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巖
臘月二十四,章嬸來到縣城。
城里過年的氣氛,比鄉(xiāng)村熱鬧多了。賣對聯(lián)年畫的,賣糖果兒副食的,賣水果的,賣衣服的,都從店門口擺到街中心了。到處是人,到處是臉,到處是人的后腦勺,一個也不是熟悉的。這就好,不像在鎮(zhèn)上,三步兩步就撞見一個熟人。進城來的章嬸從容地穿過熱鬧的人群,上了一個臺階,推開郵政局綠色的玻璃門。一個穿著制服的年輕的郵政員,站在一個柜機旁邊,隨時準備按那柜機上的按鈕取票的樣子,見了她就有禮貌地問做什么的?
匯款的!
是的,她進城來的目的之一,就是給打工的兒子匯款的。
已有三個年頭,兒子沒有回家了。
回來做什么?年在哪不是一樣過?要用錢我給你寄!
前幾天,兒子又打電話說要回來,要回家過年,章嬸硬著嗓子,對著手機吐了最后一句,就一按掐斷了,仿佛一把掐斷正從手機里生長出的危險的心思。想象兒子在陌生的遠方一臉孤苦無依的樣子,章嬸就忙掏出手絹堵住了鼻子,把流出來的淚水堵住了。不能讓他回來,不然這幾年的心血和兒子在外的磨難就白搭了。章嬸從那年輕的郵政員手里拿到一張小紙條,坐在一排長椅上等著叫號,想起兒子,就用手絹擦起了眼睛。她知道兒子沒掙到錢,匯點兒錢讓他在外好好過個年,自己心里想起來也好受點兒。聽說現(xiàn)在手機上有這寶哪寶的,能直接打款啥的,可她用的是一個老人機,什么扣扣,微信,都沒有。再說,那錢上百上千的,手指頭一按就沒了,哪有手里數(shù)著錢實在?匯款時,女郵政員有些好奇地望著她。章嬸知道那人是在奇怪,不光是心里在笑自己老土,還有這個時候別人上郵局來都是取款,取那些從四面八方匯回來的錢,而她卻在把錢往外頭寄。章嬸不動聲色,從隨身挎的包里掏出了一包錢,告訴要匯款的賬號。櫟樹灣隔這縣城十萬八千里呢,只要村里的人不知道就行。
半個小時后,章嬸回到了大街上。章嬸朝那賣糖果的攤子望了望,剛剛流露出一點兒要買的意思,就被熱情的買賣人拉住了。站在一排琳琳瑯瑯的攤子前,章嬸的目光不知落在哪里好。
有沒有廣州的?
都是正宗的廣州糖,甜得很!
章嬸拿起一顆水果糖,包裝很漂亮。這怎么賣?
回答讓章嬸吃了一驚。賣糖果的女人見狀,臉上露些鄙夷的微笑,就指著另一堆糖果說:那你秤這種,我見農(nóng)村的都買這種便宜些的。
賣糖女人的微笑把章嬸的心蜇了一下。章嬸的目光立刻從那些包裝粗糙的廉價糖果兒上縮回來,變得十分堅定:不,就要這種。
章嬸又轉(zhuǎn)了幾家鞋店,不料那鞋子一家比一家貴。她看中了一雙皮鞋,價卻講不下來,轉(zhuǎn)了一圈兒又回到那個店子,還是覺得那雙鞋好,男人穿上一定洋氣。想到鄰居們一副羨慕的模樣,就下決心數(shù)了三十二塊錢出去。
章嬸提著大包小包,回到櫟樹灣時,煙霧似的暮色也從遠處漫延而來。在蒼茫的暮色里,村頭還時而亮起一陣豬的尖叫聲。臘月二十四過小年,家家戶戶都在趕著洗年豬了。章嬸剛走到村頭的大樹下就碰見一戶拉著年豬肉回家的。男人在前面拉,女人在旁邊推,時時順著下坡一陣小跑,板車上的兩大塊白生生的肥豬肉就招搖地晃去晃來,兩口子一邊拉車一邊說笑,漸濃的暮色也掩蓋不住兩人的臉上洗了一頭大年豬的喜悅。
章嬸,辦年貨???
小跑過來的板車在章嬸的面前放慢了速度,打著招呼的女人一雙眼落到章嬸手中的那一個很洋氣的皮鞋包裝,還有鼓囊囊不知裝了些什么更高檔東西的手提袋上,喜悅的眼神一落上去就四散了。
侄子又寄回了什么好東西啊?
章嬸見是鄰居思富兩口兒,就說:哪兒是什么好東西!都不曉得節(jié)約,你看,給他爹買了一雙皮鞋,說什么什么名牌,兩三百塊錢,你說這個兒曉不曉事?章嬸把裝著皮鞋的包裝袋舉起來。
洗一頭肥年豬的喜悅沒有了,暮色的陰暗籠罩到夫妻二人的臉上。
大老板,在乎這幾個錢么。拉板車的思富說。
什么老板不老板!還不是打工。這一陣忙過,到家來玩。
洗了大年豬的再沒有了輕快的說笑,板車車輪發(fā)出沉悶沮喪的嗚嗚聲。望著拉著年豬走遠去的夫妻倆,章嬸知道,他們是想起了和自己兒子一般大的那個小子,一個在家種田不安心,出門掙錢無能耐,大事干不了,小事干不來的家庭累贅。望見前面暮色里那一幢山邊的房子亮著的燈光,章嬸的臉上露出一絲開心的微笑,到家了。
進了臘月,把人從睡夢中吵醒的,不再是雞的打鳴和鳥雀的叫聲,而是洗年豬的吵鬧聲。
天還沒有亮,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攪亂了章嬸的睡夢。焐在被子里,也能清楚地聽見窗外一雙長筒膠鞋發(fā)出的笨重聲響。不用說,那是穿著高得套到膝的膠鞋,拿著一柄垂到地的長刀,含著一支香煙的殺豬佬,在幾個人的簇擁下,正朝一間矮破的豬欄走去。隨著殺豬人的腳步聲沓沓遠去,沉悶的聲響融進了窗外的黑暗,章嬸就又捂緊了被子繼續(xù)剛才的美夢。夢里,一輛紅色的小轎車出現(xiàn)在村口,車里坐的是自己的兒子,轎車沿著高低不平的山道歪歪斜斜地扭來。越來越近,原來那轎車卻是一只大公雞,紅色的雞冠,光鮮的羽毛,一村人都圍過去捉,那雞嚇得拍打著翅膀逃上山去……一陣尖叫使章嬸從迷糊中徹底驚醒。她睜開眼,小轎車,公雞,人群都消失了,窗口已經(jīng)變白,聽到的尖叫正是殺年豬的聲音。尖厲的叫聲就像一把刀,一捅一捅地從窗口刺進來。章嬸兩手一撐,聳身坐起,胸口還在卟卟驚跳。她扭頭去喊老汪,被窩已空了,一床被子整整齊齊地疊著。丈夫不知什么時候已起床了。
章嬸出了房門,發(fā)現(xiàn)地沒掃,豬沒有喂,水也沒有挑,男人起床后的家務(wù)活兒一件也沒有做。他真是生氣了?
昨晚,見花了不少錢買了這些東西,男人很不高興,指手畫腳,嘰里呱啦,一副要吃人的樣子,還把那一雙新皮鞋摔到了地上。這一次,章嬸沒有跟男人對著吵,她趴在桌子上哭了,越哭越傷心。她想起這些年來嫁給這個啞巴男人的種種難處,想到作為一個殘疾男人的女人飽受的冷眼和欺侮。早些年,一個鄉(xiāng)村女人的分量是家里有沒有一個強壯的男人,什么農(nóng)活兒都不求人,可是自己的男人殘疾又多病;好不容易盼到兒子長大成人,指望能跟著揚眉吐氣,可現(xiàn)在的世道不再是看你有沒有勞力,而是有沒有既風光又會掙錢的子女。
章嬸梳著頭,望著鏡中的一張臉。這一張臉并不顯老,鬢發(fā)仍是烏黑,兩眼也還發(fā)亮,雙頰雖然已不紅潤,但是飽滿白凈。怎么看,也應活個人上人!可是現(xiàn)在的日子過得卻讓人揪心。站在洗臉架旁梳頭的章嬸,望著鏡子嘆了一口氣。她想,為了這個家庭,那個謊言必須越做越真。
兒子被自己趕出門,幾年沒有回家過年了,不知是誰,說幾年沒有回來的兒子在外面掙了大錢,現(xiàn)在,又傳說兒子成了老總,成了有錢人。對人們的傳言章嬸起初是矢口否認,但是否認卻被當成了櫟樹灣人有了好事時都會有的謙遜。對于越傳越真越傳越神的種種傳說,章嬸最后也不再去一一更正了。一位母親絕不會在心底承認子女的無用,希望后代的無能,更何況這些傳言帶來的是人們對她一家態(tài)度的徹底改變:一個一慣被人歧視的殘疾家庭突然成了被關(guān)注被尊重的對象,一個一直生活在嘲笑和唾沫中的女人,突然成了人們仰望和巴結(jié)的救星。人們閑時愛上她家坐坐,有的是想為自己的兒子在當了老總發(fā)了財?shù)睦习彘T下謀一個差事,也跟著體面體面,有的是來為自己的姑娘提親,村里的書記主任也找上門來,為建學校修公路籌集資金。恍惚間,連章嬸自己也生活在這虛幻中了。她真的就像一個打工打出了非凡成就的老板的母親,既然家里出了一個體面而又會掙錢的老總,因此生活的一切都應該與人有所區(qū)分,應該處處讓人意識到這個過上了人上人生活的家庭不同凡響的存在。今年過年,章嬸從進縣城之時,就開始了年關(guān)到來的一系列精心的準備。下一個議程,就是要將斑駁掉落的土坯房粉刷一新;不能讓人說,發(fā)了財?shù)睦习寮依镒〉倪€是老樣子。
昨天晚上,啞巴男人還沒有聽她“說”完,就把一顆頭搖得撥浪鼓似的,嘴中滿是含混不清卻堅決激烈的反對聲。他當然知道,這粉刷房子并不全是為了過年的喜慶。老汪啊老汪,那種受人歧視的生活你還沒有過夠嗎?如果這并不傷害他人的謊言能給自己的生活帶來改變,為什么不能沿著這謊言的道路繼續(xù)走下去?
男人肯定是跑到村頭,看別人洗年豬了。章嬸三把兩下把頭上臉上收拾干凈,出門去找啞巴男人。這是入冬以來難得的好天氣,一抹黃色的陽光亮瑩瑩地撒進了大門。章嬸出門前習慣性地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然后一腳跨進了那明亮的黃光里。
她尋著傳遍村子的豬叫聲,去找看熱鬧的男人到窯上去挑石灰。
和男人挑著一擔石灰回村時,已是正午了。山道上零零散散走著辦年貨回村的人。這個手里提著一壺酒,那個手里提著一捆粉,背簍里還背著些初一十五走親訪友的禮物。小孩子拿著卷成一筒的對聯(lián)年畫,或是一把柴棍似的鞭炮,興沖沖地走在大人的前面,狗也湊著熱鬧,撒著歡兒一時沖在主人的腿前,一時跑在主人的腿后,一會兒又站在路前面,伸著舌頭等主人。
章嬸背著背簍走熱了,解了衣襟,一手提著兩桶油漆,另一只手不時在臉上擦一下汗,一副喜氣洋洋的樣子。男人挑著一擔石灰,吱呀吱呀地邁著大步在前面走,章嬸時而一陣小跑才趕上。
快到村口時,章嬸望見洗年豬的灶臺旁正圍著一大群人,一頭肥白的豬掛在鐵鉤上破膛開肚,鍋里還有一頭四腳朝天的鏇毛的肉豬。騰騰的煙霧中,幾個殺豬佬正圍著鍋里的年豬刨出嗞嗞的聲響,他們個個嘴里叼著一根香煙,煙子熏得乜斜著眼,像是對誰都不在乎,對誰都在嘲笑。是在笑那也在看熱鬧的幾個衣著光艷又顯得怪模怪樣的年輕姑娘,時時發(fā)出大驚小怪又南腔北調(diào)的聲音吧。
不知什么時候,一根無形的繩子悄悄伸進了村莊。十六歲,十五歲,有的初中還未畢業(yè),一村的姑娘全被那繩子一個個扯出去了。廣州、海南、北京、武漢,說出來都是讓櫟樹灣人咂巴著嘴羨慕一陣的大地方。不出幾年,出門打工的姑娘家境的改觀就讓人感嘆:土房建成了磚房,黑白電視換成了大彩電,現(xiàn)在又裝上了什么網(wǎng)線;就連當年出門的姑娘也能讓自己的父母改變窮酸的模樣:不是當媽的伸直雙臂母雞似地在眾人面前炫耀一件新襖子,就是當?shù)纳斐瞿_來對老伙計們埋怨說這雙新皮鞋是如何磨腳。生姑娘的懊喪,生兒子的欣喜,櫟樹灣古老的傳統(tǒng),男尊女卑的觀念,已經(jīng)完全倒了個個兒。小時候的寶貝兒子現(xiàn)在卻成了家庭的累贅,不是三五一伙精神亢奮地一元兩元一賭半夜,把一屋搞得烏煙瘴氣,就是袖手坐在曬太陽的老人堆里,呆滯地望著枯田山岡,讓太陽把一個年輕的影子過早地涂上了斷墻,更不用說還能娶妻蓋房。
可是現(xiàn)在,這個生了兒子的章嬸卻同樣成了可以與那些生姑娘的家庭相媲美的榜樣。她和挑著一擔石灰的男人出現(xiàn)在那些趕街回家的人群里,立刻就招徠了大家的目光。
章嬸,挑了這么多石灰,用得完么?
櫟樹灣村的人們?nèi)匝赜脗鹘y(tǒng)的打豆腐的方法。黃豆用石磨推,豆?jié){用包袱壓,所用的凝結(jié)劑也是澄清了的石灰水。但是對于章嬸,就是小瞧了石灰的作用了。
哪兒是打豆腐!明娃子打電話回來,說過年有朋友要來玩,要我們把幾間土屋粉一粉。
喲,你相公有女朋友了?一定是城里的姑娘吧,那你可要當洋婆婆了?
八字還沒得一撇!
章嬸越否定,人們卻越肯定,都說她的兒子為櫟樹灣的小子們長了臉,窮山窩里飛出了金鳳凰。說話時,章嬸的眼光飛快地掃過那幾個掩著鼻,用手扇著洗豬的臟水味兒,圍在騰騰熱氣的灶臺旁,觀看洗年豬的幾個打工回家的姑娘。幾個打工的姑娘聽了大伙兒的議論,眼中裝滿了驚訝和羨慕,還有一兩個姑娘小跑過來,站在那院坎路臺上指指點點,看這出了大老總的媽和爹是什么模樣。
章嬸您可好福氣!到底還是您的兒子能干!您相公什么時候回來?一路總有認識的人問。
也說不準,打回電話只說是忙!
到底是當老板的人!今年說定了是要回來過年?
章嬸一邊走,一邊從背簍下偏過頭來:
有時間來玩兒!
啞巴男人的臉也從扁擔上扭過來,望著眾人一陣嘰里呱啦。人們很清楚,那是在誠摯地邀請。
章嬸跟在男人的身后,繼續(xù)朝前走。她聽見了路旁那幾個打工姑娘的議論:
她的兒子到底在干什么?
聽說是廣州一家什么公司的頭頭……
哇塞!是大老總喂!
隨時不忘拍照拍抖音的看熱鬧的幾個姑娘,一陣你推我攘,舉著手機相互照著嘻嘻哈哈。章嬸聽了,心里蕩起一絲暢快,同時又有些迷惘。一陣風起,吹卷起路上的一抹灰塵,章嬸瞇著眼隨著那一根遠去的枯草望過去,挑著石灰的男人已經(jīng)走遠了。
在人們忙著洗年豬,打豆腐,準備過年物資的時候,章嬸卻忙著粉刷房子。
這是一幢低矮的土房,坐落在櫟樹灣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和許多老房子一樣,墻壁剝落,門窗腐蝕,一副陳舊殘破的模樣。在章嬸的眼中,它就是一張蹲在地上無所事事地曬著太陽的臉,一個無精打采,一臉頹廢的邋遢漢。這怎么行,怎么配得上一個出了老總的欣欣向榮的家庭!
一瓢水潑在那些饅頭似的石灰上,就像潑進了火堆發(fā)出嗞嗞的聲響。堅硬的石頭轉(zhuǎn)眼就冒出乳白的濃煙,隨著一陣輕微的爆裂聲,一個個白色的石頭就一層層剝裂開來,成了面粉似的灰燼。章嬸鏟起一鍬石灰,倒進桶里,攪拌成米湯似的石灰水;男人在她攪和石灰的當兒,早搬了一把梯子靠在了墻上,拿來刷子,做好了上墻粉刷的準備。
男人站在梯子上刷墻,章嬸就打開買來的油漆刷窗子、刷門。她頭上系著一方頭巾,腰里系著一條圍巾,渾身上下透出一種利索勁兒。不管什么活兒她都在行,是大伙兒公認的能干人,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女人能干是女人的悲哀,男人無能女人才會能干。散發(fā)著香蕉水味的綠色油漆被章嬸有條不紊涂到了窗框上。她小心地涂抹著油漆,竭力保持身上的干凈。如果說能干是出于無奈,整潔則是出于自尊。一個蓬頭垢面衣著不整的女人,很難說還能得到別人的尊敬,何況自己還是一個老總的母親!
章嬸和她的啞巴男人剛擺開整修房子的架勢,就有幾個人走到院場,主動來幫忙了:章嬸,有事也不說一聲!來來來,讓我們來,這不是您們干的活兒!
男人手里的石灰桶被人接過去,自己手里的油漆刷子也被強行奪了過去。面對這些熱心快腸的鄰居鄉(xiāng)親,章嬸只好取下罩在頭上的毛巾,擦著手說:那好,我去燒火弄飯,到時一個也不許走!又對男人說,老汪,裝煙倒茶!
看這章嬸的氣度,完全就是村里一位有頭有面發(fā)了財?shù)募彝ヅ魅恕?/p>
的確,有事不請自到,這種待遇只屬于那些有權(quán)有勢的家門。章嬸忙著招呼來幫忙的人,一面麻利地塞了一把柴禾燒燃了灶準備做飯,火光映紅了她的臉膛。
章嬸,還要這土房做什么,不如叫我們的大侄子給您蓋一幢大樓房!
說話的是思富。他是泥瓦匠,家境好,以前找他幫忙撿個屋、泥個門要三請五請,還是看他老婆春花兒的臉色,看高不高興,可今天也不請自到了。他站在梯子上,舉著淋漓的毛刷一去一來很專業(yè)地刷著墻,墻根下滴滿了一串串的石灰水,白白的一大片,像被風吹落了一地的杏花梨花。章嬸把一截柴塞進灶,從廚房門口望出去:梯子要站穩(wěn)了!你那侄子還是在說,要蓋一幢新房??蛇@土房我已住習慣了,冬暖夏涼,還不用空調(diào)。
啞巴男人拿著茶壺進廚房來倒開水,聽了章嬸的話,張嘴對她一陣呱啦,又是一臉的不滿和責備。這個不懂事的!章嬸把火鉗重重一頓,起身去洗鍋。外面的人自然是看不見屋里的情景,議論說:看人家章嬸,發(fā)了財決勝了小康也能和我們這些低保戶們保持一致!
原來對那些靠姑娘的本事發(fā)財致富的不服氣,不是一兩人。雖然他們家里有錢,當父母的穿著光鮮,說話大口大氣,但在村人的眼里,背后也不值一文。章嬸聽著門外人的議論,映在灶門的一張臉像閃耀著無限的榮光。
泥的泥墻,和的和石灰,刷的刷窗,夫妻倆兒本來預備要做三天的事兒,眾人大半天就收了工。大家進屋去洗手、抽煙、喝茶,一直在灶臺忙碌的章嬸這才跨出門來,遠遠地退了幾步,驗收似地看著這粉刷一新的房子。在一簇灰暗的土房當中,它像穿上了一件喜氣洋洋的新衣裳。這新衣裳散發(fā)出醒目的色彩,閃耀著鶴立雞群的光芒。
一輪彎月掛在灰藍的天幕上。入了臘月的月光很亮,散下來的光仿佛都集中在這一幢粉白的土墻上,照出粉刷一新的土墻一片耀眼的白亮。嗅著石灰的淡淡的清苦味兒和有些沖鼻的油漆味兒,章嬸感到了滿足和自豪。她感到滿意的不光是這粉飾一新的房子,而是這粉刷房子的過程。章嬸暗暗算了一下,不算那些順手和了幾銑泥,鏟了幾鍬土就走了的,在這里整整做了一天的,就有六七個人,有兩家是兩口子都來了的。不出兩天,自己整房的事情就會成為傳遍櫟樹灣的新聞;她章嬸可還是隨便讓人小覷的人?!
到了年三十,到處響著的鞭炮聲將年關(guān)喜慶的氣氛推向了高潮。
團年的炮竹,有幾百響的,有幾千響的,還有上萬響的,聽這炮竹響聲的長短,就可斷定一個家庭的富?;蛘咿讚?jù),得意或者失意,如果聽見炮竹仿佛炸出了一里多長的鮮花,又響起一串讓人心里發(fā)慌頭皮發(fā)麻的震天雷,就可斷定那肯定是有頭有臉,或者是家境發(fā)生了改變,抑制不住翻身喜悅的家庭。章嬸一邊在廚房弄團年飯,一邊猜想那鞭炮是誰家放的,那家的團年會是一個什么景象。聽見村里的鞭炮聲響漸漸稀落了,她才把一桌菜擺上桌。這時男人已貼好了對聯(lián),院門上也貼上了鮮艷的年畫,正端著用剩的半瓢面糊站在門口自己端詳。那對聯(lián)和年畫,都是章嬸進縣城時買的,特意說了自己的意愿,讓那擺攤寫對聯(lián)的一位老先生寫的,“打工創(chuàng)業(yè)展宏圖,興旺發(fā)達增富貴”,橫批呢,“前程似錦”,多好!年畫也喜慶富貴,兩個胖娃娃,一疊疊的錢。鮮紅的對聯(lián)和鮮艷的年畫,老遠就嗅見紙墨香味兒,散發(fā)出喜洋洋的氣息。章嬸看了一陣,很滿意,就示意男人準備放鞭炮。
一萬響的鞭炮拿出來,像一面大篩鑼,沉甸甸的,男人提時彎下了腰。解開,圍著那院場盤得像一條大蟒蛇。繞了一院場坎兒還沒有盤完,一頭還搭在院場的門檻上;章嬸也把幾個震天雷搬出來,并排放在院場邊上。她要等別人過年過得差不多了再過年,她是要看看那些發(fā)了財?shù)?,有?quán)有勢的,還有剛做起新樓房的,放出的鞭炮鬧出的響動是個什么陣勢。也不過這個水平嘛。章嬸把四個震天雷一溜兒擺在院坎兒上。章嬸想好了,四個震天雷,就是四季發(fā)財,四季平安,心想“四”成。男人先是反對她買這么多鞭炮,“說”她浪費,到了這時候,卻是樂得孩子似的。他先把院場邊上的震天雷點燃,然后又跑過來,一手捂著耳朵,一手點盤在地上的鞭炮。震天雷帶著哨音沖上天去,在半空中一聲接一聲炸響,整個村子都在抖動;地上鞭炮的引信像竄動的蛇頭,噴濺著火星,炸出無數(shù)的紙屑和漫天的煙霧。章嬸站在院門內(nèi),透過彌漫的硝煙,看到對面的山坡上幾戶人家的門口,引出來許多大人和小孩的觀望。鞭炮炸出了一院場的碎紙屑,也炸出了滿院的榮光,章嬸掩上了大門進屋去吃飯的時候,看見那滿地的紅紙屑就像開滿一地的梅花,風一吹,迎風四舞,滿院是榮華富貴的喜訊。
來試探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來客見好就收地站了起來:前客讓后客,我走了!
章嬸看見,出現(xiàn)在門口的是思富的女人。思富的女人與出門的張萬福打著招呼,一手藏在屁股后面,顯然也是提著禮物。
有些忸怩的女人進了屋。章嬸讓了座,就又拿著盤子去張羅待客的果品。不一會兒,客人的面前擺滿了水果、副食,各種招待客人的物資一應俱全。主人越盛情,客人越不安,看見那抹得一塵不洗的火盆,一雙腳不知道朝哪里放。
這來的也是一個心性很高的女人,在過去的日子里,她極少登這個家門。為自己的男人思富給這個女人幫忙,她沒少站在村頭指桑罵槐??匆娺@收拾得一塵不染的房子,面對這豐富的年貨,想一想自己那不爭氣的兒子,自卑壓得這女人低下了頭。這一切都逃不過章嬸的眼睛,這個女人越是顯得無措,章嬸越大方:吃糖,這是明娃子從廣州寄回來的!章嬸擇了幾顆糖,塞到女人的懷里。
再甜的糖,此時也是苦的。思富女人含了一顆糖在嘴里,比牙痛還要難受。她抬起頭來,看見了墻上的那一排陳舊卻仍貼得整整齊齊的獎狀。
我早就知道,我這大侄子有出息的。
真是這樣,還敢站在門口拍著大腿吐口沫嗎?可是章嬸,臉上仍是一臉的笑意:我們這樣的人家,能有什么出息。
思富的女人聽出了弦外之音,臉上就有些難堪。她記性再不好,也不會忘記自己站在院場里,對著這個大門擊掌拍臀說過的惡毒話。于是這女人鼓起勇氣說:他嬸,您大人不記小人的過,早些年——
章嬸立刻打斷她的話:來來來,再吃這種糖,里面還有酒呢。
思富女人接了一顆糖在手里,并不剝開,低下頭翻過來翻去地捏。終于下了決心,抬起頭說:寶國在家也沒得個事做。哪怕去給大侄子倒尿壺也比在家強!
看你說的!寶國侄子也是一表人才,怎么能做這樣的下作事!你們說的事我一直記在心里,只是那明娃子沒有回來。鄰里鄰居的,只要能幫上忙,還是外人?
正說著,外面拜年的又來了。思富的女人站起身來要走,章嬸便抓了一大把水果糖朝她衣袋里塞。鄰居之間,女人們常用這種方式表達關(guān)系的親密,但此時,卻拉開了兩個女人的距離。寬容與被寬容,俯視與被俯視,已經(jīng)成功地劃出了一條線,從此她章嬸就屬于抬頭挺胸的那一邊的了。章嬸在張羅新來的客人進屋的時候,眼角的余光望著這個曾經(jīng)趾高氣揚的女人像是肚子疼似的,捂著懷里的糖果兒低著頭出門了。
一整天,來拜年的前腳走,后腳到,小院子的這戶人家像過什么喜事似的,笑語不斷,熱鬧非凡,它的主人更是無比風光。風光的主人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關(guān)上了院子的大門,熱鬧的議程也到了尾聲。送走客的章嬸回轉(zhuǎn)身來,風光的臉上一時變得一臉疲憊。她歇息似地,靠在院門上站了一會兒,又慢慢地走進堂屋,癱坐在一把椅子上,呆望著桌上擺得一座山似的禮物,本應開心的女人臉上卻沒有任何笑容。啞巴男人掃完地走進屋來,見老婆望著桌上那一堆禮物,立即不滿地啊啊吵起來,一只手一時指指自己的臉,一時指指那堆禮物,又指指門外的天。她知道,啞巴男人是在責備她,是在說她連累了他,也讓他無臉見人。
你吵什么吵?能怪我?。磕膫€叫你這個男人無用?!
章嬸一怒站了起來,壓抑著聲音指著男人怒吼道,樣子似要吃人。說著說著,女人哭起來,一屁股踏在那個椅子上,同樣壓抑著聲音哭,頭埋在搭在椅背的胳膊上,身子哭的一抽一抽的。啞巴男人沒有了脾氣,狗一樣地悻悻嗚咽了幾聲,蹲在地上抽起煙來。一聲沖天炮的尖銳呼哨,沖上空去,也淹沒了這個女人壓抑的哭聲,隨著一聲巨響,聲音震得仿佛房屋都在震動,暮色的天空亮光閃爍,綻出了一朵絢爛的火花??山又鴤鱽淼穆曇舾屓梭@心動魄,哭泣的女人敏感地抬起頭來,捕捉到一種不同鞭炮的聲音,驚愕的目光越過暮色中的小院,望著院子的那道木板院門。她一下站起來,遲疑又警覺地走了過去。
院門一開,滾進一坨黑暗來。
媽!爹!那砣黑暗開口叫道。
是兒子??!借著堂屋的燈光,看出兒子頭發(fā)蓬亂,衣衫襤褸,腳上也沾滿了泥。肩上挎著一個臟兮兮的包,一身的風塵和臟亂,像逃亂來的一個難民。
原來,這輾轉(zhuǎn)他鄉(xiāng)的小子實在忍受不了思鄉(xiāng)之苦,沒經(jīng)母親的同意,擅作主張跑回來了,又沒趕上回家的車,多方中轉(zhuǎn),又走了很遠的路,以致錯過了春節(jié)過年。
啊啊啊,見了兒子,啞巴丈夫興奮異常,可是章嬸卻在一愣之間,呆滯的目光又發(fā)出獵狗般敏銳的光芒。她一把把兒子扯到門后。
你回來有沒有人看見?!一副急迫審問的腔調(diào)。
黑得路都看不清,哪個看見?我進村還摔了一跤,腿子還在疼——兒子說著去摸膝蓋。
章嬸不放心地伸出頭去,望著院門外,黑乎乎地伸手不見五指,連狗也沒聽見叫一聲。只有遠處的山灣時而亮起一團火光,照亮了一叢樹木,發(fā)出一陣響聲,那是誰家的孩子還在玩放鞭炮。
章嬸嘭的一聲一下關(guān)上門,又嗒的一聲下了門梢,她覺得像在做賊似的,關(guān)上了門心還在怦怦直跳。
啞巴父親見了兒子,哇拉哇拉地又開心又心痛,一邊接過兒子身上的包,拽著兒子就往屋里走,一不小心,砰的一聲,踢倒了放在院門角的一個鐵皮垃圾桶,鐵皮桶子在寧靜的夜色里的地上哐啷哐啷地滾動,動靜鬧得很大,章嬸聽得驚心動魄。于是壓低了聲音厲聲說道:都放小點兒!——你們怕人家不知道?!
啞巴父親拉著兒子進屋,可兒子站在那里卻不敢動。
死你也給老娘死在外頭!這是母親給他的最后通牒。他沒有死,他回來了,但是他站在院門,卻不敢再往前走一步。隔著一個小院子,隔著這一方還散發(fā)著濃郁的年關(guān)氣味兒的夜空,就是那亮著燈的家,涌來熟悉的家的氣息。千山萬水,擠火車,擠班車,坐黑的,坐摩托車,三輪車,還有幾十里的山路,一路忍饑挨餓,就是奔著這一盞亮著燈的家來的,奔著這家的熟悉的氣味來的。他從不能說話的父親臉上,看到的是欣喜和疼愛,可是從母親,從多少年來都說一不二的家主身上,看到的卻是惱怒?;丶业募で橄Я?,心也冷了。
三年了,沒有哪一天,他不想家,沒有哪一天晚上,不夢見家鄉(xiāng),家鄉(xiāng)的這院子,這房子,還有田野,河流,小狗小貓,有一次,他甚至啟程走到半路了,可一想到母親那凌厲的目光,他又膽怯了,望著家鄉(xiāng)的方向,又坐上了返回打工地的火車。這一次,他實在忍不住了,在一起做工的同伴一個接一個回家去過年的時候,在接到母親給他匯款讓他安心在外過年的那一天,他就下定了決心要回家過年?;丶业牡缆肥菗頂D的,顛簸的,風餐露宿的,可就是睡車站,睡街道,睡山洞,在呼嘯的風雪中身子縮成了一團,在跌跌撞撞上坡下嶺又肌又餓的夜行中,心中也是燃著一團火,那是想象中的家的溫暖。可是沒有想到,迎接他的母親卻像在迎接一個被通緝的逃犯,一個作奸犯科的強盜,除了開門的那一時刻,一聲“兒……”還沒喊出來,立刻就變成了“你怎么回來了?!”的審問。他知道自己打工打得很不成功,沒有給家里人長臉,可是,這種結(jié)果也不是自己的意愿,他隔三岔五地調(diào)換工作,不等老板炒他,他就炒了老板,不也是想找到一份又能掙錢又有地位的好工作嗎?再怎么著,也不能成為拒絕他回家的理由???可媽偏偏嫌他給家——不,給她!——丟臉,生怕這打工沒打成功的兒子回家來讓人知道了。回家時走的一身熱汗冷了,心也冷了,汗透的衣服貼在身上,渾身冷颼颼的。他像一個犯了錯誤卻不知悔改的學生站在夜色里的院門檻兒上,牙閉得緊緊的,啞巴父親怎么拉,他也站著不動,顯出一股倔勁兒。他想好了,媽不開口,他就不動,大不了再出門去,再也不回來!想到這里,心便硬了,也涌起一種悲壯。
還像個死人杵在那里做什么?!我看你就跟你無用的爹一樣,啥毬本事沒有,就只知道死倔!怎么,還要老娘八抬大轎抬你進屋?
媽壓低嗓門兒厲聲說道,手指戳得他的頭一歪。
關(guān)上了院門又關(guān)堂屋的大門,忙乎了一陣兒,一家人坐到了一盞電燈泡照著的桌子旁。桌上是啞巴父親忙前忙后熱的幾碗菜,還有一個過年吃過的豬蹄火鍋。當媽的一進屋就坐在椅子上,像病了似的很虛脫的樣子,看著這兩父子忙碌著。等到要吃飯的時候,對那啞巴丈夫說,你去切幾塊雞蛋糕來燉。
看著媽冷漠的很不高興的樣子,兒子的心也一直冷著,默默地幫著父親做飯、端菜、盛飯。直到這個時候,聽見媽說了這樣一句話,兒子的心才稍稍暖和起來。他知道,雞蛋糕是本地的一道大菜,一般只有大年三十才吃,再就是正月里來了客,用于待客??磥?,媽對自己還不是那么深惡痛絕。
可是溫暖的感覺還沒有從心底泛起來,剛剛冒出一絲熱氣,媽接下來的一席話又將這剛泛起來的熱氣撲滅了。
兒子和父親坐在桌邊端起了碗吃飯,可母親坐在桌邊卻沒有動一下面前的碗筷,她說早氣飽了!氣飽了的母親,給他約法三章:第一,萬萬不能讓左右鄰居知道他回來了;(為什么?為什么?!為一家人的臉!?。?/p>
第二,他離家越早越好,最遲是明晚半夜就走;(為什么要半夜走?你是豬??。?/p>
第三,離家越遠越好。(到哪兒去?我管你到哪兒?還是那句話,不混成個人樣,死也給我死在外頭?。?/p>
啞巴父親聽懂了兩母子的對話,幫兒子啊啊地說起話來,可母親眼光一掃,刀劍一樣砍過去:你瞎嚷嚷個什么?不是因為跟你,我這一輩子會落到這樣?于是,啞巴男人又像被打了一棍的狗,嗚嗚地含糊不清地咕噥了兩聲,低下頭去扒碗里的飯。
于是在這正月的初一,三年來一家人的團圓飯,吃得沉悶壓抑,夢想了多少回的家里的飯家里的菜,卻吃得味同嚼蠟,如果不是因為實在是饑餓,他真想把手里的碗往桌上一頓:不吃了!
可是,他發(fā)不起這個威,多少年來,一直就是在母親的教訓和威嚴下生活,他只有服從的份兒,不同的是,以前對于母親的教訓,從內(nèi)心到表現(xiàn),他都會顯得乖順和服從,仿佛母親說的一切就是真理,可是現(xiàn)在,他覺得母親的話怎么聽怎么不順,怎么分析怎么刺耳,心底也涌出一股強大的對抗情緒??匆妿妥约赫f話的父親也受到母親的訓斥,本想再反駁的他沉默下來。母親見這兩父子都在反對她,一時抹起了眼淚: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為了這個家,我容易嗎?!嗚嗚嗚——
他突然煩躁起來,丟下了碗。真后悔,不該回來。有多少打工的同伴也沒有回家過年,人家也不是過了?
他真想走,立刻就走,離開這個家!
他在家待了一天。真好笑,在自己的家,卻像個強盜,像個賊,像個逃犯一樣。媽不準他出堂屋的門,院門也關(guān)著,不讓他到院子里去,上廁所也不準出門,都是讓啞巴父親提著一個桶,讓他解到木桶里。他撅著屁股坐在那個木桶上,憋得面紅耳赤,怎么也解不出來。他真想沖出去,沖到院子里,打開院門,沖著一村的人喊:我江黎明回來啦!他偏要讓全村的人都知道!可一望見站在樓梯口的啞巴父親那憨厚的笑,手中給他拿著一張手紙,微笑地“說”著讓他不要著急的勸慰他的樣子,他那反抗的心就軟了,他知道自己的反抗,會連帶這位善良忠厚卻天生不幸的父親陪受辱罵,母親把一切不幸的根源都會歸結(jié)到這位不能說話的父親身上。一聽見敲門聲,一家人就如臨大敵,快快快,母親指著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他說,一邊指著樓梯口的梯子,讓他躲上樓去,一雙眼在沙發(fā)、屋角掃望,看看有沒有落下能證明他回來的證據(jù),一邊指揮啞巴父親去開門。
也就是在來客的對話中,他終于知道母親為什么如此害怕他回家來了。
章嬸,那黎明兄弟過年也沒有回來啊?他躲藏在樓上,聽見一個婦人問道。好像是他要稱呼為個什么嬸兒的住在村頭的人。
沒有——來來來,吃糖,這種牛奶糖都是我家黎明從廣州寄回來的,說是進口的。
什么?我從廣州寄了水果糖,進口的?樓上的小子聽得一臉茫然。
喲——這當老總的就是不一樣!真甜。章嬸啊,你真好福氣,受苦受累受到頭了,兒子當了老總,當了大老板,這江家灣,誰不羨慕??!
我,成了老總,老板?坐在樓上的年輕人更是一頭霧水。
有個什么好羨慕的!過年就不能一家人在一起。一年四季總是忙,這大過年的,說公司要簽什么合同,坐飛機到韓國去了——
樓上的小伙子暈了,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媽不讓自己回家,回了家也讓他像賊一樣躲著,他一下站起來……
嘭的一聲,樓上傳來什么東西砸在樓板上的聲音,樓下幾個正拉家常的人一起仰起臉來望著樓板。樓梯口的樓梯被抽了放在一邊。
章嬸,樓上有人?
哪有什么人?!是——貓。這一向老鼠多,我捉了一只不知從哪兒來的野貓,放在上面捉老鼠。
哦。我家老鼠這幾天也成災,都是過年弄的東西多——喲,章嬸,你怎么了?臉色這么白,不舒服?
嗯——這幾天常頭暈,不要緊的,躺會兒就好了。
都是想我那黎明兄弟想的吧!那好,你趕緊在沙發(fā)上躺會兒,我走了。張叔啊,給章嬸拿條毯子來。
不要緊,一會兒就好了,再坐會兒吧。
不了,你休息——章嬸,您別忘了啊,什么時候我那黎明兄弟從韓國回來了,您老給他說說,讓我的三元兒去他那公司打工——倒尿罐都行!
看你說的!是老鄉(xiāng)總還不是要好好照顧!
那我走了,這點東西曉得您老看不上,可是我和孩子的一點心意——
來坐會兒就坐會兒嘛,還拿個什么禮物——
和客人客套著,主人一邊送客人出了堂屋門,送出了院子。站在堂屋樓上樓梯口的“野貓”,卻下不了樓,下樓的梯子被媽搬在一邊,為的是防止他擅自下樓來被人發(fā)現(xiàn)。他呆呆地望著那樓下堂屋的八仙桌上,那堆滿了的盒裝瓶裝袋裝的禮物。那都是送給他這位“老總”的。
呵,“老總”?。∷路鹇犚姖M世界的譏笑和嘲笑聲。
到了晚上,吃過了晚飯,章嬸給兒子收拾好了行李。
你趕緊走。不要讓人看見……
是的,他必須走,越早越好。多一天,多一刻,都是危險。
這是新年的正月初二,到處還沉浸在濃濃的過年氛圍中。時而從人家的院場沖起一炷爆竹的火光,像曇花一現(xiàn)的開在黑暗中的花朵??罩心且婚W即逝的火光,也映出了大地上彎曲的道路、屋檐上的積雪。
我不走。兒子坐在桌邊,低著頭說。
這是過年做的包子,你帶上。餓了熱一下就可以吃。章嬸把一個裝的鼓鼓的塑料袋子塞進給兒子準備好的背包。
我不走。兒子坐在桌邊,抬起頭望著媽。
這是我和你爹去年一年攢的還剩下來的錢,也全給你。
章嬸掏出她那常包錢的手帕,打開,拿出一疊錢,遞過去。
我不走。坐在桌邊的兒子臉扭向一旁。
拿著!
母親的聲音一下變得十分嚴厲,像砍來的刀一樣。
我不走!!
兒子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隨手一扒拉,章嬸手中的鈔票被打得落葉一樣四下飄散。
章嬸氣就來了!她轉(zhuǎn)身抓起墻角的掃帚,打過去:你個強盜雜種的!你要氣死老娘嗎?你嫌老娘這輩子受的氣還不夠?。?/p>
一見兩母子吵了起來,啞巴男人啊啊地揮著手來攔。
你滾一邊去!章嬸怒吼道。啞巴男人立刻像使了定身法兒一樣,站在那里不敢動了,只是兩眼焦急地望著這兩母子,啊啊地勸說著。
你滾不滾?!
我不走!兒子呼地站起來,搶奪母親揮來的掃帚。
啪的一聲,悲劇發(fā)生了,章嬸的氣力畢竟抵不過一個大小伙子,握著掃把的手一松,兒子倒在了桌子旁,后腦勺扣在了桌子角上。
章嬸一時嚇傻了,張著嘴巴,瞪大眼睛,望著靠著桌腿癱坐在地的兒子,從他的身后淌出來的血,在地上沁出一朵鮮花。
媽……我想家——不想打工了——
說著,那頭折斷似的,一下垂落了。
兒啊,我的兒啊——!嚇傻了的女人醒來似的一下?lián)渖先?,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聲。
嘭!嘭!不知誰家放的沖天雷,在新年的夜空炸出了燦爛的火花。
責任編輯: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