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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黨同伐異”:廈門魯迅與國民革命

      2020-12-28 08:29:21邱煥星
      文藝研究 2020年1期
      關鍵詞:廈大顧頡剛許廣平

      邱煥星

      關于廈門魯迅,既往研究普遍受其《〈自選集〉自序》里“逃出北京,躲進廈門,只在荒涼的大樓上寫了幾則《故事新編》和十篇《朝花夕拾》”①的影響,偏于探究其精神的苦悶以及這兩類創(chuàng)作,總體上將魯迅定位為“孤島過客”②,然后視廈門階段為一個中轉站或消沉期。但是,這種認知和魯迅更早時的一些自述相矛盾,他在1927年曾多次表示“離開廈門的時候,思想已經(jīng)有些改變”③,“沉靜而大膽,頹唐的氣息全沒有了”④,“抱著和愛而一類的夢,到了廣州”⑤。顯然,廈門階段的面向遠比既往認識復雜得多,它還發(fā)生了一些使魯迅受到強烈沖擊的事件,最終讓其擺脫了頹唐苦悶的狀態(tài)。

      近些年來,開始有學者嘗試從廈門魯迅與高長虹的沖突、對學院文化的疏離等抗爭性角度給出新的解釋⑥,但總的來看,這些事件都不足以提供魯迅狀態(tài)何以轉變的合理解釋。究其根源,是既往研究者沒有重視魯迅《兩地書》原信中那些未刪改的政治內容⑦,如果仔細考察這些原信,就會發(fā)現(xiàn)魯迅在廈門這個“孤島”雖然只待了135天,卻因為此時北伐的進展,他的思想較之北京時期發(fā)生了進一步的變化。因此,本文試圖以《兩地書》的原信和一些新搜集的史料為基礎,討論廈門階段在魯迅思想道路發(fā)展上的重要意義。

      一、黨同國民黨:歡迎北伐與傾向左派

      魯迅1926年南下廈門的目的,最初不但不是為了革命,甚至一度情緒消極,“很想休息休息”,“目的是:一,專門講書,少問別事,二,弄幾文錢,以助家用”⑧。雖然魯迅此前曾和國民黨一起對抗過北洋政府,呼應過國民革命,還出任過《國民新報》(國民黨北方機關報)副刊的編輯,但隨著奉系軍閥殺入北京,魯迅先是遭遇通緝傳言四處避難,后因軍閥槍殺知識分子,他開始意識到政治的可怕,“忽然還想活下去了”,于是選擇南下,“豫定的沉默期間是兩年”⑨。

      對于廣州政府正在展開的北伐行動,身在北京的魯迅起初并沒有給予太多關注,國民革命在北京的失敗,讓他并不看好南方的革命形勢,以致頗為悲觀地表示中國自民元以來就“沒有革命”⑩,實際上這也是北方社會的普遍看法,“直到國民革命軍誓師北伐,北方各軍閥仍未把北伐軍當成自己的一個重大威脅,或認為蔣介石的北伐也會像過去‘孫大炮’(孫中山)的幾次北伐一樣半途而折”?。但來到廈門后,魯迅有機會近距離接觸到各種北伐勝利的消息,他開始和許廣平在通信中頻繁交流,前后信件多達十幾封。從“此地北伐順利的消息也甚多,極快人意”?、“此地的人民的思想,我看其實是‘國民黨的’的,并不老舊”?、“昨天又聽到一消息,說陳儀入浙后,也獨立了,這使我很高興”?等內容來看,魯迅顯然深受震動和鼓舞,其心情隨著戰(zhàn)況而不斷起伏,開始自覺站在國民革命的立場上,積極擁護廣州政府的軍事行動。

      這里最值得分析的,是魯迅對暴力革命和軍事行動的態(tài)度。早在介入國民革命前,魯迅就認為“改革最快的還是火與劍,孫中山奔波一世,而中國還是如此者,最大原因還在他沒有黨軍,因此不能不遷就有武力的別人”?,這種對“火與劍”的認同,和其民元情結有很大關系。一方面,魯迅“愛護中華民國,焦唇敝舌,恐其衰微”?,另一方面,辛亥后的復辟頻現(xiàn)又讓他非常失望,因而期待孫中山能夠繼續(xù)革命再造民國。而孫中山也在多次依靠軍閥失敗后以俄為師,提出以黨治國、建構黨軍的措施,隨即獲得巨大成功,先是在1925年初的東征平叛中以少勝多,后又在北伐戰(zhàn)爭中節(jié)節(jié)勝利,以致輿論都認為“革命軍之所以能達戰(zhàn)無不利之效果,實原由該項制度之設立”?,“主義之昭示”“軍隊之政化”“民眾之合作”是南方取勝的核心因素?。

      魯迅最初覺得“近幾年似乎他們也覺悟了,開起軍官學校來,惜已太晚”?,但在廈門受北伐鼓舞后,他開始相信“中國現(xiàn)在的社會問題,止有實地的革命戰(zhàn)爭,一首詩嚇不走孫傳芳,一炮就把孫傳芳轟走了”?,此時的他還意識不到“軍隊為政黨掌控后,政黨之間的競爭也隨之導入武力之途,由‘文斗’轉入‘武斗’”?。與此相反,魯迅因革命勝利表現(xiàn)出強烈的“黨同伐異”傾向,他說:“現(xiàn)在我最恨什么‘學者只講學問,不問派別’這些話,假如研究造炮的學者,將不問是蔣介石,是吳佩孚,都為之造么?”?因此,他反對“國民黨有力時,對于異黨寬容大量”,認為必須“準備消滅敵人,因為現(xiàn)在敵人只是被征服了,而距消滅的程度還遠得很”?。

      不只是魯迅,當時許多知識分子也都對北伐持肯定態(tài)度,譬如周作人就認為“南北之戰(zhàn),應當改稱民主思想與酋長思想之戰(zhàn)才對”?,而胡適更是宣稱“南方政府是中國最好的、最有效率的政府”,“南方革命軍的北伐贏得了人民的同情和支持。但它不是紅色政權”?。不難看出,北伐成功和國民黨人展示出的力量,讓這些本來對暴力革命和一黨專制持懷疑態(tài)度的知識分子,感受到了光明和希望,但也因此暫時性地喪失了反思批判的意識。

      而相對于歡迎北伐,魯迅與許廣平廈門通信中關于國民黨派系的討論,其實也值得關注。它們最初若隱若現(xiàn),后來又被有意刪改,從中能看出二人當時的革命傾向。魯迅最初是光復會成員,由于蔣介石刺死陶成章,他一直對同盟會心存芥蒂,后來他又加入過反對國民黨的共和黨。所以魯迅對國民黨的態(tài)度頗為復雜,他支持后者的革命行動,但又與其保持距離。不過魯迅和不少國民黨黨員保持著密切的私人聯(lián)系,譬如蔡元培一直是他在北京時的主要庇護人,后來他又在參與女師大風潮的過程中,和李石曾、易培基有過合作關系,而許廣平更是國民黨黨員,回廣州后出任省立女師訓育主任,支持顧孟余等汪精衛(wèi)派。

      魯迅南下雖然選擇了廈門,但“也未嘗不想起廣州”?,許廣平在聽到他對廈門閉塞的抱怨后表示:“廣州似乎還不至如此辦學無狀,你也有熟人,如顧某(顧孟余——引者注)等,如現(xiàn)時地位不好住,也愿意來此間嘗試否?”?但魯迅聽許廣平講老同事陳啟修就任中大法科主任后受到右派攻擊,“在此似乎不得意,有向江西等地之說”?,“就暫時不作此想了”?。不過中山大學的改制,給了魯迅進入廣州的機會。1926年10月14日中大從校長制改為委員制,戴季陶、顧孟余為正副委員長,徐謙、丁惟汾、朱家驊為委員,此舉意在解散學校重新整理,來推行新的黨化教育。10月16日,朱家驊致電自己之前的北大同事沈兼士、林語堂、魯迅,想叫他們“去指示一切”“議定學制”,魯迅收到信后覺得“應該幫點忙”?,而許廣平也建議:“你如有意,來粵就事,現(xiàn)在設法也是機會,像顧孟余,于樹德……你都可以設法。”?

      魯迅和顧孟余訂交于女師大風潮,后者擔任北大教務長多年,同時還是國民黨北京特別市黨部籌備主任,實際是北京學潮的幕后核心,“三一八”慘案后他因政府通緝南下,之后出任中央政治會議委員,成為汪精衛(wèi)派的核心人物。由于顧孟余當時主管中央宣傳,為擴大宣傳力度,1926年9月23日他電邀孫伏園赴粵辦報,魯迅對此非常支持,他說:“孟余們的意思,大約以為副刊的效力很大,所以想大大的干一下?!焙髞頌榱私o許壽裳找工作,魯迅還曾“托伏園面托孟余”?。但許廣平不久透露消息,“顧先生的態(tài)度聽說和在北京時有點不同,向后轉了”?。對此,魯迅回信說:“孟余的肺病,近來頗重,人一有這種病,便容易灰心,頹唐,那狀態(tài)也近于后轉;但倘若重起來,則黨中損失也不少,我們實在擔心?!?由此可見,魯迅對顧孟余和國民黨的關切。

      隔了幾天許廣平傳來好消息:“這回改組,是絕對左傾,右派分子已在那里抱怨了,這回又決意多聘北大教授?!?收到信后,魯迅隨即表示:“如果中大很想我去,我到后于學校有益,那我便于開學之前到那邊去?!?據(jù)顧頡剛日記記載,魯迅為了私下疏通,“遣其舊徒孫伏園到廣州……孫到校訪各委員,具道魯迅愿至粵意,彼等示歡迎”?。最終魯迅被聘為唯一的正教授和文學系主任,魯迅分析這是因為中大覺得自己“非研究系的,不至于開倒車的”?。事實也是如此,中大的長聘原則正是“擇其努力的黨員,與本校有很大的勞跡關系,而根據(jù)黨的旨趣以進行者,為本校永任教授”?。

      不難看出,魯迅此時的思想已經(jīng)頗為左傾,甚至為創(chuàng)造社成員離開中大而氣餒,他很想聯(lián)絡對方在廣州有所作為,許廣平甚至建議他出任廣州《民國日報》副刊編輯。但是左派在廣州的優(yōu)勢是暫時性的,實際上各派斗爭非常激烈,隨著1926年底汪精衛(wèi)、顧孟余等人隨政府遷往武漢,中大的權力逐漸掌握到國民黨右派手中。在這種情況下,魯迅卻在中大與共產(chǎn)黨接近,“他對代表共青團和他接近的青年特別熱情”?,并拒絕國民黨人的宴請和約稿,這無意在“清黨”之前將自己放到了一個極為危險的位置。

      二、伐異顧頡剛:“研究系”與“反民黨”

      魯迅在廈門一步步“黨同”國民黨左派之時,政治思想的左傾也影響到了他和顧頡剛的關系,徹底激發(fā)了雙方在北京被掩蓋的矛盾,使其“伐異”也達到了一個極端的程度。顧頡剛和魯迅本屬同一陣營,他們在北大是師生關系,最初都是國學研究所和《語絲》的成員,顧頡剛“以魯迅長我十二歲,尊為前輩”?,不過由于他也是胡適整理國故派的重要成員,同時和陳西瀅是同鄉(xiāng)好友,所以顧頡剛一直游走于浙派與皖派、英美派與法日派、《語絲》與《現(xiàn)代評論》之間。這種情況最初沒有影響,但隨著女師大風潮和國民革命的發(fā)展,兩大知識群體的矛盾越來越尖銳,顧頡剛開始體會到“在夾縫中度生活”的“可憐”?。由于顧頡剛內心更傾向于英美派,“對于魯迅、啟明二人甚生惡感,以其對人之挑剔詬誶,不啻村婦之罵也”?,所以一方面“《語絲》宴會,予亦不去”,另一方面開始在《現(xiàn)代評論》上大量發(fā)表文章,甚至“告陳通伯,《中國小說史略》剿襲鹽古溫《支那文學講話》”?,由此導致魯迅和現(xiàn)代評論派的沖突更加激烈。

      不過,兩人在北京時期并沒有公開的矛盾,在廈門初期關系也看似不錯,“同室辦公,同桌進食,惟臥室不在一處耳”?。但隨著“顧頡剛是自稱只佩服胡適陳源兩個人的”?,魯迅對他的惡感越來越強烈,不僅如此,顧頡剛還不斷援引自己人到廈大任職,因而被魯迅視為“有意結成蘇黨,與彼暨孫、章(孫伏園、章廷謙——引者注)之紹興幫相對,于是北京大學之皖、浙之爭,移而為廈門大學之浙、蘇之爭”?。魯迅開始在和許廣平的通信中多次對顧頡剛加以抨擊:“在國學院里的,顧頡剛是胡適之的信徒,另外還有兩三個,似乎都是顧薦的,和他大同小異,而更淺薄”?;“他所薦引之人,在此竟有七人之多,玉堂與兼士,真可謂胡涂之至。此人頗陰險”?。在“顧頡剛之流已在國學院大占勢力”的情況下,讓情況更惡化的是現(xiàn)代評論派的“周覽(鯁生)又要到這里來做法律系主任了”,這讓魯迅覺得雙方有合流的趨勢,“從此現(xiàn)代評論色彩,將彌漫廈大”?。

      而此時的北京政府正在合并女師大和女子大學,這讓身在廈門的魯迅知道消息后非常氣憤,他和許廣平覺得“這回女師大,簡直就是研究系和國民黨報仇”。在他們心目中,現(xiàn)代評論派和梁啟超臭名昭著的《晨報》研究系是一丘之貉,他們一貫“迎合賣國政府,而利己陰謀,可惡可殺”[51]。在這種背景下,魯迅覺得廈門“此地研究系的勢力,我看要膨漲(脹)起來,當局者的性質,也與此輩相合”[52],而顧頡剛之前在北京拒絕參加《語絲》聚會、積極參與《晨報》活動的事,就被魯迅回憶起來了。如果查顧頡剛1926年的日記,會發(fā)現(xiàn)他上半年多次記錄與江紹原、徐志摩、陳博生等研究系人宴游、通信和寫稿,此外他還在《晨報·副刊》上發(fā)表了多篇文章,這在當時的確是一種逆潮流的“反動”行為。所以,顧頡剛很快發(fā)現(xiàn)“魯迅公開向學生斥我為‘研究系’,以其時正值國民革命,國共合作北伐,以研究系梁啟超等為打倒之對象也”[53],顯然,雙方的矛盾從派系沖突上升為革命/反革命的對立了。

      不過讓魯迅更加不滿的,還不是“顧頡剛之流”和現(xiàn)代評論派這些“研究系”占據(jù)了廈大國學院,而是廣州政府意識不到他們是反動派。先是許廣平來信說“政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到(道)國家主義的周刊《醒獅》應禁,而不知變相的《醒獅》,隨處皆是”[54],接著孫伏園從廣州帶回了顧頡剛被中大聘任的消息,讓魯迅覺得“似乎當局者于看人一端,很不了然”,因為“顧之反對民黨,早已顯然”[55]。魯迅之所以敢這么說,是因為他很清楚顧頡剛曾在北京參加“救國團”的事情。1925年“五卅運動”之后,北大成立了救國團,顧頡剛被推舉為出版股主任,負責《救國》特刊的編輯,并在孫伏園主編的《京報·副刊》上連載。救國團是一個國家主義派占主導的組織,強調“內除國賊、外抗強權”,因而既反蘇俄又反國共,由于不滿于女師大風潮干擾了民眾對“五卅”愛國運動的注意力,譚慕愚發(fā)表了批評性的公開信,“語侵李石曾、易培基等”[56]。李石曾、易培基隨后策動救國團中國民黨人反擊,譚慕愚被迫退出了文書股。在顧頡剛看來,“李石曾、易培基本是國民黨中壞分子……慕愚反對其人,本是合理行為”[57],為此他在《救國》特刊上發(fā)表文章聲援譚慕愚,結果“邵飄萍(京報老板——引者注)以救國團攻擊蘇俄,不允將《特刊》繼續(xù)出版”[58]。氣憤難平的顧頡剛在最后一期登載譚慕愚的文章,將救國團內部“三民主義和國家主義的沖突”公開化,以致“救國團中傅啟學、梁渡、李鳳舉、鐘書衡四人來信,責我在《救國特刊》中登譚女士《吶喊后的悲哀》一文,以為我放馬后炮,破壞團中名譽”[59],自此雙方徹底反目。

      正是基于對顧頡剛這些言行的了解,魯迅才會認為“顧之反對民黨,早已顯然”,如今許廣平說這些人又要在中大匯聚,而當局被其偽善所迷惑,所以他提出“想到廣州后,對于研究系加以打擊”[60]。而據(jù)顧頡剛日記記載:“魯迅已到粵……即謂‘顧某與林文慶(廈大校長——引者注)交情好,他是不肯來的’,一面又使章廷謙在廈大內宣傳:‘魯迅是主張黨同伐異的,看顧頡剛去得成去不成。’”[61]顧頡剛1927年4月到廣州后,他發(fā)現(xiàn)魯迅不但隨即提出辭職,而且發(fā)現(xiàn)“魯迅有匿名揭帖,說我為研究系,要人簽名反對”[62]。不僅如此,魯迅還給時任武漢《中央日報》副刊編輯的孫伏園去信,“云:‘我真想不到,那個反對民黨使兼士憤憤的顧頡剛也到這里作教授了。天下老鴉一般黑,我只得走開了!’其徒謝玉生亦與函,同是對我破口大罵,而伏園加以按語,增其力量。此信于四月某日刊出,如我在武漢者(武漢中山大學亦曾聘我),憑此一紙副刊,已足制我死命”[63]。顧頡剛自然非常憤怒:“我誠不知我如何‘反對民黨’?亦不知我如何使兼士為我憤憤?血口噴人,至此而極,覽此大憤。”他接著自辯說:“我雖純搞學術,不參加政治活動,而彼竟誣我為參加反動政治之一員,用心險惡,良可慨嘆?!盵64]顧頡剛說自己“純搞學術,不參加政治活動”,顯然經(jīng)不起事實考辨,但他認為魯迅“用心險惡”雖是揣測,但也確實是魯迅此時對反動派的基本態(tài)度:“研究系比狐貍還壞,而國民黨則太老實”,“國民黨有力時,對于異黨寬容大量,而他們一有力,則對于民黨之壓迫陷害,無所不至,但民黨復起時,卻又忘卻了,這時他們自然也將故態(tài)隱藏起來”[65],因此辦法只有一個——“研究系應該痛擊”[66]。

      不難看出,此時魯迅和顧頡剛的關系已經(jīng)演變成了革命與反革命的對立。表面看,這是“五四”后開始的新知識階級分裂的延續(xù),但與北京時的語絲派與現(xiàn)代評論派、法日派與英美派的派系沖突不同,廈門國民革命形勢和魯迅政治思想的變化,將二人從同一陣營的內部矛盾激化成敵與我的政治對立:顧頡剛變成了反革命,而自居革命的魯迅則“準備消滅敵人,因為現(xiàn)在敵人只是被征服了,而距消滅的程度還遠得很”。

      三、學潮的悖論:黨化教育與“火老鴉”

      廈門魯迅與國民革命的關系,除了表現(xiàn)在他和政黨、知識分子的關系外,還涉及青年學生,但魯迅對學潮的態(tài)度頗為復雜,他一方面支持許廣平壓制廣州女師學潮,另一方面卻又鼓動廈大學潮,使我們看到“青年叛徒的領袖”及“黨同伐異”的悖論性一面。

      1926年夏許廣平畢業(yè)后,受廣州教育局視導“陳向庭表叔”[67]的推薦(教育廳廳長許崇清是其堂兄),回到母校廣州省立第一女子師范學校擔任訓育主任,“教八班,每班每周一小時三民主義”[68]。這是一個新設崗位,1926年5月,廣東省教育大會通過黨化教育決議案,“宗旨應注意平民化與革命化之教育,以完成國民革命”,要求各校“校訓應定位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并“增設政治訓育部”[69]。許廣平能被委此重任,是因其國民黨秘密黨員和北京學生運動領袖的身份。而她也很想在這個位置上有所作為,她對魯迅表示:“以人力移天工,不是革命人的責任嗎?所以,在女師,有時我常常起灰心,但也高興,希望能轉移她們?!盵70]

      魯迅對于黨化教育雖然從未明確表態(tài),但一直有所支持和參與,譬如他在《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中,強調“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一同努力于進向近于完全的革命的工作”[71],而他之前參與的女師大風潮,正是國民黨在北京高校推行國民革命和黨化教育的重要舉措。至于邀請魯迅去“議定學制”的中山大學,其改制的目的就是“實施純粹之黨化教育,養(yǎng)成革命之前驅,以樹建設之基礎”[72],而魯迅正符合中大“拒絕反革命分子,聘請良好教師”[73]的原則。魯迅不但主動表達前來的意愿,還對中大聘請了“反民黨”的顧頡剛非常不滿,認為“當局者于看人一端,很不了然”,由此不難看出魯迅是自覺基于“革命”的標準來進行的評判。

      而許廣平擔任訓育主任后雖然抱負極大,但最初“對于訓育,甚無進展”[74],因為“學生會為右派把持”[75]。不過“忽然間一個機會來了”,由于學生會主席李秀梅私下選舉自己的“樹的派”成員參加廣州學聯(lián)會議,許廣平以“違法召集會議,違反校規(guī)”[76]的名義,將李秀梅等人開除,她“得意”地告知魯迅,一方面“現(xiàn)時背后有國民政府,自己是有權有勢,處置一些反動學生,實在易如反掌”,另一方面“校長教職員,有力者都是左的,事甚好做”[77]。知道此事后魯迅評論說,“中國學生學什么意大利,以趨奉北政府,還說什么‘樹的黨’,可笑可恨”;“校事也只能這么辦。但不知近來如何?但如忙則無須詳敘,因為我對于此事并不怎樣放在心里,因為這一回的戰(zhàn)斗,情形已和對楊蔭榆不同也”[78]。

      但是,許廣平發(fā)現(xiàn)被開除的學生先是“以共產(chǎn)二字誣校長,教職員”[79],后又極力醞釀罷課,為此她成立了“革新學生會同盟會”進行對抗。但校方情況越來越差,經(jīng)費拖欠、校長辭職,許廣平為此抱怨不已。魯迅回信安慰說:“事到如此,別的都可以不管了,以自己為主,覺得耐不住,便即離開?!盵80]然而,許廣平的處境越來越糟,隨著形勢的“右傾”,學生開始罵許廣平是“(共黨人)走狗”,于是她接受了魯迅“躲起來”[81]的建議,請病假逃回家里,至此廣州省立女師風潮告一段落。而魯迅在接下來1927年1月7日爆發(fā)的廈大學潮中,卻轉而支持學生反抗學校,態(tài)度發(fā)生了180度大轉彎。

      廈大學潮的爆發(fā),實際是國民革命和魯迅的合力所致。廈大此前就風潮不斷,1924年因校長林文慶要求學生“讀孔孟之書,保存國粹”[82]而爆發(fā)學潮,隨之被國民黨利用,他們煽動一部分學生“出校創(chuàng)?!辈⑻峁┙?jīng)費[83],最終在上海成立了大夏大學。此次風潮雖讓廈大遭受重創(chuàng),但因為“廈門大學為私立學校,茍陳嘉庚氏始終袒護林文慶,則改革一層,頗為不易”[84]。隨著國民革命的發(fā)動,國共兩黨1925年重新派人回到廈門,“發(fā)展國民黨左派,建立秘密組織”[85]。不過,“因廈地各界思想太落后,極難接受革命宣傳”,到1926年4月廈大左派也只有“五十余人”[86]。在這種情況下,魯迅等北大新文化派的到來,使他們想借機再次發(fā)動起學潮。不過,魯迅很快察覺了他們的意圖,他對許廣平說:“還有幾個很歡迎我的人,是要我首先開口攻擊此地的社會等等,他們好跟著來開槍?!盵87]“有幾個學生很希望我走,但并非對我有惡意,乃是要學校倒楣?!盵88]對此,許廣平建議說:“學生歡迎,自然增加你的興趣,處處培植些好的禾苗,以喂養(yǎng)大眾,救濟大眾吧。”[89]而魯迅也嘗試著“鼓動空氣”[90]:首先,他支持俞念遠、王方仁、魏兆淇等文學青年成立了泱泱社、創(chuàng)辦《波艇》。其次,他參加了學生黨員的會議,了解到“本校學生中民黨不過三十左右,其中不少是新加入者”,但他頗為擔憂地對許廣平說:“昨夜開會,我覺他們都不經(jīng)訓練,不深沉,甚至于連暗暗取得學生會以供我用的事情都不知道,真是奈何奈何。開一回會,徒令當局者注意,那夜反民黨的職員卻在門外竊聽。”[91]再次,在公開場合多次發(fā)表演講,譬如在廈大周會上倡導“學生應該做‘好事之徒’”,在集美學校呼吁學生“應該留心世事”,以致校長葉淵后來抱怨的“集美學校的鬧風潮,都是我(指魯迅——引者注)不好”[92]。魯迅的這些言論“很得學生的信仰”[93],他甚至抱怨“他們總是迷信我,真是無法可想”[94]。

      而隨著魯迅在1926年11月私下接受中大的聘任,在廈大聘期未滿的他為了脫身,故意將“要走已經(jīng)宣傳開去”[95],同時拒絕校長請客和拜訪,“他由此知道我無留意”[96]。不僅如此,顧頡剛還發(fā)現(xiàn)“魯迅既得粵校聘書,便急切欲離廈校,而苦于無名,乃專罵林文慶與顧頡剛,謂廈大中胡適派攻擊魯迅派,使魯迅不安于位,又謂校長克扣經(jīng)費,使沈兼士無法負研究院責任,逼使回京云云,于是我與林遂為魯派(舊徒孫伏園、章廷謙,新生謝玉生等)攻擊之對象,不徒流言蜚語時時傳播,又貼出大字報,為全校及廈門人士所周知,我與林遂均成反革命分子矣”[97]。

      1926年12月31日,魯迅正式遞交辭呈,校方“怕以后難于聘人,學生也要減少”,因而反復挽留,但都被拒絕。1927年1月4日,魯迅參加了全體學生送別會,“夜中文科生又開會作別,聞席中頗有鼓動風潮之言”[98],于是“校內似乎要有風潮,現(xiàn)在正在醞釀,兩三日內怕要爆發(fā),但已由挽留運動轉為改革廈大運動”[99]。以羅揚才為首的廈大國共兩黨黨員迅速行動起來,以“把持校務”“排斥異己”為由,要求驅逐理科主任劉樹杞[100]。得知學潮重生的陳嘉庚極為憤怒,停辦國學院并開除羅揚才等19名學生(近一半出現(xiàn)于魯迅日記),海軍警備司令部參謀長林國賡見“此十九人中大部為驅劉委員會執(zhí)行委員,隸籍國民黨者十一人”,“知關鍵在民黨方面,乃找市黨部籌備處共出調?!保罱K以廈大實行黨化教育、免去劉樹杞職務、收回開除學生成命等為條件調解成功[101]。

      在風潮越鬧越大之際,魯迅自言“此次風潮,根株甚深,并非由我一人而起”[102],但實際上他“放火”之功并不少,以致被輿論稱作“火老鴉,到一處燒一處”[103]。然而從魯迅對廣州女師學潮和廈大學潮的不同態(tài)度看,他這個“火老鴉”顯然并非一切“青年叛徒”的“領袖”,而是視其位置和政治傾向而變化,對青年學生既有鼓動支持(黨同)也有壓制利用(伐異)。

      四、“黨同伐異”與知識分子革命倫理

      魯迅后來在回顧廈門這段經(jīng)歷時,自覺“是到時靜悄悄,后來大熱鬧”[104],他本來因為奉系軍閥入京而情緒低落,但隨著國民革命北伐的節(jié)節(jié)勝利,其政治熱情重新高漲,開始憧憬著進入廣州這個革命的策源地。顯然,廈門絕非一個中轉站或消沉期,而是魯迅從思想革命者轉向國民革命同路人的最終完成階段,因而在其思想道路發(fā)展中具有重要意義。但是,廈門魯迅在日漸左傾之時,我們卻只見其批判右派的反動,不見其反思自身的激進。如顧頡剛就發(fā)現(xiàn),此時魯迅在廈大公開宣傳自己“是主張黨同伐異的”,甚至還在離開廈門之際撰文反對“掛什么‘公理正義’,什么‘批評’的金字招牌”,在報刊上公開提倡“黨同伐異”,主張“以我為是者我輩,以章(章士釗——引者注)為是者章輩”[105]??梢?,國民革命形勢的高漲引發(fā)了知識分子精神和倫理價值觀的重大變化。

      “黨同伐異”語出《后漢書·黨錮傳序》:“自武帝以后,崇尚儒學,懷經(jīng)協(xié)術,所在霧會,至有石渠分爭之論,黨同伐異之說?!盵106]在提倡儒家“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107]的中國社會里,“黨同伐異”一直被認為是小人的行徑,是一個中國傳統(tǒng)學術批評倫理中的負面概念。這種看法一直延續(xù)到近代,“五四”思想界在引入西方自由主義倫理時,積極倡導“建設的批評論”和“學者的態(tài)度”,強調“第一,不可有黨同伐異的劣等精神。第二,不可有攻擊人身的論調”[108]。周氏兄弟最初也認同這種態(tài)度,譬如周作人倡導“文藝上的寬容”,反對“過于尊信自己的流別”“至于蔑視別派為異端”[109]。而魯迅更是受尼采超人觀念的影響,強調“獨異”和“個人的自大”,反對“黨同伐異”和“合群的自大”,認為這是“對少數(shù)的天才宣戰(zhàn)”[110],“援引多數(shù)來恫嚇,失了批評的態(tài)度”[111]。不難看出,此時的“黨同伐異”仍是一個文藝批評內部與“寬容”相對的詞。

      但隨著魯迅卷入女師大風潮,他的態(tài)度逐漸發(fā)生改變:先是在與現(xiàn)代評論派的論戰(zhàn)中,強調:“不是上帝,那里能夠超然世外,真下公平的批評。人自以為‘公平’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些醉意了。世間都以‘黨同伐異’為非,可是誰也不做‘黨異伐同’的事?!盵112]后來更是在女師大復校后,反對《語絲》同人提出的“費厄潑賴”,明確提出:“‘費厄’必視對手之如何而施,無論其怎樣落水,為人也則幫之,為狗也則不管之,為壞狗也則打之。一言以蔽之:‘黨同伐異’而已矣?!盵113]此時的“黨同伐異”已經(jīng)從一個傳統(tǒng)上被否定的對象,變成了與西方自由主義的“公理正義”和“費厄潑賴”相對的正面口號,從一個文藝批評態(tài)度變成了知識分子派系紛爭時的倫理價值觀。而真正將“黨同伐異”進一步提升為政治斗爭革命倫理,無疑是在廈門階段:魯迅一方面將“黨同”的范圍擴大到南方革命政府和國民黨左派,從“朋黨”轉向了“政黨”、從“文化”轉向了“政治”;另一方面又將“伐異”指向了知識界陣營內部,將私人沖突政治化,把顧頡剛塑造成反革命的“研究系”,進而將這種知識分子派爭倫理推至學生運動之中。

      這種轉變出現(xiàn)的根源是政治形勢的變化,由此導致“公平”“寬容”與“黨同伐異”之間的關系發(fā)生了逆轉。實際上,“寬容總是在強者對弱者,或者兩個勢均力敵的存在者之間才會呈現(xiàn)的美德”,它其實是“強勢者認同自由正當性所作出的自我約束”,因而“只有在相互承認寬容交往規(guī)則的基礎上,普遍寬容才有可能”[114]。但問題是,不但北洋時代缺乏公共理性、充滿了怨恨和不寬容,而且在女師大風潮中,魯迅一方最初處于劣勢,因而他只看到現(xiàn)代評論派依附政治權力壓迫己方的偽善,“用了公理正義的美名”,“使無刀無筆的弱者不得喘息”,“被欺侮到赴訴無門”[115]。正是在這種情況下,“黨同伐異”反而成了團結弱者(在野革命)對抗強者(在朝政治)的必然武器,甚至需要“犯而必?!薄耙匝肋€牙”[116],以革命的暴力來對抗反革命的暴力。而隨著廈門時期國民革命的勝利,逐漸左傾并即將進入廣州的魯迅,開始從在野革命轉往在朝革命、從弱者轉為強者,魯迅不但公開宣揚自己的“黨同伐異”,還表現(xiàn)出從怨恨心理到報復沖動的明顯變化[117],并有意借助革命勢力來打擊自己的“敵人”。

      顯然,正是革命大潮的推進逆轉了雙方的關系,最終“公理寬容”成了反動的“學者”態(tài)度,而“黨同伐異”則從一種“道德之惡”變成了“革命之善”,因其反抗和解放的進步功能,具有了政治合法性和道德正當性,成為一種與現(xiàn)代革命共生的現(xiàn)代性現(xiàn)象。但隨之而來的問題必然是:何者為同,何者為異?魯迅對此的看法是:“我以為只要目的是正的——這所謂正不正,又只專憑自己判斷?!盵118]“報復,誰來裁判,怎能公平呢?便又立刻自答:自己裁判,自己執(zhí)行;既沒有上帝來主持,人便不妨以目償頭,也不妨以頭償目。”[119]

      可以看出,“黨同伐異”反對“公理”“上帝”這些外在的絕對性、超越性標準,強調判斷的個人性和主體性,但在“自我/他者”或“我們/他們”的建構中,會陷入主觀性和易變性。這主要表現(xiàn)在魯迅對廣州女師學潮和廈大學潮的悖論態(tài)度上,從“因為這一回的戰(zhàn)斗,情形已和對楊蔭榆不同也”這句話來看,魯迅自己并不認為這是一個“黨同伐異”的悖論,因為在他的革命“戰(zhàn)斗”精神視野里,廈大學生是革命左派,而廣州女師學生是反動右派。

      由此我們就發(fā)現(xiàn)“黨同伐異”的背后,實際是革命倫理中“惟己獨革”“惟己真革”的專斷心態(tài),不僅如此,革命人“對于異己的,一概加以‘不革命’、‘反革命’的罪名,積極消滅”[120]。也就是說,“敵對者很容易轉化成一種邪惡的、野蠻的‘非我’”[121],最終變成惡魔。這一點在顧頡剛的命運中看得很清楚,他在廈門明顯遭遇了一個從私敵到公敵再到“足制死命”的階段變化。由此,“黨同伐異”就從“暴力的批判”轉變成“批判的暴力”,其負面效應開始暴露了出來。首先是容易忽視論敵的復雜性,譬如顧頡剛其實看不起研究系,曾要求胡適“與梁任公、丁在君、湯爾和一班人斷絕了罷”,因為“他們確自有取咎之道”[122],還表示“自從北伐軍到了福建,使我認識了幾位軍官,看見了許多印刷品,加入了幾次宴會,我深感到國民黨是一個有主義、有組織的政黨,而國民黨的主義是切中于救中國的”[123],所以他覺得“我如此歡迎北伐軍,而魯迅乃謂予‘反對民黨’,豈不可笑”[124]。其次是容易回避對自我陣營的反思,顧頡剛就曾諷刺“魯迅先生詆楊(楊蔭榆——引者注)不遺余力,顧于易(易培基——引者注)之繼任乃默無一言,能謂之認識是非乎”[125]。而陳西瀅也批評魯迅“不敢直罵軍閥,而偏和握筆的名人為難”[126]。實際上,“黨同伐異”的背后有一種“以革命的名義”施加的自利性,廈大學潮中魯迅為了脫身有意利用學潮,給學校和學生帶來嚴重后果。風潮過后,陳嘉庚怒停文科各系,鬧事的學生“人心惶惑”[127],致電陳嘉庚請求妥協(xié),自此廈大再也沒有恢復元氣,然而魯迅關心的卻是“我到廣州后,便又粘帶了十來個學生,大約又將不勝其煩,即在這里,也已經(jīng)應接不暇”[128]。

      尾聲:走向“橫站”

      總之,廈門時期對魯迅來說是一個“黨同伐異”的革命化階段,其知識分子斗爭倫理開始和國民黨的革命倫理趨于同一,此時他尚未發(fā)現(xiàn)“黨同伐異”的問題,更多看到敵人一方的壓迫,對于己方陣營卻充滿樂觀的期待,“預料著廣州這地方已進入光明、解放和自由的建設時代,不曉得懷著怎樣的夢想和多大的希望來到這里”[129]。然而魯迅到廣州后的最大發(fā)現(xiàn),卻是革命黨建立了自己的政府,從“在野革命”一轉成為“在朝政治”,最終這種“革命的政治化”導致了清黨。魯迅則因為之前北京的問題和在廣州親共,反而從“黨同”變成“伐異”的對象,報紙上的流言“說我先是研究系的好友,現(xiàn)是共產(chǎn)黨的同道,雖不至于‘槍終路寢’,益處大概總不會有的,晦氣點還可以因此被關起來”[130]。因此,胡適當初勸和時的話,顯示了他的前瞻性,“我怕的是這種不容忍的風氣造成之后,這個社會要變成一個更殘忍更慘酷的社會,我們愛自由爭自由的人怕沒有立足容身之地了”[131]。

      不僅如此,魯迅還從青年人的慘死中,反省自己之前的“黨同伐異”實則是背了“戰(zhàn)士”招牌的“奉旨革命”:“我就是做這醉蝦的幫手,弄清了老實而不幸的青年的腦子和弄敏了他的感覺,使他萬一遭災時來嘗加倍的苦痛?!盵132]由此,魯迅發(fā)現(xiàn)了“革命”內部的“政治”壓迫問題,意識到“文藝和政治時時在沖突之中;文藝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兩者之間,倒有不安于現(xiàn)狀的同一”[133],此后他就重回“在野革命”,不僅再也沒有公開倡導“黨同伐異”,反而在加入左聯(lián)后嚴厲批評左聯(lián)成員“擺著一種極左傾的兇惡的面貌,好似革命一到,一切非革命者就都得死,令人對革命只抱著恐怖”[134]。此時的魯迅開始強調建立革命“聯(lián)合戰(zhàn)線”[135]的必要,并且特別指出“叭兒之類,是不足懼的,最可怕的確是口是心非的所謂‘戰(zhàn)友’,因為防不勝防。例如紹伯之流,我至今還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為了防后方,我就得橫站,不能正對敵人,而且瞻前顧后,格外費力”[136]。

      “橫站”的出現(xiàn),表明魯迅和左翼政黨在“黨同伐異”上出現(xiàn)了某種程度的分離,雙方在對國民黨等反動勢力進行“伐異”方面仍有基本共識,但在“黨同”問題上,魯迅開始正視和批判革命陣營的政治壓迫問題,因而在左翼內部選擇了“橫站”這個新的知識分子革命倫理。不過,“橫站”并非當前一些學者總結的那樣,“‘橫站’與‘過客精神’、‘反抗絕望’、‘歷史中間物’等構成了魯迅精神的核心”[137],將魯迅塑造成“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的形象,表面看抬高了他的地位,視之為非左非右的第三條路線,但嚴重背離了魯迅的真實情況。實際上,“橫站”是以“革命聯(lián)合戰(zhàn)線”和“革命同路人”為支撐的,因而它以“聯(lián)合”為目的,試圖建立廣泛的“革命聯(lián)合戰(zhàn)線”來對抗敵人,由此魯迅聯(lián)合的對象就不僅有中共,還有宋慶齡、蔡元培等國民黨左派以及其他可能聯(lián)合的革命左派。此外,“同路人”不同于“黨員”,后者無法放棄“黨同伐異”的僵化路線,因為左翼政黨是從階級論出發(fā)看問題的,在此視野中個體雖然可變,但階級性質不會變化,所以“黨同伐異”的背后是階級對立和階級專政的問題,而革命同路人卻具有“自由漂移”[138]性,因而能在一定程度上擺脫僵化的政治,表現(xiàn)出“橫站”的優(yōu)越性。

      但是,“革命同路人”的定位也說明“知識階級”作為整體在革命時代的消失,他們放棄了充當主體階級來領導社會變革的可能。實際上從晚清開始,梁啟超就提出過“中等社會之革命”[139]的號召,而五四運動也暗示了“知識階級”相對于政治集團的優(yōu)先性,但知識階級有著先天的結構性缺陷,他們缺乏馬克思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意義上的“階級”觀念,不能有意識地構建客觀階級歸屬(經(jīng)濟結構)和主觀階級認同(文化政治)合一的“知識階級”主體,總是習慣性地著眼于思想文化批判,不斷因認同問題分裂,而非凝聚本階級的力量。先是“五四”時新舊知識階級分離,然后是國民革命時代英美派和法日派分裂,此后是魯迅的《莽原》內部分裂,最終從一個“階級”變?yōu)椤半A層”再變?yōu)椤胺肿印保缏D分赋龅?,“知識階層并非一個階級,也無法組成一個政黨”[140],因而批判知識分子在具有“自由漂移”優(yōu)點的同時,要想對社會變革有所作為,就必然陷入某種“依附性”,追隨革命做一個“有機知識分子”。正是在這一點上,“橫站”實際表征了“革命同路人”的困境,他們無力領導結構性的社會變革,只能依附革命政黨和其他主體階級起到某種從屬性的作用,因而“向前不成功,向后也不成功,理想和現(xiàn)實不一致,這是注定的運命”[141],但是,“革命的藝術家,也只能以此維持自己的勇氣,他只能這樣”[144]。

      ① 魯迅:《〈自選集〉自序》,《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69頁。

      ②“孤島過客”來自房向東的《孤島過客——魯迅在廈門的135天》(崇文書局2009年版)書名。

      ③⑨[132] 魯迅:《答有恒先生》,《北新》第1卷第49、50期合刊,1927年10月1日。

      ④[128] 魯迅:《270102致許廣平》,《兩地書全編》,浙江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599頁,第599頁。

      ⑤ 魯迅:《在鐘樓上》,《語絲》第4卷第1期,1927年12月17日。

      ⑥ 參見朱水涌:《廈門時期的魯迅:溫暖、無聊、尋路》,《廈門大學學報》2006年第6期;張全之:《魯迅在廈門時期思想與生活態(tài)度的變遷》,《魯迅研究月刊》1994年第12期;王富仁:《廈門時期的魯迅:穿越學院文化》,《廈門大學學報》2006年第4期。

      ⑦ 王得后:《校后記》,《兩地書全編》,第655頁。

      ⑧ 魯迅:《260617致李秉中》,《魯迅全集》第11卷,第528頁。

      ⑩ 魯迅:《馬上日記之二》,《魯迅全集》第3卷,第362頁。

      ? 王奇生:《國共合作與國民革命(1924—1927)》,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47頁。

      ? 魯迅:《260914致許廣平》,《兩地書全編》,第473頁。

      ?[87] 魯迅:《261010致許廣平》,《兩地書全編》,第496頁,第496頁。

      ?[78] 魯迅:《261109致許廣平》,《兩地書全編》,第531頁,第531、532頁。

      ?? 魯迅:《250408致許廣平》,《兩地書全編》,第411頁。

      ? 魯迅:《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魯迅全集》第6卷,第576頁。

      ? 《日陸軍中將南游后之革命軍觀察(上)》,(廣州)《民國日報》1926年12月21日。

      ? 張嘉森(張君勱):《一黨政治之評價:一黨能獨治耶?》,《晨報》1926年12月5日。

      ? 魯迅:《革命時代底文學》,《黃埔生活》第4期,1927年6月12日。

      ? 王奇生:《國共合作與國民革命(1924—1927)》,第61頁。

      ???[52][65][88] 魯迅:《261020致許廣平》,《兩地書全編》,第508頁,第506頁,第508頁,第507頁,第508頁,第507頁。

      ? 魯迅:《慶祝滬寧克復的那一邊》,《魯迅全集》第8卷,第197頁。

      ? 豈明(周作人):《南北》,《語絲》第104期,1926年11月6日。

      ? 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第4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419、420頁。

      ?? 魯迅:《261015致許廣平》,《兩地書全編》,第503頁,第503頁。

      ?? 許廣平:《261007致魯迅》,《兩地書全編》,第494頁,第494頁。

      ??[74] 許廣平:《261018致魯迅》,《兩地書全編》,第505頁,第505頁,第506頁。

      ?[90] 魯迅:《261023致許廣平》,《兩地書全編》,第514頁,第515頁。

      ?[54] 許廣平:《261027致魯迅》,《兩地書全編》,第516頁,第516頁。

      ?[66] 魯迅:《261101致許廣平》,《兩地書全編》,第521頁,第522頁。

      ??????[53][56][57][58][59][61][63][64][97][125] 《顧頡剛日記》第1卷(1913—1926),(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版,第832頁,第832頁,第673頁,第710頁,第832頁,第798頁,第778頁,第657頁,第659頁,第662頁,第669頁,第833頁,第834頁,第836頁,第832、833頁,第659頁。

      ? 魯迅:《261115致許廣平》,《兩地書全編》,第542頁。

      ? 《中大黨部歡迎經(jīng)代校長宣布革新計劃紀略》,(廣州)《民國日報》1926年9月6日。

      ? 徐彬如:《回憶魯迅一九二七年在廣州的情況》,《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4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21頁。

      ?[62][98][124] 《顧頡剛日記》第2卷(1927—1932),第15頁,第39頁,第39頁,第29頁。

      ? 魯迅:《260926致許廣平》,《兩地書全編》,第481頁。

      ? 魯迅:《260920致許廣平》,《兩地書全編》,第476頁。

      ? 魯迅:《260930致許廣平》,《兩地書全編》,第489頁。

      ? 魯迅:《261016致許廣平》,《兩地書全編》,第504頁。

      [51][89] 許廣平:《261014致魯迅》,《兩地書全編》,第500、501頁,第501頁。

      [55] 魯迅:《261106致許廣平》,《兩地書全編》,第528、529頁。

      [60] 魯迅:《261107致許廣平》,《兩地書全編》,第530頁。

      [67] 許廣平:《260908致魯迅》,《兩地書全編》,第468頁。

      [68] 許廣平:《260912致魯迅》,《兩地書全編》,第469頁。

      [69] 《全省教育大會通過黨化教育決議案》,(廣州)《民國日報》1926年5月10日。

      [70] 許廣平:《261010致魯迅》,《兩地書全編》,第498頁。

      [71] 魯迅:《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國民新報·孫中山先生逝世周年紀念特刊》1926年3月12日。

      [72] 《中華民國國民政府令》,(廣州)《民國日報》1926年10月18日。

      [73] 《廣東大學近況》,(廣州)《民國日報》1926年8月25日。

      [75] 許廣平:《261104致魯迅》,《兩地書全編》,第524頁。

      [76] 《女師學生糾紛徹底解決》,(廣州)《民國日報》1926年11月5日。

      [77] 許廣平:《261107致魯迅》,《兩地書全編》,第527、528頁。

      [79] 許廣平:《261113致魯迅》,《兩地書全編》,第540頁。

      [80] 魯迅:《261206致許廣平》,《兩地書全編》,第570頁。

      [81] 魯迅:《261216致許廣平》,《兩地書全編》,第584頁。

      [82] 伐木:《廈門大學校長林文慶之怪論》,(上海)《民國日報》1924年4月14日。

      [83] 《行將成立之大夏大學》,《申報》1924年7月4日。

      [84] 《大夏大學成立經(jīng)過及其現(xiàn)況》,《教育雜志》第17卷第2號,1925年2月20日。

      [85] 連尹:《羅明與福建黨組織的建立》,《廈大黨史資料》第1輯,廈門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35頁。

      [86] 《夏特志關于三月份的綜合情況報告(1926年4月16日)》,《廈大黨史資料》第1輯,第21頁。“夏特志”即中共黨團混合的廈門市特別支部。

      [91] 魯迅:《261125致許廣平》,《兩地書全編》,第557、558頁。

      [92] 魯迅:《海上通信》,《語絲》第118期,1927年2月12日。

      [93][123] 《顧頡剛致胡適(1927年2月2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組編:《胡適來往書信選》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423頁,第426頁。

      [94][96] 魯迅:《261224致許廣平》,《兩地書全編》,第591頁,第591頁。

      [95] 魯迅:《261215致許廣平》,《兩地書全編》,第583頁。

      [99] 魯迅:《270106致許廣平》,《兩地書全編》,第603頁。

      [100] 蜀生:《廈門大學的驅劉運動》,(漢口)《民國日報》1927年1月23日。

      [101] 蜀生:《廈大風潮尚未解決》,《申報》1927年3月8日。

      [102] 魯迅:《270111致許廣平》,《兩地書全編》,第606頁。

      [103] 卓治(魏兆淇):《魯迅是這樣走的》,《北新》第23期,1927年1月29日。

      [104] 魯迅:《通信》,《語絲》第151期,1927年10月1日。

      [105] 魯迅:《新的世故》,《語絲》第114期,1927年1月15日。

      [106] 《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2185頁。

      [107] 劉寶楠注:《論語正義》,諸子集成本,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412頁。

      [108] 成仿吾:《學者的態(tài)度——胡適之先生的〈罵人〉的批評》,《創(chuàng)造季刊》第1卷第3期,1922年12月。

      [109] 仲密(周作人):《文藝上的寬容》,《晨報副鐫》1922年2月5日。

      [110] 迅(魯迅):《三十八》,《新青年》第5卷第5號,1918年11月15日。

      [111] 風聲(魯迅):《反對“含淚”的批評家》,《晨報副鐫》1922年11月17日。

      [112] 魯迅:《并非閑話(二)》,《魯迅全集》第3卷,第133頁。

      [113][116] 魯迅:《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莽原》第1期,1926年1月10日。

      [114] 張鳳陽等著:《政治哲學關鍵詞》,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68—273頁。

      [115] 魯迅:《我還不能“帶住”》,《魯迅全集》第3卷,第260頁。

      [117] 馬克思·舍勒:《道德意識中的怨恨與羞感》,林克等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7頁。

      [118] 魯迅:《250503致許廣平》,《兩地書全編》,第430頁。

      [119] 魯迅:《雜憶》,《莽原》第9期,1925年6月19日。

      [120] 鄒魯:《鄒魯回憶錄》,東方出版社2010年版,第138頁。

      [121] 羅伯特·達爾:《多頭政體——參與和反對》,譚君久、劉惠榮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21頁。

      [122] 顧頡剛:《顧頡剛致胡適(1927年4月28日)》,《胡適來往書信選》上,第429頁。

      [126] 魯迅:《我和〈語絲〉的始終》,《魯迅全集》第4卷,第171頁。

      [127] 《廈門大學風潮之余波·尾聲》,《廈大校史資料》第1輯,廈門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283頁。

      [129] 山上正義:《論魯迅》,李芒譯,《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4輯,第290頁。

      [130] 魯迅:《略談香港》,《語絲》第144期,1927年8月13日。

      [131] 胡適:《胡適致陳獨秀(1925年12月)》,《胡適來往書信選》上,第357頁。

      [133][141] 魯迅:《文藝與政治的歧途》,《魯迅全集》第7卷,第115頁,第121頁。

      [134] 魯迅:《上海文藝之一瞥》,《魯迅全集》第4卷,第304頁。

      [135] 魯迅:《對于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意見》,《萌芽月刊》第1卷第4期,1930年4月1日。

      [136] 魯迅:《341218致楊霽云》,《魯迅全集》第13卷,第301頁。

      [137] 林春城:《橫站與中國革命傳統(tǒng)——王曉明的批判性、介入性文化研究》,《煙臺大學學報》2017年第4期。

      [138][140] 卡爾·曼海姆:《知識階層問題:對其過去和現(xiàn)在角色的研究》,《卡爾·曼海姆精粹》,徐彬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31頁,第130頁。

      [139] 中國之新民(梁啟超):《中國歷史上革命之研究》,《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1卷下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805頁。

      [142] 魯迅:《“醉眼”中的“朦朧”》,《魯迅全集》第4卷,第6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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