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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淵盡頭

      2020-12-29 00:00:00賈煜祿水
      科幻世界 2020年4期

      劇烈沖撞。井噴似的焰光。白色深淵。

      礦難發(fā)生時,我剛好解除安全帶,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向廚食艙潛行。事故發(fā)生得太突然,如一頭猛獸從暗黑森林躥出,讓人猝不及防。大腦捕捉到遇難信號僅一秒,我就被一粒碎石擊中太陽穴,腦子瞬時空白,像墜落萬丈深淵。我昏厥了過去,等再恢復意識,首先聞到了飯香,然后感覺饑腸轆轆,最后才發(fā)現(xiàn)腰部劇痛,動彈不得。

      礦難發(fā)生時,我不僅被碎石擊中太陽穴,還被一塊大石塊撞上了,它巨大的沖擊力將我撞進了廚食艙,不偏不倚地,就那么幫我僥幸躲過一劫。但廚食艙并沒比捕獲船好到哪里去,發(fā)生撞擊時,圓柱狀的捕獲船瞬間被折成兩半,一半落入茫茫深空,一半像枝頭的枯葉一樣掛在小行星上,被碎塊損得千瘡百孔。

      礦難發(fā)生時,老廚長正在為礦工們準備晚餐,他遠遠看見我,提前打開了艙門。當時廚食艙處于捕獲船的一側(cè),被其龐大的身軀所掩蓋,在捕獲船為它擋住大部分沖擊的那一刻,老廚長迅敏地拋了錨,把小行星作為艙體的駐點,才沒被沖擊波“撞飛”。但它仍然受到了嚴重破壞,無法再啟動,這之后,就不得不隨著小行星漂流下去。

      老廚長為我支起上半身,將一盒飯擱在我身邊,冷冰冰地說:“吃吧,今天就這些,以后每天,也只有這些。”

      我抬起酸脹的手臂,努力伸直,又彎過來,把食物送進口里。我一邊吃,一邊朝舷窗外張望,那里始終是一片黑,像被黑布捂住了。

      “別看了,我們已經(jīng)被撞出了小行星帶?!崩蠌N長咂吧著干癟的歪嘴,“信號全部丟失,在這方圓萬里,能目測到的活物,就咱們兩個。”

      “捕獲船和戶外作業(yè)的礦工呢?”我明知這話問得多此一舉,可還是想再次確認。

      老廚長取下八角帽,扔到一邊,順了順稀疏的頭發(fā),顯得不耐煩,“捕獲船的船頭還在,至于人,鬼知道呢。真是倒霉透頂,如果我晚來半個小時,就遇不到這糟事?!彼f得沒錯,今天他提前到了。他的廚食艙主要為小行星帶D區(qū)的捕獲船供食,這個區(qū)域的捕獲船不多,但也不少。他每天從早到晚游離在捕獲船之間,面對近千名礦工。他不一定認識我,但我們都認識他。自從我被分配到D區(qū)捕獲行星,他就一直在那里。

      他獨自操控著這艘廚食艙。他是個性情乖戾的老頭,為我們分食時,總是隨著性子,分少的礦友抗議,他反把對方臭罵一頓,或是下一次給他分得更少,以至于后來沒人敢惹他。食物在太空中尤為珍貴,他就利用分食這點兒特權(quán),在礦工們面前耀武揚威。我們都討厭他。

      現(xiàn)在,我和這個討厭的老頭被困在狹窄的空間,保不準什么時候,他就會把我扔出艙外。

      填飽肚子,我躺在床上,回想礦難前的日子,立刻被悲痛席卷,不禁為遇難的礦友默哀。他們都與我一樣年輕,滿懷熱血,為建設火星基地而來——太空礦工的招聘條件極為苛刻,只有像我們這種身強體壯的才會被挑選出來。但如今,他們都葬身在了這里。

      在太空大開發(fā)的宏圖中,月球是人類探尋宇宙的前哨基地,火星是重要的中轉(zhuǎn)基地。但火星資源比較單一,從地球運送資源成本又太高,效率也低,于是人們將目光瞄向了小行星。小行星資源種類比火星多,有的是純鐵鎳球,有的含大量石英,有的還含有地球半個海洋的水量。而且小行星引力相對較小,便于捕捉開發(fā)。在這樣的需求下,我們這群人就成了第11批捕捉小行星的太空礦工。其實,我可以不用選擇到捕獲船上當?shù)V工,在火星上采礦也行,那樣風險會小很多,但為了逃避母親的嘮叨——父親去世后她的愛令我窒息,也因為那一腔熱血,我放棄了當星球礦工,在她沒發(fā)覺之前登上了捕獲船,遠離火星上的那個家,開始在小行星帶流浪。

      太空礦工是這個時代最孤獨的職業(yè),沒有之一。我相信老廚長和我們一樣,也是為了享受這種孤獨才來到這里。他應該比我們更孤獨,因為廚食艙唯他一人,也從未見他與任何人攀談,他來來去去,總是板著一張臉,歪斜的嘴巴、打皺的老皮、黑褐的膚色,讓他丑陋無比;或許也正因此,別人都不愿與他來往。他發(fā)脾氣時,如嗷嗷叫的牲畜,聽不得人使喚;不發(fā)脾氣時,便沉默寡言,就像現(xiàn)在,沉悶地做飯、清洗、擦拭,讓廚食艙始終保持一種宇宙中的靜音狀態(tài)。我也只好沉默。

      后來,我睡著了。聞著飯香又醒來時,終于忍不住說起話。我想通過這種方式,轉(zhuǎn)移自己身心的痛苦。我問他:“我們要在這里待多久?救援隊什么時候來?”

      他瞥了我一眼,嘴巴歪癟得更難看?!熬仍??哪兒來的救援隊?不是告訴過你,信號全部丟失了嗎?我們聯(lián)系不了外界,他們也定位不到我們!”

      “那……那……”我僵住了,舌頭打結(jié),說不出話來。

      “那該怎么辦,對吧?”他接住我的話,把抹布往水槽一扔,揶揄道,“就這樣慢慢熬唄,熬到艙里的氧氣和食物耗盡,然后,等死?!?/p>

      說完這話,他就盯住我,眼睛里掠過的寒光,讓我全身發(fā)怵。

      “放心,我不會把你扔下去?!彼创┪倚乃妓频?,遞給我一杯水,坐在床邊,話鋒突然轉(zhuǎn)柔,“我現(xiàn)在有點兒想和人說說話。正好,你在?!?/p>

      “說……說什么?”我捧住水杯,緊張得一口吞下。他那種陰晴不定的表情,令我更膽顫。

      “就說礦難吧?!彼P腿坐到床里邊,可一只腿始終繞不過來,折騰了半天,索性把腿從身子上扯下去,扔到地上。我看著他那大腿的截面,是亮锃锃的金屬,這才知道他竟是個瘸子!

      “這樣有點兒難看?!彼^續(xù)說,“但坐著舒服多了。你不介意吧?”

      我胃里有些翻騰,但強忍著,搖了搖頭。

      “不介意就好?!彼靶?,那神情容不得我介意,“好了,來聊聊礦難吧。我從工作開始,就在火星上采礦,和礦打了一輩子交道,經(jīng)歷了也看見過很多次礦難,可以說,這五十年內(nèi)關(guān)于火星和它周圍的礦難都知道。你想聽哪次?”

      我又搖搖頭,把視線從他那張布滿蛛網(wǎng)似的枯臉上挪開。感覺好受多了。

      “這樣吧,我就從火星上的第一次礦難講起?!彼E著背,一只手撐住下巴,胳膊肘抵在大腿根上,目光變得空洞。

      “你指的是,尼利槽溝礦難?”

      他從鼻腔“嗯”了一聲。我的好奇心即刻排遣了其他不良情緒,直起身,前傾過去,有了興致聽他講話。

      因為那場發(fā)生在火星尼利槽溝的礦難,是我父親直至去世那天,都不愿和我談起的。我曾從其他人那里打聽到一些,但現(xiàn)在,我更渴望從他嘴里聽到一個不同版本的故事。

      一艘私人太空游艇,緩慢地駛向火星。震耳的搖滾樂中,一群人在頻閃燈下亂舞。阿甲在沙發(fā)上坐了幾分鐘,實在忍受不了吵鬧的音樂,端著酒杯走出聚會廳,徑直到了走廊的尾窗。窗外,一片漆黑的背景下,是一個飄在太空的大氣泡,氣泡上的紅斑格外耀眼,那是木星。從阿甲的視角還能隱約看見環(huán)繞它的一條腰帶,那是小行星帶。他的思緒隨著緩移的小行星,陷入深邃的宇宙之中。

      忽然,尾窗上出現(xiàn)一個倒影,迫使阿甲收回視線。身后傳來一聲溫婉的輕喚,驚得他手中的酒杯差點兒脫落。他本是不愿參加這次聚會的,卻被阿乙以同學會之名,硬拉了過來。他來時,并未想到會見到阿丙,更沒想到此時,這女人緊貼他的背部,他的后脖頸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

      “阿甲。”阿丙又輕喚一聲。他機械地回過頭,怯于直視日思夜想的前任女友,倒是對方噗嗤一笑,上身靠在窗沿上,將臉貼近窗口,手朝斜下方的一片深褐色指了指,直截了當?shù)貑柕溃骸跋肴ツ莻€地方看看嗎?”

      他不知所云,她便提醒他,“深空探測前,那是你在火星上的最后一個項目,忘了?”

      這句話像把他從氣閘艙一下甩到了外太空,他開始缺氧。他怎么可能忘記那個項目?他只是不知道那個項目又開了工,而現(xiàn)在,他們正從它的上方經(jīng)過。

      不久,游艇輕微晃動,與火星基地成功對接,有人吆喝著招呼他們上岸。阿甲以為剛才那個不堪的話題會就此結(jié)束,但阿丙卻纏著他,“阿乙已經(jīng)答應我,要帶我去那里看看,我邀請你一起去,好嗎?”

      阿甲不動聲色,阿丙便用撒嬌的語氣問:“你就愿意看著我和他單獨出去?”

      “你倆不是在戀愛嗎?”阿甲冷笑,“我不方便干涉。”在進行深空探測時,他就聽說阿乙和阿丙好上了,而且兩人婚期在即。

      阿丙不悅,譏諷道:“著名的地質(zhì)學家——阿甲先生,三年前你對這個項目進行評估,把一切說得頭頭是道,現(xiàn)在到了這里,居然不敢去看一看自己的項目,難道是隱瞞了什么?”

      “你別胡說!”阿甲面露怒色。他停了停,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去就去,正好這次回來,我也要到各個項目去收集一些資料?!?/p>

      阿丙嘴角抹過一絲笑,她就知道這招對阿甲有用,和對付阿乙完全不同。對付阿乙,她只需拋一個媚眼,就能搞定大部分事情,就像促成了此次火星之行。

      一群人在火星基地住下。午休時,阿甲看見阿乙駛來一艘小巧的太空機動飛艇。按事先說好的那樣,他們?nèi)讼蚰瞧詈稚側(cè)ァ?/p>

      阿乙因升職心情大好,一路亢奮地高歌,阿丙在一旁助唱,只有阿甲不適時宜,眉頭緊蹙,一副一籌莫展的樣子。

      往事隨著飛艇的顛簸涌來。阿甲想起三年前的一天,阿乙找到他,給了他一個項目。這個項目是關(guān)于火星的礦物勘探,旨在證明尼利槽溝片區(qū)富藏稀有資源。他派了項目組去實地勘查,如期將地質(zhì)報告給了阿乙,后來通過新聞,得知阿乙還邀請了一些生物學家和環(huán)境學家,對勘探活動進行了環(huán)境評估,揚言不會對火星的環(huán)境造成危害。再后來,他去了深空探測組,飛往浩瀚的宇宙深處,依然是通過新聞,得知阿乙所在的火星分公司,把這個勘探項目炒得沸沸揚揚,但中間屢次因勘探無果,陷入僵局,最后不得不黯然收場。他認為那是最好的結(jié)局,沒料到如今這個項目又開了工。就在剛才,他從阿乙口中得知,他們分公司是在半年前投資了上千億,重啟了此處的項目。

      離深褐色越來越近了,阿甲看見一座座鉆塔高聳在尼利槽溝底部,心跳加快,不安地猜測阿丙帶他來這里的目的,但有一件事令他更加不安,那就是關(guān)于尼利槽溝的地質(zhì)報告。

      正想著,他忽然看見槽溝邊緣的一個礦區(qū),恰巧阿丙也注意到了,問阿乙:“那邊是在開采什么?”

      “鐵礦?!卑⒁医档惋w艇速度,得意地答,“南區(qū)的鐵礦是我們在這里實施的第一個項目。”

      阿甲心里一沉,目光鎖在礦區(qū),無法挪移。阿丙靠近他,捂嘴輕聲道:“南區(qū)鐵礦已開采多年,據(jù)說造成了槽溝地面沉降,現(xiàn)在大型鉆機又在這里下鉆,可能會有些危險?!?/p>

      “據(jù)說?危險?”阿甲不可思議地盯著她,“你怎么知道這些?”

      阿丙將食指放在他唇上,讓他安靜。他甩開她的手,“你對這里了如指掌,還專門找我來,到底想干什么?”

      阿丙回頭看了阿乙一眼,見沒有引起他注意,又才低聲道:“很多地方還是不清楚,所以找你來,想弄得更清楚。”她頓了頓,“想不想先去南區(qū)鐵礦看看?”

      “我……”阿甲剛想開口,阿丙就扭頭朝向阿乙,嗲聲嗲氣,“親愛的,我想先去鐵礦那邊參觀一下,行嗎?”

      阿乙立刻調(diào)轉(zhuǎn)飛艇方向,拋給阿丙一個飛吻,“當然沒問題,你想去哪兒都行?!?/p>

      阿甲思忖,心神不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尼利槽溝的鐵礦資源極為豐富,但因地質(zhì)構(gòu)造不同于地球,一旦深入開采就會對整個槽溝造成影響,如果還要在槽溝其他區(qū)域打鉆,必定會發(fā)生連鎖反應,帶來一系列危害。因此,他心里本來就吊著的石頭,懸得更高了。

      飛艇穩(wěn)穩(wěn)地停在礦區(qū),三人陸續(xù)走下,頭套上自動滑出密封面罩。礦長前來迎接,在阿乙面前畢恭畢敬。

      阿乙給阿甲介紹礦長,阿甲木然地點頭,和礦長客套地握手,跟著他們,在礦區(qū)轉(zhuǎn)了一圈。隨后,又與他們一同乘坐罐車進入礦洞深處。下到礦里,阿甲看到寬大的巷道異常吃驚,越往深處走,越感到脊背冰涼。

      在進入礦洞前,阿甲向礦長要了一個測量儀,一路測算著礦洞的方位,檢查著礦洞的安全情況,完全沒心思聽礦長介紹礦區(qū)取得的成果。

      一行人正走著,阿甲忽然停下腳步,將燈光照向頭頂?shù)墓氨凇?/p>

      “怎么了?”阿丙問。

      “你們有沒有聽見什么聲音?”阿甲仰頭觀察,“有點兒不對勁?!?/p>

      “能有什么聲音?”阿乙嗤笑,“別疑神疑鬼,礦洞安全著呢。”他帶著其他人繼續(xù)朝深處走,阿甲落在最后,走走停停,留心著周圍的變化。

      沉悶的轟轟聲再次從頭頂傳來,阿甲愈發(fā)確定自己沒有聽錯,但阿乙的漠然讓他無可奈何。然而,當他再次將燈光聚焦到拱壁時,一條細長的裂縫赫然出現(xiàn),阿甲不禁臉色驟變,喊道:“不好,快走!”

      阿乙也看見了裂縫,卻白了他一眼,“大驚小怪,一條裂縫而已,礦洞里多的是!”

      阿甲不理他,抓住礦長的胳膊,懇切道:“快發(fā)警報,讓這里的礦工趕緊出去!”

      礦長為難,瞟了瞟阿乙,阿乙把他和阿甲強行分開,垮了臉,“阿甲,我?guī)銇韰⒂^,是看在阿丙的面子上,你就別給我搗亂了。這里停產(chǎn)一分鐘帶來的損失,你賠償不起!”

      阿甲見勸說無用,只好自個兒乘坐罐車,先升上了地面,回到飛艇。這些年,他雖遠在銀河系外,卻一直關(guān)注著月球基地和火星基地的新聞,越來越多的事讓他感到擔憂,比如星球礦山大面積沉陷,尾礦處理不當造成大量太空垃圾,采集巖土提取燃料時發(fā)生嚴重輻射事故……而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參與的這個尼利槽溝項目。

      他本是個實誠的地質(zhì)學者,但為了能去深空探測組深造,急需一些大型項目作為業(yè)績,就做了一次違背良心的事情。關(guān)于尼利槽溝的地質(zhì)報告,他按照阿乙的要求偷偷做過改動,其實那里并沒有稀有的礦產(chǎn)資源。他僥幸地想,阿乙的公司找不到稀有礦產(chǎn)自然會放棄,對尼利槽溝并無太大危害,可后來才知,阿乙的公司并不是簡單地想尋找稀有礦產(chǎn),而是想借此名義,將整個尼利槽溝片區(qū)占為己有,開發(fā)新基地,就像幾百年前,地球上的國家爭先恐后地在南極洲建立考察站,以此來宣布自己的權(quán)利一樣。所以,他們從小項目開始,最早就在南區(qū)進行并非稀有礦產(chǎn)的鐵礦的采掘。

      就在他回憶往事的時候,阿乙他們也上來了。阿乙跟礦長告別,和阿丙一起回到飛艇,開著進入了尼利槽溝中心,停泊在最大的勘探鉆臺上。

      三人剛從飛艇出來,就看見鉆臺上的人一團慌亂,鉆機正發(fā)出一陣陣怪異的轟鳴。阿乙跑向機長,質(zhì)問怎么回事。

      機長臉色刷白,吐出三個字,“卡鉆了?!?/p>

      “什么?!”阿乙跳起來,對著機長破口大罵。他最怕的就是卡鉆,因為鉆頭打下去,被巖石卡死,鉆不動也退不出來,如果最終不能將鉆頭提起,整臺機器都可能報廢。

      阿乙的罵聲未落,鉆臺猛地顫動,忽而向右傾斜。一臺運輸機器人哐當?shù)沟?,骨碌碌滾下鉆臺,在溝底摔得四分五裂。

      阿甲和阿丙跑到鉆臺邊,探頭向下望。阿丙沒看出什么異樣,阿甲卻發(fā)現(xiàn),溝底地面出現(xiàn)了裂紋,暗紅的熔融物質(zhì)正無聲無息地溢出來。

      “有危險,快叫大家撤離!”阿甲向阿乙大呼。

      阿乙額頭冒著冷汗,卻佯裝鎮(zhèn)定,對機長說:“別管他,先提鉆!”鉆井每打一米花費巨大,加上前期的投入,耗資不菲,他哪兒敢說放棄就放棄?再說了,他好不容易升職,準備大展身手,容不得別人在這里指揮出風頭。

      機長聽從了阿乙的命令,繼續(xù)操縱機器,抓起閘把往下壓,臉漲得緋紅,頭盔罩也被蒙上了一層因用力而噴出的薄霧。

      機器依然發(fā)出刺耳的卡鉆聲,幾分鐘過去,鉆頭還是提不起來。機長無奈地看著阿乙,“正轉(zhuǎn)和反轉(zhuǎn)都轉(zhuǎn)不動,怎么辦?”

      阿乙急了,如果這千萬元一臺的新機器打了水漂,勢必會影響他的前程。于是他沖過去,一把推開機長,親自開動鉆機,一試再試。

      鉆臺又震動了一下,開始一點點緩慢傾斜。鉆桿和散落的零件像落雨般往下掉,人也快站不穩(wěn)了。阿乙終于意識到危險,無奈地沖機長喊:“快讓大家撤離!”

      “不!”機長帶著哭腔叫道,似乎還沒做好放棄鉆臺的心理準備。

      “趕緊撤離,沒時間了!”阿甲對著他高喊,突然又想起什么,掏出測量儀一看,倒吸一口涼氣。

      阿丙湊過來問:“怎么回事?”

      “從測量方位來看,這鉆臺下鉆的地方,就在南區(qū)礦洞附近!如果我猜得沒錯,礦洞已經(jīng)影響到了地層的巖漿室,讓地層受到擠壓而變形,所以礦洞拱壁上會出現(xiàn)裂縫,這里的鉆頭會被牢牢卡?。 ?/p>

      “那怎么辦?”

      “我必須馬上回南區(qū)鐵礦!”

      “我跟你一起去!”不等阿甲答應,阿丙就率先跳進了機動飛艇。

      鑒于情況緊急,阿甲不好再說什么,載著她風馳電掣地朝南區(qū)奔去。

      到達南區(qū)上空,阿甲發(fā)現(xiàn)一切都太晚了。礦洞周圍幾百米厚的隔板顯然沒撐住地層熔融物質(zhì)的壓力,已經(jīng)全線塌陷,黏稠的熔漿填充在巖層縫隙,在礦洞的殘跡上匯成一條暗紅漿流。

      飛艇盤旋了一圈,阿甲沒見著一個礦工的身影,懊惱得一拳打在操控臺上,如果剛才能發(fā)出警報,讓這里的礦工及時撤離,現(xiàn)在也不至于所有人都被吞噬在地底。他垂著腦袋,感到胸口被一股巨大的悲傷堵著,喘不上氣來。

      一只手搭在了他肩上,輕柔地捏了捏,他回過頭,看見容色清麗的一張臉,一雙杏仁眼流露著驚懼不安。他把手放在她手上,她陡然彎身,緊緊抱住了他。

      阿甲愣了愣,想起和阿丙談戀愛那會兒,曾也有過這種情景,輕輕一笑。但他馬上恢復了理智,推開她,振作精神,解除懸停的開關(guān),拉動手柄,讓飛艇重新加速。阿丙以為他們要從這里逃離,誰知飛艇卻又朝著鉆塔的方向開去。

      “你干什么?”阿丙叫道。

      “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嗎?”阿甲說,“你帶我到這里的目的,不就為了讓我做出解釋,以獲得更多的證據(jù)?”

      阿丙別過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p>

      “一路上我都在想你為什么帶我來,當你將我引向南區(qū)鐵礦時,我就明白了一切。”

      阿丙不再作聲,因為阿甲說對了,她的確是在搜集這個項目的漏洞,想以此來要挾阿乙。

      機動飛艇在槽溝半空劃過一條弧線,很快,鉆塔又重回到他們的視線。他們遠遠看見,塔臺下面的地縫裂口越來越大,漿水由慢慢溢出變成了噴涌而出,迅猛地匯成了滾滾漿濤。鉆塔傾斜得愈加厲害,上面的礦工紛紛朝飛船上逃竄,來不及逃的,都拼命地往鉆塔傾斜的反方向跑,人們驚恐萬狀的情景,像極了快要沉入海底的泰坦尼克號。

      但泰坦尼克號傾入的是海水,這里卻是要沉入熔漿。

      鉆塔在傾斜到四十五度角時,轟然折倒了,連同沉重的鉆臺,翻進滾燙的熔漿。剎那間,濃煙沖天,墜落的物體迅速被熔化,尸骨無存。溢出地表的巖漿,像剛出爐的鋼水,在幽暗的火星上,用熾熱的火光把尼利槽溝映得通紅。

      阿甲心驚肉跳,感覺死亡的氣息籠罩在頭頂。他用力提升舵把,準備離開這片已無可挽回的地帶,可阿丙將他的手摁住,往一旁指去。他看見,一架航運艇剛被噴出的漿石擊中,正搖搖欲墜,有人在艙口揮手求救。那人,正是阿乙。

      他和阿丙面面相覷,遲疑半秒,將飛艇掉了頭,向阿乙駛?cè)ァ?/p>

      老廚長講到這兒,戛然而止。我以為他只是停頓一下,等了半天,他卻一直不說話,像陷入了某種沉思。我著急地問:“那個阿乙,被救起來了嗎?他們?nèi)齻€,最后有沒有逃出去?”

      “阿甲和阿乙逃出去了?!彼穆曇舻统恋蒙硢。鞍⒈懒恕!?/p>

      “怎么會……”我還想再追問,忽然意識到,他的講述過于直觀詳細,不像是旁人在描繪一個故事,而像是一場……回憶。

      他微仰起頭,眼角好似有淚花,發(fā)覺我在看他,立即撇過臉,避開了我的目光。

      這時,舷窗外有什么東西晃過,他驚跳起來,來不及裝上機械腿,單腳就跳向窗口,趴在那里張望。

      “是什么?!”我掀開被子,也想下床去看,但腰部的劇痛迫使我放棄了。

      他回過頭,恢復了那張死灰的臉,也恢復了他的不耐煩,眄視我,“不關(guān)你的事!”

      “是救援隊?”我不依不饒。

      “別癡心妄想了,我們被彗星撞出了小行星帶,鬼知道我們在哪兒?!彼謫文_跳回來,撿起地上的腿,咔嚓咔嚓地重裝,“這種撞法,只會讓所有人以為我們都遇難了。”

      “那剛才的東西是什么?”

      我反復的問話惹怒了他。他裝好腿,試蹬了兩下,再走過來一腳踢在床腳上,蠻橫地吼道:“在這里,一切都得聽我的!我不想說話,你就別說!我不想回答,你就別問!你只管吃喝養(yǎng)病,等著死神來臨!”

      我也惱了,大吼道:“既然遲早要死,還養(yǎng)什么???!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你提前死了,我一個人多沒意思?!彼菩Ψ切?,“這么多年,沒人聽我說話,正好你來了,可以當我的聽眾?!?/p>

      這下我懂了,在太空最后的日子,他要以自己的方式狂歡,然后擁抱死亡。

      他再不說,就沒機會了。這些事,就只能爛在他的肚子里。

      可我不想認命!我在心里盤算,如果我能恢復體能,一定要拼死一搏,想方設法發(fā)出求救信號!如今的廚食艙,雖是隨殘損行星漂浮在宇宙的一葉孤舟,但萬一能遇上可以靠岸的星球,還是值得祈禱。

      在這之后,我便依順了老廚長,任由他照顧我,聽由他講故事,只盼自己能積蓄體力。不知為什么,他后來講了很多次礦難,但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的,始終是尼利槽溝礦難的故事。那是我聽過的最生動的版本,比此前任何版本都更完整,更令人信服,同時,它也刷新了我對礦難的認知。

      有一次,我又忍不住問他:“所有的礦難都是人為的嗎?”

      我沒指望他回答,他卻回答了:“幾乎是,但也分有意識的和無意識的。那些說什么不可抗拒因素的,都是扯淡!”

      “那我們這次礦難呢?”

      “你說呢?”

      “不知道?!?/p>

      他長嘆一聲,“太空捕獲小行星的技術(shù)已經(jīng)相當成熟,安全預警系統(tǒng)更是強大,哪怕一只蒼蠅從船外飛過,它都會采取相應的防御措施,更別說一顆彗星撞過來?!?/p>

      “假如是發(fā)現(xiàn)太晚,來不及躲避呢?”

      “不可能,彗星飛得再快,預警系統(tǒng)也會在十億公里之外就探測到,并估算出它的飛行速度和軌跡,想辦法提前避開。除非是系統(tǒng)故障,沒來得及檢修,或有人故意……”他打住了話頭。

      我有些恍惚,繼而難受,口中分泌出大量唾液,堵住了我的嘴。半晌,我才回過神,轉(zhuǎn)而問:“為什么你知道得這么清楚?”

      “因為我曾是捕獲船的船長?!彼砹死戆私敲保隽藗€立腰挺胸的姿勢,然后昂頭,雙目平視,真的就像那么回事了。

      “你居然……當過船長……”我又語塞,能當上船長的人絕非一般人物,“那你怎么會在廚食艙?”

      “我自愿的?!?/p>

      “為什么?”我放低聲音,問得小心翼翼,生怕又觸動了他暴戾的神經(jīng)。

      沒想到他平靜地回答了我,“因為修行?!?/p>

      這個回答真是玄而又玄。我瞪大了眼睛。

      他滔滔述說起來:“我當了兩年船長后,懷疑自己患上了心理疾病,就借此申請回到地球。先在醫(yī)院待了半年,受不了那里的氣味和怪人,溜了出來,找到一家寺廟,想出家修行,但在那里只待了六周,就因一次斗毆事件,燒毀了大半個廟子,被趕了出去。不僅僅是被趕出寺廟,還被趕出了地球,他們把我遣送到月球基地,進行了長達三年的凈化,最終在我通過各種測試后,又讓我回到火星,繼續(xù)給火星打工。那時,我已不懂怎么與人交流了,就選擇到廚食艙,干最低下的活兒,因為只有這里,才是真正的孤島。這里是智能化作業(yè),做飯、清潔,包括分配食物,都可以由機器操作完成,但那樣會讓我覺得自己很多余,畢竟管理廚食艙是很簡單的事,日常并不需要干什么,一切都是按部就班,所以我就給自己找活干。只有干活,才能讓我忘掉煩惱,遠離誘惑,六根清凈?!?/p>

      我本來想說那哪兒是低下的活兒,可想起他是個老資格的船長,脾氣古怪,的確比其他廚長氣勢更囂,年輕的船長們根本壓不住他,才使得他看起來有點兒權(quán)力。因而,我只問:“你為什么要修行?”

      他坐到艙內(nèi)唯一的凳子上,瞇縫著眼,頭靠著后面艙壁,漸入講故事的狀態(tài)。我喜歡他的這種狀態(tài),只有這時,他的身體才徹底放松下來,允許和藹的故事人從體內(nèi)冒出,替換掉他寢陋的軀殼。他應該是和善的,可不知為何,外表總表現(xiàn)得冰冷無常,好似時刻警惕防備著周圍一切。他在被兩種本性撕扯。

      “那個故事還沒結(jié)束,你還想聽嗎?”他果然避開了我的問題,開始講故事。他明白我知道是哪個故事沒結(jié)束,也知道我一直在期待那個故事的結(jié)局。

      阿乙被救上了機動飛艇,但并不感恩,他覺得任何人救他都理所當然,卻沒發(fā)覺那么多航運艇從他旁邊飛過,都不愿救他。在鉆塔垮塌時,他推開機長,一個人沖上臨近的航運艇,顧不得其他跳上來的同伴,就啟動逃離。沒站穩(wěn)的同伴被他甩下去,掉入沸騰的熔漿,他獨自一人就走了。一架航運艇,原本是可以救三十個人的。

      他沿著纜繩爬進機動飛艇,第一句話卻是,“原來你倆還活著?!?/p>

      阿丙恨了他一眼,鉆進后面的儲物間,重重關(guān)上了門。

      他自覺無趣,走到駕駛座旁,對阿甲說:“今天這事……”

      “拜你所賜!”阿甲打斷他的話,“三十萬年前,火星內(nèi)部的巖漿升至地表,沒有像地球火山噴發(fā)那樣破壞表面,而是匯集到地表下方的巖漿室。當鉆臺那邊發(fā)生卡鉆時,我就猜到是南區(qū)鐵礦施工引起的,礦井在地下幾百米處形成巨大壓力,造成巖漿室破裂,形成了這場巖漿爆發(fā)!”

      “但你的報告上寫……”

      “那個報告怎么回事,你比我更清楚!”阿甲氣得幾乎咆哮,“我寫的鉆探深度是指平均地表,尼利槽溝屬于低洼地帶,地表非常薄,經(jīng)不起你用那個深度去下鉆!我按你的要求刪除了‘平均’二字,你倒好,現(xiàn)在把過錯都推到我頭上來了!”

      阿乙意識到事故的嚴重性,癱倒在副駕駛座上,手哆嗦著掏出電子煙,連續(xù)吸了幾口,讓自己的心情平復片刻,才又開口道:“這里是我負責的第一個火星勘探項目。我記得開鉆那天,周圍基地的居民都來慶賀。他們非常歡迎我們,因為誰都知道稀有礦產(chǎn)資源意味著什么,如果能在這里挖掘出好東西,他們在火星上的待遇可就不一樣了,他們可以一輩子死守著這里,不用再為生計發(fā)愁,可能比在地球上還過得更好。所以,在火星這個全新的移民星球上,每個區(qū)域的居民都想在自己家門前挖寶貝,他們對打鉆的熱情比我們還高?!?/p>

      “你到底想說什么?”阿甲再次嫌惡地打斷他。

      “我想說的是,一開始的確是我策劃了一切,我想要邀功,想要升官,想要賺錢,可后來發(fā)生的,都不是我能控制的了。官方的謀劃,媒體的炒作,居民的期盼,讓分公司開始在尼利槽溝瘋狂打鉆,幾次勘探雖然沒收獲,卻讓他們的礦產(chǎn)資源夢變得一發(fā)不可收拾!”

      “火星的地質(zhì)結(jié)構(gòu)極為復雜,勘探難度很大,特別是尼利槽溝地帶,從理論上講,除了鐵礦,是沒有其他礦產(chǎn)資源的。”阿甲憤懣地說,“如果當初我不是背著良心,篡改了地質(zhì)報告,讓你們有理由在那里開鉆,也不至于發(fā)生今天的災難。”說完,他狠狠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阿乙見狀,想到什么,滅掉電子煙,壓低聲音,“對了,如果你對報告的事繼續(xù)保密,并幫我再出一份地質(zhì)報告,證明這里發(fā)生的礦難是不可抗拒的地質(zhì)因素引起的,那我所有的積蓄,都給你?!彼蜷_飛艇上的通信設備,做出準備撥號的樣子,“只要你點個頭,我就馬上打給我助手,讓他立刻轉(zhuǎn)賬。”

      “不可能!我再也不會干這樣的缺德事了!”

      阿乙沒想到阿甲拒絕得如此干脆,哭喪著臉,突地跪在他面前,“兄弟,求你了,我能爬上現(xiàn)在的位置,主要因為手里的幾個項目出了成績,如果這個項目被查出有問題,我的位置一定保不了,可能還會進監(jiān)牢……我這輩子就全完了!”

      話音剛落,后面?zhèn)鱽怼芭九尽惫恼坡?。不知何時,阿丙已從儲物間出來,一直躲在他們身后的暗處!

      她手里舉著一枚戒指,那是阿乙送給她的,不過她早調(diào)了包,制作了一枚外表與之相同、卻有錄音功能的戒指。此刻,她神情怡然地說:“阿乙,我終于等到你不打自招了,我現(xiàn)在可掌握了你的所有證據(jù),包括你挪用公款、濫用職權(quán)、行賄受賄以及虛報勘探項目等等?!?/p>

      阿乙一愣,“阿丙,你……”但很快,他反應過來,臉色一黑,“好??!我就知道你接近我不懷好意,你到底什么目的???”

      阿丙不緊不慢地說:“我的目的,就是要逼你自動辭職,但在辭職前,必須將全部勘探機器的購置合作權(quán)交給我的公司。如果你答應,我會給你一大筆補償。”

      阿乙和阿甲都愣了。阿乙愣住的是,沒想到阿丙提出這樣的要求;阿甲愣住的是,沒想到阿丙策劃這一切,竟是為了私利!

      “原來你收集證據(jù),不是為了懲罰惡人?!卑⒓淄葱牡卣f,“阿丙,你變了。”

      “我逼他辭職,就是為了懲罰他!阿甲,你為了自己的事業(yè),擅自修改地質(zhì)報告,不是也變了嗎?”阿丙面不改色,“從你自私地跑去參與深空探測項目,把我丟在月球開始,我就變了。一個女人,能自食其力地經(jīng)營公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需要有人支持。阿甲,你會補償我,會支持我吧?你再幫阿乙一次,先幫他保住他的位置,行嗎?只要他把購置合作權(quán)交給我,隨你怎么懲治他!”她揚了揚手中的戒指,“否則……否則我會把你們剛才的對話交上去,讓你們兩個都完蛋!”

      “阿丙,你千萬別這樣,我們兩敗俱傷對你也沒啥好處!”阿乙慢慢靠近她,尬笑著,故作一臉柔情,“再說了,我倆結(jié)了婚,別說購置合作權(quán),我所有的所有,都是你的?!?/p>

      “呸!誰想和你結(jié)婚!”她步步后退,柳眉冷對,“如果阿甲不幫你,我拿不到合作權(quán),大家真撕破臉,我大不了去找其他商家,少賺一點兒就是了!”

      阿甲呵呵笑起來,先是苦笑,隨即大笑,最后笑得眼淚流下來。飛艇隨著他顫抖的笑,也微微震顫著,像一?;覊m在宇宙琴弦上跳躍,振出了哀鳴。

      與此同時,阿乙猛然撲向了阿丙,爭搶她手里的錄音戒指。阿丙尖叫,拼命抵抗,兩人抱成一團,在顛簸的飛艇里滾打。

      “阿甲!阿甲!”阿丙喊道,聲音凄楚。眨眼間,她似乎又變回了那個柔弱的女人。

      阿甲杵在駕駛座上,驚愕地看著他們,那份殘存在他心里的愛情,已蕩然無存。

      美好的往事和眼前的畫面交織在一起,他多希望這是一場夢,夢醒后,他們?nèi)松硖幮@,在春天溫煦的陽光下,和一群同學圍坐在綠油油的草地,激烈爭辯,又或朗朗讀詩……但是,阿丙的呼救聲將他從愕然中喚醒,他驚覺發(fā)現(xiàn),飛艇正在下墜!

      他趕緊把住方向盤,用盡全力向上推,飛艇逐漸平緩,重新向上飛行,可就在這時,前方出現(xiàn)一個巖峰,眼見飛艇直沖過去,在避開它之前已來不及減速,只能上行或側(cè)行繞開,他只好再次使勁,將方向盤繼續(xù)向上推,額頭和脖頸青筋暴跳,直到再也推不動。

      飛艇上升的速度受火星風暴影響,不如想象的樂觀,在即將撞向峰尖的一剎那,阿甲機敏地向右甩了一下方向盤,飛艇側(cè)著從峰尖旁擦過。就那么0.001秒的時間,他們與死神擦身而過了!

      阿甲一身虛汗,每根神經(jīng)都像繃緊了的彈簧,差點兒繃裂,直到飛艇躲過巖峰,他的彈簧才松弛下來。他喘著粗氣,癱軟在駕駛座,手腳發(fā)抖,心有余悸。

      “阿甲!救我!”一聲凄厲的尖叫再次讓他繃緊了全身。他轉(zhuǎn)過頭,看見阿丙竟懸吊在艙門外,阿乙已不見蹤影。原來,兩人在爭斗時觸碰了艙門開關(guān),將艙門打開了,而飛艇一個急速側(cè)身,正好將他倆從艙門甩了出去。情急之下,阿丙抓到了固定在門邊的纜繩鉤子,可她穿著防護服,鉤子勾住了手套,她的手卻無法握住它。

      阿甲猶豫,很快又意識到他們在飛艇內(nèi)沒戴頭盔,只戴著薄薄的一層隔離頭套,這樣暴露在火星大氣中,如果不關(guān)閉艙門,都會有危險,這才疾步上前,伸手去救她。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艙門外的氣流越來越大,毫不留情地將她卷了出去,他抓到的,只有那只手套。

      “不——”他失聲大喊,眼睜睜看著她被吸進氣流的漩渦,墜入紅色的深淵。

      他一只手捏著手套,一只手攥緊拳頭,捶打自己。若不是猶豫那半秒,他本來可以挽救她的!往日的情感涌上心頭,他趴在艙門邊撕心裂肺地號哭。

      “嗨,兄弟!兄弟!”他被一個微弱的聲音驚住,暫時停止了悲痛。

      “兄弟,我在下面,先救救我!”他探出腦袋,順著聲音的方向,看見在飛艇的正下方,阿乙緊抓著剛才沒來得及收回的纜繩,像一只嬌小的飛行動物被烈風蹂躪著。

      “兄弟,我錯了,我收回剛才那些話,就由我一個人承擔這次礦難的后果吧,求你先救救我!”阿乙乞求的聲音從面罩耳機里傳來,在呼嘯的風聲中聽起來凌亂而古怪。他非常明白,即使自己不掉下去,僅僅靠單薄的頭套和隨身氧氣,也在外面存活不了多久。

      這次,阿甲沒有絲毫猶豫,啟動了按鍵。纜繩自動收攏,在飛艇內(nèi)的空氣與外界大氣的比例快達到臨界值時,及時將阿乙載了上來。

      艙門完好地關(guān)閉。

      阿乙橫躺門邊,大汗淋漓,驚魂未定。阿甲一拳打在他臉上,“我們都應該為自己的過錯買單,但阿丙,不應該……”

      又是一拳。

      再一拳。

      阿乙任由他打罵,鼻腔和嘴角流血不止,卻渾然不知,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經(jīng)過剛才那命懸一線的生死經(jīng)歷,他仿佛到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在陰曹地府被灌下一碗湯,像是孟婆湯,又像不是……

      老廚長的音調(diào)漸低,低到最后我完全聽不見。我不得不提醒他大聲一點兒。

      “講完了。”他提高嗓門說,“尼利槽溝事件是建設火星基地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大一次礦難,那次事故死亡了八百多人,當時被列為絕密慘案,塵封了二十多年后才被解封,但幾經(jīng)傳播,真實內(nèi)容已完全走了樣?!?/p>

      “是的,我聽說的死亡人數(shù)是兩百多人,傳言那就是一場因不可抗拒因素造成的災難!”我嘆道,本以為聽聞的都是夸大后的事實,誰知真相比傳言更令人驚心,“這樣看來,阿甲還是保住了阿乙。”

      “不全是這樣。”老廚長干咳兩聲,“他也是為了保住自己,雖然存有利己的私心,但后來他做了一件好事,讓太空礦產(chǎn)資源開采的規(guī)劃提前了三十年?!?/p>

      “你指的是,我們現(xiàn)在的小行星帶開采?”

      “沒錯。當時小行星帶的開采并沒提上聯(lián)合政府的議程,只是一些商家偶爾會去捕捉幾顆地球與火星之間的小行星,而在尼利槽溝礦難之后,阿甲找了所有火星地質(zhì)學家,聯(lián)名給聯(lián)合政府寫了一封建議書,建議停止對火星礦產(chǎn)資源大規(guī)模開采,只允許小規(guī)模的淺層開采,因為火星上的礦產(chǎn)資源并非宣傳的那么豐富,若要長期作為人類的中轉(zhuǎn)基地,必須采取可持續(xù)發(fā)展路線,比如轉(zhuǎn)向開發(fā)火星與木星之間小行星帶的礦產(chǎn)資源,加大對火星地表綠化的改造等等。阿甲在建議書中提醒聯(lián)合政府,不要讓火星成為第二個地球?!?/p>

      “他的建議奏效了?”

      “很快就奏效了,畢竟尼利槽溝礦難引起了全人類范圍內(nèi)的關(guān)注,甚至引發(fā)了一些礦區(qū)的騷動和罷工,所以他們不得不提前啟動了小行星帶開采計劃,召集科學家研制捕獲小行星的先進設備,又掀起了一場技術(shù)革新和紅色熱潮,鼓勵更多青年到火星和小行星帶上搞建設,直到今天,這股熱潮依然不減……”

      說到這兒,他好像察覺到自己說得太多,轉(zhuǎn)身背對我,語氣忽而冷淡下來,“好了,你該休息了!”

      “我再問最后一個問題?!蔽蚁胱プ∷v故事的那點兒余溫,“你就是那個阿甲,對吧?”

      他回頭瞪了我一眼,此后連續(xù)四十個小時,沒再說話。

      我悻悻然躺在床上。在這四十個小時里,我不敢吱聲,只能看著他搗鼓一些元件。他把那些元件拆了重裝,裝了又拆開,反反復復。我以為他平日里就是這樣來消磨時間的,直到發(fā)現(xiàn)他時不時朝舷窗外望,之后又繼續(xù)低頭搗鼓,像在算計著什么,才覺得他的行為有些怪異。

      于是,我假裝睡著,等他放心地入睡后,偷偷爬了起來。在他悉心照料下,我腰部的傷比預料的好得快,但我依然在床上一動不動,為的就是以防萬一,如今看來,這招派上用場了。我赤著腳,放低身子,以蝸速挪移到舷窗。終于,我看清了那里有什么。

      應該說,我是失望和郁悶的,因為那里沒什么異常。窗外依舊是一片漆黑,在無線延展的黑幕上,赫然可見的是小行星和捕獲船,它們在我的斜下方。小行星明顯殘缺了一塊,捕獲它的網(wǎng)繩斷裂,四散在它周圍,像有人摸了靜電球豎起的亂發(fā)。礦難發(fā)生時,我和礦友就正在部署這些網(wǎng)繩,將捕獲船的“大爪”更嚴密地扣在小行星上,這是我們的主要工作之一,也是捕捉小行星最難的部分,因為關(guān)于它的三個步驟,第一和第三步都可以由人工智能完成,唯獨第二步,需要我們親自上場。

      第一個步驟是探測評估有資源價值的小行星,準確定位它的運行軌道,計算出它的質(zhì)量和運行速度等;第二個步驟是捕獲船“逮”住小行星,以足夠動力減緩它的運動速度,再由礦工們將它嚴實地捆綁起來,拖回火星;第三個步驟是穿過火星稀薄的大氣層,選擇適合捕獲船的著陸時間和方式,在既定的著陸點登陸,最后由礦工卸貨。

      戶外作業(yè)時,我因提前返回躲過一劫,但我的礦友們都溘然長逝,他們大多數(shù)當場就被拋向了宇宙深處,個別安全繩沒有斷裂的,此刻就飄浮在網(wǎng)繩之間,仿佛陰陽界行走的游魂。更慘烈的是,只剩一半船身的捕獲船,破裂得面目全非,一些碎片還在脫落,向伶俜的遠方飛去;殘剩的船頭松松垮垮地掛在小行星的頂部,像斷線的風箏纏在了電線桿,隨時都有再被風吹走的危險??吹竭@一幕,我確信了老廚長不是危言聳聽,也因而陷入了更深的絕望。

      “看夠了吧!”一聲炸雷在我耳邊響起,我驚乍地縮起脖子,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老廚長怒目圓睜,模樣猙獰,向我伸出一只手。我以為他要來掐我脖子,忙用雙手擋住。

      可他只是將手緩緩放在了我肩上,逐步變回正常的面目,“看見了吧,這就是我們現(xiàn)在的處境!我們被小行星拖著,如果是在向地球方向飛行還好,如果是在向太陽系外飛行,你覺得我們還能這樣漂泊多久?”

      我茫然搖頭。

      “我給你們船送食那天,是D區(qū)當天最后一趟,所以艙里只備了你們四十二個人的晚餐,我們兩人正常吃飯,只能維持七天,如果節(jié)約一點兒,每天只吃一頓,也維持不到一個月,就算我們能堅持一個月,廚食艙也堅持不了,這里的氧氣只夠用半個月?!?/p>

      他說得輕描淡寫,卻讓我感覺有一股重力,把自己不停地往下壓,壓得我快要窒息。在瀕臨死亡的邊緣,我恍然說:“我學過維修方面的知識,或許能把廚食艙的信號臺修好?!?/p>

      他哼笑兩聲,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往艙尾走去,“你還是把你的知識用在維修模型上吧,如果能修好,我早就修好了。別忘了,我當過船長?!?/p>

      他按下艙尾的一個開關(guān),那里打開一扇門,里面有個小隔間,儲藏著一套什么設備。我拖著軟噠噠的腰,慢慢走過去,逐漸看清,那竟是逃生艙!

      “每艘廚食艙都備有一個逃生艙,不過是單人座的,沒法擠下兩個人。”他把搗鼓的元件和一些食物塞進逃生艙的后座下方,“我只帶兩天的量,其他食物全留給你?!?/p>

      我慌忙問:“你要去哪兒?”

      他將食指朝下,指了指,“去船頭?!?/p>

      我難以理解這個回答,捕獲船的船頭看起來并不比廚食艙更安全,他去那里有什么用?

      我木訥地靠在艙壁上,他則繼續(xù)收拾他的行李,以講故事的平緩語調(diào)說:“根據(jù)這幾十個小時的觀察,我算出了廚食艙漂至船頭的最近距離,就是現(xiàn)在!所以,現(xiàn)在我要走了。這個逃生艙長期沒用,材料有些老化,燃料也只夠去個單程,沒法再返回來?!?/p>

      我更聽不懂了,他為什么還想要回來?

      “捕獲船相當于廚食艙的母艦,如果能維修,顯然維修船上的信號臺更靠譜,你說對吧!”

      我無法反駁,捕獲船信號臺的功率無疑更強大,如果能重新發(fā)射信號,它能傳到的地方也一定更遠、更廣、更清晰、更持久。我問他:“你是什么時候想到這個辦法的?”

      “看到船頭從窗外晃過的時候?!彼砗锰由?,開始穿防護服,“所以我用廚食艙里現(xiàn)存的東西,組裝成可以修復信號臺的元件。如果我們想獲救,只有這一線希望。”

      “但是你……”我內(nèi)心莫名滋生出某種感動,一些情愫開始翻騰。

      “別廢話了!”他喝住我,“你身上有傷,這也不懂,那也不懂,總不能讓你出去吧。在這里,一切都得聽我的!”

      我靠近他,第一次有了想擁抱他的沖動??伤廊换⒅粡埬?,迫使我不敢親近。

      “等我到了船頭,會給你一個是否成功的信號?!彼@進逃生艙,系上安全帶,把手按在自己的假肢上說,“如果我修好了信號臺,成功發(fā)出求救信號,就把這只腿拋出來——你得注意朝這邊看,這樣的話,你無論如何,也要堅持到救援隊來。如果我沒有修好,就不拋腿了,我倆就在原地等死,就讓我死時,保留一個完整的軀體吧!”

      我的眼睛和鼻腔有液體翻涌,好不容易從喉嚨擠出一句話,“你可以多帶點兒食物?!?/p>

      “不,遇到太空礦難時,平分食物絕對是下下策;把食物留給最有希望的那個人,才是上上策?!彼f得擲地有聲,變成了日常和講故事外的第三種狀態(tài),嘴巴依舊歪斜在丑陋的臉上,但看上去多了幾分剛毅和悲壯,像站在廢墟上的最后一名戰(zhàn)士,“我經(jīng)歷了那么多次礦難,能活到現(xiàn)在是個奇跡。若要我說逃難的經(jīng)驗,那就是一定要有頑強尋找生機的行動,以及于絕境中尋找生存的希望!”

      說完,他又習慣性地理了理八角帽,微收下頜,目光灼灼地看向前方,按下了逃生艙的閉合門,將逃生艙還原成流線型的子彈形狀。

      隨著一聲長長的悶響,他啟動逃生艙,被廚食艙從尾部慢慢推出去。

      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沒容我思量,更沒容我向他道別。我怔怔地站著,被動地接受他對我的拯救。

      “孩子,如果你能活下來?!崩蠌N長的聲音在我頭頂回響。他接通了廚食艙和逃生艙的通信信號,但信號極不穩(wěn)定,斷斷續(xù)續(xù),“如果你能活下來,還愿意繼續(xù)與礦打交道,一定會出人頭地!如果真有那一天,記得告訴他們,急功近利的生產(chǎn)指標下面,是危如累卵的礦工生命!”

      廚食艙把逃生艙彈了出去,他的聲音若隱若現(xiàn),就快只留下這個故事的余音。

      “對了,忘了告訴你……”在他聲音完全消失前,他說完最后一句話,“在尼利槽溝礦難中,我其實是那個阿乙,我的腿就是那次被撞斷的,而阿甲,是你的父親……”

      我驚顫,父親是植物學家,可從未說起他曾是地質(zhì)學家!而后,我劇烈起伏的胸口牽痛了腰部,致使我雙腿發(fā)軟,撲通跪倒在地,眼淚順勢就沖出了眼眶,一顆顆滴在逃生艙剛才還在的地方。那一刻,我明白了所有事情。

      我爬到艙尾口,趴在那里,看著逃生艙沿著拋錨到小行星上的纜繩下降,就像看著潛水艇潛入了深淵般的黑色海底。逃生艙的外殼在黑幕中錚亮,將廚食艙反襯其上。被光影扭曲的廚食艙,如不規(guī)則的彎鉤,呈囊狀物,它像極了宇宙的胃,正寂默地消化著人類吐出的孤獨與悲歡。

      【責任編輯:拉 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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