了日子。如今女孩已經(jīng)成人出嫁,不需再操她的心了。可兒子卻又到了成家結(jié)婚用錢的關(guān)鍵時刻,她看著丈夫一不會手藝二不會做生意,整天呆頭呆腦的掙不來一分錢,眼看兒子就要翻過婚期這道墻欄,大有打光棍的危險,那天東莊的芳二姑回來給她兒子提了個婚事,秀云把家里所有的積蓄都拾掇承待了兩桌客,花了些彩禮算是把兒子的婚事給訂下了,但結(jié)婚時兒子所用的禮金和置辦家具錢卻沒有一點著落,秀云在走投無路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只能帶領(lǐng)著丈夫和兒子在做好豆腐坊生意的同時,構(gòu)思出了一條與劉勝結(jié)合的新穎別致的致富路。
劉勝他父親解放前在街上糧行做生意,多在外,少在家。劉勝他母親是個賢惠倔犟的媳婦,她雖心底善良,說話卻沖倒南墻,常常是遇事了有好心得不到好報。她的婆婆也就是劉勝的奶奶卻是個刁鉆的小腳“老封建”。雖然劉勝他媽對劉勝他奶奶無微不至的百般孝順,但劉勝他奶卻聽不慣劉勝他媽的憨厚直言,常要劉勝他爹把劉勝他媽休了,再娶一房說話順耳生性柔軟的媳婦。劉勝兩歲的時候,時局已經(jīng)兵荒馬亂,糧行生意也不太景氣,常出現(xiàn)蕭條冷落的狀況,劉勝他伯在糧行沒事干了就回家休息。這天晚上,劉勝他父親剛從糧行回來后,劉勝他奶就又和往常一樣,趑趑趄趄地來到劉勝他爹跟前,擠眼咧嘴使出老妖婆慣用的謠言伎倆對劉勝他爹說:“兒啦,勝他爹呀,前天,勝他媽又給后院李光棍縫補漿洗被褥啦,縫補完,勝他媽還抱著被褥到李光棍那小屋好長時間才出來。出來時,我見勝他媽的臉紅撲撲的,是不是他倆?哎!”勝他奶把話說了半截,沒說那后半截的含義,那暗示好像是對劉勝他爹說李光棍真的和勝他媽有一腿似的了。就這樣一來二去的竟把勝他爹灌輸?shù)眯乓詾檎媪恕D翘焱盹埡?,劉勝他爹坐在炕沿上,對視著劉勝他媽,怒目圓睜,十分嗔怒地質(zhì)問勝他媽說:“勝他媽!你前天上李光棍屋干啥去了?”勝他媽本來已經(jīng)脫了下衣,只穿個褲頭蜷縮在被窩里準(zhǔn)備睡覺,一聽勝他爹這刺耳的質(zhì)問,就知道是勝他奶在里邊又做詭詐,又在無事生非地故意陷害她了,就氣不打一處來地忽吃下子坐直了身子,吃了沖藥似地吐沫星子噴到劉勝他爹的臉上說:“李光棍的被褥爛了,我?guī)退鹣囱a補,給他送被褥去了,你就會聽勝他奶的一派胡言,你多在外,少在家的,我一個人操持家務(wù),沒少沾人家李光棍的光,每次給人家縫補漿洗衣服了,他奶就添油加醋的誣賴我,你就光信她的話,我看咱這日子往后是過不成了?”
劉勝他爹是個孝子,從來就百依百順地聽劉勝他奶的話,回來后已被劉勝他奶挑逗得氣上了頭,這會兒又聽劉勝他媽還強詞奪理地和他爭吵不休,再加之以往就對勝他媽有嫌棄的偏見,更有糧行生意瀕臨倒垮,事業(yè)滑落衰敗那思想所受的沖擊,一氣之下就躥到床上攥著勝他媽的頭發(fā)辮子,把勝他媽扯到床下,拳打腳踢起來,直把勝他媽打得鼻青臉腫,遍體鱗傷。勝他媽在惱羞成怒的情況下倔犟地和勝他爹離了婚……
這之后土改已經(jīng)開始,李光棍因家貧也當(dāng)上了土改組長,勝他媽和勝他爹離婚后,勝他媽果真就賭氣著跟李光棍結(jié)了婚。自打和勝他媽結(jié)婚后,李光棍就被免掉了土改組長的烏紗帽,還受到了處分。
土改后,劉勝他奶也去世了,他就跟著父親過起了父子相依為命的孤單生活。劉勝一來因為家庭成分高,是富農(nóng)成分,二來因為失掉了母愛,故而他始終也沒成下個家。農(nóng)村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后,劉勝他父子倆的小日子過得也算是敦厚殷實,糧豐畜旺,蒸蒸日上。但終究是缺房媳婦,使劉勝他父子倆的臉上仍然顯得黯淡無光,不能舒暢,再加之劉勝每遇喝醉酒了就和父親鬧架,埋怨父親千不該萬不該聽信奶奶的讒言把母親趕走,留下這缺少母愛的孤兒鰥父的日子不好過。劉勝這幾年雖也曾想找個野食吃吃,但總也沒有遇著過那樣湊巧的艷遇。這也與他的生性有關(guān),因為他性情懶惰,從不主動和別人搭話,只有碰上像秀云這樣性格波辣活躍的人時,他才能得以成功。
劉勝和秀云歡樂完畢,劉勝感覺到這是有生以來最大的欣慰,他覺得這一下子的合歡不大要緊,卻實實在在的欠下秀云太多太多了,此刻,劉勝羞羞答答地呆站在秀云的跟前,不停地搓著雙手,好像兩只手剛被烈火燒著似的焦熱,他怯怯地對秀云說“秀云哪,這……這下子,我,我欠你的可,可太多太多了,這會兒,秋莊稼還沒有賣,我手頭也沒有現(xiàn)錢,你,你看這事該咋,咋辦啊?”秀云眨了眨兩只狡黠聰慧的眼睛,扭臉向那幾布袋剛摘下的棉花斜視了一眼,然后抿嘴甜甜地笑著說:“勝哥呀,我,我跟你好,我可是情愿的呀!你,你真要是不好意思了,那,那我就順便捎走袋棉花算了,你看咋樣?”劉勝一聽,這么大一場交情,秀云只提出要袋棉花,他就在心里思忖著,這算什么呀,地里自產(chǎn)的東西,又不是啥主貴東西。于是就慷慨爽快地答應(yīng)說:“中,中啊,這會兒你要想走了,我就送你,我把這一大袋棉花背上,給你送到您村邊我再拐回來,您看中不中!”秀云把頭探到門外,望了望天空,天空仍在下著蒙蒙細(xì)雨,夜靜得死寂一般的無聲。時間已過午夜二點,村上的人們都在酣睡中,她就給劉勝應(yīng)允說:“那,那就按你說的,勞駕你帶袋棉花送送我吧!”
說罷,劉勝就和秀云一起踏入了茫茫的夜雨中……
作者簡介
楊維永,南開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獲國家哲社科研成果三等獎,中國社科院研院美學(xué)專業(yè)在職碩研學(xué)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