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野
汪紅口干舌燥,渾身像綴滿鉛塊,但還是努力挺直腰身,帶著假笑把最后一批顧客送出龍?zhí)┭b飾公司展廳大門。她把臉上肌肉松下來,連同身體一起夯進椅子,長舒一口氣,把腳從黑色尖頭皮鞋里偷偷抽出來,生疼的小腳趾頓時舒服了一些。她再次覺得要趕緊買雙新皮鞋,沒錢就買雙人造革的。這雙鞋是三年前丈夫給她買的,花了三千八百塊,是她最貴的一雙皮鞋,盡管穿得仔細,還是無法再繼續(xù)穿了。她記得他們當(dāng)時是去南郊看一望無際的蒲葦,在那天他們仿佛忘記了時間,一直走到黃昏,倆人在河邊的石頭上剛準(zhǔn)備坐下休息,她后跟磨出的血口子就被注意到,他便拽著她去買了合適的換下來。生完雙胞胎姐妹同心同愛后,自己像一塊發(fā)酵的面團,短時間內(nèi)由光滑緊致膨脹了一圈,身形松散了一圈,真讓人沮喪。有時汪紅覺得自己還不如發(fā)酵面團,發(fā)酵面團還有一股酵香味,能做成可口面包、油條、花卷、饅頭,是質(zhì)變也是一種成全,而自己,不足兩年時間內(nèi),遇見賈雙成結(jié)婚生子,也是質(zhì)變,但那種質(zhì)變是潰爛,是酸臭,是變質(zhì)!任你怎么去精心作弄也無法挽救,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處置自己。
墻上表針指向六點,同事開始收拾東西準(zhǔn)備下班離去。汪紅把半玻璃杯金銀花茶又續(xù)滿,把文件夾里的客戶資料倒出來,一張一張收拾,同事打招呼后陸續(xù)離開,汪紅把資料胡亂塞進文件夾,拿手機屏照著擦了一下唇膏,同心和同愛的笑臉在眼前晃了一下,她狠心把她們從腦子里趕走,給常昆發(fā)了一條微信:忙嗎?干啥呢?
消息沒回,汪紅又拿手機照自己,雖然胖了,黑色小制服只能不系扣子穿,但皮膚還是白皙的,鼻子還是挺,眼眉還是清秀,她本來就是一個好看的女人,這點隨她媽,她媽是個智力障礙者也有男人愿意娶她,可惜嘴巴隨了父親,大且有點前突,笑起來還是好看的。
消息還沒回,汪紅心里一陣難過,常昆對手機的依賴她最清楚,從不離手的,哪怕開車,幾分鐘之內(nèi)必看一下手機,他若不回,只是說明他不想回。
汪紅又發(fā)了一條:我想你了,外加一朵小花和一個笑臉。
汪紅覺得自己有些下賤,有些無恥:明明家里有兩個八個多月的孩子等自己,明明知道常昆這有錢有閑會浪漫的男人,老婆之外不缺女人,自己對于他早已是翻過去的篇章,還是聯(lián)系他,可如果就此放手,常昆不理自己了,似乎更印證了自己可憐和下賤,她只能讓自己無恥下去,無恥會像牛皮癬一樣,越癢越撓,越撓越癢,只能繼續(xù)撓下去,汪紅只能繼續(xù)臉皮厚下去,臉皮厚最起碼不會心痛。比如:賈雙成不看她一眼的那種痛呢?他把他店里那個混飯設(shè)計師摟在懷里照片發(fā)給她的那種痛呢?她歷盡辛苦生下雙胞胎姐妹,婆婆卻黑著臉說生兩個丫頭沒法再生孫子了,那種痛呢?
好不容易找了一個愿意全天照看兩個孩子的保姆,也成功地斷掉了奶水,汪紅終于重新上班,把自己從繁雜的家務(wù)中脫離出來。她再也不用從早到晚一直穿著睡衣,沖奶粉,擦地,換尿布,等賈雙城回家,看他回到自己房間關(guān)上門,和自己隔離開來,就像隔離一個麻風(fēng)病人。每次賈雙成“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他自己房間的門,汪紅都覺得對自己是一種侮辱,一種踐踏,是扇在臉上的巴掌,她恨不得沖過去殺了賈雙成或把自己撞死在他身上。她覺得那天在隨風(fēng)擺動的蒲葦下微笑著幫她裹緊圍巾的人,逐漸幻化成了一個模糊的人影,她有時候看到他不經(jīng)意投來冰冷狠厲的目光,就覺得那天那句耳畔溫柔的“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zhuǎn)移”,如今恍若戚然的寒刀字字誅心。
如果再在家里待下去,她早晚要忍不住,要失控,要么傷害別人,要么傷害自己,既然她好不容易從那環(huán)境里爬出來,她也要活自己的,該去玩去玩,該去浪去浪,既然賈雙成能如泥沙隨浪遠去,她干脆也將苦熬的心連根拔起徹底自由。
電話突然響起來,汪紅趕緊拿起手機,一看打進電話的是保姆,汪紅使勁把手機按掉。保姆一到下班時間,電話就會追過來,問快到家了沒,盼自己回家看孩子她好歇著,每月要給她五千塊錢呢,那么粗壯的一個人,不能慣她!前八個月,幾乎是自己一個人在照顧兩個嬰孩。汪紅摁掉電話似乎覺得不合適,又發(fā)了一個微信說在加班開會。
汪紅繼續(xù)等常昆短信,她又拿手機照了一下自己,手機屏幕上的女人嘴角下垂,一臉沮喪,原來一頭烏發(fā),如今稀稀落落像冬天的荒草地幾乎覆蓋不了頭皮,脖頸因為胖了,一低頭一圈橫紋兩圈肉,胯部松散掛著兩掛贅肉,肚腩凸著,僅僅是生了兩個孩子,人怎么就像水泡發(fā)了的饅頭一樣散了,完全不是原來的模樣了!她心里一酸,眼淚流了下來。最近,她覺得自己像個怨婦,動不動就流淚。
保姆來了后,她和常昆已經(jīng)見過一次,她曾經(jīng)暗暗發(fā)誓,和賈雙成結(jié)婚后,再也不和他單獨見面的,結(jié)婚后她確實再也沒見常昆,那時賈雙成對她真的好,雖然他對她隱瞞了一些,對她不夠坦誠,也很粗心,但對她是真心的,要不,汪紅也不會一個個拆穿他謊言后,都選擇原諒他,畢竟,三十萬的商貸窟窿瞞著她的事情不小,婚后突然冒出一個植物人哥哥的事也不小,更可氣的是他竟然有過一次短婚,這放在哪個女人身上都不會輕易過去,但汪紅還是選擇了原諒。
自從賈雙成開始給汪紅發(fā)他和女設(shè)計師的照片,開始故意冷落她,汪紅就斷定,賈雙成絕對知道了她和常昆的事,他這是報復(fù)。汪紅曾天真地以為賈雙成這個外地人,不會知道她和常昆生孩子的事,畢竟過去了八年,賈雙成對她態(tài)度變差,僅僅是因為生了兩個女兒,婆婆重男輕女的思想影響,工作壓力大而情緒不好,汪紅相信同心同愛姊妹倆慢慢長大,喊他爸爸后,賈雙成會放棄要兒子續(xù)香火而離婚的念頭,一心一意和她過日子的,他自己那么多爛事她都原諒了他,他賈雙成應(yīng)該對她汪紅感恩戴德才是!
上次和常昆見面,只顧著哭,忘了告訴他這個,這次見面一定要告訴他,也不要再哭惹常昆厭煩。
上次見面是在常昆家里,常昆現(xiàn)在的家只有他一個人住,媳婦孩子都回了濟南居住。常昆叫了金典大酒店的菜,還特地準(zhǔn)備了紅酒和蠟燭,常昆除了長得白凈,是個很會玩浪漫又很會討女人歡心的男人,估計他媳婦也是因為這個看中了他。
汪紅一進門,讓常昆吃了一驚,一年多不見,汪紅的變化還是讓他有些意外。常昆還沒問她過得怎樣,汪紅開始哭訴:你知道嗎,賈雙成結(jié)過婚瞞著我,還有個植物人哥哥也瞞著我,雖然有個裝修門頭,看著是個老板,卻欠著一屁股賬。一屁股賬呀,結(jié)婚前我是去過一趟他老家,他把他那個哥哥鎖在偏房里我怎么會知道,都是故意瞞我呀……我這小身板懷著兩個孩子,還得了懷孕綜合癥,綜合癥呀,你知道么,頭暈惡心,煩躁失眠,渾身沒有一處好受,好不容易生孩子,又大出血,大出血呀,差點沒命了,看我這一身肉,就是吃藥吃的,受那么多罪,生下孩子,我婆婆卻說生了兩個丫頭,不能再生兒子了,賈家要絕后了,這是人話么?你說,這是人話么?我婆婆伺候完月子就回莒縣農(nóng)村了,去管她那個植物人兒子去了,我們也沒錢雇一個全天保姆,只能雇了一個鐘點工,鐘點工到點就走,我身體不好還要一個人管倆孩子,倆孩子啊,我的腰天天像斷了一樣疼,這個不算,我覺得賈雙成和他店里那個女設(shè)計師睡了,可他就是死不承認(rèn),我是靠女人直覺的,可他死不承認(rèn),嗚嗚……我的命怎么這么苦啊……
汪紅滿臉是淚,一邊抽抽噎噎,一邊哭訴,常昆只好不斷從紙巾盒里抽出紙巾遞給她,常昆簡直不知道怎么才能讓她停止流淚,她的眼淚真多啊,簡直像自來水龍頭,他只能摟過她,撫摸著她的頭說:紅兒紅兒,別哭了,哎,我可憐的紅兒……常昆每次喊紅兒,我的紅兒,汪紅皺巴巴的心似乎都被熨平一道褶皺,她需要的就是有人這樣愛護她,在乎她啊。汪紅上了癮一樣哭訴,一邊觀察著常昆,她希望從常昆臉上看到對她的愛憐,多一點再多一點。她看常昆在打呵欠,他臉上的熱度就像桌上飯菜的溫度,一點點消失,她有點恐慌,她怕他的溫度消失,沒有他的溫度她簡直不能活,她恐慌得抓起常昆的手,放在自己臉上,說:我不哭了,不哭了,你摸你摸,你看我胖的,都是因為我吃了好多藥,好多藥啊,每次都這么一大把,這么大,她吸著鼻子用手比量著,常昆果然嘴巴又彎彎地一笑,把她摟到懷里,說:傻紅兒,沒事,傻紅兒胖了也好看!可因為這一句,她的眼淚又涌了出來……常昆把筷子遞給她,汪紅卻端起了酒杯,她大口大口喝紅酒,她似乎直想奔著一個方向去,就是把自己灌醉。果然,很快有了醉意,汪紅的眼淚又像小溪一樣流出來……
手機一亮,終于一條微信過來,是常昆的微信:兩個外地客戶朋友過來,我一會兒陪他們出去吃飯,你也去嗎?
汪紅心里亮了一下,舒一口氣,打了一個字:“好”,隨后又刪除,回了一個字“行”。
這次常昆回得很快:一會兒到飯店發(fā)個地址給你,趕緊過來。
汪紅進入包間的時候,四個男人一個女人已經(jīng)落座,汪紅目測了一下女人:薄嘴唇,很年輕,二十三四歲,妝容精致,衣著時尚,但不如自己白,五官也沒自己好看,心里自信了一些。常昆見汪紅進來給她介紹說:這位是王總,是我的大財神!今晚給我照顧好??!王總很胖,伸出肉肉的手抓住了汪紅的手,說:哈,大美女啊!汪紅趕緊抽出手叫聲王總王哥好!常昆又介紹了高個子孫經(jīng)理和司機小張,介紹女孩說這是我公司辦公室職員,叫武貝兒。
汪紅聽見有些不開心,因為常昆私下一直喊他紅兒,紅兒是她乳名,她喜歡常昆那樣喊她,就像爹媽喊她一樣親。她不知道這個武貝兒是叫武貝,還是就是武貝兒,這個“兒”似乎是她的專屬,最起碼在常昆這里,她不希望別人分享它。常昆又給大家介紹說:這是我的朋友小紅,啊,小紅!他竟然向王總得意地眨巴了一下眼睛,那個眼神雖然快,很夸張,傳遞出很多信息,好像是得意,是意味深長,是曖昧,又似乎啥都沒有。
王總哈哈笑:大美女啊,??偰阈?!說完又笑了一下。
武貝兒活潑可愛,一直在逗木訥害羞的小張,王總的注意力卻在汪紅身上,大腦袋不斷湊過來和汪紅說話,汪紅卻邊吃飯邊走神,她的神經(jīng)似乎都被對面常昆牽扯,常昆身邊是武貝兒,常昆時不時地拿眼睛瞟一下貝爾,貝兒就抿嘴笑,貝兒笑得很隱藏,垂著眼,卻有種秘而不宣壓抑的快樂。
汪紅把紙巾故意碰到桌下面,猛一下俯身去撿,果然,她發(fā)現(xiàn)了桌布下面,常昆的右腳和貝兒的左腳纏繞在一起。
汪紅把紙巾拿起來,夸張地一扔,說,我去上欄,誰去?
上欄就是上廁所,以前農(nóng)村人沒有廁所,把豬欄當(dāng)廁所,據(jù)說如廁的時候得一邊趕豬,要不豬就會拱到屁股底下,有人在酒桌講笑話一樣講出來,聽者加了想象力覺得非常有趣,哈哈大笑氣氛頓好,因此,去方便的時候大家都流行說去上欄。
王總說:我和你一起上欄,我給你趕豬。
汪紅說:不用,我對豬有辦法的,您上欄的時候我去給您趕豬!在大家哈哈大笑中,汪紅去了洗手間,進了洗手間汪紅眼淚又流了下來,趕緊用紙巾擦去,立即又有淚水涌出來,她真想放聲大哭。
就是這個男人,自己十六歲時在飯店推銷酒水,他擋住那兩個勸她酒的男人,對她說,跟我走吧!他眼睛彎彎笑瞇瞇的樣子,油光的頭發(fā),還有手腕上明晃晃的手表,讓她義無反顧地跟他走了,給他看店,他帶她吃,帶她玩,帶她見識了一些她從沒見過的東西,他便成了她的全部。后來,她給他生過一個孩子,絕不僅僅是因為他老婆給了她十萬塊。
就這個男人,現(xiàn)在,卻在自己對面和別的女人調(diào)情,更可悲的是,她明明知道,卻不能怎樣他,如果她掉頭而去,估計他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是的,她在他那里就是一雙舊鞋子而已,自己這雙舊鞋子卻不舍得離去,貪戀他的氣味,貪戀他的溫度,貪戀他的摩擦,似乎那樣,她才能證明曾經(jīng)被人擁有過愛過。
告誡過自己這次見面不能哭的,暫時不能想這些,收起來吧,讓他們看出來自己哭過,破壞了吃飯的氣氛,常昆會不高興的。汪紅洗了臉,鏡中人眼神痛苦絕望,她強迫給自己掛上一副笑容,就像帶上一個面具,走出洗手間。
汪紅發(fā)梢還掛著水珠,王總看了一眼說:去上了欄,出來怎么成出水芙蓉了!汪紅竟然嫵媚地瞟他一眼,抬手輕輕捶了一下他的肩,蛇一樣扭著腰說:壞,人家喝醉了,還這樣說,罰酒罰酒!
這妖媚地一撩撥,王總的熱情立刻被點燃,興奮得湊過來拉汪紅的手,汪紅忍住惡心把手任他拉,她偷眼看對面的常昆,常昆正笑笑瞇瞇看他,她第一次覺得常昆笑瞇瞇的樣子有點惡心。
汪紅說:來,我敬王總一杯,說完端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又倒?jié)M酒說:我敬??傄槐忠伙嫸M。因為剛才常昆那一笑,這一刻汪紅突然想徹底放開自己,就像一個蕩婦,像一個酒鬼,像一個藝伎,像賈雙成以為的爛貨,或像常昆眼里該扔的破鞋子,什么都行,先把自己喝醉了,和哪個男人調(diào)情上床,去他媽的賢妻良母,去他媽的隱忍,去他媽的孩子……
常昆當(dāng)然看得出汪紅情緒不對勁,她正把自己朝了一個方向滑去,她想滑到那個黑洞把現(xiàn)實掩藏,她本來就是一個很不會游泳的魚,對于復(fù)雜的渾水她只想把自己藏起來,魚怎么會離開水呢,哪怕是渾水。
本來,常昆還想飯后去唱歌或洗腳消遣的,這情況還是趕緊結(jié)束的好,草草結(jié)束飯局,把意猶未盡的王總送回去,大家各自回家。
常昆把車開到城外在一片樹林邊停了下來,黑色別克便隱藏在夜色中了,常昆下車坐到后座,對汪紅說:親愛的怎么了?不開心么?其實常昆知道汪紅推銷酒水練得酒量很大,不至于酒過量才失態(tài)。
你和武貝兒睡了?是不是?是不是!汪紅突然尖聲問常昆。
常昆不作聲,黑暗中把笑容收回去,他似乎感覺到汪紅從胸腔里發(fā)出火一樣的憤怒委屈。
是不是睡了?是不是?汪紅又問。
是!常昆說,我不想騙你。
汪紅啪地一巴掌摔在常昆臉上,嗚嗚啊地大聲哭了起來,聲音凄厲,像一只受傷的母狼一樣,幸好外面黑茫茫一片。
我老婆一直不在我身邊,你知道的!
汪紅聽到這話似乎也很無恥,但卻又是無法反駁,自己是他的誰呢?有什么權(quán)利阻止他和別的女人睡覺呢?僅僅你和他睡過么?生過一個孩子么?可當(dāng)時自己也是答應(yīng)拿十萬塊錢,從此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
常昆伸手抱了汪紅說:乖,不哭了不哭了,汪紅豐滿的胸部讓常昆呼吸急促起來,伸手去抓。汪紅用手推了,說:賈雙成大概知道我們的事了,他不搭理我,還把摟著店里那個騷貨的照片發(fā)給我。
常昆一愣。汪紅感覺他像一節(jié)琉璃一樣變硬了,坐直了,
他問:他知道啥了?知道我們有個孩子?還是只知道咱倆睡過?
汪紅說: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他聽到了啥,原來死不承認(rèn)和那騷貨有關(guān)系,現(xiàn)在發(fā)那樣圖片給我,還故意不搭理我,分明是想報復(fù)我。
常昆說:不知他媽的誰和他講的,孩子生下來,我們就帶著去了濟南,從來沒回來過,我們一直對外面說是我們生的二寶,孩子的事他應(yīng)該不會知道,如果他知道我倆有那么一段,也無所謂,誰結(jié)婚前不談戀愛呢,有些人就愛小題大做,沒事兒,放心吧!
汪紅說:你們一家在這里也住過很久,你老婆做過子宮切除手術(shù),有些人還是知道的吧?
常昆說:后來我們一直放風(fēng),說是做了卵巢手術(shù),卵巢切了一邊還有另一邊,外人誰能分清子宮瘤和卵巢瘤啊。
汪紅說:那我不知道,我過不下去了!他天天躲著我,我都快要瘋了,要不是我要死要活上班,才請了保姆,在家再熬下去就要抑郁死了,有幾次恨不得從樓上跳下去。
快別這么說了,傻紅兒,實在過不下去了就離,但不能做傻事啊。常昆摸著汪紅的頭。
汪紅心里一熱,黑暗中看不清常昆的臉色,這個男人一喊自己紅兒,一摸自己的頭,她就會想到父親,自己仿佛就像關(guān)閉了某個開關(guān),心里就會安靜下來,汪紅心里瞬間原諒了他與貝兒腿纏繞在一起的樣子。
她說:離婚也想過,如果離婚了怎么辦?我們有不少貸款,也有欠賬,房子給誰?一個人也負(fù)擔(dān)不起房貸;兩個孩子,放在一起誰撫養(yǎng)都撫養(yǎng)不起,如果分開,他帶一個,我?guī)б粋€,他肯定要放到農(nóng)村他媽媽那里,受苦的還是孩子啊,怎么辦?真的是離婚不起?。?/p>
紅兒,唉,我也沒法幫你,你知道的,現(xiàn)在財務(wù)是我媳婦的表妹管,那就是我老婆安插在我身邊的特務(wù),管得緊緊的,我想幫你也拿不出來多少……
求你別再提錢了,你給我的那十萬塊錢就是我一輩子的恥辱,汪紅又嗚嗚哭了!
汪紅的手機又震動起來,一看還是保姆,汪紅不想接電話,狠狠摁了一下,手機安靜了,可兩個孩子又浮現(xiàn)在眼前,汪紅立馬心里滿滿的,熬不下去了,她說:你送我回去吧!
常昆有些不舍,又把手伸進了汪紅衣領(lǐng)。
快送我回去!汪紅大聲說。
常昆一驚,默默地抽了手,開了車門下去,坐到前面發(fā)動了車,往城里走去,兩個人誰也沒再說話。
汪紅回到家,本以為兩個孩子早已睡下了,沒想到開門后,賈雙成和保姆,一人抱著一個在客廳里拍輕輕拍,保姆見她開門進來,立馬豎起了手指做一個噓的手勢,指了指茶幾上幾包藥,賈雙成臉色鐵青,目光像刀子一樣斜刺過來,汪紅靜靜坐在沙發(fā)上沒敢動,像個局外人看著他倆,腦子里亂哄哄的。
孩子睡著了,保姆進屋放下一個,又出來從賈雙成懷里輕輕接過另一個,去了臥室,一會兒出來,對汪紅小聲說:發(fā)燒了,兩個一塊,打你電話你不接,給他爸打的,回來去醫(yī)院看了,一個人打了一小針退了燒,沒事了,沒事了。
你他媽的到哪里浪了?孩子也不管!賈雙成惡狠狠地盯著汪紅,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低沉砸過來。
保姆不知所措的目光游離在他倆臉上,她有一張樸實的紅臉,花白的頭發(fā)在燈下分外分明。汪紅有些不忍,說:阿姨你辛苦了,你快去陪孩子一起睡吧,我倆出去說話。
保姆雖然才來不足一個月,但似乎也明白了這對年輕夫妻之間有很大的恩怨,她知道那不是自己該管的事,要不是家里需要錢,她也不會到別人家里當(dāng)保姆受苦受累,還是盡職盡責(zé)干好自己分內(nèi)的事,其他不要管。還好兩個孩子很乖,斷奶后一直跟著她睡,保姆悄悄地進了自己的房間,輕輕關(guān)了門。
汪紅指指門口,賈雙成猶豫了一下,也跟了出來,汪紅不說話,一直走到小區(qū)后面一塊兒正在施工的工地停下來站定,回頭對賈雙成說:來呀,繼續(xù)罵呀!
你還有臉說!你他媽出去喝酒去浪小孩這么小發(fā)燒你都不管!
還有呢,罵呀,繼續(xù)啊!汪紅說。
你自己沒數(shù)?還要別人說!賈雙成說。
汪紅說:你不說我不知道呀,說呀,你說呀,說出來我聽聽,我這個爛女人,能不能配上你這個好男人——有貸款不說結(jié)過一次婚不說家里有個智力障礙者不說,生了兩個閨女你娘就說賈家絕后了要你跟我離婚,和自己老婆冷戰(zhàn)兩個孩子全扔給她不聞不問,婚后我沒添一件像樣的衣服給孩子買奶粉我也要挑便宜的,你在外面吃飯喝酒摟女人還要把照片發(fā)給老婆看,說說看我能不能配上你這個好男人!說啊,你他媽的說呀!汪紅扯開嗓子吼,聲音嘶啞,黑暗中賈雙成也知道她面部變形涕淚俱下的樣子,這個女人這套說辭這個表情他看過太多遍了。
賈雙成大聲說:你多好!你妹妹上學(xué)不是我們一直供著?你后爸家的兒子亮軍,來借過幾次錢了?后來做事誰花五萬塊錢把他從看守所撈出來?他開水果攤誰幫的他?我為啥幫他,還不都是因為他喊我姐夫?我承認(rèn),我對你隱瞞,我該死,但是,我那時真是怕你不跟我結(jié)婚,我騙了你,但我愿意用我的命對你好一輩子,一輩子呀,我對你不夠好嗎?我原來每晚都要給你洗腳的,是不是,是不是?。靠赡?,生完孩子像變了一個人,成了神經(jīng)病,除了罵我就是罵我,這個我可以忍,但,你,不該和姓常的那樣!像個妓女一樣去賣!我沒法接受!沒法接受!
賣?賣!賣!賣……
是啊,確實是賣!汪紅腦袋被這個字炸得轟轟作響。
果然,她一直擔(dān)心會破的氣球終于脹破,她一直擔(dān)心的頭上的那把懸劍終于落地。好吧,沒什么,那個答案一直就是自己心里的答案,賈雙成把答案亮了出來而已。
她把目光投向遠處,車燈閃閃爍爍像一群奇怪的生物,在黑暗的海洋中游弋……
兩人在黑暗中靜靜站著,賈雙成雙手抱在胸前,頭扭向一邊,鼻孔里呼哧呼哧喘著氣,胸中憤懣委屈正被他源源不斷呼出來,隔著四五米,汪紅還是能感受到那種拒人千里之外的重量和拒絕,空氣里也彌漫著黑色苦澀的汁液,那汁液像毒藥,像膽汁,正涼涼地從地面升起,沒過腳背,沒過小腿,將自己整個淹沒。
汪紅突然覺得累,真累,真想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
汪紅說:那這樣吧,因為這倆孩子,咱倆剛說離婚也離,明天去辦了吧?怎么分,你說了算,我聽你的。
賈雙成說:不用你那么好,我也不占你便宜,孩子咱倆一人一個,我的貸款婚前貸的,我還,房貸每月三千七我也沒法還,不行,咱把房子賣了,我問過,咱房子能賣六十五萬左右,還完貸款咱倆余錢平分……
汪紅聽著,覺得周身冰涼,她用右手使勁握住左手不讓自己抖,平靜地對賈雙成說:行,好!
看來,賈雙成早就打算離婚了,甚至連房價都打聽清楚了,他流利說出來不帶一點猶豫,他也沒說房子歸你,他清楚汪紅一個人收入負(fù)擔(dān)不起每月的房貸,他也沒說倆孩子歸他,因為那樣他就無法繼續(xù)與別的女人生兒子續(xù)香火。
汪紅嘻嘻笑了一聲,她竟然每晚還等他回家,屏住呼吸聽他腳步聲,聽到他開門心跳會加速,她希望他回來抱抱她,或者,只說一句:老婆辛苦了!她就會勞累全消,神清氣爽??墒牵瑳]有,他只是板著臉,不看她一眼,然后,進自己的屋,像進了碉堡一樣把自己與她隔開。她只能撒潑,她只能指責(zé),哭泣,才能換來他再次出來和她爭吵,對峙,如果對峙也是一種關(guān)系的話,她已經(jīng)陷入這種關(guān)系不能自拔,她明明知道,可誰又能揪著自己頭發(fā)把自己提出泥沼?
汪紅說:行,好,就這樣,明天九點,我們民政局門口見吧。
賈雙成轉(zhuǎn)身走了,汪紅呆站在原地,看著他寬寬的后背,這個男人后背真寬呀,雖然不算太高,就是出奇的寬,剛剛結(jié)婚的時候,他每天晚上回家都喜歡抱她一下,說:汪紅你這個女人,長得怎么這么好看呢!我能娶到你這漂亮媳婦太值了。
汪紅真想放聲大哭,可突然卻哭不出來,她覺得自己像一個密封的塑料袋,里面裝滿了又酸又臭的液體,而且還在不斷地酸臭、發(fā)酵,腐爛,自己快被漲破了、爆炸了,就是沒有一點出口。
汪紅急急地走在街上,她要買酒。買酒,買酒,這是她現(xiàn)在唯一的念頭,就是把自己灌醉,喝醉了好,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從一個小超市買了兩瓶北京二鍋頭,像一個吸毒成癮的癮君子,迅速地到達了她要去的地方。
常昆在晚上十一點半的時候看到汪紅手機短信,這樣寫的:別了,爸爸,媽媽,哥哥,我的愛人!
常昆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突然心狂跳起來,他覺得事情不對勁,略一猶豫,他給汪紅撥了電話過去,手機提示: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
常昆坐不住了,他趕緊開車向汪紅家駛?cè)ィ艏t家在哪里他很清楚,當(dāng)初汪紅買房的時候,他從開發(fā)商朋友那里從中周旋,給她省了不少錢,當(dāng)然,這些是瞞著賈雙成的。他和汪紅的關(guān)系,這么多年來根本不是一對情侶那么簡單,從認(rèn)識這個女孩,看她成長,看她哭,看她笑,看她像個小媽媽一樣和妹妹相依為命,他更像是他的父親或者大哥,汪紅對他的信任也像一個父親,稍微大點的事,都要讓他出主意,就連床上那點事都要告訴他,有次汪紅真的問他:自己和賈雙成在床上放開點好,還是保守點好?常昆聽后,竟然沒有一點不舒服,他也認(rèn)真地告訴汪紅:應(yīng)該適當(dāng)放開些,你床上總是太被動,會讓男人覺得無趣。這些汪紅和自己的老婆正好相反,老婆在家是什么也要說了算,什么也要拿主意,這讓自己覺得在家就像個員工,或者服務(wù)員,老婆光鮮的家庭讓她對他呼來喚去理直氣壯,老丈人和丈母娘也理直氣壯,如果重新選擇,他愿意選擇一個像汪紅一樣的姑娘做自己老婆,生活或許困苦,但至少讓他覺得自己像個男人。
對于汪紅他是愧疚的,這個女孩早喪父,母親傻,妹妹還需要她照料,她簡直就像干旱貧瘠土地上的一朵小花,他一直想讓她生活好些,少些傷害,多些幸福,有些事情卻身不由己無能為力,就像鴨背上的水珠必然滾落,火柴燃燒必定會熄滅一樣。
常昆忐忑不安地敲開了汪紅家的門,開門的是賈雙成,他好像剛剛從睡夢中游出來,嘟著嘴,穿一條花短褲,白背心,瞇著眼,打開門就往回走,他大概以為汪紅回來了。
哎!汪紅在嗎?常昆說。
賈雙成嚇了一跳,回頭發(fā)現(xiàn)常昆,瞪大了眼睛,眼里瞬間充滿戒備,緊張得提了一口氣,常昆正猶豫要不要介紹一下自己,賈雙成眉頭一擰,說:哈,你他媽找上門了?
他往前兩步,把一條腿伸出門,順便把常昆逼得后退一步,說:你他媽就那么等不及,明天我們就去辦離婚,辦完離婚,你再來呀!
常昆聽了他的話,知道他們剛剛應(yīng)該有過爭吵,心里更加擔(dān)心,他把手機遞過去說:你看看!
賈雙成疑惑地接過手機,看了一下手機上微信:別了,爸爸,媽媽,哥哥,我的愛人!
時間顯示是十一點半,距現(xiàn)在有三十五分鐘了。
賈雙成又抬起眼看常昆,張著嘴,這時候他眼里全是驚慌,像池塘里一群散亂的魚。
賈雙成迅速回屋里找了一圈,出來說,沒,沒有!家里沒有!她,她,她去哪兒了?我們十點多在外面吵過架,我回來睡了,我以為她一會兒就會回家。
常昆轉(zhuǎn)身就走,后面賈雙成拖鞋踢踏聲慌亂成一團。
常昆下了樓,坐進車?yán)?,頭嗡嗡作響,心跳得厲害,他強迫自己靜下來,仔細想一下,汪紅現(xiàn)在怎樣?會到什么地方去。
這時,一輛警車?yán)押魢[而過,同時,常昆又聽見遠處120嗚哇嗚哇的聲音由遠而近,常昆虛弱地跟在警車后面。
遠遠看見,中北商場廣場,圍了一圈人,路人說,有人從商城六樓跳下。
不用證實,常昆知道那跳樓的就是汪紅無疑。汪紅結(jié)婚前,一直和妹妹住在這商場六樓閣樓,那是常昆朋友放雜物的,上下都要爬陡峭的鐵質(zhì)樓梯,兩間鐵皮屋,冬天冷夏天熱,每當(dāng)下雨,就像有幾萬只手在鐵皮鼓上面敲,姐妹兩個就像兩只生物,縮在那里靜靜等雨停,后來常昆自己出錢,找裝修師傅給閣樓加了一層保溫層,方才好了些,大露臺上慢慢有了花花草草,有家的樣子,姐妹倆一直住在那里,四年前妹妹考了大學(xué),再后來汪紅結(jié)婚,相繼離開,算起來,汪紅住那里大約有七年之久。
汪紅從六樓跳下時,被樓外層的電線兜了一下,才保住了性命,左側(cè)先著地,左腿骨骨折,內(nèi)腔有出血。住進住進醫(yī)院后,常昆一直陪在汪紅身邊。他沉默地交了押金,沉默地擦她臉上干巴的血跡,沉默地倒掉引流袋里的尿……他做這些的時候,賈雙成就在一邊著看,相對于常昆的沉默,賈雙成的眼神是變化不定的,他的愧疚,他的心痛,他的痛恨,他的無奈,他的擔(dān)心,全在眼睛里露著。
直到第二天下午,汪紅讀大四的妹妹汪云從學(xué)校趕回來,常昆才離開。
晚上十點,汪紅在藥物的作用下,在心電監(jiān)護儀嘀嘀聲中,沉沉睡去,發(fā)出輕輕鼾聲,汪云與賈雙成坐在病床邊,一邊一個在發(fā)呆。
汪云突然說:你倆結(jié)婚多久?
賈雙成說:兩年多吧!
汪云說:不是兩年多,是一年零五個月,我外甥八個月大,你倆結(jié)婚的第三個月我姐懷孕的,你倆認(rèn)識半年左右結(jié)婚的,加起來,你和我姐在一起不足一年半。
哦,是。賈雙成說。
汪云又說:你對我姐了解多少,我不知道,我姐在你那里是什么樣的女人,我也不知道,我想和你聊聊我姐,在我姐和你結(jié)婚的那一刻,我就想和你聊。因為,我知道,你們有一天或許會因為姐姐過去的事情產(chǎn)生隔閡,盡管我姐姐天真地以為嫁個外地人或嫁到外地,就會掩藏她的那一段黑色的過去,掩藏起我們黑色自卑的家庭和童年,我不這樣認(rèn)為,我覺得她應(yīng)該坦誠地活著,她沒有錯,或說那時的她根本沒有能力去左右這一切。
賈雙成看看床上躺的個女人,她漂亮,她計較,她自私,她防范,她敏感,她像個女巫一樣永遠填不滿的欲望,她想要無盡的金錢,也想要無盡愛,因為渴望,讓她一直對自己不滿意,不管他多么努力賺錢,多么努力愛她,這種索取像一捆繩索讓他透不過氣。后來,他聽見了她和常昆的事,他確認(rèn)她就是他的災(zāi)難,他想逃離,汪紅卻用這種方式又把他套牢,賈雙成真想哭。
你說,我聽著。賈雙成抽抽鼻子說。
我九歲那年,正在村里小學(xué)二年級,姐姐十五歲,正在鎮(zhèn)上讀初二,我們天塌了。我的爸爸誤食了毒蘑菇死了,和我父親一起吃蘑菇的,還有三個工友,他們一組在山上石料廠敲石子掙錢,中午為省錢,他們從家?guī)э?,偶爾用鐵鍋一起煮大白菜吃,那天,他們吃白菜放粉條,看到石料廠邊有一堆新鮮蘑菇,便一致同意放入白菜鍋里煮了吃,結(jié)果蘑菇有毒,四個人都中了毒,只有我父親死了,你知道為什么?因為我母親在家從來沒有給他做過一頓像樣的飯菜,只要有熱菜熱飯吃,我父親會比任何人能吃。我母親是個智力障礙者,她只知道到處逛著玩,偶爾給家里撿回些柴火我們就很開心,我的父親娶她,一是因為家里窮,還一個原因是她長得好看,就算母親一臉傻笑,嘴角流著口水,還是好看,我母親并不是天生傻,小時候生了一場病把腦子弄壞了。
爸爸去世后,我和姐姐就像抽了支架的藤蔓無依無靠,就知道哭,姐又堅持上了半年學(xué),后來退學(xué)回家了。其實她還是想繼續(xù)上學(xué)的,她非常喜歡學(xué)校,但是她那時候已經(jīng)無法在學(xué)校熬下去了,走到哪里都有人對她指指點點,罵她道德敗壞小騙子,因為姐姐借錢只借不還,同學(xué)們都躲著她,只好找老師借,這個老師五十,那個老師一百,她要吃飯啊,時間長了,師生都在背后議論她,說她長得漂亮卻道德敗壞,漂亮女孩子好像總是與壞名聲連在一起。
如果那時候,姐姐直接把家里的情況告訴老師,或許還會有老師替她想辦法,但她那時候只是一個一心想著吃飽肚子的十五歲女孩,甚至從不知道什么叫資助,哪有那么多心眼。姐姐只好哭著離開學(xué)校,那時她還不滿十六歲,農(nóng)活干不了,外出打工似乎成了她唯一的出路。
姐姐去了城里,一個漂亮不足十六歲女孩子獨自在外面打工,不發(fā)生點什么故事,簡直是不可能的。果然,姐姐在餐廳當(dāng)服務(wù)員,老板讓推銷酒水,姐姐常常被客人勸酒,喝得臉通紅步履不穩(wěn),有客人趁機在姐姐身上亂摸,皮膚白皙五官秀氣的姐姐,不用想我就知道有多么讓男人們騷動。
我相信常昆第一眼就會愛上姐姐,沒有男人不喜歡那個漂亮淳樸,說話都臉紅的女孩,只是沒條件喜歡而已,常昆可以,他是一個白酒廠的小老板,還有一間酒水專賣店,雖然這些都是他媳婦娘家的家業(yè),那又怎樣呢?
常昆讓姐姐專門給他看酒水店,姐姐不在飯店當(dāng)服務(wù)員推銷酒水,能在有空調(diào)又清凈的地方上班,工資又高,當(dāng)然開心,常昆更開心。他說姐姐穿上制服在他店里一站,他的酒水都上檔次了。姐姐懷著感恩上班,當(dāng)然格外賣力,況且她有推銷酒水的經(jīng)歷經(jīng)驗,賣的酒多,常昆常給姐姐發(fā)獎金,后來又給姐姐買禮品,噓寒問暖。我那家庭里長大的姐姐缺錢又缺愛,當(dāng)然感覺常昆就是她的貴人,幸福昏了頭,結(jié)局你不用意外,我姐姐懷上了常昆的孩子,再后面結(jié)局也很狗血,常昆老婆知道后,找人暴揍了姐姐一頓,讓她趕緊去打掉孩子滾蛋。十六歲的姐面對強悍的老板娘,沉默的常昆,除了哭也不知道能干啥,家人是指望不上的,我的母親和我還每個月等她的錢過生活。
幸好,她在飯店打工的時候,住在一起朋友叫梁華,比姐姐大十來歲,暫時收留了姐姐住她哪里,梁華總是有一些社會經(jīng)驗,她給姐姐出主意,雇用了一個賣菜的婦女說是我姑姑,領(lǐng)著我姐找常昆討說法,就是要錢,不給錢就去告他強奸,那賣菜的女人簡直就是一個天生的演員,大腿拍得啪啪響,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常昆老婆推她的時候她坐地上蹬腿打滾耍無賴,最后常昆老婆答應(yīng)給五萬塊錢,并出錢讓人陪著姐姐做流產(chǎn)。那時候我姐姐已經(jīng)懷孕五個月了,手術(shù)前醫(yī)生用B超看了孩子,是個男孩,常昆和老婆卻突然改變了主意,問姐姐能不能把孩子生下,如果生下來給他們,他們給姐姐十萬塊錢。再過幾個月就能掙到五萬塊,當(dāng)然一個很劃算的事情,姐姐很痛快就答應(yīng)了。
幾個月后,姐姐生下孩子,按協(xié)議,孩子給了他們,姐姐得到了十萬塊錢。梁華借去了一萬塊,至今未還,估計是要不回來了。
常昆一家?guī)е鴭牒?,和上初中的閨女,搬回了濟南的家居住。這小城的業(yè)務(wù)由常昆媳婦的表弟打理,后來,因為常昆表弟賬目出了問題,常昆媳婦才允許常昆回來打理。
常昆老婆那一頓毒打,讓姐姐想起來不寒而栗,姐姐后來去了城東偏僻的復(fù)合裝飾材料廠上班,雖然車間氣味不好聞,但姐姐在一群婦女中覺得非常安全。再后來才去了她現(xiàn)在的公司材料展賣廳。你倆也是在那里認(rèn)識的。在我十歲時,我被姐姐接到城里來上學(xué),因為我的母親被鄰村一個光棍娶回了家,我像一個包袱一樣被帶到老光棍家里。光棍兒因為與別人口角殺人坐過牢,老婆跟別人跑了,有個染著一頭黃頭發(fā)胳膊有紋身的兒子天天不著家,就是亮軍,后來居然找上門喊你姐夫借錢,有事就找你,正事不干,又因為打架斗毆被關(guān)起來了,我都知道,也非常感激你為我家爛事的包容,還有我,上學(xué)花了那么多錢。
那時候我有些怕后爹,總是躲著他,后來發(fā)現(xiàn)他很喜歡我,總是給我好吃的,還愿意抱我坐到他的腿上,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總是使勁地摸我屁股,呼哧呼哧喘氣聲很嚇人,正好我十歲生日時候,姐姐給我買了新衣服和書包來給我送,我就和姐姐說繼父老是摸我的屁股,姐姐哭了,隨后帶我到了城里,常昆幫我聯(lián)系了小學(xué)插班,給我們找閣樓住下來,直到四年前我考上大學(xué)去了青島。
后來,姐姐認(rèn)識了你,迅速地結(jié)婚,之所以那么快,你有你的想法,姐姐也因為她等了那么多年,你是最符合她要求的,她要求很可笑:要么嫁個外地人,要么嫁到外地去。就因為她和常昆那一段,是她心里的傷疤和恥辱。真的,就連我上大學(xué)學(xué)費不夠,她寧愿借,也不用常昆給她那九萬塊錢,她說那錢不能給我用,不干凈,她希望我活得干干凈凈的,后來你們買房實在拿不出錢,她才拿了出來。
就算我姐和常昆再見面,你也不用擔(dān)心,我姐姐什么話也和我說,她和我說過,常昆,常昆那個,早就不行了,她那個厲害老婆,把他和別的女人捂在了床上后嚇得。我寧愿相信姐姐和常昆這么多年,不是物欲,也不是肉欲,姐姐對他只是依賴,是對父親一樣的依賴,你不會知道,沒有父母庇護的孩子,是多么害怕,多么焦慮,多么渴望有人愛,有人疼,心底永遠有個填不滿的黑洞!
她和我說過:你的其他她都不在乎,她只在乎你對她好不好,窮也沒事,累也沒事,沒有人愛她她活不下去。
我和你說起就這些,沒有別的,只是想讓你對我姐多一分理解,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姐姐,即便是全世界都在罵她,瞧不起她,她也是我最好的姐姐。
我現(xiàn)在面臨畢業(yè),我很自信,我很有能力,我可以找一個好的工作,我學(xué)的高分子化學(xué),不難找工作?,F(xiàn)在,我只是問你,你倆能不能過下去,如果能,我就回到這個小城,去瑞陽高分子股份工作,我相信他們會要我,如果你倆過不下去了,你實話告訴我,我就留在青島,到時我把姐接過去和我一起生活。
賈雙成眼睛紅紅的,嘴角下垂,燈光讓他看起來有些蒼白,正好汪紅掛的點滴打完了,他趕緊出去叫護士換藥。
凌晨三點多,汪紅的藥水才點滴完,在藥物作用下發(fā)出短促的輕鼾聲,汪云有些疲憊,她輕輕地為汪紅掖了被角,把凳子靠近床沿,頭埋在臂彎準(zhǔn)備打個盹。賈雙成把一個毯子鋪到躺椅上,對汪云說:你躺在這里休息會兒吧!
汪云抬頭看賈雙成,他用手抓了抓后腦勺,說:要不,你回來,去瑞陽上班吧?亮軍放出來了,監(jiān)外執(zhí)行一年,現(xiàn)在在人民路擺攤攤賣水果,生意還不錯,以后有什么事我們相互照應(yīng)。
汪云聽了,眼淚唰地流了一臉,她趕緊低下頭,把臉埋在自己的膀臂中,忍著淚,正恍神間,感覺汪紅挪動了頭,夢囈一樣的重復(fù)著兩個字“蒲葦……蒲葦……”賈雙成走她近旁,輕輕地握住她冰涼的手,看著她發(fā)白的瘦容,哀戚地垂下了頭。
責(zé)任編輯:李畑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