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滸
1.引子
夢境等于真實(shí)。
2.公安局
出差的前一天,任玫終于決定去報案。
任玫去報案的時候穿了一條米白色的紗質(zhì)長裙,陪劉蓓佳去婚紗店那天穿得也是這一條。任玫去開門,右手總是酸軟著。于是任玫回房間去化妝,抖抖索索地畫不好眼線,索性涂了涂眼影,粉飛了滿桌滿手。這些化妝品任玫舍不得用,也舍不得不用,只在陪劉蓓佳看婚紗的時候用過,這是第二次。房間里彌散著一種奇異的味道,像漫天飛舞的、破碎了的光輝的水晶。
任玫靜坐了許久,似乎在期待鑰匙插入鎖孔的響動來結(jié)束一切。任玫回憶著這響動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直到終于拿起包開了門。在派出所的院墻外任玫給劉蓓佳打了一個電話,數(shù)著電話里的嘟嘟聲,小心翼翼地;每一聲都是撕心裂肺的長。這時候進(jìn)來了一個電話,是曾緒平的,任玫遲疑了一下,掛斷了。任玫越來越緊張,隨即越來越平靜,然后終于聽到了意料之中的“您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
任玫把電話按掉了,同時看到曾緒平的短信,語氣和劉蓓佳很像:票買好了,八點(diǎn)我?guī)£愒跇窍陆幽恪?/p>
“我的室友失蹤了?!?/p>
進(jìn)了筆錄室,坐在警察面前,任玫突然軟下去了,一路上強(qiáng)加給自己的神圣角色,連整件事情從頭到尾根本是一場鬧劇,而自己就是這場鬧劇的導(dǎo)演。至于劉蓓佳,不過是個不花錢的觀眾。劉蓓佳不會失蹤,任玫也不想說下去了。
那是個很年輕的警察,大約上班沒多久。皮膚很白,像個女孩子。報了自己的姓名、身份證號、住址之類,任玫感到手心里黏黏的粘了些汗,不知該擦不該擦,包里的手機(jī)不斷在震動。年輕的警察耐心里帶著點(diǎn)新奇,交疊雙手顯出成熟的樣子,說:小姐,身體不舒服嗎?不要著急。
任玫心里笑了,索性關(guān)了手機(jī)。豁出去了,既然知道是做夢,何必這樣當(dāng)真,她總是不習(xí)慣旁人來安慰自己。
任玫說,我的室友,劉蓓佳,失蹤了將近一個月。
那天早上我去上班,出門的時候她已經(jīng)起床了,我們說了話。她說晚上要和我一起吃飯。我上班比她早,很快出門了。晚飯的時候我就聯(lián)系不到她了,晚上她也沒有回家。然后她再也沒有出現(xiàn)。
任玫遲疑了一下。
這就沒有了?
沒有了。
她的身份證留在家里嗎?
應(yīng)該沒有,我找過了。不過我有她的身份證號。
你怎么會有她的身份證號?
……出去玩,在我的手機(jī)上給兩個人一起買過票。
如果她只是出去玩,沒有告訴你,或者切斷了和你的聯(lián)系呢?
……不,不會吧,前一天還好好的,我們還說要一起吃飯的。
你最后一次見她的時候,她表現(xiàn)出什么異常了嗎?
沒有,她只是說,晚上等我回來一起吃飯。
你還認(rèn)識其他和她有聯(lián)系的人嗎?
我知道她的男朋友。見過一次,他叫小冷??墒俏衣?lián)系不到他。不過見了面我可以認(rèn)出來的。
你知道她家里住在什么地方嗎?
在浙江,具體不知道。
她的公司,上班的地方呢?
這……我也不知道。
她帶走了什么東西嗎?衣服,洗漱用品,其他的?
沒有,都在的。
任玫和警察同時沉默了一下。
她常去的地方,你總該知道一些吧?
任玫的眼前大概是整片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城市,滿天滿眼的金亮的蝴蝶,一塊落地窗,一堵墻似的穿衣鏡,暖融融的光。難道說這些給警察聽嗎?任玫不禁有些悲哀了。劉蓓佳常帶她去的地方,不等于劉蓓佳常去的地方。
……東方明珠?南京路,外灘,田子坊。
我是想問,她工作生活常去的地方。
沒錯,她工作不忙,常常去這些地方的。
警察慢吞吞地敲下一行字,有意無意地瞧了任玫一眼。任玫的目光卻迎著頂上去,早有預(yù)感一樣。
情況已經(jīng)了解了,你可以回去了,有消息會聯(lián)系你的。
任玫不甘心似的,問:這就結(jié)束了?
年輕的警察恢復(fù)了活潑的本性:否則怎樣?你只知道這些了。
簡潔是任玫意料之中的,然而并不能讓她滿意。報案讓任玫有種奇異的輕松,即便在心里反復(fù)強(qiáng)化對劉蓓佳的擔(dān)心也難以消除的輕松。通過報案任玫似乎可以確認(rèn)她的幸運(yùn)與劉蓓佳的不幸;在任玫看來,這好運(yùn)不是沒有原因的?;蛟S出于對這種輕松的留戀,當(dāng)聽到警察說:已經(jīng)把失蹤者的信息錄入系統(tǒng)了。放心,你這種情況,說不定過幾天人就自己回來了。任玫竟脫口而出了。
還有……
想起什么了嗎?
我可以,進(jìn)入她的夢里。
年輕的警察低低地笑出聲來:小姐,這里是派出所,我是警察。他的雙手離開了鍵盤,卻有些饒有興味的意思。
任玫懂得察言觀色。
我只說幾句,兩分鐘。之前有一天晚上我們做了一樣的夢,一模一樣,我有點(diǎn)驚訝就留心了一下。后來我們反復(fù)做類似的夢,比如——不重要了。此后我常常夢到奇怪的事,奇怪的人,發(fā)生在她常去的地方。那些地方我并不怎么去的。我覺得或許,或許不是我們做一樣的夢,而是我能進(jìn)入她的夢里?可能就是一種感應(yīng)吧。
這些我解釋不清。但我昨天夢到一個男人,很古怪,感覺有些熟悉,面目卻看不清楚,在一個沒有門窗的房間里對她用槍掃射。我不記得怎么冒出來一串?dāng)?shù)字,9408,但是很清晰。我怕,她真的出了什么事情。
年輕的警察對故事的失望顯而易見:小姐,你到底想說什么?如果想說什么就不要隱瞞。難道讓我們憑一個夢把人找出來?你好好回去,不要開玩笑。
任玫想著怎么收場,卻賭氣似的,說,我就是想說,她失蹤可能和她那個男朋友有關(guān),那個小冷不是好人。
關(guān)于這個小冷你了解什么?他是做什么的?
……賽車手,編劇,什么都做,游手好閑。
還有詳細(xì)的嗎?見過一面,為什么說他不是好人?
……
任玫最終給出的解釋居然也只能是“直覺”,像是來到了溺死的邊緣。任玫出門時腳步有些氣急敗壞,為的是自己,還是劉蓓佳,還是這次莫名其妙的報案,也不得而知了。
什么男朋友,倒應(yīng)該先查查這個來報案的姑娘。
派出所外的林蔭道上光影斑駁,任玫扶著一棵行道樹,嘔吐了。
3.蓓蓓和小玫姐
任玫第一次登上東方明珠,是為了陪劉蓓佳。
任玫對這城市沒有什么感覺,就像三年前上過學(xué)的北京,和北京城里的那所學(xué)校。安置在北京城里,學(xué)校是那樣的小,以至于任玫不足以對它產(chǎn)生一種叫作“感覺”的物質(zhì)。宿舍,教室,食堂,操場,是點(diǎn),任玫把它們連成線,虛浮在一個有限無限的面上。校門和圍墻都看得見,讓任玫覺得自由又安全,卻止不住遺憾。當(dāng)任玫走在北京城熠熠的燈火里,她發(fā)覺自己黯淡得不能成為一個點(diǎn),而自己所在的那個面卻是如此清晰,像一片沒有明暗、自慚形穢的泥瓦。城市總有大片的明,也有大片的暗。明是瞧得見的繁華,暗是瞧不見的流動,卻一樣魅惑,一樣轟轟烈烈。
這是任玫想嘗試的整塊的人生。
然而當(dāng)終于投入一座全新的城市的時候,任玫依舊沒有產(chǎn)生什么感覺。任玫在一家規(guī)模不大的市場調(diào)研公司做小白領(lǐng),后來被一個客戶帶進(jìn)了一家人力資源公司,便不溫不火地一直做下去了。公寓,公司,是新的兩點(diǎn),連起它們的一線是地鐵。這一條線暗流涌動,無從喘息,使這兩點(diǎn)一線如此清晰,幾乎要將任玫的生活隔斷成兩半,地上和地下。這城市大得無邊無際,不需要燈火任玫也能察覺出自己的黯淡,因此她知道在此之外的星星點(diǎn)點(diǎn),終于歸結(jié)不到自己的面上。
然而總歸是少了一道圍墻,像霓虹與黑夜,即便任玫勉力壓著,邊緣也有些水乳交融之處。比如劉蓓佳,和東方明珠。
劉蓓佳叫任玫去東方明珠是在周五晚上。任玫下班回到住處——暫且稱之為“家”——劉蓓佳正斜在沙發(fā)上抱著電腦打游戲,聲音放得山響。劉蓓佳停下問,小玫姐,明晚我們?nèi)|方明珠玩吧!任玫猶豫了一下,說,明晚,東方明珠?劉蓓佳說,對啊,明晚,一起去嘛!任玫說,好,陪你去。
于是對話結(jié)束了。劉蓓佳繼續(xù)玩電腦,任玫進(jìn)了臥室。
來上海三年,沒有登過東方明珠,似乎有些不通情理。然而每次想去,總是缺了一份心思。任玫喜歡安靜,也不討厭熱鬧。只不過任玫喜歡的熱鬧是眼中的,劉蓓佳喜歡的熱鬧是自己的,要被看的。任玫很忙,時刻在加班,身邊圍繞著的總是幾個同事,沒有朋友。停下來的時候,想象著的城市似乎一日日遙遠(yuǎn)了,觸手可及的城市卻引不起任玫的興趣,索性回到公寓,去畫叢叢簇簇的花朵。這里面的曲曲折折,任玫自己也說不十分清楚。但任玫隱約知道自己丟失了一整塊什么,像當(dāng)初想嘗試的整塊的人生,而劉蓓佳卻給她填補(bǔ)了。
與其說壓抑,不如說等待著一些什么。
劉蓓佳比任玫小兩歲。一年前任玫偶然進(jìn)了一個高校租房群,看到了劉蓓佳發(fā)的招租信息。劉蓓佳把房屋信息一筆帶過,只寫明了位置,面積樓層不詳,直租轉(zhuǎn)租不詳,有無中介不詳,卻詳細(xì)介紹了自己的生活習(xí)慣、興趣愛好種種,并相應(yīng)對室友提出了諸般要求,不知找的是室友還是閨蜜,抑或是什么,不得而知。這樣的招租當(dāng)然應(yīng)征者寥寥,卻吸引了任玫。任玫不愿意再住宿舍一樣的合租床位或狹窄陰冷的臥室公寓,這些地方一律沒什么煙火氣的。任玫下了決心打理出一段自己的日子,卻也沒有閑錢花在租房上,找房找得辛苦。而劉蓓佳招租的房子卻便宜得有些不合理。自然便宜往往也暗示著某些原因。任玫卻來不及顧忌,先聯(lián)系了劉蓓佳再做打算??捶康臅r候任玫不動聲色,禮貌地配合著,腦子里已經(jīng)亂作一團(tuán)。房子大,而且極新,裝修得精致,準(zhǔn)備租給任玫的次臥也兩倍于原先的小公寓,客廳裝著落地窗,外面的陽光透進(jìn)來,明晃晃的,站在窗邊似乎看得到黃浦江。任玫感到心突然動了一下,被壓著的什么東西散開了。
后來任玫一點(diǎn)點(diǎn)知道,劉蓓佳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在上海工作兩年算是鍛煉,然后出國留學(xué),回來是要進(jìn)家族企業(yè)的。她的父親似乎是江浙一帶一個有名的老板。劉蓓佳家里在上海有房子,外出租房是為了獨(dú)立,也是為離家遠(yuǎn)些,招室友是不愿意一個人住,也是體驗(yàn)生活。她打算用三分之一的房費(fèi),換來一個可心的室友,因此任玫看到的房租格外低廉。任玫的房費(fèi)直接交給劉蓓佳,隨便什么時候付,房東那里全部由劉蓓佳來對接。劉蓓佳說著這些話的時候,實(shí)在是像個小女孩。
吃過兩次飯,任玫已經(jīng)摸清了劉蓓佳的脾性,不過被嬌慣得任性,說好聽些是少不更事,說不好聽就是幼稚無知。明明只比任玫小兩歲,心理卻小了七八歲還不止??匆娙蚊档谝痪湓捠牵骸疤靺龋阍趺催@么好看!”任玫倒紅了臉,不知該說什么了。這樣的性格吵吵鬧鬧,其實(shí)是最容易處的,無非是順著哄著,怕只怕肚里長牙。至于那些七七八八的要求,任玫向來是順著別人的。
任玫陪劉蓓佳玩了一個周末,送了她一幅自己畫的花朵,于是得償所愿,住進(jìn)了兩居室,和劉蓓佳成了室友。任玫叫劉蓓佳“蓓蓓”,劉蓓佳叫任玫“小玫姐”。
4.東方明珠
東方明珠是任玫陪劉蓓佳去的第幾個地方,任玫也說不清了。但這一次任玫記得很清楚,因?yàn)樗齽恿诵?。要任玫這樣的女生動心很困難,無論是對人還是對事。和劉蓓佳住了這樣久,一共只有四回。一回是在客廳的落地窗前,還有一回是在東方明珠塔的玻璃棧道上。
票是劉蓓佳從網(wǎng)上訂的,兩張。任玫的微信紅包依舊過了期被退回來。兩個人出去玩,從來是劉蓓佳訂票。劉蓓佳的身份證號是下訂單的時候任玫站在她身后偷偷記下來的。劉蓓佳毫不掩飾地說,不用你花錢,不然你弟再問你要錢怎么辦。任玫又紅了臉。劉蓓佳拉著任玫擠過人群,站在玻璃棧道邊沿。劉蓓佳用左腳試探了一下,踏上去,然后踏上右腳,走了幾步,再跳了幾步。轉(zhuǎn)過頭大喊,小玫姐,快上來呀!
任玫四下看看,適時地退后一步,笑出十分勉強(qiáng)的樣子,說,我還不太敢,先給你拍照吧。
任玫接不上話,劉蓓佳卻突然說:小玫姐,今天你有空嗎?我想去逛街買衣服了,徐家匯,或者南京路。
任玫脫口而出,好,我陪你去。
其實(shí)任玫有若干份積壓的數(shù)據(jù)工作要在周一前完成,已熬了幾宿,上個月小組剛剛發(fā)生了人事變動,正是忙的時候;然而和徐家匯相比它們不值一提。任玫愿意用連續(xù)兩個通宵作為代價。這樣想來,倒是有幾分悲壯的意味了。
任玫第一次和劉蓓佳去逛街。進(jìn)了商場劉蓓佳突然挽起了任玫的手臂,頭便恰好側(cè)在了任玫肩上。雖然這親密里有些尷尬的成分,卻總算有了一副逛街的樣子。這種級別的商場任玫只逛過兩次,上一次是陪曾緒平給客戶買禮品。這人能力甚強(qiáng),人脈也廣,任玫初來乍到,全虧他關(guān)照指點(diǎn)。往往是劉蓓佳在一家店門口停下,很隨意地問,他們家的大衣還可以,要不要進(jìn)去看?眼前的大牌店任玫一家也分不清,一邊應(yīng)著,一邊繼續(xù)東張西望。
每家店都富麗堂皇,空空蕩蕩。進(jìn)門的時候店員迎上來,總是傾向于任玫的,劉蓓佳挽著任玫,像是跟在小姐身邊的丫頭。等看了一兩件衣服,任玫便去一邊坐著,劉蓓佳一件件地比畫試穿,店員們才找到了真正的主顧。劉蓓佳不時過來問一句“小玫姐,我覺得這件太老氣了吧”或是“小玫姐,這件顏色好像不錯”之類,任玫就去給她拉拉衣擺抻抻裙子,指點(diǎn)幾句,最后劉蓓佳的大衣、手包全抱在了任玫懷里。不過兩三家店,任玫竟已累得不堪,靠在沙發(fā)上,低頭擦去眼角因?yàn)榇蚬贩撼龅囊稽c(diǎn)點(diǎn)淚花,只不敢掃了劉蓓佳的興致。劉蓓佳問了,便昏昏沉沉地答言,有如夢中驚醒;頭腦里卻轉(zhuǎn)著一些奇特的事情。有正趕著的數(shù)據(jù)材料,有周一要換進(jìn)去的辦公室,也有墜落、裂紋和碎成一地的水晶。
劉蓓佳第一次刷卡用了七千八,買了一條連衣裙。任玫覺得劉蓓佳穿起來并不好看。劉蓓佳的膚色偏黃,穿一條黑色的長裙,雖顯些腰身,整個人的色調(diào)卻沉下去了。然而劉蓓佳愛不釋手,任玫也不必再說什么。聽到店員報價、劉蓓佳遞上信用卡的時候任玫想驚訝,但輕而易舉地壓制住了。任玫覺得自己沒什么需要驚訝的。
“小玫姐,你說奇怪不奇怪,”劉蓓佳穿著一件顯然駕馭不了的駝色大衣,對著穿衣鏡晃動下擺,突然說,“我昨晚夢到我們從東方明珠塔上掉下來了?!?/p>
任玫勉強(qiáng)應(yīng)著,心里隱隱害怕,想起了一片墜落的羽毛。墜下去了卻又升上來,輕飄飄地落進(jìn)身體里,于是兩頰也微微發(fā)熱了。
“大概因?yàn)槲覀儎倓側(cè)ミ^東方明珠吧?!?/p>
這一天劉蓓佳消費(fèi)了四萬三千塊。這個數(shù)字劉蓓佳大約不知道,任玫卻默默記了。在一面金碧輝煌的穿衣鏡前坐了整日,任玫疲倦了,也恍惚了。淚眼里斷斷續(xù)續(xù),正在試穿的好像是一個不認(rèn)識的莫名其妙的人,又好像是自己。如果是自己,那些衣服大概會容易駕馭一些。前面一個模糊的影子,挽著一個陌生的男人。可惜個子不很高,勉強(qiáng)到她穿上高跟鞋。那男人面目半隱半現(xiàn),眼光卻是熟悉的,親切,也怕人。能帶她孤注一擲,然而也能迎著她走過來,輕聲慢語地問一兩句什么。她是站在鏡子里的,面前卻只有一個劉蓓佳。
這時候任玫便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出現(xiàn)在了這里。
等終于坐上回家的出租車,任玫好似清醒了。影影綽綽和光影全部不見了,只剩四五個大包小包,任玫和劉蓓佳一人提著一半,劉蓓佳開心極了的樣子,說,小玫姐,我明天要去和小冷吃飯,你覺得我穿什么好看?
任玫說,穿那條黑裙子,好不好?你也喜歡的。
6.婚紗
任玫的另外一次心動,是在婚紗店。
任玫的房間里花團(tuán)錦簇。躺在這樣的房間里,大概很難不做一個花團(tuán)錦簇的、轟轟烈烈的夢。墻上但凡空白的地方,貼滿了任玫的水彩畫,一張張的沒有綠葉枝條,全是花朵,花朵,急不可待地要溢出紙外。顏色總是各式各樣千變?nèi)f化的紅,有些別的,也都是暖融融的。除了顏色,每一幅似乎是復(fù)印出的結(jié)果,沒有什么兩樣;而近看卻是不同的,可說不出是哪里不同。當(dāng)時送畫給劉蓓佳,劉蓓佳連說好看,問,你畫的是什么花呀?我怎么認(rèn)不出來。任玫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沒有按著什么花的樣子畫,隨手畫的,我也說不好。劉蓓佳橫過來豎過去地看了半天,說,看不出來你還是個藝術(shù)家呢。任玫又臉紅了。
任玫臉紅是因?yàn)樗粫嬤@一樣?xùn)|西,當(dāng)然她也只愛畫這一樣?xùn)|西。任玫是認(rèn)死理的,喜歡一樣?xùn)|西就非要得到不可。任玫沒有學(xué)過畫畫,小時候想學(xué),家里沒有條件,只好在學(xué)校里上上美術(shù)課,沒事的時候自己描描畫畫。終于上了大學(xué),雖然是極普通的學(xué)校,也總算離開了家。手頭不寬裕,也能兼職貼補(bǔ)貼補(bǔ),于是裝備了一些畫具買了視頻課自學(xué),畫水彩,畫花朵。任玫畫的花朵類似于紙花或布藝花,蒙著一層紗霧似的,顏色卻一點(diǎn)一點(diǎn)透出來,直透進(jìn)人心里。她不喜歡鮮花,嬌艷得嚇人,開不過多久卻又謝了。同時這假花要填滿整張紙,留白越少越好。這樣才是整塊,才是完滿。
這些花朵對于任玫,實(shí)際是最親密的。
房間被任玫貼滿以后,劉蓓佳進(jìn)來過一次,當(dāng)即被驚得合不攏嘴。她是從來不會、不懂也不用掩飾自己的驚訝的。任玫趕緊說,蓓蓓,我沒有用釘子,都是膠帶,下面的是貼在紙上的,不會傷到墻的。
劉蓓佳倒一愣,說,沒關(guān)系啊,你緊張什么,反正房子是我們租別人的。任玫忙討好地笑著說,你有喜歡的畫隨便挑。
劉蓓佳沒有挑畫,只連連說好看,轉(zhuǎn)了一圈便走了。
去婚紗店的這個周日是劉蓓佳第二次進(jìn)任玫的房間。任玫正沉浸在一個冗長的夢里,昏昏沉沉地有些后怕,卻聽到敲門聲,隨即傳來劉蓓佳的聲音:“小玫姐,我能進(jìn)來嗎?”
那正是任玫和劉蓓佳關(guān)系最親近的一段時間。任玫深吸一口氣,坐起來理理頭發(fā),說,你進(jìn)來吧。
劉蓓佳一進(jìn)來便急急地坐在任玫床邊,抓住任玫的兩只手,臉頰被滿墻花朵暈出一片紅。劉蓓佳低聲笑說,小玫姐,我告訴你哦,我和小冷在一起了。
任玫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先伸手去開了床頭燈。剛要說什么,劉蓓佳卻突然問,小玫姐,你臉色不好,身體不舒服嗎?
任玫取過床邊的鏡子,看到自己被燈光映出的黑眼圈,遮掩道,沒什么,做了個噩夢。
劉蓓佳踢踏著兩條腿,興奮地說,你說巧不巧?我也做了個噩夢。我夢到出事了,我們鬧起來了,吵了整整一天。我特別生氣,你還哭了呢,我還說要把你……然后就醒了。算了,我還沒給你講小冷呢。
任玫說,是呀,什么時候的事?
任玫默默地續(xù)上這個夢——我還說要把你從這里趕出去。她口里喃喃地說著,蓓蓓,我不要的,我不能的。幾次甚至要跪在劉蓓佳腳下也無濟(jì)于事。門外不知鎖了多少只餓獸野鬼在狂呼亂叫,幾乎要把門掀翻了,貓眼里金紅一片,什么也看不見。只聽那聲音千頭萬緒,一重重交疊著,尖細(xì)的粗莽的沉重的低軟的,卻分得清清楚楚,竟已經(jīng)踩著腳步爬進(jìn)門縫,一絲一縷滲進(jìn)她的毛孔和神經(jīng),險些把她撕裂了。任玫怕極了,卻流不出眼淚;于是俯身尖叫,聲音雜在一起,又亂得不堪。夢之所以動人或駭人是因?yàn)槌撩云渲袝r心底碎片式的顫抖,訴諸語言只有毀于一旦。
劉蓓佳說,昨天凌晨,太晚了,就沒告訴你。
任玫看著劉蓓佳,笑著嘆了口氣,心里倒起了幾分憐惜。劉蓓佳畢竟與自己不同,情竇初開的時候沒有傾聽交流的朋友,滋味便少了一半,何況她還是個一竅不通的。只是不知道這小冷是個什么人物。于是任玫說,蓓蓓,太好了,真是為你開心,不過也要學(xué)會保護(hù)自己。
劉蓓佳點(diǎn)點(diǎn)頭,說,好吧,初戀就這樣交出去了!說著笑得彎下身去。
劉蓓佳坐在任玫床邊講了有一個小時,終于戀戀不舍地放任玫起床。任玫換衣服的時候劉蓓佳突然在門外喊,小玫姐,我們今天去看婚紗玩吧!
任玫裹了件外衣匆匆拉開門,說,婚紗?你不是昨天才和小冷確定關(guān)系嗎?
劉蓓佳嘟著嘴,一副撒嬌的樣子,說,只是看婚紗玩玩而已,又不是要嫁給他了。
劉蓓佳從來沒有過這副樣子。任玫明白劉蓓佳的意思了,也明白了自己該扮演的角色。管他是小冷還是小什么,劉蓓佳要任玫陪她去補(bǔ)戀愛的快樂。于是任玫說,正好我最近不忙,不過蓓蓓,只是去玩的。
任玫重新進(jìn)去換衣服,才來得及怦然心動。畢竟是頭一次去婚紗店。聽劉蓓佳在門外叨念去哪幾家店好,什么法國設(shè)計(jì)師、意大利手制婚紗之類,知道又是奢侈品店。在衣柜里選了半天,挑出一條紗裙,也勉強(qiáng)算是有牌子。猶豫了許久,從包里取出一個寶藍(lán)色的首飾盒子,里面是一條鑲鉆的銀項(xiàng)鏈。一個圓形的銀片,中間鏤空了一顆星的形狀,旁邊單獨(dú)掛一顆星鑲著鉆。收到這項(xiàng)鏈的時候曾緒平說,本來是送給客戶的,現(xiàn)在項(xiàng)目沒談下去,反正用不上了,總不能扔了。又笑說,別看一件小東西,也知道要找自己主人的,項(xiàng)目還談得成么?最后說,離了家出來打拼,給自己收拾好一點(diǎn),都不容易,項(xiàng)鏈也還漂亮??跉馐俏阌怪靡傻摹5热蚊捣磻?yīng)過來了,曾已走出去一截。這盒子任玫已經(jīng)打開過無數(shù)次。任玫安慰自己,只戴這一次。
穿好衣服,編好頭發(fā),戴上項(xiàng)鏈,任玫再看鏡子里的自己,卻不愿意再用那些廉價的化妝品了。腳下還有一只裝滿了化妝品的袋子。任玫煩躁起來了,劉蓓佳在戀愛了,劉蓓佳在等她去看婚紗。任玫痛恨這樣微妙的感覺。她終于打開了新化妝品化了妝,果然是不一樣的。
任玫出來的時候兩個人同時吃了一驚,劉蓓佳穿了那條黑裙子,也化了妝,不過過于濃了,技術(shù)也不及任玫好。劉蓓佳說,小玫姐,你打扮得真好看!
任玫又臉紅了,說,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呀。
劉蓓佳望著任玫的脖頸,突然說,這項(xiàng)鏈以前沒見過,是那天開寶馬送你回家的那個人給的吧。側(cè)臉還挺有味的,像個什么影視演員呢。
劉蓓佳盯著任玫,滿臉天真。任玫給她看得有些緊張,心里咯噔一下,居然臉紅了,勉強(qiáng)說,不是,你從哪里看見的,快走吧。
婚紗這樣?xùn)|西不同于東方明珠,是到了夜晚才最好看?;榧喯胥@石,永遠(yuǎn)是熠熠生輝的。穿在婚宴上叫華麗,穿在教堂里叫寧靜,穿在馬路上也能叫攝人心魄,是有故事的?;榧喯袢蚊档幕ǘ洌亲钣H密、最無處不在的。任玫低估了也高估了自己。店員問,這位小姐不來試一下嗎?任玫半推半就地說,今天的主角是蓓蓓嘛。劉蓓佳剛剛試好一件,大概是被驚艷到了,興致好得很,也說,小玫姐,等著也是等著,穿一件試試吧!
于是任玫漫不經(jīng)心地站起身,漫不經(jīng)心地開始挑選。等劉蓓佳再進(jìn)試衣間的時候,任玫與店員交談了幾句,帶著選好的紗進(jìn)了另一間。十多分鐘后任玫還沒有出來,劉蓓佳對身上這套粉色的像是已經(jīng)膩了,有些不耐煩,隔著布簾問,小玫姐,要幫忙嗎?任玫低低地回答,不用。
這段不長不短的等待似乎為任玫的出場做足了鋪墊。布簾被拉開的時候大廳似乎短暫的明亮了一下,卻遲遲不肯暗了。任玫披著頭紗,提著裙擺,順著玻璃鋪成的臺階,走向大廳中央。走得緩慢,走得清脆,或者說,走得美。兩側(cè)橘黃色的燈光把裙尾和任玫的臉頰染上一點(diǎn)落日式的高貴顏色。一路玻璃鋪成的地面,直直通向一塊兩米多高的巨大鏡面。像極了那晚的東方明珠,危險,隱約,卻值得試探和停留。遠(yuǎn)遠(yuǎn)地,任玫看到了只有一個影子的模糊的自己,正在一步步清晰著。
當(dāng)任玫終于看清了鏡子里的自己,卻說不出一個字。
她定格在鏡面里。任玫想靠近她,卻總是相隔著一層。她是美的。任玫承認(rèn)這美,也喜愛這美,即便美得平淡,美得普通。然而這美卻浮萍似的無根無基。有了這一身鉆石似的婚紗,這美似乎也有了估價保值的資本。
兩個店員從任玫一出來便夸張地驚叫,一個捧著臉要哭,一個拿了手機(jī)來拍照;這時更是連聲贊嘆,一捧再捧,先介紹這款婚紗如何如何,夸任玫的眼光獨(dú)到,再說任玫簡直可以給他們拍客戶宣傳冊。任玫給說得不好意思,低頭微笑,默想自己的事情。任玫的眉眼原本是帶著點(diǎn)媚的,這下竟有了些嬌羞的味道,真像是個新娘了。
任玫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時涌進(jìn)太多的念頭,便先想著要不要拍張照的;倒沒留意劉蓓佳走了過來。劉蓓佳連問了店員幾個問題,無非是婚紗品牌、某某設(shè)計(jì)師和款式之類,竟把店員難住了。任玫懵懵懂懂的沒留心,劉蓓佳卻過來說,小玫姐,這家店不行,我?guī)銚Q一家更好的。
任玫被催促著換好衣服,跟著劉蓓佳走出店門了,終于清醒過來開始興奮,說,蓓蓓,沒想到你這么懂行——下面我們?nèi)ツ睦铮?/p>
劉蓓佳說,我們先去吃點(diǎn)冷飲好了。
吃完冷飲后,劉蓓佳拉著任玫去看了一場電影便草草收場。那一天劉蓓佳再沒提起過試婚紗的事,倒是在電影院的黑暗里莫名其妙地提了一句:“改天有機(jī)會,我?guī)阋娨娦±浒??!甭曇羝狡匠3#瑖樍巳蚊狄惶?/p>
7.小冷
看過電影后的幾天任玫總是惴惴的,不知劉蓓佳是開玩笑還是當(dāng)了真,也不知劉蓓佳是不是生了氣。至于看婚紗那天劉蓓佳突然的反應(yīng),任玫更摸不清楚。但劉蓓佳一向是喜怒不定,反復(fù)無常的,任玫雖不安,卻也不十分緊張。加上劉蓓佳除了偶爾使使性子,再沒有提起過小冷。任玫自己的事情正千頭萬緒,便逐漸將這事淡忘了。
不過任玫終于還是見到了小冷。
任玫加班到將近十一點(diǎn),搭曾緒平的順風(fēng)車回家。寶馬在小區(qū)門口停了好一會兒,打著雙閃,在來來往往的車流中顯出某種蠻橫的突兀感。半小時后任玫倉促地下了車,走進(jìn)小區(qū)。任玫走得心不在焉,跌跌撞撞,險些崴了腳。如果劉蓓佳和小冷的位置不是過于顯眼,恐怕不會引起她的注意;然而他們立在單元門口,黑黢黢的一團(tuán),靠在一輛橫放的摩托車上,吮吻得旁若無人。任玫要進(jìn)單元門,得繞開他們走。這時候任玫突然想起了劉蓓佳給她看的那張照片。
正在任玫愣神的片刻,正對著她的男生對她打了個手勢,明顯是認(rèn)識她的。任玫還來不及驚訝,背對著她的女生回過身來,果然是劉蓓佳。兩個人摟抱的姿勢讓任玫身上涌起一陣潮熱,她想起了幾分鐘前在車?yán)锫牭降哪切┰挕?/p>
任玫說,蓓蓓,你……
劉蓓佳摟了小冷的脖頸,神情有些得意,說,小玫姐,這就是小冷,還算可以嗎?他每天都送我回家的。
小冷聳一聳肩,不知是回應(yīng)劉蓓佳的話還是向任玫打招呼。任玫對小冷點(diǎn)一點(diǎn)頭,默默地打量了幾眼。照片里看上去有幾分親切陽光,真人卻老了成熟了十倍,倒不搭這身打扮了。任玫抿了一下嘴唇,說,蓓蓓,我先上去了,你和我一起嗎?
劉蓓佳依依不舍地掛在小冷身上,說,我等等再來。
小冷的目光在任玫臉上略一停留,像是道別。任玫忽然一激靈,這目光軟刀子似的從里到外將她看了一遍,而且熟悉極了,只是想不起像誰。
任玫匆匆上樓去了。
第二次見小冷是一個月后。劉蓓佳突然拉著任玫去逛街,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劉蓓佳說,小冷說他就在附近,我們一起吃吧。任玫雖然措手不及,卻知道自己的推辭不占分量,索性說,好。
劉蓓佳和任玫面對面,小冷坐在劉蓓佳旁邊。這一天小冷穿著家常衣服,襯衫牛仔褲,比第一回晚上顯得開朗些。任玫向來是不大說話的,飯桌上的主角逐漸由劉蓓佳轉(zhuǎn)向了小冷。在任玫聽來空中樓閣的東西,劉蓓佳恰恰喜歡。小冷撿劉蓓佳感興趣地說,什么賽車,騎行,音樂,一唱一和熱鬧得很。兩人說話的空當(dāng),任玫突然問,小冷,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小冷意料之中地一笑,說,賽車,也編劇。便盯著任玫看,任玫點(diǎn)點(diǎn)頭,不再響了。
劉蓓佳去了衛(wèi)生間。小冷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轉(zhuǎn)著一根筷子,想轉(zhuǎn)出一股小風(fēng)似的。眼睛卻定定地鎖住任玫,眼光里有種穿透和黏著的力量,不知要將她殺死還是吸走。任玫已經(jīng)有了些氣,胡亂翻著朋友圈,突然重重地把手機(jī)扣在桌上,說,你看我做什么?
小冷支起身子,側(cè)過頭古古怪怪地笑了:任玫,這個名字起得好,人美嘛。劉蓓佳連你的百分之一也不及。又收了笑容自言自語一番:你這種美,不媚俗,干干凈凈,是要仔細(xì)品味的。怎么說呢,不是女人的美,是小女人的好看;雖然家常,但是不持家。說著眼光再回到任玫身上,諂媚地笑著說,我說的對吧。
任玫覺得受了愚弄和侮辱。這番話換任何人來說,任玫都可以接受,甚至有一些無關(guān)道德的歡喜。任玫知道自己是個走不進(jìn)大世界的小女人,任玫愿意也只能做這樣一個女人。然而不能是這樣的場合,不能是小冷。任玫聽見自己笑了一聲,說,你放尊重一點(diǎn),你講的那些蓓蓓不懂,我懂,全是半瓶水。你不就是個吃軟飯的嗎?竟說得小冷措手不及,頓了片刻才呵呵笑著轉(zhuǎn)起那只筷子:我是吃軟飯的,難道你不是?
任玫涂了玫瑰色口紅的嘴唇發(fā)抖了,說:你什么意思?小冷笑得奇異,神情愈發(fā)熟悉:你這樣沒學(xué)歷沒家世的漂亮姑娘,來上海不就是釣?zāi)腥说膯幔?/p>
任玫拍了桌子。老木餐桌上留著一道道年紋,任玫的手震得生疼,卻沒聽見多大聲響。任玫突然說出句沒頭腦的話來:我才不會妥協(xié)。小冷抬一抬眼皮:妥協(xié)什么?任玫說:我不會單憑物質(zhì)標(biāo)準(zhǔn)來選男人的。小冷繃起來的臉面松弛了,繼續(xù)諂媚地轉(zhuǎn)動他的筷子,說,隨你吧。任玫記得自己想潑他一杯酒,端起杯子又停住了,大概是顧忌著劉蓓佳;卻怪自己怯懦,一只手便僵在那里。終于還是張口把酒喝了,可惜忘了味道。
劉蓓佳回來的時候任玫和小冷各自低著頭在看手機(jī),神色如常。三個人繼續(xù)吃飯,到一半的時候任玫接了一個電話便匆匆離去。
大約從這頓飯后,劉蓓佳開始早出晚歸,任玫連見她一面也困難。某一個劉蓓佳徹夜未歸的早晨,任玫從夢中驚醒,愣神半晌才想起是忘了訂鬧鐘,趕忙起床換衣洗漱。走出衛(wèi)生間迎面碰上劉蓓佳,任玫的一只手還在戴耳環(huán)。
任玫給嚇了一跳,說,蓓蓓你居然在呀。
劉蓓佳說,我不能回我自己的家么。
任玫怔了一怔,勉強(qiáng)笑了,正要出言解釋,劉蓓佳卻說,小玫姐,一起吃早飯吧,有件關(guān)于小冷的事情,我想問問你。
這時任玫包里的手機(jī)連響了幾聲。任玫便取了包急急地往門口走,說,蓓蓓對不起,我們遲一點(diǎn)說好嗎?我真是來不及了。
劉蓓佳沒有說話。任玫穿上鞋正要開門,劉蓓佳突然說,那我們一起吃晚飯好了,我做了個好奇怪好奇怪的夢。
此后任玫再也沒能見到劉蓓佳。
8.關(guān)于9408
劉蓓佳回來是將近一年以后,帶著一個普普通通的男孩子,像帶著一只包裹。那男孩有些靦腆,眉清目秀的。下了電梯劉蓓佳驚叫一聲,隨即向家里奔去,留下一串叮當(dāng)?shù)哪_步聲,和穿著婚紗的任玫踏在玻璃上時一樣清脆。房門四周拉上了警戒線。門大開著,里面的警察一清二楚。門口站著一個警察,還有物業(yè)的兩個經(jīng)理。
劉蓓佳不假思索,甚至是理直氣壯地拉起警戒線走進(jìn)門,然而站在地板上的一瞬間,劉蓓佳感到了害怕。不是因?yàn)槲怂腥说淖⒁?,而是捕捉到了某種冰冷的奇異味道,正發(fā)出咝咝的聲音,以液體的狀態(tài)在整間屋子里流動。劉蓓佳說,這里是怎么回事?聲音很大,像是為了掩飾什么。劉蓓佳的胳膊被隨后不得不進(jìn)來的男孩子捉住了,示意她收斂些。他想拉她出去,她卻不肯。
一個警察問:你就是住在這里的另一個女孩?
是啊。
你叫劉蓓佳?
沒錯。
鄰居說很久沒有見過你,最近一段時間你在哪里?
我在家,回家了。
回家?家在哪里?
溫州。
你在上海具體做什么,是工作還是上學(xué)?
工作,在我們家的分公司,我做服裝這一塊。
你和任玫是什么關(guān)系?
合租,室友。
可是小區(qū)的資料顯示,房子的戶主是你。任玫知道嗎?
……可能吧,我不知道。
“以她可能認(rèn)為這是你轉(zhuǎn)租的房子,甚至不知道房東,其他信息也不了解,就租住在這里,這不合常理吧。
……她,就是挺單純的一個人。
短暫的沉默后,劉蓓佳望了一眼次臥敞開的門。
我不知道。劉蓓佳說,我真的不知道。
劉蓓佳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
我一個人住沒意思,找個朋友和我住有錯嗎?租出去一間有錯嗎?你們能不能先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男孩子沒法打斷劉蓓佳,只有捏著她的手小聲說,蓓蓓,冷靜一點(diǎn),不要著急。
警察說,你說的室友任玫,今天凌晨從房間跳樓,已經(jīng)搶救無效死亡了?,F(xiàn)在你可以配合調(diào)查了嗎?
劉蓓佳的聲音居然發(fā)了抖:她自殺了?
這個還不能確定。
劉蓓佳覺得自己猜到了,卻猜得不準(zhǔn)。這結(jié)局不一定很壞,可心里仍亂糟糟的。驀地又想,倘若小玫姐在,一定知道這時候該用什么反應(yīng)。最后劉蓓佳說,哦。突然聲音高了:調(diào)查我有什么用啊?難道我會害她嗎?
劉蓓佳說,我告訴你們一個人,你們?nèi)フ{(diào)查他。曾緒平,43歲,任玫公司的副總,住在新苑別墅小區(qū)5棟,車號我手機(jī)里有??隙ê退嘘P(guān)。
幾個警察面面相覷。第一個問話的警察說:你調(diào)查的倒挺清楚。我們知道了,但你也要配合調(diào)查。
劉蓓佳沒有說話。
荒唐,有些時候任玫會用這個詞來形容自己。正如黑夜不能沒有霓虹,玻璃不能沒有光線,有圍墻內(nèi)就要有圍墻外。有些波光粼粼,看上去順理成章,實(shí)際毫無道理。任玫是將自己裝進(jìn)一個套中了。這個曾緒平,向任玫獻(xiàn)殷勤許久了,上下班頻頻接送,也送過幾樣?xùn)|西。任玫推辭不過,禮物收了兩件,貴重的終于退回去了。任玫聽人說他是離了婚的,于是不曾設(shè)防,加上工作上的細(xì)細(xì)提點(diǎn),漸漸地起了些心思。誰知道透出離婚消息來的人卻是他的心腹。直到有一回加完班送任玫回家,對方提出要她做他的情婦和姘頭,講了一通污言穢語,甚至要動手動腳,她才如夢方醒,慌忙拒絕。任玫意識到碰上了麻煩。之前自己的升職加薪原來都是因?yàn)樵谋Wo(hù),雖然不算顯眼,但以她的學(xué)歷和水平,達(dá)到這樣的位置已是極限。任玫不敢留下,也沒有走的資本。正在猶豫的時候,曾帶她去出差。拿到自己的房卡時任玫就慌了,居然正是9408房間。任玫進(jìn)了房間,放下箱子也沒有收拾的力氣,只坐在床上出神,心如亂麻。
原來都是我自己的夢。
龐雜的念頭一齊涌上來,卻忘了眼前的事。門鈴響了,任玫下意識地問了句,誰?外面說,曾總。小任,我的電腦出了點(diǎn)問題,華東區(qū)的數(shù)據(jù)材料你帶了嗎?任玫迷迷糊糊地去開門,曾像一堵墻似的壓進(jìn)來,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箍住她上身,極嫻熟地,用腳踹上了門。任玫被推倒在床上,她的嘴被另一張嘴吞噬了,于是一雙碩大的手得以摸進(jìn)她胸口摸進(jìn)她下身。其實(shí)任玫甚至忘了喊救命,也忘了哭。她只是象征性地掙扎了幾下,便咬著牙不動了,后來竟也迎合起來。任玫知道自己掙不脫的,從頭到尾都掙不脫的,她想,只是穿不了婚紗了,有些可惜。即便穿了也不能穿高跟鞋,更是可惜。她甚至惡毒地想,不如當(dāng)初在車?yán)锎饝?yīng)了曾的求愛,也不用落得這樣一個被強(qiáng)奸的下場。
任玫被按下去的時候冷靜地笑了一下。在這個過程中她零零星星地想起了一些事情。任玫以為她應(yīng)當(dāng)想起自己支離破碎的雞犬不寧的家,比如再嫁三次終于婚姻失敗的母親,成日不露面卻知道要錢的弟弟之類,然而很有畫面感的,她想起了自己的第一雙高跟鞋。那是拿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當(dāng)天買的,在家門口不知名的小店里,花的是自己攢的錢。店門口一臺不大不小的舊音響,成日放著舊俗的音樂,店里東一張西一張紅紙,用墨汁刷著打折放血,人頭攢動。任玫還記得那一地的鞋。她的鞋是一雙白色的,瘦,細(xì)高跟,蒙著些蕾絲面,在燈光下有一點(diǎn)發(fā)亮。這雙鞋沒有被試過,仍好端端地擺在貨架上。半價,她花了六十五塊。居然試圖用夢來接近劉蓓佳們的人生,她覺得自己愚蠢透了,也卑微透了。這燈火熠熠的城市啊。任玫蒙住了臉。
任玫的死亡似乎不能說是這件事情直接導(dǎo)致的。完事后曾緒平在房間里抽了一支煙,給了任玫一張卡,扔在床上,再次讓她做自己的情婦,口氣仍是毋庸置疑的。他說,這么長時間,如果不是真心喜歡你,我不可能對你這么好,這么有耐心。事情似乎成了任玫的錯。于是任玫終于知道,男人但凡有半點(diǎn)兒本事,便有了一輩子的得意。而她的得意卻只能得意在心里。任玫恍惚著,只覺得四面墻壁連天花板上都開滿了花,映著床上最鮮艷的那一朵,終于有一點(diǎn)想哭了。
任玫點(diǎn)了頭。曾對任玫還算不錯,吃的穿得也盡供著,公司里人人清楚,沒人給自己找麻煩,心照不宣而已。后來傳到了曾太太那里,跑來公司鬧得天翻地覆,曾太太家在業(yè)內(nèi)是個有勢力的,曾緒平本人狼狽不堪,任玫在公司更待不下去,也再找不到工作,最后恐嚇信寄到了任玫家里,任玫當(dāng)小三的事在老家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好在房子是劉蓓佳的,也沒人來要房租,任玫便一個人住著,在網(wǎng)上做些小代理,同時畫她的花朵。房間里成堆的畫稿,濃烈的水粉味道。一張紙正面要畫,反面也要畫;弄臟了揉皺了,也要畫。不知有幾千幾百朵,撕裂似的開著,溢得亂糟糟的滿地都是,卻仍是花團(tuán)錦簇的。
任玫最后穿了條紅色的半身裙,無袖,裙褶蓬著,顏色鮮亮;可惜高跟鞋掉了一只,不知丟在了哪里。劉蓓佳聽說后翻遍家里,又帶人尋了小區(qū)各處,花壇草叢,泳池假山,終于不了了之。
結(jié)案大概還需要一段時間。
至于那個小冷,還真纏上了劉蓓佳。回家當(dāng)天劉蓓佳突然和小冷提出分手,小冷便一路跟到了浙江。劉蓓佳走走停停,邊逛邊玩,某天晚上終于在酒店房間讓小冷堵上了。小冷百般央求,軟硬兼施無效后,索性將劉蓓佳逼到墻角,箍住她的脖子問她要五十萬,劉蓓佳神色如常地跟他討價還價。小冷倒害怕了,這才知道劉蓓佳不是他能招惹得起的。最后講成了三十萬,劉蓓佳甩了一張卡讓他滾蛋。小冷一走劉蓓佳就雇了人追上來,把小冷打得半死,錢沒往回拿,卻從他身上搜走一把槍。小冷自然不敢也不會報警。
從派出所出來走出很遠(yuǎn)一段,劉蓓佳一直沒說話,那男孩并沒說什么,伸手摟著她,小心翼翼地,劉蓓佳沒迎合也沒拒絕。
于是他試探著問:還在為這個任玫傷心嗎?沒聽你提起過,你們關(guān)系很好吧。
一條林蔭道光影斑駁,窸窸窣窣的枝葉延伸向遠(yuǎn)方。任玫曾經(jīng)走過這條路。那些行道樹,永遠(yuǎn)開不出絢爛的花朵。這樣的人生不像東方明珠上的玻璃,知道光輝和黯淡了,也就易碎,然而碎裂的時刻也最好看。劉蓓佳不理會那男孩的問話,喃喃自語:她以為很明白我,其實(shí)她什么也不知道。
她以為很明白,其實(shí)她什么也不知道。
9.尾聲
真實(shí)無關(guān)夢境。
責(zé)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