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我今天就和它杠上了。
我說的是鍋蓋。一只搪瓷燒鍋的鍋蓋。論年份,也跟著我們?nèi)炅耍斈昴眉Z票和“賣蛋女”調(diào)來的。燒鍋顏色真好看,秋香綠的,一種兼有黃味和綠味的復色,比黃幽深比綠雅致,成熟而文靜,只可惜那玻璃鍋蓋一直和我們過不去。
不知何時開始,鍋蓋的鍋鈕(滬語‘鑊蓋頭)忽然松脫,無風自轉(zhuǎn)像個陀螺,想換個新頭,但舊的拆不下,吊筋螺絲滑了口,十字螺絲刀上去,就像老太的牙口啃冰坨。用老虎鉗鉗它,卻是個滑頭,鯽魚背一樣。
懊惱了多日,忽然想到,何不買個新蓋?舊的早該丟棄了。
挾持了玻璃蓋當人質(zhì),好個鑊蓋頭啊。
我為自己的決絕而得意,量好尺寸去市場一張,有直徑18厘米的,也有20厘米的,就是找不到我那19厘米的!便拿了18厘米的回家將就一下,但一比畫就泄了氣。忒小。
至此我一股毒氣全部呵在鑊蓋頭,決定:保留玻璃,動用臺虎鉗粉碎這黑黢黢的慫貨!沒承想,那鑊蓋頭不會是軍工材料吧,強大的臺虎鉗把它鉗得高度變形,都面疙瘩一般了,還是不碎!
我還真和它——不,應該是它還真和我杠上了?
顯然,焊槍不能燒,若用火攻,玻璃蓋必炸,那就鋸。臺虎鉗死死鉗住,饗以金工車間的老鋼鋸。
可我說過了,它不會是軍工材料吧,鋼鋸上去,狠狠地抽拉,居然也頻頻打滑,只留下一條條白痕。
一剎那,倒讓我想起了關漢卿的那首《一枝花·不伏老》——“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珰珰一粒銅豌豆……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臺柳。我也會圍棋、會蹴踘、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征候,尚兀自不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天哪!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
最后一句公然號召娛樂至死,當然勿作興,但一只小小的幾近邪惡的鑊蓋頭居然百毒不侵,油鹽不進,米粒之珠,也放光華?不由得你怒從心頭起而惡向膽邊生,立馬找了汽修廠的朋友張工,張工輕蔑地一笑,順手把它丟進了鍛壓機,那可是對付鋼鐵零件的,然后點了電門,只聽得“嘎嘎嘎嘎……”嗨,那小惡魔再次變形,直到像只爛番茄,竟然還不散架。
再施壓,只恐玻璃完了。挾持了玻璃蓋當人質(zhì),好個鑊蓋頭啊?,F(xiàn)在輪到張工郁悶了。他蹲著,掂著,嘟噥著,辨析著化學與物理的路徑。
那貨究竟什么做的?像一顆頑痔。材料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似橡膠,非橡膠;似膠木,非膠木;似鍛鋼,非鍛鋼……作死啊,一個鑊蓋頭要做到如此極致?!任你東風吹,戰(zhàn)鼓擂,它到底還是誰都不怕誰。
忽然,張工注意到砂輪機。他瞥了我一下,恨恨地一把抓過那貨,兩人會意地點點頭,“嗤……”地就切割上去了。
此乃手動的砂輪機,砂輪薄如刀刃,但凡裝修,它的噪音一定最響,尖利而狂野,“不知什么材料做的”鑊蓋頭照例犟了一下,但迅即崩潰,現(xiàn)出一條丑陋的凹槽,原以為就此可以剝離,然而休想——鋼鑿打入凹槽猛撬,鑊蓋頭仍牢牢扒著玻璃蓋,惱得張工性起,抓過砂輪機,一陣狂割,把個鑊蓋頭切成了井字形,鋼鑿插入,發(fā)力一撬,“噗!”鑊蓋頭當場五馬分尸——“這真叫給臉不要臉,逼你下殺手”!張工氣咻咻地說,我趕緊謝他,順便乜了一下大卸八塊的鑊蓋頭,習慣地丟了一句滬罵: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