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莊偉杰
當詩壇前輩呼巖鸞先生撰寫的《包容冰詩歌論》即將付梓之際,希望筆者說幾句話,的確有捉襟見肘之感。我們因詩文而結(jié)緣,雖未謀面,卻稱得上是“忘年”之神交??v覽這部關于當代詩人包容冰及其代表性作品進行深度品評的專著,可以看出,身兼詩人和詩評家的呼巖鸞在個體靈魂的二度創(chuàng)作中,立足于特定的時代語境,思考中國式生存與命運,呼喚人性的真美善,重視生命價值與人格意義。同時可以感受到,一個詩者、智者和長者對于后輩詩人創(chuàng)作成果的高度認可和接受,從而凸顯了論者對當代詩歌和詩人的熱切關注,也透露了論者試圖在文本之外構筑一個特殊的文化空間,以期把對生命哲學的智慧思考引向更為深廣的層面。“嚶其鳴矣,求其友聲”,這部相對特殊的、具有自身特色的詩論集,其所追求的理想批評境界,令人在拜讀之余,受益匪淺。盡管作者已邁向耄耋之年,但其文字筋骨更顯老到,從中可見論者具有充盈的底氣、獨到的眼力和旺盛的精力。
顯而易見,呼巖鸞的詩歌批評實踐,既是詩人寫詩人的評論,又像是文化傳統(tǒng)式的詩人論。于是,其評論文字總是融通了作者自身的性情與才識,同時其心胸、人格和面相也躍然紙上。不僅內(nèi)化了本體生命價值追求,而且洋溢著一種帶有濃厚宗教意識的人文情懷。如此說來,要談論其詩歌批評,只能放置于特定的文化語境中。但無論如何,這部論集起碼給筆者留下三大印象。簡而言之,一是有自己的特色:佛性自證與宗教情懷;二是有自身的底氣:理性自明與內(nèi)在修為;三是有自我的姿態(tài):詩性自得與民間立場。
讓人感興趣的是,一直根植于西北大地岷山腳下的詩人包容冰,其人其詩為何會獲得呼先生的特別垂青,而且不間斷地展開一系列有的放矢的品評和闡釋呢?此中定然有其特殊情結(jié)和“緣”故。細心探究,原來呼先生與包容冰的生長之地——岷縣有“二度之緣”,已然定格為人生中難以忘懷的滄桑和記憶。重要的是,在那里,他結(jié)識了這位“在世俗中求證超脫/在超脫中感受世俗”的善男子——“在生活、詩和佛中有來頭的人”。在《隨緣于塵世與凈土:就是詩歌舍利》一文中,呼巖鸞道出了其中的原因:“詩人舍利(原名包容冰)近期詩作,浸潤著佛性,我讀到的有二十首。詩人以佛家的眼和心,剔抉著俗世生活的迷覺和果正,在佛界和塵世往復融通,發(fā)偈語之純樸,攜禪詩之靈秀,說著世人的感情和覺悟,是佛光照耀下的當代生活之歌。舍利詩歌的出入點、言語方式和詩意詩境,在當代詩人中是少見的?!比绱俗阋宰C明,呼先生慧眼識珠,明心見性,覓得知音。一方面在于,他在俗世中巧遇了特別的“這一個”——詩人包容冰,發(fā)現(xiàn)其詩歌觸角的敏銳以及所帶來的那種殉道者高蹈的宗教精神,即詩人通過自我與自然、與社會、與他者、與世界構成生命對話,同時“以退為進”來建構詩意在場;另一方面,乃是詩人包容冰以淡定而孤寂的精神姿態(tài),在內(nèi)心力量驅(qū)使下,面對遼闊天地面對飄渺人生,始終傾注真切感懷和深情回眸,在矚望與凝視中書寫個體生命的情緒體驗與內(nèi)在靈悟,從而創(chuàng)作了一大批異彩紛呈且充滿佛性輝光的詩篇。
走在路上,因詩結(jié)緣。隨著這份緣的不斷深化,呼巖鸞曾經(jīng)為包容冰的三部詩集寫序,一部詩集寫過總評,并從不同層面圍繞著其人其詩寫就幾十萬字的評論。在呼先生看來,包容冰那些來自塵世的詩歌,乃是凈土的神示,而作為現(xiàn)代白話佛詩,則把佛教資源融入現(xiàn)代人文,改善人的精神向度,愉悅?cè)说膹碗s情感,提升眾生建立人間凈土的信心,是當前戾氣彌漫中不可或缺的文學樣式。因為《現(xiàn)世幸有一心明》《心有所歸當歸緣》《舍利在詩歌中修行精進》,于是乎便有了《佛在語言后面說話》《天地間滿是佛偈禪詩》,進而發(fā)現(xiàn)《詩人舍利的阿彌陀佛世界》,乃至洞明到《舍利詩歌的自恣》。所有這些如同在“在菩提樹下看人間”,或《與包容冰佛詩的感應證悟》相呼應,或引領讀者走進《舍利學佛修行的新境界》。與其說這是作者透過包容冰詩歌在佛教義理的弘揚與佛教美學的表現(xiàn)上,不斷漸入佳境;毋寧說在評析與證悟的同時,與詩人一道“打碎拜物教的祭壇,建立精神信仰的圣殿”,甚或可以當作是《一個佛子修行證悟的詩報告》。這些帶有佛理脈象的文化詩學闡釋,不同于一般詩歌評論的方式和路徑,也非個體本位的感性認識和以自我為中心的私密體驗,而是以個人的修行和信仰滲透其中所展開的詩歌批評實踐。因而,這部專門為一個詩人而寫的詩歌論著,更加彰顯出屬于自己鮮明的特色,那是佛性自證與宗教情懷使然。
詩歌作為一種“有意味”的藝術形式,既可以當成是理解人生與世界的策略,也可以作為考察人生與世界的一種特殊途徑。對此,呼巖鸞有自己的真知灼見。從這部詩歌論著中,可以窺見到作者具有自身的底氣:理性自明與內(nèi)在修為。換句話說,作者依憑自身的涵養(yǎng)加以理性審視,既善于抓住主要文本進行解讀,又在一定程度上洞開審美視野展開比較分析。對于一個批評家來說,借助理論往往是其進入作品審美判斷的入口,有理論包括經(jīng)驗的積累才有可能生成理性自明而又充滿質(zhì)感的批評,詩歌批評尤甚。這樣的批評相比于祛除或捧殺及棒殺的批評肯定利大于弊。呼巖鸞心中有數(shù),成竹在胸,對詩歌的品評有其自身的理路或路數(shù),或許與他的人生閱歷、內(nèi)在底蘊和個人信仰有關。他充分借助佛學禪理來解讀和闡釋包容冰詩歌,尤為重視境界的詩藝意義,他傾情于王國維的“境界說”,認同境界是評論詩歌的重要標準,看重詩人寫詩既能寫出真景物真情感,又能在真景物真情感的表達中進入新境界。難得的是,他并非把理論生硬地嫁接到詩人的詩作上,更多的是將理論積累偕同自身的體驗修為靈活地化為審美自覺,即內(nèi)化于心,凝聚為一種智慧,甚至進入一種“無意識”的狀態(tài),因而在面對具體作品進行讀解時,清晰地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例如,他在通讀包容冰詩集《覺行慈航》之后,從佛教義理與佛教美學的視野去審視其中的作品,認為包容冰的佛教詩歌再次達到新境界,是因為其詩呈現(xiàn)的是“佛教深密法境和佛教美學圓融一體的文字般若”,從而認定舍利(包容冰)是“現(xiàn)代漢語白話佛教詩歌的主要寫作者與推動者”。當然,他的見解和觀點,你可以保留自己的看法,但諸多精辟和獨到之處,卻自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和相當?shù)恼f服力。
可能因為呼巖鸞本身懷揣一顆虔誠的向佛之心,執(zhí)著于對真善美的渴求,特別留意和鐘情于與佛學修行有關的詩歌,于是在不經(jīng)意間常常會打破界限,把包容冰筆下的佛教詩歌與中外古今相關聯(lián)的詩作進行比較辨析,從而體現(xiàn)了他力圖探索人性的共通點及其對人類建立精神信仰的關懷。《杜甫·里爾克·舍利:三首佛詩》《苦僧詩人周夢蝶的〈十月〉和梵唱詩人舍利的〈炊煙〉》《嚴辰和舍利:閉關的比丘尼和念佛的老家婦》《孫舒軒·王耀東·舍利:三首關于佛教的詩》《余光中·王愛紅·包容冰》《古代禪師和當代居士舍利的“十二時”中》等篇目即是如此。從中可見呼巖鸞的詩歌評論,大多是建立在文本分析之上的審美感悟和話語方式,而非臆測與武斷的道德煽情。相信讀者在分享的過程中,自有一番清醒的認識和感受。
此外,從這部別樣的詩歌論著中,不難看出,作者有自我的姿態(tài):詩性自得與民間立場。作為一個閱盡人世滄桑的智者,進入晚年之后依然激情飛揚、永葆年輕詩心的呼巖鸞,之所以對包容冰詩歌持肯定態(tài)度并不惜精力和代價予以推舉,無疑構成為當代詩壇上耐人尋味的一個“事件”。其源蓋在于,詩人包容冰“以文字作法事,以修行作法事,作于現(xiàn)代人間佛教,期于與時俱進新境界——世間眾生成佛,三佛一身,建設塵世凈土,實現(xiàn)和諧社會”(呼巖鸞語)。于是乎,在《樂遣美景上筆端》《人間詩人包容冰的災難詩篇:救災拔苦》《一花一鳥一青稞:環(huán)保詩歌》《美好愛情的精神追求與婚姻家庭的苦難擔當》《家譜中動蕩著祖父和父親的當歸暗香》《童年的饑餓記憶》《溫暖地呼喚著岷州山川村鎮(zhèn)的名字》等篇章里,作者在論述的過程中,有意或無意地秉持一種民間立場,既有切實的現(xiàn)實生活語境為基礎,又攜帶著深情綿柔的溫度作為基調(diào)。這種基于大眾視角來關注日常人生、家庭婚姻和環(huán)保意識的析解評說,折射出作者對個體生命的憐憫與尊重、對生存狀態(tài)的體察與關注、對存在方式的通達和理解。這是悠然會心與靜觀自得之后精誠演繹的詩性言說,當可視為作者的民間立場與生命哲學的另一重詩性佐證。
有道是: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置身于詩意貧困、社會秩序和心靈秩序混亂不堪的浮躁時代,歲月的濤聲此起彼伏,歷史的場景輪回展現(xiàn),唯有旁觀者洞若觀火,明了于心。作為一位滿腹經(jīng)綸的文化人,呼巖鸞先生可謂心明眼亮,超越功利,保持自我的清醒和睿智;作為一名詩歌評論者,他自覺或不自覺地在評論中與評論對象進行思想交流和靈魂對話。盡管這部詩歌論著并沒有在整體架構中作出具體的梳理和系統(tǒng)性的歸類,也沒有從詩歌史的視野來對詩人進行論述和界定,而是以具體的“詩人論”作為一根紅線,把平日所寫的舉凡與詩人包容冰相關的批評文本串連在一起,讓人從不同側(cè)面走近、感知和把握其人其詩,如同散點透視。顯然的,它與學院派有關詩人作家論的個案研究有所不同。全書以包容冰及其創(chuàng)作的詩歌文本為基礎,在解讀文本的過程中,或結(jié)合詩人在“通向寺廟的道路上長滿野花野草”來闡釋生命中的“禪欲”,或從時代風云的本色和詩人“以詩歌改善人生”的解析中拓展審美的維度。這種帶有直擊精神本體與靈魂深境的禪說,既有佛禪觀照與理性探索的雙重凝視,又有真切而深刻的思考與打量,在不經(jīng)意間淡定地展示了一種詩學的優(yōu)雅姿態(tài),同時進行了自圓其說的理論提煉和概括??梢?,作者在書中體現(xiàn)的這種生命哲學與審美智識的詩性追求,本身也為我們提供了一些富有啟發(fā)性的論點與視角。也許,這就是此部論著值得我們駐足和留意的真正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