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奧克福德·迪亞洛正在體育場里追逐著他最愛的籃球。他或是旋轉,或是跨越,迅捷得像一道道幻影。迪亞洛渾身肌肉結實,差不多七英尺①高,將籃球掌握在手里的動作行云流水。如果你真的見過他打球,你絕對會賭咒發(fā)誓地說,他那雙令人驚嘆的雙手里一定移植了某種壁虎的基因。
“他十一月十七日才滿十八歲,是嗎?”我問,在自己的視網膜上用谷歌反復確認,仍然難以置信。我已經聽膩了人們常說的什么“小揚尼斯·阿德托昆博②”或者“小索恩·梅克③”,但是這些稱號對于奧克福德·迪亞洛來說確實名副其實,令人恐懼地名副其實。
老迪亞洛點點頭。奧克福德的老爸是一個不善言談的人,從酒店乘坐無人駕駛出租車到體育館的路上,我已經認識到了這一點。他有著電影明星一樣的高顴骨,眼神冷漠而又犀利;頭發(fā)剪得很短,隱隱染上了花白。他比他的兒子要矮一些,就像那句諺語(我不確定是哪里的諺語),“帝國大廈矮于臺北101大樓④”。其實他們父子倆都很他媽的高,只是老迪亞洛看起來更壯實一些,特別是穿著這身橘色的漁夫外套時。我猜他剛從塞內加爾來到這里還不太適應,這座體育館里有自動溫控系統(tǒng),不過設置的溫度對他來說太低了。
在球場上,奧克福德正在練習投球。他帶球向前跑,控球的節(jié)奏把握得非常好;接著躍起灌籃,升至最高處時,手腕干脆利落地將球猛擊而出;球在裝著LED燈的籃筐上繞了幾圈,最終掉了進去,尼龍材質的籃網搖晃著,沙沙作響。他一連投進了一打,等到他終于失誤時,我才從看呆了的狀態(tài)里驚醒過來,就像觀賞一場精彩絕倫的演出不知怎么出了差錯——他投球的技術就是能好到這樣的程度。
“發(fā)揮很穩(wěn)定?!蔽艺f,因為我覺得如果對著人家老爸說,看他的兒子投籃就像是觀看一首精煉流暢的詩篇,他可能不是很懂我要說什么。
“他很努力?!崩系蟻喡妩c頭說,“每天都會做大量的投球練習。”他的視網膜突然閃出一抹冰藍色的光?!安缓靡馑迹S克托。”他從看臺旁邊摸出一個塑料盒,朝著儲物柜走去。一般情況下,我并不覺得他這樣離開、留下我一個人孤獨地冥想有什么問題,但是自從我在西雅圖的航站樓接到他們父子倆之后,他總是像一個時鐘一樣,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搞這一出,我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應該是因為他肺部患上的一種病。這種病并不會遺傳,所以我沒有費心去記住這個病的名字。
我已經折服了,半個小時以前就對奧克福德佩服得無以復加了,但是他還沒有停下練習的意思。他高高拋起籃球,來了個空中接球,借助優(yōu)秀的彈跳力躍至高處,將球舉起灌籃,就好像重力并不存在。他將球放在背后,左右手輪流交替,動作流暢地將它們拍出又接住。
“真牛,”我吸口氣,自言自語,“我們必須讓這孩子接受神經網絡改造?!?/p>
我的意思是,看別人打籃球是一回事,通過神經網絡感受別人打籃球又是一回事——讓你以第一人稱的視角,通過自己肌肉的每一次繃緊和抽動,感受那種難以言喻的空中接球、行云流水一般的運球,看著籃筐的邊緣向你的眼睛漂浮過來。二者沒有任何可比性。
又訓練了幾次之后,奧克福德看到我朝他揮手,便拍著球走了過來;球在他的大長腿邊來回繞著圈。奧克福德的面部特征繼承了他的老爸,但是眼神不如老迪亞洛犀利,而當被汗水打濕的抗氧面具從他的臉上拿開之后,我看到他露出一個大大的柴郡①式的笑容。老迪亞洛是絕不可能露出這樣的笑容的。
“奧克福德,我的小伙計,”我說,“你覺得這雙鞋怎么樣?”
他的腳趾在新出廠的耐克鞋里動了動,防水帆布鞋面隨之拱起。這雙新型鞋是塑性泡沫材質的,當你從高處用力跳下時,它能迅速感應到,并護住你的腳踝,防止扭傷。但是這種鞋的外形看起來像是一個石灰綠加橘色斜紋的炸彈。我有一次對我的女朋友溫蒂說,等她過生日我想送她一雙這樣的鞋子當禮物,她告訴我她寧愿得皰疹。
“我很喜歡?!眾W克福德恭敬地說。但是我能察覺到他的語氣并不十分高興,他的眼睛在說這雙鞋像是一個屎一樣的炸彈。
“最好在你的儲物柜里空出一些位置,”我說,“因為我們會給你放一些裝備在里面。所有適合你的運動裝備。任何你想要的東西?!?/p>
“你們想簽下我?!眾W克福德咧嘴笑道。
“奧克福德,我想要你按照我們的安排吃東西、呼吸、用上各種耐克運動裝備,”我站直腰背,對他說,“我敢肯定,你會變成一個明星——噢,不,星星的亮度還不足以形容你。你會變成一個不得了的太陽,不出一兩年,我們的籃球聯(lián)隊就會讓你發(fā)光發(fā)熱。”
奧克福德一面沉思,一面拍著球,高度保持在他的脛骨之下?!疤栆彩切切堑囊环N?!?/p>
“看來除了打得一手好籃球之外,你還很聰明。”我說,“粉絲們肯定會愛死你的?!蔽议_始從我的視網膜上調出合同,將一些銀行發(fā)過來的信息也放進去。我在公司里并沒有獲得太多信任,有時無法使用的權限太多,做合同的某些細則對我來說有點兒麻煩。“我們想讓你接受神經網絡改造,成為頂尖的籃球選手,不過要完成這一點,還需要花費一番工夫。理論上來說,十八歲以下的人不能接受神經網絡改造;但另一方面,理論還告訴我們,神經網絡改造也有檢測人體健康狀況的功能,所以只要有了監(jiān)護人的同意,我們可以稍微將年齡提前一些。我會發(fā)一個表格給你爸,上面列出了一些診所——”
話沒說完我突然停了下來,因為我發(fā)現(xiàn)笑容從奧克福德的臉上消失了,仿佛從它原本的位置墜落,掉進了某個看不見的深淵里。
“不。”他說著,搖搖頭。
“不什么?”
他的眼神變得冷漠而又犀利,“不接受神經網絡改造。”
你說他不接受神經網絡改造是什么意思?我的老板對著我劈頭蓋臉地詢問,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感官的電信號——是從他的神經系統(tǒng)傳過來的憤怒和疑惑——讓我的牙齒都突然痛了起來。
“我的意思是,他不愿意改造,”我一邊說著,一邊在水龍頭下洗手,“他說他不想,目前是這樣。”
此時我正在洗手間。要找機會給我老板打電話,這是最好的借口了。鏡子上滾動播放著一個皮膚保養(yǎng)品的廣告,將鏡子里我的臉分成不同的區(qū)域,對比展現(xiàn)出如果使用該產品之后會是什么樣子。水是熱的。
他們知道這是什么東西嗎?你好好解釋過嗎?
“他們知道什么是神經網絡改造,”我有些憤慨地說,“他們來自塞內加爾,不是來自月球。”我往自己的臉上拍了些水,因為電影里的人想舒緩心情時都這么做,然后把自己的頭發(fā)弄亂又撫平。鏡子上出現(xiàn)一條由復古香料制作的“子彈上膛”牌發(fā)膠的廣告。“但是,是的,我確實解釋過。”
等到奧克福德的老爸回到看臺上,我給他們倆看了完整的維基百科。眾所周知,埋藏在皮下的節(jié)點是被設計用于捕捉和傳輸生物反饋的,能監(jiān)測傷口、勞損,以及各種肌肉運動,另外還能將生理上的感受以第一人稱的視角傳播給觀眾們。如果他們同意接受神經網絡改造,只需要在合同下面勾一下就好了。
其實通常情況下,我向別人推銷東西不是這樣的。我的客戶大都是一些孩子,尤其是那些大都市里的孩子。他們存了足夠多的錢,可以買一些經典的神經網絡廣播,沉浸式體驗馬克爾在2033年總決賽為西雅圖球隊獲得冠軍的感覺,或是當年仍然在“鳳凰幻影隊”服役的德雷·卡爾德諾①在對方三名球員的嚴防死守下扣籃的感覺。大多數(shù)孩子都夢想著能像他們一樣,名字出現(xiàn)在富豪榜上,隨便一個簽名的鞋子都能讓粉絲們搶破頭。
迪亞洛父子聽得十分專注,十分有禮貌,但當我說完之后,奧克福德只是搖搖頭。他爸將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說他尊重孩子的決定。無奈之下,我只能拿出之前想過的應急措施,請他們同意和我一起吃晚飯,然后溜到洗手間聯(lián)系我的老板。
上帝保佑,這項技術發(fā)展到現(xiàn)在,已經是零風險了。人們可以通過一場自動外科手術進行神經網絡改造。想辦法讓他們改變主意。一個翻著白眼的感官電信號傳來,接著又是一個期許的。所有的電信號里都帶著一絲鼓勵,我能想象到此時的老板正紅光滿面。
“如果不對他進行神經網絡改造,只簽下他怎么樣?”我說,“我們不能輕易放走他,你看到了他的練習過程。我們可以簽下沒有改造的他,培養(yǎng)他,過些年再在合同里加上關于神經網絡改造的條款,就當以后的修正條例。”
不管是誰想變成頂尖的籃球選手,他都必須改造。改造之后才有機會打開知名度。如果沒有改造,我們要拿什么該死的經費來培養(yǎng)他,將他推向市場?線路對面?zhèn)鱽硪粋€懷疑的電信號,老板一根眉毛揚起很高,我想你自己一個人也能搞定這一單,維克。想想你需要些什么,想出一個推銷的辦法。做得到嗎?
“好的,”我立馬回復道,“我是說,您說的沒錯,我會努力的?!蔽覐募埥砗欣锍冻鲆粡埣埫?,擦完濕乎乎的雙手后,它就變成了一團巨大的垃圾。在同有能力炒我魷魚的人進行線上聊天時,我從來不會選擇“生物反饋”這個選項,如果我選了,那么在他那一端就會接收到一個相當認真的豎中指的信號。
弄清楚是他還是他爸的問題。然后用沒問題的那一個對付有問題的那一個。這不是做腦部手術。大概是覺得自己說了這么一個雙關語,一個得意的感官電信號傳了過來,接著他掐斷了通信。
我將那團該死的紙毛巾放進了碎紙機,一邊看著它變成一片片碎屑,一邊考慮著要怎么完成這個大單子。不管怎么說,我確實很想完成。這樣的話,我就會比我的老朋友們都賺得多,而溫蒂也會高興至少一個星期,或許我會趁此機會鼓起勇氣,請求她和我同居。
但前提是,我得讓迪亞洛父子簽署神經網絡改造的合同。要怎么改變他們的主意,我一點兒頭緒都沒有。我將那些紙毛巾的碎屑投進回收箱的時候,瞟到最上面一層有一張紙巾,沾著顯眼的血跡。我記起了奧克福德他老爸那個塑料盒,想到了辦法。我將碎紙屑掃進了回收箱,走回體育館。期間我短暫地停頓了一下,訂購了一瓶新的發(fā)膠。
我?guī)麄儊淼揭粋€由A.I.運行的酒吧——新開的,大部分的墻體結構是磚和玻璃——因為現(xiàn)在帶他們到太空針塔①也太晚了。一個小小的全息影像招待出現(xiàn)在入口,對著我的視網膜閃過一道光,查詢到我的賬戶上有可用余額之后,才帶著我們朝著私密區(qū)的餐廳走去。我們經過一個巨大的透明柱子,里面全是冷藏的酒,而奧克福德的老爸直接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值得注意的是,奧克福德一直盯著酒吧遠端那些亮黑色的沉浸式體驗艙。我悄悄在視網膜上給那些體驗艙發(fā)了個信號,當我們坐在座位上的時候,它們都開始滾動播放神經網絡的廣告。
“這個餐廳是全無人運營的。”我指著那個正提著籃子分發(fā)面包的機器侍者說,它的胳膊正發(fā)出一陣咔噠咔噠的聲音?!斑€不錯吧?”
奧克福德的老爸點點頭,看起來有些被逗樂了。
“達喀爾②也有A.I.運作的咖啡店?!被瑒又烂嫔系闹悄茳c菜單,奧克福德對我說,“去年開始營業(yè)的?!?/p>
他已經點了一份扇貝,所以我覺得現(xiàn)在要帶他去逛一下體驗艙已經太遲了。我點了一份牡蠣,還讓廚房給我們上幾瓶酒精度最高的紅酒。很快這種叫作“華盛頓將軍”的酒就被送了過來。我在維基百科里調出一些關于酒的年份之類的問題,好讓奧克福德的老爸以為我是一個對紅酒和白酒都沒什么鑒賞力的門外漢。
“敬兩位一杯?!蔽艺f。此時我和老迪亞洛的酒杯都裝滿酒,而奧克福德的杯子里裝的是可樂。
“干杯?!眾W克福德笑著說。
迪亞洛父子跟我聊了一些乘坐飛機時的事,他們還告訴我,以前對西雅圖有一些刻板印象,以為這里總是下雨,但是到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更多時候其實是陰天。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和他們聊著,因為我一直關注著奧克福德,發(fā)現(xiàn)他時不時瞟向沉浸式體驗艙。等我第三次逮到他看向那里時,我沖他點了點頭。
“你想去就去吧,伙計?!蔽艺f,“這里的沉浸式體驗艙和我們公司是有合作的。等你點的菜上來了我們會叫你的。”奧克福德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不用我說更多就大步走了過去,留下我和老迪亞洛兩人。我靠近他一些,舉起杯子和他碰杯?!暗蟻喡逑壬?,聽說你最開始是在為非洲聯(lián)盟打籃球,對嗎?”
他喝了一口酒,隔著杯子點了點頭?!笆堑?,”他說,“然后又為希臘打球?!?/p>
“你那時候一定是一員猛將,”我說,“能讓特里卡拉①隊進入歐洲決賽?!?/p>
奧克福德的老爸聳聳肩,但看起來這番話令他十分受用。
“我看了你以前的一些精彩賽場回顧,”我謙虛地說,舉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當然這是出于工作原因,為了調查你們家族的血統(tǒng),看看奧克福德的天賦是不是遺傳?!?/p>
“他的天賦并非來自我——比起我,他更像他的媽媽。”老迪亞洛說,“我也不知道來自哪兒,可能是從上帝那里得到的吧?!?/p>
接著他開始愉快地講述起了在希臘打球的事。在患上支氣管擴張癥之前,他在西班牙籃球甲級聯(lián)賽差點兒被科爾多瓦②的球隊選上。而在患病后,他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奔跑。我悄悄往廚房發(fā)了一個信息,讓它們慢點兒上菜。
老迪亞洛那一瓶酒快要見底了,他軟綿綿地倚在座位上,眼神有些混沌。我覺得是時候問問題了?!盀槭裁茨愕膬鹤硬幌虢邮苌窠浘W絡改造?”我說。
老迪亞洛的眼神飄向兒子所在的沉浸式體驗艙?!八夤M行過神經網絡改造,”他說,“我老婆的父親。他曾在軍隊服役?!?/p>
我有些震驚。我的意思是,你懂的,從理論上講,神經網絡改造的技術是從軍用轉到民用的,就像維克羅③,但是我從來沒想過這種技術居然會運用在那么早之前的非洲。
“他們用這種技術來追蹤部隊的動向,”老迪亞洛繼續(xù)說,“還監(jiān)視士兵的健康狀況,以及他們的焦慮程度?!?/p>
“我們公司也能做這些,”我說,“監(jiān)測運動員們的身體健康狀況是排在第一位的功能?!?/p>
“他們不只做這些,”老迪亞洛將最后一口酒喝干,放下空的杯子,望著第二瓶酒?!八麄兡苓h程遙控士兵們的神經系統(tǒng)。你知道傀儡師嗎?”
我搖搖頭。
老迪亞洛伸出細長的手指打開一瓶新酒,看起來滿面憂愁?!斑@意味著士兵不能離開隊伍太遠,不能逃跑,”他說,“只是因為在行軍過程中,囚犯們占用了太多的空間,士兵就不能違抗命令,必須處決那六個囚犯。另外一個身處遠方的人會控制他的手指,強行扣下扳機?!彼冉o自己倒?jié)M,接著給我也倒?jié)M,另一只空著的手在空中比比劃劃?!笆勘绻徊妒艿綄徲崳h處就會有人讓他的嘴巴緊緊閉上,如果審訊的過程太痛苦,他們會直接切除他的腦干?!?/p>
他用兩根手指做出切斷某種器官的動作,讓我瞬間感到有些惡心,當然不是因為酒。
“天哪,”我說,“聽起來可真病態(tài)?!?/p>
“這并不是我們發(fā)明的技術?!崩系蟻喡逭f。
“但是我們公司不一樣,”我說,“我們不會控制任何人,也不會控制任何東西。如果你能幫助你的兒子理解——”
“任何東西?!崩系蟻喡逯貜偷?,在鼻子里嗤了一聲,“當你知道有數(shù)百萬人能通過你的眼睛來觀察事物,你認為對你沒有任何影響?”
“如果你說的是賽場外的粉絲,那些人是不一樣的?!蔽艺f,雖然我并不是很明白他要表達什么?!澳切┓劢z喜愛他們,這當然了。但是他們和偶像之間并不存在雇傭關系?!?/p>
他的視網膜突然閃了一下冰藍色的光。這對我來說是件好事,因為我沒想出一個更好的理由來說服他。他帶上自己的裝備,步伐微亂地走向了洗手間,留下我一個人對著滿滿一杯的酒,腦中想象著一些腦干被切除的士兵。
但我們公司是不一樣的。
趁著老迪亞洛還在洗手間的時候,我去沉浸式體驗艙那邊找到了奧克福德。他剛從一個體驗艙內出來,看起來還有些站不穩(wěn),卻伸長了脖子去看他點的扇貝是不是到了。
“你覺得怎么樣?”我問,“你喜歡神經網絡廣播嗎?”
奧克福德點點頭,看起來很坦誠?!拔殷w驗了一把艾西·里姆勒①的感受。”他說。
“就好像當時在現(xiàn)場的人就是你,是吧?”我拍著艙體說,“人們以后也會為了體驗你的感受而花錢進去這里?!?/p>
奧克福德看著體驗艙,眼里帶著一絲渴望。
“所有人都經過了神經網絡改造,”我說,“艾西·里姆勒就是。德雷·卡爾德諾也是。為什么奧克福德·迪亞洛不可以是呢?嗯?”
奧克福德咬緊了嘴唇,“我曾經答應過別人,不接受改造。”
“是你外公?”我問。
他看起來有些驚訝,“是的?!?/p>
“但是神經網絡的改造是不一樣的,奧克福德,”我說,“我們不會發(fā)布任何指令,你才是那個發(fā)出指令的人。我們只是為了與時俱進。”
奧克福德皺起眉頭,“我爸告訴我,改造之后你的神經網絡就和你本人脫離開了?!?/p>
“你說你喜歡神經網絡廣播?!蔽艺f,“可你不覺得自己很虛偽嗎?你喜歡體驗別人的神經網絡,但自己卻并不想接受神經網絡改造?”
“不,”奧克福德簡短地說,“是他們選擇這樣的?!?/p>
“是的,他們選擇了這樣,當然,”我說,“所有人都會面對這個選擇。但是他們做出了正確的決定?;镉嫞阌刑熨x。這是你老爸說的。你是從上帝那里得來的天賦。”我將手再次放在體驗艙上,“是這個世界讓你擁有了這樣的天賦,你有義務將這天賦發(fā)揮到最大的效用。我永遠都不可能達到你這樣準確的投球率,我高中的時候甚至都不會扣籃,99.99%的人永遠不會知道籃球打得像你一樣好是一項什么樣的體驗。除非你給大家這個機會?!?/p>
我能感覺到他的內心開始動搖。他往下看著體驗艙,看到自己的影子倒影在亮黑色的艙體上。我心底升起一股愧疚感,但我將它壓了下去,因為完成這個單子很重要,他之后也一定會感謝我的。
“你欠我們所有人,”我說,“你老爸在洗手間,你知道他去那里做什么嗎?”
奧克福德抬頭一臉震驚地看著我,然后點了點頭。
“他咳血了?!蔽艺f,“他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奔跑。你難道不覺得,他也想重新體驗奔跑的感覺嗎?還有投籃的感覺?”我拍了一下手,把奧克福德嚇了一跳?!澳阋睬匪镉?。”我說,“你欠著你的老爸。是他將你培養(yǎng)成今天這個樣子,不是嗎?他為你付出了很多?!?/p>
就在此時,老迪亞洛從洗手間出來了。如果這是我精心安排的一出戲,沒有什么能比現(xiàn)在的情況更恰到好處了,因為他扶著墻,有些艱難地走過來,突然之間看起來那么蒼老,那么疲憊。奧克福德看著他,臉色跟見了鬼了一樣慘白。也許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他的老爸不可能永遠陪著他。
我努力將手伸得很高,攬著他的肩膀?!澳阒朗裁词歉玫倪x擇,對嗎?”
他有些猶豫,但還是慢慢點了點頭。我本想說點兒什么,但又硬生生忍住了。我告訴自己這件事對他來說是有價值的,他們父子倆以后都會感謝我的。
我們在沉默中吃著晚飯。奧克福德顯然還在思考我說的話,時不時偷看一眼他老爸,而老迪亞洛則試圖弄清楚我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卻一直沒有開口問。當牡蠣終于吃完的時候,我想大家都松了口氣,接著我們走到了室外。
西雅圖的天空正慢慢變黑,空氣也變冷了一些。在我們等待自動駕駛出租車的時候,奧克福德的老爸掏出一雙手套戴上。車到了,奧克福德說自己還不想回酒店,想去練一下籃球。
“好的,沒問題?!蔽艺f,“我們往回走,去之前那個體育館。我們公司已經包下了那里一整天?!?/p>
“不,”奧克福德說,“我想去室外的籃球場?!?/p>
所以我們最后在市區(qū)繞了幾圈,直到GPS終于在一間學校里發(fā)現(xiàn)了室外籃球場。十分鐘后我們到達了那里。球場里一個人都沒有,橡膠地面看起來破破爛爛,但奧克福德絲毫不介意。他拉開圓筒狀挎包的拉鏈,拿出球來。
戴上手套的老迪亞洛幫他發(fā)球。他帶球走的動作像模像樣,給站在投籃區(qū)的奧克福德一個漂亮的傳球。這一系列流暢的畫面,老爸傳球,兒子接球、投球,接球、投球,在以前的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中,他們肯定練習過上百萬次。球場明亮的強光燈將他們的影子變成長長的黑色剪影。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只有運動中的奧克福德不時傳出一兩聲喘息。
我走向球場邊緣的鐵絲網,靠在上面。奧克福德的發(fā)揮依然穩(wěn)定,流暢得像是流水作業(yè)的機器。但是當我仔細端詳他的臉,我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露出一貫的笑容——他只要站在籃球場上就會露出的那種笑容。
我和他對視了一下,朝他點了點頭,然后走向了球場的另一端,給這兩人一些私密空間。我聽見他開始跟他老爸說些什么,我體內移植的語音識別系統(tǒng)告訴我,那是謝列爾語①。
我覺得合同的事已經十拿九穩(wěn)了。就在我準備告訴我的老板時,一個籃球重重地撞在鐵絲網上,鐵絲網被撞得動蕩不已。我轉過頭,看見老迪亞洛正脫下那件橘色的外套,臉色緊繃,幾欲瘋狂。他直直地看向我,就好像我是一個垃圾,正黏在他那雙炸彈一樣的鞋底。一會兒之后,他轉頭看著自己的兒子。
“你認為我記不起奔跑是什么樣的感覺?”他說,“你覺得我很可憐?”
奧克福德死命搖頭,又用謝列爾語說了些什么,但是他的老爸根本沒聽進去。
“我們來比賽一場,”老迪亞洛說。我發(fā)現(xiàn)此時他用的是英語,所以我也能聽懂。“你要是贏了我,你就可以去做神經網絡改造手術。怎么樣?”
“我一點兒也不想……”奧克福德吞吞吐吐地說,他不知所措地看向我,又看向他爸,臉上帶著一副很受傷的表情。
“很簡單,”老迪亞洛說,“我已經老了,而且我的肺不好?!彼麑⑶驈牡孛嫔蠐炝嘶貋?,扔到奧克福德懷里。他兒子那雙寬大的手掌牢牢地接住了球,但或許是因為驚訝還是別的什么,身形順著球砸過來沖力向后退了一步。
奧克福德將球放在地上,十分不情愿地開始運球?!昂冒?,”他說,咬了一下嘴唇,“好吧。”
但是他帶球向前走的動作像是沒睡醒一樣,他老爸輕易搶走了球,動作比我想象中更快。老迪亞洛一路進攻,逼退他的兒子,雖然運球時能看出來他的動作有些艱難,但他還是做出一個向右的假動作,接著向上輕輕一躍,使出一個勾手跳投,從奧克福德的左肩將球投進了籃筐。在此過程中,奧克福德甚至沒辦法阻攔他一步。
他們在玩“得分者一直進攻”的游戲,至少老迪亞洛是這樣。他再次拿到球,一個低位背打之后,用手肘推在了奧克福德的胸膛上,將他逼得一個踉蹌;接著又是一個勾手跳投,像是被設置了準確參數(shù)的機器,球又被他投進了籃筐?;@網發(fā)出一陣沙沙聲。
“你想現(xiàn)在就去?”老迪亞洛說,“你想馬上就去接受神經網絡改造?”
奧克福德看起來大受打擊,他再也沒心思看向我了。他一個球都沒進。老迪亞洛再次準備跳投的時候,奧克福德準備好了,他像是宇航員一樣飄浮了起來,用力將球拍開。老迪亞洛在陰影處接到了球,又要開始再一次的跳投,但情況明顯沒有前幾次那么容易了。奧克福德?lián)尩搅饲?,運球來到了投籃區(qū)。他經過我的時候離我很近,近到我能聽到他喉嚨里的嗚咽聲。我差點兒忘了他還是個孩子,即便身高七英尺。他投中了一個三分球,他的老爸將手伸到了他的臉旁邊,依然沒能阻止這顆球。
接下來的比賽像是在處刑。奧克福德一次又一次地突進,發(fā)出急促而又憤怒的喘息,有時停下來跳投,有時候直接跳起來扣籃。他幾乎開始哭出聲了。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要打夠七局,或者達到其他什么條件才算贏。但是我知道,這場比賽的確是要結束了:奧克福德一個轉身躲過他的老爸,從籃網的另一側跳起來準備投球,本來這個球是很容易被擋住的,只要老迪亞洛跳起來伸出手指就能摸到它,但他跳起來時,他的手指卻看起來至少離那顆球一英尺遠,而且越來越遠,最后他轟隆一聲重重地倒在了地上。籃板都在震顫。老迪亞洛發(fā)出一聲痛嚎,倒下來時差點兒壓到奧克福德,后者在震驚中往后退了一步。
老迪亞洛重新站起來,動作十分緩慢。他撿起籃球,卻突然看起來十分痛苦,彎下腰一陣狂咳,痛苦的咳嗽聲回蕩在冷冽的空氣中。他一直咳嗽,仿佛永遠也不會停下來。奧克福德盯著他的老爸,呆愣在原地,發(fā)出了在體育館里從來不會出現(xiàn)的氣喘吁吁聲。我也目瞪口呆,傻站著看著他們倆。一口血從老迪亞洛口中沿拋物線噴出,濺落在破舊的藍色球場上。他的兒子終于回過神來,蹣跚著向前,抱住了他。
我還像個雕塑一樣站著的時候,我的視網膜上傳來消息,是老板打電話來了,還發(fā)送了最新的合同樣本,一個文本的圖標閃爍在我的視線里。最后我軋了電話,深吸了一口氣。
“你們不用馬上就簽合同。”我說。
奧克福德和他的父親抬起頭,像是突然記起了我還在這里。我本不應該出現(xiàn)在他們身邊的。
我想告訴他們忘記那個合同,忘記神經網絡改造。即便沒有那些,我們也可以讓你成名。但是我什么都沒說,只是匆匆逃離了現(xiàn)場。我站在冰冷的鐵門之外,留下迪亞洛父子在強光燈下待在一起,在寒夜中哭成一團。
提到加拿大新秀科幻作家里奇·拉爾森,我們的讀者一定都不陌生,而對小編來說,一說起他的作品簡直如數(shù)家珍。最早接觸到的他的作品是獲得2018年阿西莫夫讀者選擇獎的《月球大災難》(刊載于《科幻世界·譯文版》2018年9期),當時看完英文原文就覺得眼前一亮——這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人。他的短篇情節(jié)曲折生動,氛圍渲染絕佳,總是能在大同小異的科幻設定下寫出新意。后來我們又陸續(xù)引進了一些他的舊作,如2018年獲得軌跡獎提名的《章魚大劫案》(刊載于《科幻世界·譯文版》2019年1期)、2016年阿西莫夫讀者選擇獎《你們這些機器人》(刊載于《科幻世界》2019年4期),還有其他作品,《拉奇機器人》《不停生長》,以及去年頗受好評的《無痛》。(如果大家對《無痛》還有印象的話,應該能看出它和本次刊載的故事有相同點:主角都是非洲人。拉爾森出生于非洲的尼日爾,父親是美國人,母親是加拿大人,早年常住加拿大,目前居住于捷克。這就是他筆下的角色有時會帶著非洲背景的原因。)很難想象這個2012年才開始寫稿的小伙子在短短幾年內寫了上百個短篇,進軍了這么多獎項。2019年底,《科幻世界》邀請他到成都參加第五屆中國(成都)國際科幻大會時,他是所有外國作家里最年輕的一位。我們非常高興能發(fā)現(xiàn)年輕的新秀作家,并將他的優(yōu)秀作品引進中國。和作者一起成長,和讀者一起欣賞好故事,簡直是編輯們生活中(除催稿外)的快樂源泉鴨!
【 責任編輯:吳玲玉】
① 1英尺=0.3048米。
② 揚尼斯·阿德托昆博是希臘職業(yè)籃球運動員,1994年出生于雅典,效力于NBA密爾沃基雄鹿隊。
③ 索恩·梅克澳大利亞職業(yè)籃球運動員,1997年出生于南蘇丹,效力于NBA底特律活塞隊。
④ 帝國大廈是美國紐約的地標性建筑之一,竣工于1931年,高度為443.7米。臺北101大樓于2003年建成,高度為509米。
①英國的一個郡。這里指《愛麗絲漫游奇境記》里大笑的“柴郡貓”。
①前后兩句均為作者虛構的隊名和人名。
① 西雅圖著名建筑。
②塞內加爾的首都。
①希臘中部城市。
②西班牙南部城市。
③指維克羅牌的尼龍搭扣,又稱魔術貼。
①作者虛構的籃球明星。
①西非地區(qū)的一種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