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承波
15 年來,申軍良花費了上百萬,欠債五十余萬,“光尋人啟事就印了近100 萬張”。
申軍良在增城尋找申聰與梅姨
3 月4 日晚上,申軍良的電話打了過來:“何記者,在忙嗎?”
他的聲音一掃過往的沉郁,輕快中難掩興奮,我預(yù)感到,好消息可能要來了。
果然,他接著就說:“申聰匹配上了,我兒子找到了!”
事實上,早在春節(jié)前的1 月16 日,濟南當(dāng)?shù)氐呐沙鏊儐栠^他兒子丟失的情況,他問警官,申聰是不是找到了,對方嗯了一聲。但廣州這邊的警方還有其他行動,消息一直未公開。他們一家人什么都做不了,春節(jié)過得很煎熬。
彼時,申軍良正為人販子二審開庭而發(fā)愁。已經(jīng)落網(wǎng)的人販里,搶人者周容平和賣人者張維平被判了死刑,另外3人里,有的判無期,有的判了10 年。申軍良和人販雙方均提起了上訴。
去年年底,他第7 次廣東尋找梅姨的同時,就著手尋找律師幫他代理。他找兒子15 年,早就掏空家底了,且負債累累,付不起律師費,又不甘心只請法律援助。
那是11 月底、12 月初,他便隱約感覺到,距離找到申聰不遠了,他覺得自己跟申聰就隔了一層紗、一堵墻,也許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不久前,同個案子就有兩個孩子通過新警務(wù)技術(shù)匹配成功。找到申聰,是遲早的事。
他樂觀了起來,也許,拐賣最后環(huán)節(jié)的核心嫌疑人——梅姨也要被抓到了,到時候合并辦案,一起判了,皆大歡喜。
現(xiàn)在,他迎來了人生中最大的好消息,申聰,這個想象了15 年的形象,總算要揭開面紗。不過,他對我說,先不要走漏風(fēng)聲,也許警方還有行動。言下之意,梅姨也可能會捉拿歸案。
按理來說,去年11 月找到兩個孩子后,警方也許已經(jīng)掌握了梅姨的線索,當(dāng)時申軍良就這么推測過。
3 月5 日下午,申軍良終于等來那個讓他“日思夜想”的電話:可以出發(fā)了!當(dāng)天下午三四點,他就開車載著一家人離開濟南,在二三十個小時的行駛后抵達廣州增城。
3 月6 日21 時30 分,廣州市公安局新聞辦公室通報,廣州增城警方找回被拐15 年的少年申某。一個小時后,躊躇很久的申軍良在朋友圈公布了這一喜訊。他發(fā)了長文,最后說:“我終于可以驕傲地說一句‘大家好,我是申軍良,申聰?shù)陌职?。我兒子找到了!’?/p>
紫金縣水墩鎮(zhèn)黃砂村,梅姨生活過的地方。
3 月7 日19 點,在警方的安排下,申軍良和申聰見面了。他給兒子買了名牌衣服,還帶了5 個N95 口罩作為禮物,他們聊了很久,相處得很融洽。
申聰被搶時,只會喊爸爸媽媽,生得白白胖胖,很愛笑?,F(xiàn)在,他身高已經(jīng)170cm 左右,陽光開朗,比同齡人要成熟,有素養(yǎng)也懂事。
但對于申軍良來說,仍有很多問題要解決,關(guān)于申聰是否回歸,還是個未知數(shù)。以及,這一回,依然沒有梅姨的消息。
申聰被交易的酒樓,如今已更換門庭。
剛滿1 歲的申聰是2005 年1 月4日上午被搶的,事發(fā)地在廣州增城,搶人者是申軍良出租屋斜對門的房客,“斜眼”周容平夫婦,和另外兩位貴州老鄉(xiāng)。周容平將申聰轉(zhuǎn)交給“老表”張維平,張維平稱他在“梅姨”的介紹下,將孩子賣到了廣東省紫金縣,于紫金縣“干一杯酒樓”完成交易。
至于買家是誰,只有梅姨才知道。
但15 年后,申聰并非在紫金被找到,而是100 多公里外的梅州市。警方稱,申聰此前從未意識到自己的身世,他有一個姐姐、一個在他到來后才出生的弟弟。被警方找到時,養(yǎng)父母正在深圳務(wù)工。買申聰是養(yǎng)父的父親操作的,已經(jīng)在6 年前就去世了。
也就是說,關(guān)于梅姨的線索,可能再一次斷了。
3 月7 日下午,廣州警方在增城區(qū)公安分局刑警大隊召開發(fā)布會,相關(guān)負責(zé)人稱,警方核實過張維平供述的“幾乎所有細節(jié)”,目前還沒有證據(jù)直接證明梅姨是存在的。關(guān)于梅姨的線索,原本就極其有限。
張維平是2016 年落網(wǎng)的,最初的審訊中,他并未提到梅姨的存在。一年零三個月后,他總算改口。梅姨這次浮現(xiàn)在辦案民警和申軍良的視野中。
梅姨住在增城雞公山旁的何屋,靠做“紅娘”為生,人脈很廣。在張維平兩位鄰居的介紹下,他和梅姨相識。但等警方前去排查時,其中一位已經(jīng)過世,另一位患了嚴重的老年癡呆。張維平和梅姨合謀,前后將8 個小孩拐賣至紫金縣,1 個小孩拐賣至惠東縣。
一般都是張維平鎖定目標,以假名住到目標受害者家附近,跟家長和小孩刻意搭訕,套近乎,取得信任后,不到一個月,便實施拐賣(被搶的申聰,算是一次例外),而梅姨則提前聯(lián)系好買家。
張維平是貴州人,他在紫金一帶語言不通,寸步難行。他必須依賴于梅姨的人脈,幫他開路。而梅姨分贓卻不多。一個孩子賣到上萬元,通常,她只拿1000元。
在張維平的描述中,梅姨會講粵語,會講客家話,長期活動于增城、韶關(guān)和新豐地區(qū)。增城警方邀請一位畫師,繪制了梅姨的第一張畫像。在這張畫像里,梅姨一頭短發(fā),嘴唇碩大。
以上關(guān)于梅姨的信息,只存在于張維平一個人的供述中,很難找到第三方證人的印證。后來在某次審訊中,他提到梅姨有個同居男友,家在紫金縣水墩鎮(zhèn)黃砂村。某次賣了孩子,天色已晚,梅姨去了這位男友家,當(dāng)晚住了下來,張維平獨自離開。
后來,警方帶著張維平去指認了現(xiàn)場。
但張維平眼中的梅姨,跟這位同居老漢的表述,卻有一些差距,此時的梅姨,似乎換了另一張面孔:身材偏胖,臉盤圓大,鼻孔外翻,嘴巴大。網(wǎng)上流傳的第二張梅姨畫像,系出同居老漢的口述,由畫筆神探林宇輝繪制。
不過,等張維平看到這張畫像時,卻得出了相似度不足50%的結(jié)論。所以,誰口中的梅姨,更接近真實的梅姨,就無人得知了。
也正是如此,警方去年11 月就第一次聲明,沒有證據(jù)印證其存在。梅姨到底存不存在,在網(wǎng)絡(luò)上引起了一輪持久的猜謎游戲。
“暫無證據(jù)證明她的存在”,警方這一表述是嚴謹?shù)模瑓s引起了眾多網(wǎng)友的誤讀,認為梅姨是虛構(gòu)出來的。對此申軍良還有些納悶。
此番申聰找到,對申軍良來說,是個天大的喜事。但事情并沒有就此畫上句號。在增城等待認親前,他對著媒體說:“梅姨歸案,我就全身心回歸家庭?!?/p>
去年年底,我跟著申軍良重新探訪了“梅姨”的生活軌跡。12 月2 日這天,行程結(jié)束后,我們冒著夜雨從河源趕回廣州,我問他:“你說,梅姨之所以難尋,是她太普通了,還是她太善于偽裝了?”
這趟“追蹤”行程里,很多人跟我們講述了他們見過的梅姨。他們提供的記憶,大多是零碎、庸常而無用的細節(jié),使我想起韓國電影《殺人回憶》的結(jié)尾,當(dāng)年的警探重返案發(fā)地,一旁的小女孩告訴他,不久前也有人來這里看過,“那人長得很普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畫像上,她有兩副面孔,無不顯得陰冷悚然。而當(dāng)?shù)厝擞洃浿械拿芬蹋ベI菜,她跟人喝茶,她幫青年男女做媒,她下地干活,“她長得很普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當(dāng)然,這些記憶本身是含混的、錯位的,是否所指同一個人,也無法確證。
增城客運站旁邊的雞公山,即張維平所說的梅姨長期生活的地方。這里人口構(gòu)成很混雜,來自貴州、湖南等地的務(wù)工者,長期居住在這一帶,早些年租房不需要身份證登記,管理混亂,因此沒留下任何可追溯的線索。正因如此,梅姨和張維平這樣的人才能自由地穿行其間。
梅姨甚至不需要特殊隱匿,她大張旗鼓地吃著人脈飯,幫人介紹婚姻,拐賣兒童也是伺機而動。
雞公山上,只有少數(shù)老人們存留著疑似梅姨的記憶,但時間錯亂,又說30年前見過,有說幾年前見過,大多已不可靠。
唯一可共同印證的,是多位村民說她常去菜市場買菜,或在菜場旁的餐館吃潮汕粉。我們趕到菜市場,問遍了所有在此營業(yè)超過20 年的攤主,他們均無印象,但一位買菜的老人卻端詳著舊版畫像(即偏瘦小的一張),反復(fù)念著:“好像啊,太像了,不會就是她吧?”
我問她:“阿姨,您說是誰?”
她擺了擺手,匆忙走開了。
水墩鎮(zhèn)黃砂村的村民們,是最有可能跟梅姨產(chǎn)生接觸的,人們對梅姨的記憶也很混亂,有說是博羅人,有說是廣州人,還帶著八九歲大的女兒來過。除此外,村民們也只能講講她下地干活或者小學(xué)門口賣油炸小吃的故事了。同居老漢也稱沒見過梅姨的身份證,只知道大致叫潘冬梅。
這里不像增城雞公山,人口并不復(fù)雜,也不存在流動性。但大多數(shù)人不愿開口,在我們趕到前,另一家媒體的記者剛走,不知怎么回事,那位記者還和村民發(fā)生了矛盾,引得村民丟石頭砸他。另一位在此守候了三天的記者,沒人搭理她,最終也悻悻而歸。
當(dāng)時,申軍良不敢去這個村子了,警方告訴他,梅姨的同居老漢因媒體報道,很是惱火,不肯配合了。他們對此也沒有辦法,以后的指認,還得靠這位老漢。
這個山坳里的村子極其封閉,只有一條鄉(xiāng)道,沒有公共交通。村子很死寂,年輕人大多外出,老人們幾乎一輩子不與外界溝通。幾年前申軍良來追查梅姨的線索,他算是張維平之外第一個闖入此地的外地人了。
返程的黑車司機知道我們的到來跟梅姨有關(guān),主動說起了兩年前,他還跟申軍良爆料過,他說,臨近一個村子,有個傳教的老婦人,搭過他的車,長得酷似梅姨,但現(xiàn)在人也找不到了。
我們心知肚明,很多人覺得自己見過梅姨,但是否為同一個梅姨,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那段時間,申軍良也遭受不少的煩惱,他的電話和微信隨時會接到類似舉報,有時,來電者甚至言之鑿鑿:“就是她,就是她,抓起來就完事了!”
林宇輝所繪梅姨非官方新模擬畫像
人們對那個人販子橫行的年代,有一種心悸,似乎每個人心中都住著一個“梅姨”。
今天,科技發(fā)達,丟失兒童的找回率高達98%,人販無處遁形。張維平、梅姨(不管其存在與否),終究不過是時代的產(chǎn)物和符號。
但對于那些受害家庭,傷害是難以撫平的,已逝去的,已無法挽回,他們?nèi)缘戎芬态F(xiàn)形,仍等著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