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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器

      2020-12-29 00:00:00未末
      科幻世界 2020年5期

      當(dāng)你要用水杯裝牛奶時,就要把杯子里的水倒掉。

      1

      “你好,那我們正式開始?”

      那女人點點頭。博醫(yī)生注意到了細(xì)節(jié),她眼線沒有畫,來的時候比較匆忙,眼袋明顯發(fā)紫,長達(dá)一周左右睡眠不足。身材勻稱但脖子四周隱約有一圈贅肉,因為熬夜并吃東西導(dǎo)致發(fā)胖。

      “你所述的情況持續(xù)了多長時間?”

      “大概兩周左右吧,最近比較嚴(yán)重?!?/p>

      “我能冒昧地問一下您的年齡嗎?在你提供的資料里沒有這個備注信息?!?/p>

      “我十六歲,哦不,四十二歲?!?/p>

      這是個異常的情況,博醫(yī)生視為遇到的第一個心理標(biāo)簽。而且他敏銳地注意到她左手無名指上有個紅色環(huán)狀印痕,應(yīng)該是出門的時候忘了戴結(jié)婚戒指,如果排除視覺上的年齡誤差的話,她應(yīng)該在三十到四十歲之間,這與她下意識所說的“十六歲”有很大的差距。博醫(yī)生的直覺中跳出一個詞——自我認(rèn)知障礙——或者,也許她只是故意裝嫩?

      而且,她那根無名指也時常間歇性微微跳動。緊張?恐懼?隱藏?抑或是腸胃炎?

      “具體出現(xiàn)了怎樣的癥狀?”

      “我聽到了一個聲音在我腦海里不斷重復(fù)一句話?!?/p>

      “能聽清楚嗎?”

      “她說她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說,然后具體說了什么就聽不清楚了?!?/p>

      “你平時壓力大嗎?或者生活作息比較無序?”

      “不,不,我不覺得我有這些問題,我過得很好。”

      博醫(yī)生能從表情的細(xì)微處看出她有可能在說謊,“這種幻聽的癥狀比較常見,如果程度不是很重的話,我建議您先放松一段時間,例如可以和家人度假,養(yǎng)一些小動物,讓自己能夠從某些心理陰影里走出來,多往外面世界看看。”

      “我說了,我過得很好,只是……”

      博醫(yī)生聽到后面的話是哽咽的,似乎有淚水要從眼眶決堤,如果真的哭起來也好,博醫(yī)生可以借此撕開她的面具。可是她收斂了,表情很快回歸平靜。

      她說了句“抱歉”,然后重新組織語言:“是這樣的,我來的目的你可能還不清楚,我不是希望解決現(xiàn)在遇到的情況,相反的,我需要放大這個情況?!?/p>

      一股異樣的情緒襲上心頭,博醫(yī)生應(yīng)該沒有聽錯,她需要加強癥狀。

      “那請問你是要怎樣加強,我根除過很多這類輕微幻聽的病人,卻沒有一個愿意增加這方面困擾的?!?/p>

      “我想聽清楚那個聲音在對我說什么。”

      “因為她暗示你那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嗎?”

      “不是,是因為那個聲音是我……媽媽?!?/p>

      她無名指抖動,導(dǎo)致小指也以同樣的頻率共鳴。博醫(yī)生看得出來,母親這個角色對她是一個心理癥結(jié),他找到了第二個標(biāo)簽。

      “你媽媽還健在嗎?”博醫(yī)生問到了點子上。

      “過世有一段時間了,在我很小的時候?!?/p>

      “那會兒你多大,十六歲嗎?”博醫(yī)生正在試探,結(jié)果他錯了,問題與年齡沒有太大關(guān)聯(lián)。

      那女人很平常地說:“沒有,那時我應(yīng)該是八歲?!?/p>

      “冒昧一問,她因為什么而離世?”

      女人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眼睛上方顯示她的眼球無序地左右滾動,雙手握緊,然后她說了句:“因為意外吧!”

      那個“吧”字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博醫(yī)生不需要再細(xì)問了,對于一封加密的郵件,他只能得到更多的亂碼。他故意將手中的登記本翻過另外一頁,再把本子放在一邊。他準(zhǔn)備轉(zhuǎn)變另一套問詢策略,曲線救國。

      “好的,我們先休息三十分鐘吧,喝一杯溫開水?”

      “不用,謝謝。但如果方便,可否來一杯牛奶?!?/p>

      博醫(yī)生把椅子從對立面擺放到側(cè)邊,放了舒伯特1986年版的黑膠唱片,一杯牛奶借著音樂晃動著,氛圍滲透到兩人的細(xì)胞里,博醫(yī)生看時機成熟,方才側(cè)臉與那名女士對話。

      “我小時候很喜歡舒伯特,雖然已經(jīng)是作古的人了,但是聽他的音樂仿佛能與他當(dāng)面對話?!?/p>

      女人喝了點兒牛奶,她的心境緩和了許多,“我能體會你,因為這兩周時間我所經(jīng)歷的正是這種感受?!?/p>

      博醫(yī)生很滿意,接著穩(wěn)步推進(jìn)。

      “你很喜歡牛奶,還是因為它美容?”

      “從小喝慣了?!?/p>

      博醫(yī)生輕聲微笑,“但是我上了高中之后就改喝威士忌了?!?/p>

      “哈哈,喝酒!這我可改不了。”女人的聲調(diào)舒緩,她顯然已經(jīng)放下了防御機制。

      “你孩子多大了?”

      “我沒有孩子,事實上我也沒有結(jié)婚?!?/p>

      博醫(yī)生知道這與她無名指上的戒指痕跡相矛盾,他發(fā)現(xiàn)了第三個心理標(biāo)簽,“所以你也沒有做過母親這個角色,那么你對你母親的記憶還深嗎?”

      “很深。”

      “如果不介意,可否詳細(xì)說一下?”博醫(yī)生攤開雙手,穩(wěn)坐在椅子上,這個姿勢的潛臺詞是“我正在聽,請開始你的講述”。

      2

      “媽媽!”我從床上睜開眼,看到了一個女人正在撫摸我的額頭。

      “媽媽,我病了嗎?”

      “是的,你發(fā)燒了?!?/p>

      我感覺媽媽用她冰涼的嘴唇觸碰我的額頭,試探溫度,我感覺很羞愧,但卻是滿滿的愛意在流動。

      “媽媽你的嘴唇這么冷,你是不是也病了?”

      “傻孩子,是因為你的額頭太燙,才顯得我冰涼。”

      我的意識迷迷糊糊,但還能有一些思考能力,我問:“為什么溫暖的嘴唇遇到滾燙的額頭就變冷了,溫暖不應(yīng)該是它固有的溫度嗎?”

      “因為啊,感受是相對的,雖然溫度沒有變化,但是感受會有差異。就像你用手掌撫摸東西,你細(xì)膩的皮膚摸什么都感覺粗糙,但是當(dāng)你和媽媽一樣老了,你摸什么都覺得光滑了?!?/p>

      媽媽再次親吻我的額頭,我看到她曾經(jīng)濃重的眼線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眼皮上一條不深不淺的溝壑,卻其實是一條傷疤。聽媽媽說過,傷疤是她小時候在外公家弄的,她沒有說因為什么原因?qū)е?,只是說“往事不提,自成追憶”一類的話。

      我抱著媽媽的腰身,說以后不會再讓她受傷,如果傷痛可以轉(zhuǎn)移,我愿意分擔(dān)一部分。

      媽媽笑了,如果傷痛可以轉(zhuǎn)移,她希望這道傷疤轉(zhuǎn)移到更加隱蔽的部位,那樣她就不會因為每次照鏡子的時候都回憶起往事了。

      我也笑了,雖然因為發(fā)燒的原因無法笑得那么燦爛,但是我心里暖融融的,感覺生活不缺乏什么,一切都是最好的狀態(tài)。

      媽媽說我只有在病了的時候才知道她的不容易,平時調(diào)皮搗蛋也不覺得羞愧。我用臉蛋在她棉麻混紡的睡衣上磨蹭,我撒嬌,保證以后一定乖乖聽話。我總是這樣,到頭來還是依舊在家里“稱霸天下”,因為媽媽沒有其他孩子,我是她唯一的心頭肉,我就得到了無上的尊寵。

      那時家里的條件不好,破了的窗簾有兩年沒有更換,我雖然嫌棄,但知道這背后不可抗拒的生活壓力,那是連媽媽也無法抵御的某種外在力量。一條窗簾破了,那并不影響什么,但是如果我病了,對她來說就是雙重的打擊,她一個人出外上班、一個人做家務(wù)、一個人煮飯,卻沒有再多一個人來照顧生病的我。

      有時我總是抱怨,我沒有像其他同學(xué)那樣有爸爸、爺爺和奶奶。

      媽媽說她知道不能給予全部我需要的東西,人得不到的總比能得到的東西多,就像一個杯子,裝滿了就要溢出來,裝多了就容易晃出來。一個人這輩子獲得的永遠(yuǎn)不會超過他天生的高度,那個高度叫作瓶口。

      我當(dāng)時不能理解這句話,仿佛那是某個童話故事里女巫的咒語,聽不懂但卻實實在在地影響了我的內(nèi)心。我發(fā)現(xiàn)我后來的行為都和那個杯子一樣,不敢奢望得到太多。

      我記得我在四川歲縣凹塘李屋的老家,桌上的鬧鐘時常停擺,灰層上可以寫字,還有早上的晨光讓地面上的積水閃耀如夜空中的繁星。我爬下高高的床沿,那時我才五歲,身子剛好可以觸及地面。

      我穿上拖鞋,那硬邦邦的拖鞋是用最廉價的PVC材料做的,咯噔咯噔地,我輕手輕腳走到廚房,媽媽在做早餐。

      毫無懸念,我的早餐千古不變都是一個樣。我對食物沒什么好奇,但是我很喜歡媽媽穿著圍裙忙碌的樣子,聽說她的工作也需要穿著圍裙,那很優(yōu)雅,就像是專門定制的舞裙,在狹窄的廚間里舞蹈。

      我藏住自己的下半身,就露出半張臉在窺視。廚房里總有各種香味,比什么香水都耐聞。但是總體來說,我家廚房的主要味道來自芹菜,媽媽常吃,它降血壓。我現(xiàn)在也是,只要一聞到芹菜的味兒,腦子里就會喚起童年的記憶,很奇妙,每次都可以,仿佛那是一種記憶的信息素。

      媽媽一回頭便看到我探頭探腦,她笑瞇了眼,手里拿起一個透明的長杯子,足足有我的腦袋那么長,然后她從冰箱最高處拿下一罐東西,往杯子里倒了綠色的黏稠液體。

      我趕緊往回跑,那是我覺得最惡心的食物,吃起來跟鼻涕沒什么兩樣。于是媽媽就得花很長時間用各種辦法逼著我喝完這瓶東西。后來我知道,一共有六百毫升,我每餐都得喝這么多液體,我也覺得不可思議。

      當(dāng)我不肯喝的時候,媽媽就會使用一招撒手锏,“來吧,寶貝喝了這個才有力氣上學(xué),喝完之后我們再喝一杯牛奶好不好?”

      我屈服了,等我再喝三百毫升的牛奶之后,我的肚子基本就漲得不行了,但是我喜歡牛奶。

      我可能不只一次地問媽媽,為什么大家都吃各種好吃的,而我只能喝綠色和白色兩種飲料呢?媽媽的解釋具有一貫性,她說因為我的消化系統(tǒng)不好,醫(yī)生說這輩子都得喝流食。我也曾看著別的小朋友舔零食,一定很好吃,而我只能站著干看。我也曾經(jīng)幻想過一套陰謀論,即我媽的說辭是故意捏造的謊言,只是為了節(jié)約我在食物上的開支。當(dāng)然,我對自己離奇的想象力一笑罷之。

      有一次我想到一個問題,為什么我非得先喝綠色的液體,再喝白色的牛奶呢?我很想知道兩種食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也許就不會有惡心的口感了。

      我把想法告訴媽媽,也不知道為什么,她很反對這樣做。

      這讓我很不痛快,越是禁止的行為越是讓我好奇。

      3

      每到春節(jié),我都會收到一份禮物,其實并沒有什么,我的禮物是我又長高了一厘米。我看著墻上的一道道橫線,今年又可以再添上一筆了。

      但是有一次,年初一的夜里三點多,我起床看到媽媽在衣柜里整理東西。我分明看到一個個由大到小的箱子壘起來,塞滿了半個柜子。媽媽從來沒有告訴我她藏著這些東西,那里也一直鎖著,似乎有什么秘密。

      “應(yīng)該是禮物吧?!蔽倚睦锵?,并有些不滿,那不知道是給哪個小朋友的禮物,而我卻什么也沒收到,只收到了我無聊的身高。

      那時我內(nèi)心充滿嫉妒和憤懣,媽媽見我一臉黑線,也摸不清原因,她把早餐放在我面前,看我喝完。她總是支著腰,眼神非常專注地叮嚀我喝下去,生怕我偷偷倒掉或直接整個人溜掉。這是她的經(jīng)驗,可見我還小的時候,經(jīng)常干這兩件事情。媽媽也確實說過我曾經(jīng)的惡劣行為,說我甚至把綠色液體倒在花瓶里,于是那些花很快就萎靡了。也試過離家出走,結(jié)果我快餓暈了才知道回來討吃的。

      后來我知道那些液體比一般的食物還要貴,與其說是食物,不如說是藥,沒有那些藥我就會生病。

      但是現(xiàn)在的我滿是怒氣,我使勁一揮手,把杯子拍打在地上,它如鳴雷一般震裂,綠色液體灑滿一地,好像長了一層薄薄的青苔。

      “我不喝了,餓死都不喝?!蔽乙膊恢睦飦淼臍?,一直沖著腦門涌去。

      時間似乎在那一刻停止了,然后我就聽到媽媽撿玻璃碎片的聲音,好像一塊塊貝殼在她手里碰撞出咔嗒咔嗒的聲響。我從椅子上跳下來,拼命在玻璃碎片上踩踏,一下子氣就消了一半。

      趁著還有最后一口怨氣,我喊道:“過什么年啊!我沒有禮物,也不能吃好吃的,過什么年!”

      每次我都是因為類似的原因而發(fā)燒,怒氣容易使我頭暈,然后一躺就是好幾天。但是那一次,我頭腦很清醒,我記得媽媽說了一句話:“杯子碎了媽媽可以再買一個,但如果你病了我就再也買不起了?!?/p>

      說完,她把地上的污漬清理干凈,又從冰箱里拿出新的綠色液體倒了一杯,再次放在桌子上。她充滿權(quán)威的眼神里其實壓抑著怒火,那是比爆發(fā)出來更令人心悸的熔巖,而我撒了氣之后反而像癟了的氣球,我被她無形的命令牽引著坐到桌子上。

      一口悶,我只能一口悶,沒有一次覺得它好喝過。我只是為了媽媽才喝。

      家里的那塊破窗簾搖曳著,破口子就像個沒正經(jīng)的老大爺在向我嬉笑,笑我的小破家,笑我是個小破孩子。于是我也對著它苦笑,我服了自己,甚至也能笑出淚來。

      一天下午,我從學(xué)?;丶业穆飞希粗懊娴牡缆飞?,大人接著小孩回家,他們形成一個三角形的整體。老師說過三角形是最堅固的圖形,兩只腳的桌子不牢固。而如果我媽媽來接我,那豈不就是兩只腳的桌子在大街上走路嗎,不過即便是這樣的待遇我也沒有享受過多少次。大部分時間都是我自己背著書包回去的,回到家我可能還要孤零零地在門口等上半個小時才能見到媽媽。

      這樣對比下來,我內(nèi)心也很不是滋味,然后我就會習(xí)慣性地轉(zhuǎn)移我的注意力不去想太多。路邊的小花小草我都看過了一遍,可是今天的心情實在太糟糕,我被自己的情緒困住了。

      于是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我為誰而活著。我不能接受我媽媽制定的規(guī)則,畢竟她也從未給自己的規(guī)則提供合理的解釋,她也從不給我的過去一個合理的解釋。

      為什么我只能吃惡心的食物,穿一樣的衣服,沒有更多的家人,只能一個人回家并且?guī)е缓玫男那椋腋杏X我是被遺棄的孩子,樣樣都沒別人的好。

      4

      我決定做一件叛逆的事情,來宣示自我主權(quán)。

      我選取了每天都要喝的食物作為目標(biāo),如果我贏得了話語權(quán),我就能夠獲得更多權(quán)力,包括從媽媽嘴里知道家里過去的那些事兒。

      這次“戰(zhàn)役”對我很重要,我得小心規(guī)劃,不能出錯。

      我等待了一個禮拜,讓家里的氣氛回歸日常的平靜。

      我給陽臺上所剩不多的花兒澆水,那是六月的夏季,情緒多少有些煩躁,其中就包括那些花朵和我媽媽。

      看到媽媽上班回來臉上并沒有太多表情,我就意識到她今天可能心情不太對,我有些擔(dān)心計劃能否順利實施。

      我趕緊跑出去給她拎東西,發(fā)現(xiàn)媽媽今天的東西特別多,一大箱子的工具,還有蓋在那些工具上面的花斑圍裙。圍裙?jié)M是油煙味,一層厚厚的灰塵,可以想象它所處的環(huán)境也干凈不到哪里去。我沒有細(xì)問這些東西的來歷,我拎著很重,只好默默地將它搬到一邊。

      媽媽沒有像往常那樣摸我的頭,她甚至忽略了我,徑直走到廚房做飯去了。我嘀咕了幾聲,她才回過頭,帶著一種近乎不存在的微笑沖我看看,然后極為疲憊地回身。

      沒有空調(diào)的房間里居然升起了一陣涼意,應(yīng)該是從心底升起的。

      我趕緊故作乖巧地坐在椅子上,等待晚餐送上桌子,那把椅子是用橡木制成,本來可以防白蟻,但卻因為常年使用而殘缺不堪,滿是破洞,就像我此時斑駁的心情。

      媽媽一如往常準(zhǔn)備了兩杯液體食物:一杯淺綠色,如同融化的翡翠;一杯她稱之為牛奶,白如霜雪。如果我一個眼睛是綠色,一個眼睛是白色,一定美得充滿韻律,但是它們裝在杯子里,待會兒還要裝在我的肚子里,一想到此處,我就忍不住倒胃口。

      但是我必須假裝在她面前把食物喝完,我的計劃是這樣的,從每一次的食物中留下一口含在嘴里,再偷偷吐出來,藏到其他容器中,積累多了之后,我就能做兩種液體混合的實驗了。

      但是我的計劃沒有付諸實踐,這并非我露餡了,而是我發(fā)現(xiàn)這次根本沒必要偷偷摸摸。

      媽媽把食物放在我面前之后,便異乎尋常地轉(zhuǎn)身離開了。她去了房間,關(guān)上門,留下一段可怕的寂靜。

      我長時間呆坐在那里,沒有弄清楚其中的原委,真的,如果人們的想法得來全不費工夫,就會以為是在做夢,我甚至不相信我居然可以坐在飯桌上把食物混合在一起喝。

      在這么做之前,我再次審視媽媽的房門,我似乎聽到了哭泣聲,時斷時續(xù)地又不像是哭泣。

      綠色混合白色,那一定是迷人的粉綠色,我舉起第一杯,試圖倒入第二杯。然而我很快意識到,兩杯都是滿滿的,任何一杯倒入另一杯都會溢出來,于是我的手高高舉起,卻不知從何下手。這簡直就是個笑話。

      后來媽媽看到了一幕,她立馬大聲制止,那聲音帶著沙啞。

      她看我停住了,也稍微緩和了一下情緒,然后便氣喘吁吁地把杯子從我手里面奪過來,我的胳膊感受到了媽媽少有的手勁,甚至還有一些微微的顫抖。

      杯子安穩(wěn)降落,慣性下的液體表面左右搖晃,媽媽的無名指也跟著那個節(jié)拍抖動著,是憤怒、懼怕和絕望的交織。

      我沒有勇氣去看她的臉,所以一直無法描述,但是我猜想,那表情一定相當(dāng)復(fù)雜。

      然而她卻沒有使用嚴(yán)厲的聲調(diào),她極盡可能地壓制著自己,用不知道哪個器官低沉地說了句話,那是讓我印象很深的一句話。

      她說:“當(dāng)你要用水杯裝牛奶時,就要把杯子里的水倒掉?!?/p>

      我被這普通的一句話迷住了,后來我才知道這其實是“魚和熊掌不能兼得”的道理,一個杯子只能裝一種液體,一百塊錢買了油條就不能再買豆?jié){,那是我們生活在第三區(qū)的居民面臨的主要現(xiàn)實。

      之后我聽隔壁的鄰居在議論,媽媽為了能保住屋檐下這個臨時安置所,丟掉了自己做了七年的工作。

      5

      我們靠著僅有的積蓄生活著,媽媽比沒有工作的時候更忙,然而這段時間卻沒有人愿意聘用她,那些底層工種早已不再需要人來完成。偶爾有些餐廳還需要人類侍者,它們打著反對A.I.的旗號,其實這樣的店很快就因為資金鏈斷裂而關(guān)門歇業(yè)。

      工廠就更不用說了,那里的流水線自20世紀(jì)就逐漸機械化,哪怕是第三世界也不再需要大量人工,產(chǎn)業(yè)由地球向太空轉(zhuǎn)移。

      歲縣集聚了太多失業(yè)人員,即便遇到難得的就業(yè)機會,那也是百里挑一的概率,那些原本樂觀的人也會因為熬得時間太長而失去耐心。

      因而媽媽找了好幾輪,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她從各種途徑打聽到那些僅有的工作有多難找,她近乎放棄了,卻沒有跟我說一聲。偶爾她會在街邊撿點兒東西來賣,那樣至少不會顯得出門回來兩手空空。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在找工作的路上順手就撿了些東西,慢慢地也就習(xí)慣了。因為各種原因,我在學(xué)校的課也停了,趁著天還沒亮,跟著媽媽在街上逛著。

      那是我最開心的一段時間,雖然知道沒錢是什么滋味,但我也知道每天陪著媽媽是什么滋味,得到一樣?xùn)|西就得失去一樣,這是媽媽教給我的生存法則。

      從日出到日落,走得累了總讓人忍不住坐下來思考一下人生,然后我就和媽媽對視。她有時也笑,是真的笑??赡芤驗槲夷樕匣ɑňG綠的原因吧,她笑的時候還用手指指著我,然后用她也不算干凈的衣袖幫我滿臉抹了一遍。我們牽著手無目的地走著,就好像那是一次旅行,前面有無限的可能。

      我會踢著易拉罐回家,哐當(dāng)聲讓鄰居頭痛,但是媽媽并沒有制止我,她仿佛變了一個人,居然容忍我放開性子到處鬧。易拉罐來到了家門口,我就學(xué)著有錢人很禮貌地說:“歡迎來到寒舍,您這一路辛苦了?!比缓髬寢尵桶阉詹仄饋恚仁詹氐揭欢〝?shù)量,就把它們請出去。

      偶爾也會有好心人塞給我一些食物,我不能吃,但是媽媽可以。我可能是因為長得比較可愛吧,街上的人看我穿著簡陋而單薄,都會多瞄我一眼。媽媽告訴我,當(dāng)別人這樣看你的時候,也要用眼神回敬人家,這樣你才能站直了腰,不被別人看低。

      其實我本來就矮,為了實現(xiàn)媽媽的話,我就踮起腳尖去回看那些人,他們都被我逗笑了,仿佛我是正在跳芭蕾的灰姑娘或丑小鴨。

      那是一段神秘的冒險,你不知道明天會遇到什么驚喜:一塊別人遺棄的手表,半個珍藏版的玩具,各種新奇古怪的垃圾,當(dāng)然還有更多我都想不到的東西。每次睡前我都幻想著新的可能,我感覺內(nèi)心很充實,很充實……

      然而有一天媽媽問我,如果讓我選擇,我是希望每天都能飽餐一頓還是有一個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我毅然決然地否定了前者,因為我的食物實在太難吃了。但是一個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是什么呢?我抱著媽媽說:“我覺得有媽媽在,就看不到風(fēng)雨。”

      但是我的食物太貴了,照這么吃下去總有一天需要借錢過日子。

      這是媽媽也不可能抵御的力量。

      不!

      “當(dāng)你要用水杯裝牛奶時,就要把杯子里的水倒掉?!?/p>

      我從這句話中得到了力量。

      確實,從那以后我再也不用喝一整杯液體了,變成了三分之二,又變?yōu)榘氡?,最后媽媽告訴我一天可能只要喝兩頓了,她消瘦的臉頰帶著異乎尋常的壞笑,卻不知道從哪里冒出點兒苦味來。

      我也沒心沒肺地很開心,雖然吃得少,總是筋疲力盡,但是一有精力,我就覺得好笑,這樣的日子正是我夢寐以求的。

      后來媽媽告訴我,我因為沒有吃東西,沉睡了好幾天。

      當(dāng)時我不知道幾天意味著什么,現(xiàn)在卻驚訝我為什么沒有餓死。

      媽媽并沒有感到傷心,反而用她天使般的微笑安慰我,用她布滿老繭的手撫摸我的額頭,那是多么粗糙的手啊,她一定覺得我很光滑。

      我看到頭頂?shù)奶旎ò辶?,知道我是在家里,仰頭看那些破洞,透過的光組成星光璀璨,媽媽就在那光暈的中心,如同仙女一般熠熠生輝。

      她告訴我,她找到了工作,一份能夠繼續(xù)維持開支的工作,不再需要擔(dān)心明天的食物。她伸出兩只手,在我頭頂做了一個傘蓋的造型。但是我陷入了沉默,總覺得珍貴的美好稍縱即逝,媽媽又要離開我去上班了,還要回學(xué)校忍受那些不友好的同學(xué),想到這些,我怎么也開心不起來。

      曾經(jīng)的日子再次重現(xiàn),我還是坐在飯桌邊,等著媽媽從廚房里拿出兩個杯子,一綠一白,我得先喝下綠色的,再喝下白色的,那是我的食物,也是我的藥。

      唯一不同的是凳子換成了新的,窗簾也不再對我破口嘲笑,家里的很多東西都失去了灰塵。

      我昏迷的那段時間,其實不是幾天,而是足足有兩年,我看到了架子上的日歷,那是公元2099年。

      我趕緊去量我的身高,2097年的那道橫線剛好碰到我的頭頂。

      即便這兩年我沒有長高,為什么這兩年我也沒有任何記憶!

      6

      博醫(yī)生點點頭,他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也不需要更多的證據(jù)去解釋什么。然而那個女人濕潤著眼睛,她并沒有想停止講述,還有太多話憋了太久沒有對任何一個人提及。那些原本只字不提的人,內(nèi)心堆積的言語一旦有機會宣泄,就會像醞釀的火山一般瞬間爆發(fā)。

      她把最后一點牛奶喝完,接著說:“我那時才真正有了意識,于是偷偷含著一口一口的綠色液體和白色液體,湊夠了兩大杯,我在浴室里完成了兩種液體的勾兌,你猜發(fā)生了什么?”

      博醫(yī)生點點頭,一則不希望她繼續(xù)嘮下去,一則也默認(rèn)自己清楚了其中的原因。

      “兩種液體混合后產(chǎn)生了微弱但是可見的電流,就像是正負(fù)電極接通了一般。那時我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摸肚子。這么多電流在我肚子里難道沒有傷害到我嗎?慢慢地我懂了,我就是一個機器人,和我媽媽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而我身體茁壯成長的假象靠的是商家一年一度的以舊換新活動?!?/p>

      “等等,你能確定你母親不是機器人嗎?”

      “她切菜時受過傷,我看到了血?!?/p>

      “那她為什么要隱瞞你是機器人的真相?”

      “博醫(yī)生,你出生在第一區(qū),精英階級優(yōu)渥的條件決定了你們能夠獲得最好的環(huán)境,接受最好的教育。而在第三區(qū),多的是盲流、犯人、無家可歸的人,他們因為機器人而失業(yè),有時候憤怒就會殃及那些無辜的機器人。我當(dāng)時讀的小學(xué)就是一所徹底的反硅組織學(xué)校,如果他們發(fā)現(xiàn)我是個機器人,我恐怕也活不到現(xiàn)在。而且話說回來,像我那種機器小孩,等同于人們家里養(yǎng)的一條狗,丁克或同性戀家庭就喜歡收養(yǎng)這種小孩,說實話,我們并不算什么,原本是人類智力的延伸,現(xiàn)在則是他們情感和愛的延伸?!?/p>

      “而你則生活在一個單親家庭?”

      “沒錯。”

      “那你母親有沒有講過她以前的家庭?”

      “在我們最辛苦的時候,我媽說過那段往事。當(dāng)時四川歲縣經(jīng)歷了一次8.0級強震,她們家位于地震中心五十公里處,受災(zāi)嚴(yán)重,全家只有她一人幸免于難,她的丈夫和孩子當(dāng)時和她住在同一個房間,屋頂只壓了一半,而她恰好在瓦礫之外。她獲救后得到了一間安置房,就是現(xiàn)在我們住的那間房。她說一想到當(dāng)時那么困難都扛過來了,就會覺得今天這些遭遇都不算什么,感受是相對的,就像粗糙的手摸什么都是光滑的。然后她甚至笑了,憶苦思甜的那種笑……”

      “那她是因為什么動機而收養(yǎng)了你?因為寂寞嗎?”

      “應(yīng)該是吧,彌補她失去的那個女兒,所以當(dāng)我知道我是一個替代她女兒的機器人時,我瞬間感受到了一陣涼意,畢竟我的軀體沒有一絲溫?zé)岬难骸!?/p>

      “所以你內(nèi)心有一些怨言是吧,是對自己身世的悲哀,還是對你母親的悲哀?”

      那女人嘆了一口氣,握緊了雙手不讓手指顫抖。

      博醫(yī)生覺得這些敘述對于接下來的治療有很大的幫助,他雖然沒有做記錄,但是腦子里已經(jīng)打好了草稿,將面前這位女士的心理狀況通過一個笛卡爾坐標(biāo)系構(gòu)建簡易的心理圖像,并在一條曲線上標(biāo)注了若干節(jié)點,那是顯著的心理標(biāo)簽位點。

      根據(jù)博醫(yī)生的理解,他制定了一個初級治療方案,其中以現(xiàn)場催眠作為主要的手段。對于博醫(yī)生來說,有時候催眠的過程就像是談了一場戀愛,和病人真實的內(nèi)心對話以誘導(dǎo)出需要獲得的信息。這方法稍不留神就會愛上病人或者被病人所愛,當(dāng)然這只針對經(jīng)驗尚不夠豐富的心理醫(yī)師。

      博醫(yī)生進(jìn)入隔壁房間的催眠室進(jìn)行安排,短暫片刻之后,他出來并示意病人進(jìn)入那個光線略顯昏暗的房間。那里有一個牙醫(yī)專用的躺椅,只是做了一些改造,可以讓人舒服地躺在上面,必要時醫(yī)生也可以移動或旋轉(zhuǎn)椅子的角度,來制造催眠時用到的沉入感或上升感。

      女人躺好后,博醫(yī)生用充滿磁性且具有迷惑性的語調(diào)不斷地做催眠暗示。

      “很好,你躺下來,慢慢閉上眼睛,眼皮放松,慢慢地放松,放松自己的頭部,放松肩膀,放松胸部,放松肚子,放松四肢。很好你現(xiàn)在被白云包裹,你在漂浮,身體輕盈地像一片羽毛,然后我數(shù)到三你就會立即進(jìn)入深深的睡眠?!?/p>

      博醫(yī)生看著這位睡美人,感覺自己就是那個王子,讓她睡去,又讓她醒來。他輕聲默念:

      “3——2——1——入睡?!?/p>

      7

      這是博醫(yī)生第一次給機器人做催眠,他并不肯定人與機器人在潛意識層面是否具有相同的構(gòu)造,他只能先試一下淺層催眠,如果沒有什么特殊反應(yīng)便再進(jìn)入到深層次。

      博醫(yī)生朝沉睡的女人耳邊暗示:“現(xiàn)在你處于一個廢墟之上,那是一場地震的杰作。”

      “是的,我看到了,天空在血色的殘陽下即將閉上眼睛,冬霧蓋過一切殘酷的畫面,只有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聲和極遠(yuǎn)處人們的失聲痛哭。我站在瓦礫的中央,我沒有腿……”

      “是的,你是一個觀察者,你是虛無的存在體,這場悲劇的見證者。那么請告訴我,在你目光所及的近處,你看到了什么?”

      “齜牙咧齒的水泥塊,上面有一條條經(jīng)脈,那是翹曲的鋼筋和鐵管,就像被折斷的胳膊上裸露的骨刺。這里應(yīng)該是個小縣城,房子都不算大,不算高,但是它們坍塌的效果是那么震懾人心,我以為是巨大的樂高積木碎成了無數(shù)的單件。在我視野之內(nèi),只有一棵樹依然聳立,但它也被劈成了兩半,就像一個勝利的V字手勢。有一輛卡車也被撕裂,那高高的個頭早已壓成了薄片,我害怕里面有人,我不想去看他!”

      博醫(yī)生見她情緒有些波動,趕緊對她暗示,“不,那里沒有人,那是一輛空車。你應(yīng)該把目光集中在瓦礫之上,看看有沒有搜救人員,有沒有還活著的人在呼喊救命?!?/p>

      “那我往后看……”

      博醫(yī)生看到她下意識地將脖子往后擰了一下。

      “我看到了來自各個分區(qū)的搜救隊正在遠(yuǎn)處集合,有些在搭建帳篷,有些在往這邊快速趕來,但是最先抵達(dá)我面前的是幾架無人機,也許不僅幾架,我在各個廢墟構(gòu)成的山包上面都能看到幾十架無人機,它們正在使用探測光束搜尋遇難者。我可能是其中一個,因為有一架無人機正在我頭頂盤旋定位,它發(fā)出的輻射熒光束在我頭頂上方彌留,就像插了一桿旗幟,代表這里有一個生還者。那束光線呈黃綠色,而有些光束則是鮮紅色,我看到數(shù)以百計的紅色光束在我四周聳立,我心里很清楚,那是代表瀕臨死亡的意識體,越是鮮紅的顏色,代表緊急救援指數(shù)越高。

      “我接著看到有很多機械搜救犬陸續(xù)爬上廢墟,他們速度很快,腳步很輕,針對緊急救援指數(shù)的不同而分別對周邊亂石進(jìn)行挖掘。其中一只狗挖到了一個人的背部,整體檢查發(fā)現(xiàn)其并無特殊情況,于是從它的嘴巴里吐出一些維生物質(zhì),滲透到遇難者的身體外部,從狹窄的縫隙里滲入,將其完全包裹,然后一個人類救援者再將其整個挖出來。他被包裹了一層殼,安置在懸空的擔(dān)架上運走。

      “有一個老頭臉色蒼白地接受著他們的援救,他昏昏沉沉仿佛剛從夢中醒來,他的目光盯著地面碎石堆里的一塊銅板若有所思,上面寫著“凹塘街五號”,那是他家的門牌。也就是十幾秒鐘的時間,四十多年的老宅子也墊在了腳下。

      “救援者看到了我,他給后方的隊友做了一個上前的手勢,其中一個人便快速過來給我的傷口包扎,雖然我看不到我的傷口在哪兒?!?/p>

      博醫(yī)生從她耳邊吹了一句:“你現(xiàn)在需要去尋找你的母親,從她口中獲得那件重要的事情,你應(yīng)該去尋找她……”

      那女人不安起來,先是腰身扭動,進(jìn)而又整個身體像癲癇一般顫抖起來,博醫(yī)生還特意看了一下她的無名指,抖動得更加厲害,好像在瘋狂地彈奏鋼琴。博醫(yī)生用手迅速按住她的胸口,他居然感受到了對方的心跳。

      難道她不是機器人?!

      博醫(yī)生正想要緊急喚醒她,如果再這樣持續(xù)下去很容易出問題。

      但是那女人又忽然間停止了一切運動,身子從撐起的弧形中撞向躺椅,結(jié)束了,平靜地仿佛沒有發(fā)生任何事情。

      博醫(yī)生見此狀,便繼續(xù)引導(dǎo)她,“你剛才遇到了什么,見到了什么?”

      “我從我的身體里分離出一個人,那不是別人,正是我媽媽?!?/p>

      8

      “很好,現(xiàn)在你繼續(xù)放松,你要問清楚她跟你說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她看到我了,不是,她視線往下看,往我的下邊看。哦——不要——”

      “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了?”博醫(yī)生盡可能放低聲音不去刺激她。

      “她向我猛地?fù)溥^來,表情非常痛苦,她在哭泣,淚水從她臉上的灰塵上劃過,就像河水切割河床。她用雙手在一塊塊地搬運石頭,往后面扔——”

      “她在挖掘什么,你仔細(xì)看看?”

      “她在挖我腳下的水泥塊,那里一定掩埋著什么,應(yīng)該是人,她的家人,或許是她的女兒,那個我不曾見過的她的女兒。我有點兒傷感,不知道為什么,我想哭,不是因為這里的慘狀,而是我覺得我才是這里最慘的?!?/p>

      博醫(yī)生不太理解這種心情。

      “我孤零零地飄在上方,卻沒有人理會我,我媽始終還是愛著她生養(yǎng)的孩子,應(yīng)該是嫉妒吧,但卻又說不出一點兒恨,只是無限地憂傷。我看著赤艷的天空中一只烏鴉飛過,那感受真的很不好……”

      “調(diào)整你的心情,放松,請完成你的任務(wù),去問清楚那件重要的事情。”

      “我喊了她,但是她并沒有回應(yīng),她對著天空咆哮,雙手不能挖掘到任何東西,她的孩子埋得太深,無聲地吶喊——但是有救援人員跑來了,顯然是被聲音吸引過來的。我媽媽被一個帶著一身裝備的蒙面壯漢拖到一邊,不斷地勸阻,另一個隊員俯下身去看那塊被挖了淺淺凹槽的地面,石頭上還留下一些血跡,是我媽手上流出的。男人用儀器測量了這個區(qū)域的生命體征和意識波譜,并在空中樹立了一個紅色的光柱,下面有一個意識體危在旦夕。

      “其中一個人說,那只是個仿真機器人,不值得去救,但是領(lǐng)隊的男人卻指著自己肩章說了什么,并堅持要救。通過簡單的搬運,大石頭被去除了,我看到一只肉嘟嘟的小手,已經(jīng)被灰塵涂滿了米黃色,和周邊的建筑廢墟極難分辨,隊員趕緊握住那只小手,給她接通了儀器。然后他忽然抬起頭,在對講機上用很重的口吻喊著,說讓營地的后勤人員火速帶上一個傳輸器和容量盤過來,有一個遇難者即將腦死亡,還有十五分鐘時間。

      “他的對講機似乎很不靈敏,拍打了幾下之后麥克風(fēng)還是回響著沙沙的噪聲,無計可施之際,他用手勢示意最近的隊員,讓他給營地匯報情況,并敲打手臂上無形的手表以示時間緊急。

      “但是那個隊員卻沒有離開,他快步趕過來,取下口罩大喊,他說傳輸器有一條,但是容量盤告急、告急、告急,物資運輸車在路上遇到余震,三十分鐘才能趕到。

      “挖掘小女孩的救援人員再次握住那個小手,這會兒他是雙手緊握,跪在地上,用額頭觸碰,在這個最高的廢墟之山上像一位禱告的僧侶。我媽媽看到情況不對,于是掙脫束縛,爬過去,問人是否沒救了。男人說我們只有傳輸設(shè)備,沒有容量盤,不能將她即將消散的意識轉(zhuǎn)移到存儲器,這意味著再過十分鐘,她就會飛到天國去了。

      “我媽媽不敢相信,她說她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一次地震,失去了全部家人,不能再因為第二次地震而失去最后的希望。我媽媽也跪在地上,求著那個男人,但是他沒有任何辦法。忽然,我媽猛地站起來,雖然她受傷的腳依然流著血,但是她朝著救援人員說,能否拿她的身體作為容器,把女兒的意識傳輸過來。三名隊員沒有人敢吱聲,就這樣看著這位母親的亂發(fā)被各個方向的風(fēng)吹折。一個男人試圖讓她清醒,說不可能把兩個人的意識混到一起,那樣人會瘋掉。

      “我媽媽從胸部發(fā)出微弱的笑聲,她說了一句話,卻在無限的空曠中回響了三遍:當(dāng)你要用水杯裝牛奶時,就要把杯子里的水倒掉?!?/p>

      博醫(yī)生看到那位躺著的女人忽然沉默不語,如鯁在喉。

      “別人一再勸導(dǎo)她,說那只是一個機器人,不值得為她丟掉自己的意識,而且那個機器人小孩頂多是個玩偶或?qū)櫸?。我媽卻再次懇求,說那是自己養(yǎng)了十幾年的孩子,第一個孩子她沒能救活,不愿意再失去一個。她愿意把自己的身體讓渡出來,否則她會活在自責(zé)中。但是男人們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營救,怕攤上什么事情,更怕惹官司。只有一個男人向另一個隊員伸手去要傳輸線,兩個男人爭執(zhí)了一番,最后還是將設(shè)備架接了起來?!?/p>

      博醫(yī)生終于明白了,面前這個女人已經(jīng)不再是機器人,她的機器人意識儲存在了人類的身體之中,因此催眠才能得以起效。

      “在最后一幕,我媽媽提了一個要求,可否不要將她自己的意識全部刪除,只留一句話,就一句話。男人問他是哪句話,她對著地下深埋的女兒說……”

      “說了什么?”博醫(yī)生也替她緊張。

      “我聽不清楚,她說了,我還是聽不清楚……”

      博醫(yī)生翻開女子的眼皮,她的瞳孔往上扭轉(zhuǎn),失去光澤,眼白凸顯,呼吸急促,雙唇抖動,如果再不喚醒她,她的意識將沉入深淵,蕩失在虛無之中。

      他趕緊啟動按鍵,躺椅像算珠一般打落,制造快速跌落感。

      在女子的意識之中,世界仿佛失去重力,所有人飄浮于半空,那些淚花仿佛水晶飄散開來。夜晚即將醒來,天空快要睜開它亮眼的瞳孔。

      在女人即將蘇醒的時刻,她聽清楚了母親的那句話:

      “寶貝,現(xiàn)在,我的身體就是你的新家?!?/p>

      【責(zé)任編輯:艾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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