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愛國
(1.上饒師范學院朱子學研究所,江西上饒334001;2.廈門大學哲學系,福建廈門361005)
對于王陽明,劉宗周說:“先生教人吃緊在去人欲而存天理,進之以知行合一之說,其要歸于致良知?!保?]1認為“去人欲而存天理”是陽明學的基本思想;同時又認為,王陽明講“去人欲而存天理”本就是“程、朱之言”[2]30-31。毫無疑問,王陽明的“去人欲而存天理”,作為其基本思想,來自于朱熹的“存天理,滅人欲”。當然,二者又存在諸多的差異,但無論如何,他們都講天理與人欲的對立,要求“存天理”,要求去除人欲。對于王陽明“去人欲而存天理”,陽明后學中的浙中王門與江右王門多有繼承,泰州學派則多有變異,肯定人欲的正當合理性,且對王陽明“去人欲而存天理”與朱熹的“存天理,滅人欲”并不作出明確的區(qū)分。劉宗周以及黃宗羲明確將王陽明“去人欲而存天理”歸于朱熹的“存天理,滅人欲”。加之,清代戴震批評朱熹的“存天理,滅人欲”,并受到胡適的推崇,都沒有提及王陽明的“去人欲而存天理”,以致于今人只講朱熹的“存天理,滅人欲”,而罕言王陽明的“去人欲而存天理”,更沒有就二者的異同作出比較。
朱熹講“存天理,滅人欲”,將天理與人欲對立起來,可以追溯到《禮記·樂記》。該篇說道:“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泆作亂之事?!碧瓶追f達解釋說:“若人既化物,逐而遷之,恣其情欲,故滅其天生清靜之性,而窮極人所貪嗜欲也。”[3]3313
程頤解《論語》“克己復禮為仁”,曰:“凡人須是克盡己私后,只有禮,始是仁處?!保?]286又說:“視聽言動,非理不為,即是禮,禮即是理也。不是天理,便是私欲?!保?]144還說:“人心私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滅私欲則天理明矣。”[4]312顯然是將天理與人欲對立起來。朱熹繼承程頤的解讀,說:“仁者,本心之全德。克,勝也。己,謂身之私欲也?!杖湛酥?,不以為難,則私欲凈盡,天理流行,而仁不可勝用矣?!保?]133又說:“學者須是革盡人欲,復盡天理,方始是學?!保?]225朱熹晚年還說:“孔子所謂‘克己復禮’,《中庸》所謂‘致中和’,‘尊德性’,‘道問學’,《大學》所謂‘明明德’,《書》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圣賢千言萬語,只是教人明天理,滅人欲?!保?]207其中“明天理,滅人欲”一句,在后來黃宗羲《宋元學案》中為“存天理,滅人欲”[7]1544。
與朱熹同時代的陸九淵反對《禮記·樂記》以及程朱將天理與人欲對立起來。他說:“天理人欲之言,亦自不是至論。若天是理,人是欲,則是天人不同矣。此其原蓋出于老氏?!稑酚洝吩唬骸松o,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而后好惡形焉。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天理人欲之言蓋出于此。《樂記》之言亦根于老氏。……《書》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庹叨嘀溉诵臑槿擞佬臑樘炖?,此說非是。心一也,人安有二心?自人而言,則曰惟危;自道而言,則曰惟微。”[8]395-396又說:“人心,只是說大凡人之心。惟微,是精微,才粗便不精微,謂人欲天理,非是。人亦有善有惡,天亦有善有惡(日月蝕、惡星之類),豈可以善皆歸之天,惡皆歸之人?!保?]462-463為此,他還說:“天理人欲之分論極有病。……《記》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羰牵瑒t動亦是,靜亦是,豈有天理物欲之分?”[8]475
與陸九淵不同,王陽明接受程朱的“存天理,滅人欲”,而大講“去人欲而存天理”。他說:“圣人之所以為圣,只是其心純乎天理,而無人欲之雜?!瓕W者學圣人,不過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保?]31-32他還解《論語》“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指出:“學是學去人欲,存天理;從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則自正。諸先覺考諸古訓,自下許多問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不過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袢擞杖?,則理義日洽浹,安得不說?”[9]36-37又解《大學》“明明德”。說:“夫為大人之學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自明其明德,復其天地萬物一體之本然而已耳?!保?]103解“誠意”,說:“意未有懸空的,必著事物,故欲誠意則隨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歸于天理,則良知之在此事者無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誠意的工夫。”[9]1066-1067為此,他說:“圣賢垂訓,莫非教人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若《五經(jīng)》《四書》是已?!保?]290又說:“圣人述《六經(jīng)》,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保?]10應當說,王陽明此言與朱熹所謂“圣賢千言萬語,只是教人明天理,滅人欲”一脈相承。
王陽明特別強調要學圣人“去人欲而存天理”。他說:“人茍誠有求為圣人之志,則必思圣人之所以為圣人者安在?非以其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欲之私歟?圣人之所以為圣人,惟以其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欲,則我之欲為圣人,亦惟在于此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欲耳。欲此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欲,則必去人欲而存天理。務去人欲而存天理,則必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則必正諸先覺,考諸古訓,而凡所謂學問之功者,然后可得而講,而亦有所不容已矣?!保?]289認為要成為圣人,就要學習圣人“于此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欲”,因而要通過“正諸先覺,考諸古訓”,以求得“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
據(jù)《陽明先生年譜》記載,王陽明自明正德三年(1508)于貴州龍場悟道之后,接著講“知行合一”,并在滁州“只就思慮萌動處省察克治”,又在南京講“存天理,去人欲”,說:“吾年來欲懲末俗卑污,引接學者多就髙明一路,以救時弊。今見學者漸有流入空虛,為脫落新奇之論,吾已悔之矣。故南畿論學,只教學者‘存天理,去人欲’為省察克治實功?!保?]1354-1364
關于王陽明的為學,門人錢德洪說:“先生之學凡三變,其為教也亦三變:少之時,馳騁于詞章;已而岀入二氏;繼乃居夷處困,豁然有得于圣賢之 ;是三變而至道也。居貴陽時,首與學者為‘知行合一’之說;自滁陽后,多教學者靜坐;江右以來,始單提‘致良知’三字,直指本體,令學者言下有悟;是教亦三變也?!保?]1745-1746又有胡松說:“先生之學與其教人,大抵無慮三變。始患學者之心紛擾而難定也,則教人靜坐反觀,專事收斂。學者執(zhí)一而廢百也,偏于靜而遺事物,甚至厭世惡事,合眼習觀,而幾于禪矣,則揭言知行合一以省之。其言曰:‘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又曰:‘知為行主意,行為知工夫?!谌ト擞嫣炖?。其后,又恐學者之泥于言詮,而終不得其本心也,則專以‘致良知’為作圣為賢之要矣。”[9]1505-1506認為王陽明講“知行合一”,其根本在于“去人欲而存天理”。
王陽明門人王畿也說:“先師之學,凡三變而始入于悟,……自此之后,盡去枝葉,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為學的,亦復以此立教。……自江右以后,則專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習不慮,盎然出之,自有天則?!釉揭院?,所操益熟,所得益化,信而從者益眾。時時知是知非,時時無是無非,開口即得本心,更無假借湊泊?!保?0]33-34黃宗羲《明儒學案》則據(jù)此講王陽明之教有三變。[11]181對于其中第一變“以默坐澄心為學的”,唐君毅說:“此正與朱子之重涵養(yǎng)本原之工夫相近。此一工夫,即意在存天理以去人欲?!保?2]291牟宗三也說:“此龍場悟后之第一階段,以默坐澄心、存天理去人欲為學的?!保?3]153
此外,王陽明門人朱得之也說:“陽明始教人存天理,去人欲。他日謂門人曰:‘何謂天理?’門人請問,曰:‘心之良知是也?!沼衷唬骸沃^良知?’門人請問,曰:‘是非之心是也。’”又說:“昔侍先師,一友自言:‘覺工夫不濟,無奈人欲間斷天理何?’師曰:‘若如汝言,工夫盡好了,如何說不濟。我只怕你是天理間斷人欲耳?!溆衙H??!保?1]590-591
由此可見,“去人欲而存天理”是陽明學的基本思想;而這一思想將“人欲”與“天理”對立起來,無疑來自朱熹的“存天理,滅人欲”。關于陽明學與朱子學的異同,學界多有討論。然而,劉宗周則在《重刻王陽明先生傳習錄序》中說:“蓋先生所病于宋人者,以其求理于心之外也。故先生言理曰‘天理’,一則曰‘天理’,再則曰‘存天理而遏人欲’,且累言之而不足,實為此篇真骨脈?!壬w曰‘吾學以存天理而遏人欲’云爾。故又曰‘良知即天理’,其于學者直下頂門處,可為深切著明。程伯子曰:‘吾學雖有所受,然“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認出來?!林熳咏狻辽啤?,亦云‘盡乎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者,先生于此亟首肯。則先生之言,固孔、孟之言,程、朱之言也。”[2]30-31在劉宗周看來,王陽明講“去人欲而存天理”本就是“程、朱之言”。劉宗周還說:“‘天理人欲’四字是朱、王相印合處,奚必晚年定論?”[1]52該句后來又被黃宗羲《明儒學案》論及陽明學時所重述。[11]199
不可否認,陽明學與朱子學有著明顯的差異,但是,據(jù)《傳習錄》載,朋友觀書,多有摘議晦庵者。王陽明曰:“是有心求異即不是。吾說與晦庵時有不同者,為入門下手處有毫厘千里之分,不得不辯。然吾之心與晦庵之心未嘗異也。若其余文義解得明當處,如何動得一字?”[9]31這里所謂“吾之心與晦庵之心未嘗異也”,與王陽明《朱子晚年定論》所謂“予既自幸其說之不謬于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9]145,是一致的,強調的是陽明學與朱子學的相通之處,而朱熹講“存天理,滅人欲”,王陽明講“去人欲而存天理”,便是最好的證明。
劉宗周認為王陽明講“去人欲而存天理”就是“程、朱之言”,強調王陽明此說源自于朱熹,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他講“天理人欲四字,是朱、王印合處”,這只是籠統(tǒng)而言。若由此以為王陽明的“去人欲而存天理”完全等同于朱熹的“存天理,滅人欲”,則需要作深入的分析,而且王陽明對朱熹的“存天理,滅人欲”也多有批評。
如前所述,程頤據(jù)古文《尚書·大禹謨》“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解天理人欲,講“人心私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滅私欲則天理明矣”,陸九淵予以反對,認為“人心為人欲,道心為天理,此說非是”,是人有二心。事實上,朱熹也不贊同程頤所謂“人心私欲”“道心天理”的說法,指出:“若說道心天理,人心人欲,卻是有兩個心!人只有一個心,但知覺得道理底是道心,知覺得聲色臭味底是人心,不爭得多?!诵模擞病?,此語有病?!保?]2010也認為程頤所說,是人有二心。朱熹又說:“人心亦未是十分不好底。人欲只是饑欲食、寒欲衣之心爾?!鄙踔吝€說:“人欲也未便是不好。謂之危者,危險,欲墮未墮之間,若無道心以御之,則一向入于邪惡,又不止于危也。”[6]2009-2010不僅把人心與人欲區(qū)別開來,而且認為人心、人欲必須有“道心以御之”。
為此,朱熹《中庸章句序》認為,“心之虛靈知覺,一而已矣,而以為有人心、道心之異”,而且“雖上智不能無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雖下愚不能無道心”,因此要“惟精惟一”,“精則察夫二者之間而不雜也,一則守其本心之正而不離也”,“必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5]14顯然,朱熹強調“人只有一個心”,但有人心、道心之異,而應當使道心為主宰。
對于朱熹所謂“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王陽明提出批評,說:“心一也,未雜于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偽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謂‘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語若分析而意實得之。今曰‘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為主,人欲又從而聽命者?”[9]8認為朱熹講“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是“二心”。如上所述,朱熹反對“二心”,而且朱熹也講“道心是義理上發(fā)出來底 ”[6]2011,“ 道 心 是 本 來 稟 受 得 仁 義 禮 智 之心”[6]2018,因此,朱熹所謂“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以道心為主宰,實際上是要以天理為主宰,并非有二心,與王陽明講人心、道心只是一心,是一致的。對此,劉宗周還說:“先生說人道只是一心,極是。然細看來,依舊只是程、朱之見?!保?]56該句后來又被黃宗羲《明儒學案》論及陽明學時所重述。[11]202
朱熹《中庸章句》解“天命之謂性”,說:“性,即理也。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猶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健順五常之德,所謂性也?!保?]17可見,朱熹講“性即理”,既講人之性,又講物之性,且都是稟賦天理而來。也就是說,朱熹“存天理,滅人欲”之“天理”,不只是“道心”,也不只是人之性,同時也是物之理;因此,“存天理,滅人欲”包含了“即物而窮其理”“格物致知”的過程,由此而“誠意正心”“為善以去惡”,從而“克盡己私,復還天理”。
王陽明贊同朱熹所謂“盡乎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的說法,但反對所謂“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他說:“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fā)之事父便是孝,發(fā)之事君便是忠,發(fā)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只是有個頭腦,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講求。”[9]2-3認為“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去人欲而存天理”,只是就心上講求。因此,與朱熹強調“即物而窮其理”不同,王陽明多講如何去除人欲。據(jù)《傳習錄》載,王陽明門人薛侃說:“嘗聞先生教。學是學存天理。心之本體即是天理,體認天理只要自心地無私意?!蓖蹶柮髡f:“如此則只須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9]30認為“存天理”,無須“即物而窮其理”,而只須“去人欲”。他還說:“今為吾所謂格物之學者,尚多流于口耳。況為口耳之學者,能反于此乎?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時時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漸有見。如今一說話之間,雖只講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間已有多少私欲。蓋有竊發(fā)而不知者,雖用力察之,尚不易見,況徒口講而可得盡知乎?今只管講天理來頓放著不循,講人欲來頓放著不去,豈格物致知之學?”[9]28認為重要的不在于講明什么是天理,什么是人欲,而在于“省察克治”。據(jù)王陽明門人所錄,“先生自南都以來,凡示學者,皆令存天理、去人欲,以為本。有問所謂,則令自求之,未嘗指天理為何如也?!保?]1289
朱熹《中庸章句》注“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又注“君子慎其獨”,曰:“君子既常戒懼,而于此尤加謹焉,所以遏人欲于將萌,而不使其滋長于隱微之中,以至離道之遠也?!保?]17-18認為“戒慎恐懼乎其不睹不聞”旨在“存天理之本然”,“慎獨”則在于“遏人欲于將萌”。顯然,在朱熹看來,“存天理”與“遏人欲”是不同的兩種工夫。
與朱熹不同,王陽明講“去人欲而存天理”,強調“去人欲”與“存天理”是同一的。他說:“人心是天、淵。心之本體無所不該,原是一個天,只為私欲障礙,則天之本體失了。心之理無窮盡,原是一個淵。只為私欲窒塞,則淵之本體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將此障礙窒塞一齊去盡,則本體已復,便是天、淵了?!保?]109因此,王陽明強調說:“吾輩用功只求日減,不求日增。減得一分人欲,便是復得一分天理?!保?]32又說:“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靜時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動時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寧靜不寧靜。若靠那寧靜,不惟漸有喜靜厭動之弊,中間許多病痛,只是潛伏在,終不能絕去,遇事依舊滋長。以循理為主,何嘗不寧靜;以寧靜為主,未必能循理?!保?]15-16認為無論是“戒慎恐懼”還是“慎獨”,無論是“未發(fā)”還是“已發(fā)”,“去人欲”與“存天理”都是同一的,“減得一分人欲,便是復得一分天理”。王陽明還說:“教人為學,不可執(zhí)一偏。初學時心猿意馬,拴縛不定,其所思慮多是人欲一邊,故且教之靜坐、息思慮。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懸空靜守,如槁木死灰,亦無用,須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則無時而可間,如去盜賊,須有個掃除廓清之意。無事時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復起,方始為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著,一耳聽著,才有一念萌動,即與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與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實用功,方能掃除廊清。到得無私可克,自有端拱時在。雖曰‘何思何慮’,非初學時事。初學必須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誠,只思一個天理,到得天理純全,便是‘何思何慮’矣?!保?]18顯然,王陽明只是講“省察克治”,強調克去人欲,以為只有“去人欲”,才能“存天理”,這就是他所謂:“去得人欲,便識天理”[9]26-27。為此,他還說:“必欲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非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際不能也?!保?]74-75
通過以上比較分析可以看出,王陽明的“去人欲而存天理”與朱熹的“存天理,滅人欲”存在諸多的差異,大致有三:其一,朱熹講“性即理”,既講人之性又講物之性,并且認為人、物之性都是稟賦天理而來;與此不同,王陽明講“心即理”,以為天理即人之道心,人之良知,所謂“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保?]52“良知是天理之昭明靈覺處,故良知即是天理?!保?]81其二,朱熹認為,“存天理,滅人欲”首先在于“即物而窮其理”“格物致知”,然后“為善以去惡”,從而“克盡己私,復還天理”,他還說:“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正如游兵攻圍拔守,人欲自消鑠去?!保?]207與此不同,王陽明反對朱熹所謂“即物而窮其理”之說,認為“去人欲而存天理”只是就心上講求,“存天理”只在于“去人欲”,“減得一分人欲,便是復得一分天理”。其三,朱熹認為,“存天理”與“滅人欲”是先后不同且又相互統(tǒng)一的兩種工夫,《中庸》“戒慎恐懼”旨在“存天理之本然”,“慎獨”則在于“遏人欲于將萌”;與此不同,王陽明認為,“去人欲”與“存天理”是同一的,“去得人欲,便識天理”,并且特別強調去除人欲。當然,王陽明有時也贊同把“存天理”與“去人欲”分別開來,而強調“存天理”,說:“良知猶主人翁,私欲猶豪奴悍婢。主人翁沉疴在床,奴婢便敢擅作威福,家不可以言齊矣。若主人翁服藥治病,漸漸痊可,略知檢束,奴婢亦自漸聽指揮。及沉疴脫體,起來擺布,誰敢有不受約束者哉?良知昏迷,眾欲亂行;良知精明,眾欲消化,亦猶是也。”[9]1286-1287
應當說,朱熹的“存天理,滅人欲”,講的是先有“格物致知”,后有“誠意正心”,既要“戒慎恐懼”而“存天理”,又要“慎獨”而“遏人欲”,強調的是一個循序漸進的復雜過程;而王陽明的“去人欲而存天理”,則直指人心,只要在心上“省察克治”,去除人欲,這即是“存天理”,顯然是一個快刀斬亂麻的過程。
需要指出的是,天理人欲問題是宋明理學的重要問題之一。陸九淵雖然反對將天理與人欲對立起來,但仍然強調要“保吾心之良”“去吾心之害”,說:“將以保吾心之良,必有以去吾心之害?!夹闹嬲?,莫若去吾心之害。吾心之害既去,則心有不期存而自存者矣。夫所以害吾心者何也?欲也。欲之多,則心之存者必寡;欲之寡,則心之存者必多。故君子不患夫心之不存,而患夫欲之不寡,欲去則心自存矣。”[8]380顯然,“保吾心之良”“去吾心之害”,實際上就是“存天理”“去人欲”。朱熹講“存天理,滅人欲”,王陽明講“去人欲而存天理”,則明確把天理與人欲對立起來,雖然不同于陸九淵,但都是要“存天理”“去人欲”。所以,就“存天理”“去人欲”而言,無論是陸九淵,還是朱熹或王陽明,他們之間只是大同小異。
對于陽明后學,黃宗羲《明儒學案》指出:“陽明先生之學,有泰州、龍溪而風行天下,亦因泰州、龍溪而漸失其傳。泰州、龍溪時時不滿其師說,益啟瞿曇之秘而歸之師,蓋躋陽明而為禪矣。然龍溪之后,力量無過于龍溪者,又得江右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決裂。”[11]703按照黃宗羲所說,浙中王門的王畿以及江右的王門更為陽明學之正宗,而泰州學派則多為變異。這在傳承王陽明“去人欲而存天理”中,亦可見一斑。
浙中王門的錢德洪(1496—1575)強調無欲,說:“昔先師別公詩有‘無欲見真體,忘助皆非功’之句,當時疑之,助可言功,忘亦可言功乎?……及久之,散漫無歸,漸淪于不知矣。是助固非功,忘亦非功也。始知只一無欲真體,乃見鳶飛魚躍,與必有事焉,同活潑潑地,非真無欲,何以臻此?”“君子之學,必事于無欲,無欲則不必言止而心不動?!保?1]231-233還說:“古人以無欲言微,道心者,無欲之心也。研幾之功,只一無欲而真體自著,更不于念上作有無之見也。”[11]237
王畿(1498—1583)繼承陽明“去人欲而存天理”,把良知與人欲對立起來,說:“良知原無一物,自能應萬物之變。有意有欲,皆為有物,皆為良知之障。”[10]456-457因此,他主張去除人欲,說:“古人立教,原為有欲設,銷欲正所以復還無欲之體,非有所加也?!保?0]27他還主張以靜坐去除人欲,說:“古者教人,只言藏修游息,未嘗專說閉關靜坐。若日日應感,時時收攝,精神和暢充周,不動于欲,便與靜坐一般?!粢砸娫诟袘坏昧Γ卮]關靜坐,養(yǎng)成無欲之體,始為了手。”[10]11
關于江右王門,黃宗羲《明儒學案》指出:“姚江之學,惟江右為得其傳?!保?1]333鄒守益(1491—1562)說:“良知之本體,本自廓然大公,本自物來順應,本自無我,本自無欲,本自無揀擇,本自無昏昧放逸。若戒慎恐懼不懈其功,則常精常明,無許多病痛?!庇终f:“敬也者,良知之精明而不雜以私欲也?!W之篇,以一者無欲為要?!保?4]511-515所以,他要求“學以去其欲而全其本體”[14]443,“學以存此心之天理而無人欲”[14]799??梢?,鄒守益也是把天理與人欲對立起來,他還說:“天理人欲,同行異情,此正毫厘千里之幾。從良知精明流行,則文、武之好勇,公劉、太王之好貨色,皆是天理。若雜之以私欲,則桓、文之救魯救衛(wèi)、攘夷安夏,皆是人欲。先師所謂‘須從根上求生死,莫向支流論濁清’,吃緊為人,正在于此。如舉業(yè)一事,言行相顧,便是天理;行不顧言,便是人欲。若謂因人欲以引入天理,則尚未穩(wěn)也?!保?4]517“天理人欲,同行異情”一句,來自宋代胡宏《知言》所言“天理人欲,同體而異用,同行而異情”。對此,朱熹并不完全贊同,說:“蓋天理莫知其所始,其在人則生而有之矣。人欲者,梏于形、雜于氣、狃于習、亂于情而后有者也。然既有而人莫之辨也,于是乎有同事而異行者焉,有同行而異情者焉,君子不可以不察也。然非有以立乎其本,則二者之幾微曖萬變,夫孰能別之。今以天理、人欲混為一區(qū),恐未允當?!保?5]3556但是又認為,胡宏所言“下句尚可,上句有病”[6]2591,還說:“只是一人之心,合道理底是天理,徇情欲底是人欲,正當于其分界處理會。五峰云:‘天理人欲,同行異情’,說得最好。”[6]2015顯然,朱熹反對的是“天理人欲,同體而異用”,而贊同“天理人欲,同行異情”。
聶豹(1487—1563)引宋代羅從彥所言“為學不在多言,但默坐澄心,體認天理。若見天理,則人欲便自退聽”,說:“天理是本體,自然流行,知平旦之好惡、孩提之愛敬、乍見孺子入井之怵惻,不假些子人力幫助。學者體認到此,方是動以天。動以天,方可見天理,方是人欲退聽,凍解冰釋處也。此等學問,非實見得未發(fā)之中、道心惟微者,不能及。”[16]610
應當說,浙中王門和江右王門把良知與人欲對立起來,要求去除人欲,對于王陽明“去人欲而存天理”多有繼承。與此不同,同一時期的泰州學派則較多肯定人的欲望的正當合理性。
王艮(1483—1541)說:“‘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才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欲’?!薄傲贾w,與鳶飛魚躍同一活潑潑地?!匀惶靹t,不著人力安排?!保?7]10-11又說:“良知一點分分明明,亭亭當當,不用安排思索?!保?7]43還說:“夫所謂王道者,存天理、遏人欲而已矣。天理者,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人欲者,不孝不弟,不睦不姻,不任不恤,造言亂民是也。存天理,則人欲自遏,天理必見?!保?7]64他雖然也講“存天理,遏人欲”,但他所謂“人欲”,并非指對于聲色名利的欲望,而是指“人力安排”,不循天理的人為。
羅汝芳(1515—1588)則明確把天理與人欲統(tǒng)一起來,說:“萬物皆是吾身,則嗜欲豈出天機外耶?……形色天性,孟子已先言之。今日學者,直須源頭清潔。若其初,志氣在心性上透徹安頓,則天機以發(fā)嗜欲,嗜欲莫非天機也。若志氣少差,未免軀殼著腳,雖強從嗜欲,以認天機,而天機莫非嗜欲矣?!保?8]353在他看來,天機與嗜欲,即天理與人欲,二者是統(tǒng)一的,可以相互轉化。對于“志氣在心性上透徹安頓”者,“嗜欲莫非天機”,人欲即是天理;而對于“志氣少差”者,“天機莫非嗜欲”,天理即是人欲。尤其是,他還接受顏山農(nóng)的“制欲非體仁”的觀點,并且還說:“某以舊聞,謂人欲若不凈盡,天理安得流行,終日終夜,意甚梗塞,后思原憲克、伐、怨、欲,至于不行,人欲可謂凈盡矣??鬃幽嗽弧蕜t吾不知’,又何嘗天理遂流行哉?”[18]317認為“人欲凈盡”并不等于“天理流行”。
其實,陽明后學講天理與人欲的關系時,并沒有對王陽明的“去人欲而存天理”與朱熹的“存天理,滅人欲”作出明確的區(qū)分,且多吸取朱熹理欲論的觀點。不僅鄒守益講“天理人欲,同行異情”,實際上也為朱熹所推崇,而且,羅汝芳接受“制欲非體仁”的觀點而認為“人欲凈盡”并不等于“天理流行”,也與朱熹的觀點并行不悖。朱熹曾解孔子曰“克己復禮為仁”,說:“私欲凈盡,天理流行,而仁不可勝用矣。”[5]133但是又說:“‘克己復禮’,不可將‘理’字來訓‘禮’字??巳ゼ核?,固即能復天理。不成克己后,便都沒事。惟是克去己私了,到這里恰好著精細底工夫,故必又復禮,方是仁。圣人卻不只說克己為仁,須說‘克己復禮為仁’,見得禮,便事事有個自然底規(guī)矩準則?!薄肮淌强肆思罕闶抢怼H灰嘤械思憾荒軓陀诙Y,故圣人對說在這里。卻不只道‘克己為仁’,須著個‘復禮’,庶幾不失其則?!保?]1045可見,朱熹認為僅僅講“克己”是不夠的,還必須有“復禮”的工夫,應當講“克己復禮為仁”。
王陽明曾撰《朱子晚年定論》,以為自己的思想與朱熹晚年相一致,并引述朱熹《答梁文叔》所言:“近看《孟子》見人即道性善,稱堯、舜,此是第一義。若于此看得透,信得及,直下便是圣賢,便無一毫人欲之私做得病痛。若信不及,孟子又說個第二節(jié)工夫,又只引成覸、顏淵、公明儀三段說話教人如此,發(fā)憤勇猛向前,日用之間,不得存留一毫人欲之私在這里,此外更無別法?!保?]153據(jù)陳來《朱子書信編年考證》所考,朱熹該書可能寫于宋淳熙十一年(1184,朱熹55歲)。[19]225-226
劉宗周于明崇禎五年(1632)撰《第一義》,引以上朱熹《答梁文叔》所言,并給予高度贊賞,還說;“學者只是克去人欲之私,欲克去人欲之私,且就靈光初放處討分曉,果認得是人欲之私,便即是克了。陽明先生‘致良知’三字,正要此處用也?!保?0]302-303顯然,在劉宗周看來,王陽明的“致良知”,其用功之處正在于“去人欲而存天理”,而根源于朱熹的“存天理,滅人欲”。如前所述,劉宗周還在《重刻王陽明先生傳習錄序》中認為王陽明講“存天理而遏人欲”,“固孔、孟之言,程、朱之言也”,又講“‘天理人欲’四字是朱、王相印合處”。
黃宗羲《明儒學案》論及王陽明,不僅采納劉宗周所謂“天理人欲四字,是朱、王印合處”的說法,而且還說:“先生心宗教法,居然只是宋儒矩矱,但先生提得頭腦清楚耳?!保?1]202在這里,黃宗羲既把王陽明的“去人欲而存天理”歸于朱熹的“存天理,滅人欲”,又強調二者存在差異,認為王陽明要較朱熹“提得頭腦清楚”,顯然是站在心學立場上。如前所述,筆者認為,朱熹的“存天理,滅人欲”是一個循序漸進的復雜過程,王陽明“去人欲而存天理”是一個直指人心、快刀斬亂麻的過程,這就是黃宗羲所謂“提得頭腦清楚”。
需要指出的是,王陽明繼承朱熹“存天理,滅人欲”而講“去人欲而存天理”,受到了陽明后學泰州學派的挑戰(zhàn);羅汝芳較多講天理與人欲二者的統(tǒng)一,肯定人的欲望的正當合理性,不僅與朱熹“存天理,滅人欲”根本不同,而且與王陽明講“去人欲而存天理”、“減得一分人欲,便是復得一分天理”背道而馳。應當說,泰州學派肯定人的欲望的正當合理性,實際上又為清代戴震批評朱熹“存天理,滅人欲”開了先河,而這樣的批評實際上也包含了對王陽明“去人欲而存天理”的批評,并對后世產(chǎn)生重大影響。直至今日,朱熹“存天理,滅人欲”,包括王陽明“去人欲而存天理”,依然是學術界熱門的話題。[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