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芳
(四川外國語大學 日語系,重慶 400031)
“記憶這個關鍵詞如今已成為文化學的核心概念”(馮亞琳,2012:117),正是這樣一個文化學的核心概念,為日本女性文學研究開辟了一個全新的研究路徑。迄今為止,有關女性文學研究的學者和研究成果不在少數(shù),其研究方法大多沿襲了文本分析、故事性研究、以及社會影響等現(xiàn)象研究和解構方法論,鮮有從哲學的高度和文化記憶的視角去思考日本女性文學的區(qū)別于他者的學術成果。本論以女性作家的肉體記憶與精神記憶為論點,試圖從哲學的高度去考察日本女性文學中反映出來的肉體與精神的關系,同時在日本女性文學的趨同性中,去尋找日本女性文學體現(xiàn)出來的共同記憶。日本女性文學有著區(qū)別于他者的特殊性。明治維新開啟了日本步入近代文明的大門,隨之而來的不僅僅是近現(xiàn)代科學技術,更是在思想領域?qū)⑷毡緩膯我坏臇|亞文化束縛中解放了出來。在文學的世界里,近代自我意識的覺醒,女性作家們對男性社會灌輸給女性的肉體記憶和精神記憶開始持有疑問,并在文學作品里對男性強加給女性的所謂道德規(guī)范傾訴著不滿,試圖與傳統(tǒng)道德進行抗爭。自20世紀20年代到日本戰(zhàn)后,在男性文學占據(jù)主流的時代里,日本有一批女性作家果敢地以女性視角去審視、觀察和描寫女性生活。透過這些女性作家的筆觸,可以了解到她們是在與當時主流意識格斗的過程中堅持創(chuàng)作。她們努力在作品中通過行為塑造區(qū)別于男性筆下的女性形象,在注重肉體的覺醒過程中,更注重精神的覺醒,而精神的覺醒反過來又支配著曾經(jīng)無奈的肉體。
筆者認為,日本近代女性作家在作品中構筑的肉體與精神的關系,實際上是“性/天命”“性/本能”“性/武器(性的社會學屬性)”三者的不同排序組合形成的女性性格的顯現(xiàn)。比如:“性/天命”—“性/本能”—“性/武器(性的社會學屬性)”的排列大體上表現(xiàn)出賢妻良母的性格特征;“性/武器(性的社會學屬性)”—“性/本能”—“性/天命”的排列構筑女性主義的性格特征等。在這個過程中,女性作家們認為以滿足男性欲望的“客體的性”(sex)和以滿足自我欲望的“主體的性”(sexuality)只是若干類型組合中的一種形式而已。
由此可見,所謂的女性文學實際上是一個廣義上的概念,近代女性文學根據(jù)上述三者之間的不同排列組合,女性作家們努力嘗試將傳統(tǒng)的、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里形成的女性角色從令人窒息的桎梏中釋放出來,使讀者能夠在女性文學作品中看到女性的吶喊和新的自我的實踐。不少學者認為,近代女性文學在出發(fā)時的基本特征便是女性解放,“女性文學就是女權運動的自我表現(xiàn)”(高良留美子,2013:116)。女性作家在作品里否定社會對其“生兒育女”“賢妻良母”的定位,肯定滿足自我欲望的“主體的性”,看似爭取女性的肉體解放和精神解放實際上只是一種表象,而深層次的文學內(nèi)涵則是要重塑女性作為主體的肉體記憶和精神記憶。在此,本文力求以日本女性文學作品加以佐證。
現(xiàn)代醫(yī)學的發(fā)達使得變性成為可能,但無論多么完美的改變,由男性變性而來的“女人”終究不能生育。所以,“生育的性”是女性區(qū)別于男性的本質(zhì),正是這一本質(zhì)的區(qū)別,使得男、女在看世界的過程中,產(chǎn)生認知差別。如果將這種看世界的認知差切入到文學創(chuàng)作的領域,我們便會輕易地發(fā)現(xiàn),女性作家在女性人物塑造上有著男性作家不具備的獨特性。譬如男人沒有親身經(jīng)歷,永遠無法體會女性生育過程中的期待、恐懼、疼痛,更有甚者以至于患上產(chǎn)后抑郁癥。男女在身體上的性具有不對稱性,因此“生育的性”只有女性作家才具有話語權。女性身體的最大功能是生兒育女、繁衍后代,這便是深深烙在女性腦海里的肉體記憶。社會對女性性角色的教育,也因此定位在“生育的性”是女人自然扮演的角色(“性/天命”),殊不知女人生育是與死亡擦肩而過的極度危險的事情,個中痛苦只有女性作家才能真正明白,因此她們在作品里所展現(xiàn)的身體敘事具有男性作家無法企及的強烈的自然情感與渲染情感的沖擊力。
明治時代的詩人與謝野晶子較早對女人的“生育的性”持有疑問,她認為男人永遠無法理解妊娠的煩惱、分娩的痛苦。在晶子生活的時代,女人如果沒有后盾便無法實現(xiàn)經(jīng)濟上的獨立,因此自然而然將結婚作為唯一的終極目標,女人被社會教育成“人生就是為了做妻子”(巖淵宏子·北田幸恵等,1995:87)。在女人生育被看作是理所應該、禁止訴苦的氛圍下,晶子的《産屋日記》敢于描寫對令自己懷孕的男人的詛咒,女性生育的痛苦得以淋漓盡致地渲染和發(fā)泄。為了從家族制的桎梏中解脫出來,她一直渴望近代的戀愛。一生在孤獨和文學中度過的晶子,將其思想和身體的孤獨以拼命生孩子的女人的孤獨感的形式訴諸文本,從她關于生死極限狀態(tài)下的身體敘事中,可以管窺近代女性在拼命地撕裂自我。在《第一陣痛》里,體現(xiàn)了女人對分娩的恐懼、死亡的覺悟。晶子生過12個孩子,每次分娩時都經(jīng)歷過死亡的威脅,她深知女人為了傳宗接代而付出了巨大代價,因此晶子從未停止對女人的謳歌。女性生育的陣痛只有生過孩子的女人才有切身體會,男人無法了解這種痛苦,對此晶子深感“對男人的憎恨”。我們必須高度評價對女性的“生育的性”勇敢發(fā)言的晶子。在那個年代,女性生兒育女是天職天命,因此懷孕時的痛苦便不能與人言說,何況分娩被看作是污穢避忌的事,將之表露出來是女人的恥辱?!懂b屋日記》《初産》《宮子》等作品里表現(xiàn)了女人分娩時的痛苦,導致她不惜用“憎惡”“獸性”等來表達對令自己懷孕的男人的怨念。她無視貞潔、忍耐、溫順等傳統(tǒng)婦德,謳歌自我,將情欲、官能的力量轉換為女性解放的力量。
另一位女性作家水野仙子的作品,同樣重彩描述女人必須面對的妊娠與生育的問題。在《徒労》里通過一個14歲的小女孩阿紋作為敘事者來描述了一個異常分娩的場景。痛苦的呻吟和想讓孩子生存下來的絕望叫聲充斥在整個文章里,難產(chǎn)場面十分具有沖擊力。由于將分娩過程當作“污穢”的事,男人忌諱進入產(chǎn)房,因此男性作家只能憑借想象去描寫,沒有超乎想象的疼痛和出血的描寫自然不會具有現(xiàn)實的張力,而仙子將原本應該遮掩著的現(xiàn)場還原于小說之中,這需要巨大的勇氣和魄力。女主人公阿菊在分娩時淚流滿面地對阿紋說“小紋,你這一輩子千萬不要嫁人啊?!庇纱丝梢钥闯霭⒕赵诜置鋾r的痛苦和對必須經(jīng)歷結婚—妊娠—生育的女人這一天命的詛咒。
以《徒労》為契機,仙子開始不斷在作品里對生育進行挖掘。在《阿波》里,描述了一個因生孩子而瘋掉的女人的悲劇,在生第4個孩子的時候阿波瘋了,仙子把女人必須獨自承擔的生育的痛苦演變成了對男人的憎恨,由此可以看出生孩子對女性身體和心理的影響巨大。《女醫(yī)的故事》則通過女醫(yī)生的視角去描寫在各種不如意的妊娠之間徘徊猶豫的女性。每當看到順利分娩、母子健康,仙子均認為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情。
在無產(chǎn)階級作家平林泰子的眼里,傳統(tǒng)文化是建立在“征服女性之上的文化”。小說《夜風》的故事以阿仙的分娩陣痛開始,發(fā)瘋結束。生兒育女本來應該由男女雙方共同承擔責任,可阿仙卻獨自躲在土屋分娩,沒有任何幫手,窮得連一件嬰兒褥衣都買不起。加之沒有婚姻的保護(私生子),因此只能選擇殺死嬰兒,而阿仙也因此發(fā)瘋。她最后發(fā)出的狂笑是下層社會婦女對父權支配的男人世界的抗議。在下層社會,女人遭受雙重壓迫,身體除了傳宗接代,還要隨時忍受男人的毆打。平林泰子的另一部作品《毆打》講述了女兒銀子看不慣農(nóng)夫父親常常毆打母親,孤身一人來到城里,與一個叫土方的男人同居。某天,她看到土方遭監(jiān)工毆打,忍不住大吼一聲。沒想到面對監(jiān)工卑躬屈膝的土方轉過頭來卻對著她一陣拳毆。銀子被打倒在濕漉漉的地上,大聲號哭。她沒有任何的抗議手段,只能用號哭這種身體語言來表達其憤怒。女性作家們在小說里對“性/天命”這一肉體記憶帶給女性的危險和痛苦進行了生動的書寫,并為女性發(fā)出了吶喊。
女人的身體具有兩種特征:一是與妊娠、分娩相關的“生育的性”(“性/天命”),一是作為快樂對象的“女性的性”(“性/本能”)。近代的女性作家們將身體從部位、感覺以及想象等角度進行了敘事,迥異于男性作家們筆下對女性身體的描寫。女人的身體除了可以生兒育女,還可以感受性愛帶來的快樂。對生兒育女的“母性”的憎惡和嫌棄意識推進了女性作家們在小說中大量地對女性身體進行肯定敘事,具體表現(xiàn)為對母性角色的摒棄和對女性身體的贊美。
園地文子的作品多描寫在制度壓抑下的女人性記憶的喚醒和女人的生命力。“性的快感傳遞到子宮里,子宮便發(fā)出抑制不住地呻吟?!睆墓倌芘c子宮的關系來描述女性的性,原本只屬于丈夫的“女性的性”被表達為女性自由的性,因此引起了男性評論家的反感,平野謙指出“這是子宮一詞的濫用”。這證明了女性如果要選擇“為官能而生的性”是不被認同的,尤其是被男性評論家所抵觸。盡管如此,女性作家將反叛制度的“性/本能”作為主題來宣揚和充分肯定,在自己的作品里盡情渲染女性可以把握自己的性。被喚醒的官能使得子宮瞬間發(fā)出呻吟,尤其在幻想被男人襲擊之后“血往上涌”的身體感覺表達了女性同樣可以在性愛中體味性的快樂。瀨戶內(nèi)晴美的《花蕊》中的“花蕊”便是子宮,她認為“花蕊”是她存在的根據(jù),是女人的生命源泉。而與謝野晶子的《亂發(fā)》則充分肯定女性身體的官能性,塑造出一個積極戀愛的女性形象,晶子在短歌里經(jīng)常描寫“乳房”這個身體部位借以大膽謳歌戀情和女性的性欲。近代以后,在公開場合對于性大家都諱莫如深,將之封閉于“家”這個私人的領域,并嚴格要求女人要守貞操。對一般女性來講,性是壓抑的,表達性是一種禁忌。當與謝野晶子在《亂發(fā)》里表現(xiàn)女性身體內(nèi)部躁動的情感時,受到了男性評論家們嚴厲的批判,說她“記錄的是猥瑣丑態(tài)”。女人只是男人欲望的對象而自身不應主動享受性的愉悅??梢娔腥烁静粫紤]女人的愛欲和本能?!秮y發(fā)》最早將女性作為主體而加以全面肯定,并高歌戀愛的喜悅和女性的美麗,其大膽令世人驚嘆。
在日本近代女性文學里描寫少女思春期的官能小說并不多見,大正時代最具代表性的女作家田村俊子在《離魂》里將初潮與性萌芽結合在一起,強調(diào)身體變化帶來的敏銳感覺,這是一個男性所不能了解的女性心理世界,是根植于女性身體、女性感覺之上的女性作家的表現(xiàn)??∽邮潜憩F(xiàn)女人的戀愛和進行身體敘事的先鋒,其涉及少女的性的代表作有《枸杞果實的誘惑》《離魂》。前者描寫被強奸后的少女受到的性誘惑,后者描寫少女的初潮前后青春期特有的身心反應。性覺醒的少女開始意識到異性的身體和體味,初潮的到來令其精神上產(chǎn)生不安從而引發(fā)夢游般的“離魂”現(xiàn)象,真實反映了思春期少女敏感的神經(jīng)和心理狀態(tài)。
關于性欲問題一直以來認為是男人的事,女人只能在閨房里順應男人,然而大膽描寫性愛的女作家田村俊子筆下拒絕描寫妻子只能迎合丈夫的女性形象。在以男性為中心的言說空間里,女性書寫的范圍深受制約的情況下,《女作者》里“為自己而活”是“女作者”內(nèi)心的強烈訴求,但在婚姻里卻是很難實現(xiàn)的夢想。因此女作者以虐待男人而獲得性興奮的性倒錯式的傾向,以及靠化妝或脂粉的氣味來勾起性欲等方式,表達女作者無法逃出制度桎梏時的煩躁和掙扎,以及其強烈的祈求解放、越境的愿望?!杜诶又獭防飫t宣揚盡管愛著丈夫,但另有新歡又有何不可呢?田村俊子在《生血》《女作者》《木乃伊的口紅》等一系列作品里將此問題提出,并通過耽美的官能渲染,塑造出為實現(xiàn)自我意識覺醒的女性,在追尋自我獨立的過程中與男人們的沖撞和激斗,尖銳地對男權優(yōu)越的不平等社會里的女性歧視加以抨擊和批判。
佐多稻子的《裸足姑娘》吸引讀者的魅力之一便是題目新穎?!奥阕恪边@個詞可以喚起各種文化記憶。裸足原本是戀物癖的代表,令人產(chǎn)生官能的聯(lián)想。稻子將裸足具有的性感作為身體的記號加以巧妙的運用,將之作為少女追求自由奔放的欲望的象征,作為反抗世俗、主張自我、尋求解放的主體,而非男性作家眼里的男性快樂源泉的客體。
女性作家們通過對女性身體部位“乳房”“子宮”的描寫、對女性初潮引起的心理變化的細致描述、對少女裸足的贊美等一系列女性身體的肯定敘事,以此倡導滿足女性自我欲望的“主體的性”(“性/本能”),否定男性中心社會里形成的滿足男人欲望的“客體的性”,顛覆女性身體只是傳宗接代的工具這一世俗觀念,這是對母性角色的摒棄。
到明治文明開化期,教育孩子的責任被轉換到母親身上?!澳兄魍猓鲀?nèi)”的性別作用分擔愈發(fā)明確,是社會在近代化過程中廣泛存在的一種性別角色分擔的特征。明治三十二年,高等學校校令明確規(guī)定女子教育的目的在于培養(yǎng) “賢妻良母”,女性的性別作用被限定在家庭內(nèi)部。家庭就是一個枷鎖,牢牢地鎖住女性。女性解放的本質(zhì)就是欲從“性/天命”中解放出來,從而實現(xiàn)性的自由和肉體解放。女性作家們?yōu)榇诉x擇同性戀這種新的方法進行嘗試。
宮本百合子的《伸子》以主人公伸子的戀愛、結婚、離婚為主題,一直被認為是深挖男性中心社會婚姻制度本質(zhì)的好教材。素子是伸子的女性朋友,她出現(xiàn)在伸子婚姻遇上暗礁的時候。在家長制度下,女人為了男人而相互猜忌、相互背叛,鮮少女人之間的友誼,因此女人的友情便是對家長制的一種反抗。其新意在于女同性戀題材動搖了異性戀的愛之結構。大正到明治期間流行同性戀,曾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但女同性戀卻被定為性變態(tài)。宮本本人在一次偶然機會遇到俄羅斯文學研究者淺野芳子,雙方相互吸引,之后與丈夫離婚,和芳子開始共同生活。在婚姻制度里生活的女性大多按照男人的意愿而活?!鞍俸献油ㄟ^與芳子的關系,重新審視了自己的婚姻”(川西政明,2012:211),并深刻理解了女性的性欲:欲望應該是自然表露的東西,無論是同性戀還是異性戀,愛的表現(xiàn)從本質(zhì)上來講應該是自由的,性的欲望可以超越男女。在男性中心社會,女人是男人的附屬物,女人的主體受到傷害和踐踏,喪失了原始的爆發(fā)沖動,從而變成被動的軀殼。經(jīng)濟與人格的平等使得百合子認為她與芳子便是一種理想的生活形態(tài),而在男女關系中,女人會喪失靈魂。在1910年至1930年之間,前衛(wèi)女作家們大都有著同性戀的經(jīng)歷,比如田村俊子就曾經(jīng)歷過,她積極肯定女人的性欲,用描寫同性戀的形式來對異性戀的制度化傾向表示抗議。
宮本百合子的另一部同性戀題材作品《一枝花》則從朝子的角度去描寫朝子和幸子的同性戀,雖然與幸子的生活維持著表面上的安定,但朝子內(nèi)心已經(jīng)凌亂,朝子的動搖是因為在男權社會,女同性戀被看成是異端的愛,很難獲得社會的認同。禁忌之愛使得性愛變得困難,官能被完全封閉。之后,朝子便從這種性身份認同的危機中逃離,這個過程同時也是朝子被社會規(guī)范所束縛的象征。
吉屋信子的《屋檐里的二處女》明確探討女同性戀的女性主義的潛在可能性。吉屋信子的小說大都是“處女同盟”的故事,女性愛優(yōu)先于異性愛,近代異性愛制度的基礎是“家族”,她的異想天開吸引著大批身處異性愛制度家族樊籬里的女性讀者,勾起了她們的越境快樂。吉屋信子的小說具有大眾性、邊緣性,她不像其他“青踏”女作家們極左地從理論上去主張女權,而是將自己的主張在小說里如糖衣炮彈般慢慢地滲透進讀者的腦海,以此表達其女性平等的訴求,其主張的“處女同盟”是女性主義文學和運動的中流砥柱。
男權文化壓制女性,通過對女性的性控制來實現(xiàn)對女性精神的控制。但女性作家們不受傳統(tǒng)觀念和倫理道德的約束。隨心所欲的戀愛、拒絕生育、進行同性戀的嘗試等,均是女性作家們將女性“主體的性”作為武器,為爭取性自由和肉體解放做出的努力。
在1896年,明法規(guī)定女子應該被關在家里,賢妻良母主義的女子教育得以制度化?!耙?guī)定理想女性應該通曉傳統(tǒng)的婦道倫理、具備一定的知識修養(yǎng),能夠勝任相夫教子之職?!?劉春英,2012:238)女子從小學教育開始便被強制性地接受將來為人妻、為人母以及做家庭婦女的思想,對男子和家族制度要服從,多數(shù)時間都用于學習裁縫、家政,所謂的修身課就是阻礙女子精神獨立、成為男子附屬物的一種特殊教育。
即使在當今社會,女性雖然擁有自己的職業(yè),但妻子、母親的作用仍然被放在首位,在女性的精神記憶里,將“賢妻良母 ”作為一個價值判斷基準來規(guī)范和限制自己的行為,“賢妻良母”這一詞匯象征的生活方式已經(jīng)在女人腦海里根深蒂固。一個女人的身份首先是妻子,其次是母親,已婚婦女的天職便是妻子和母親,一切皆為丈夫和孩子而存在。明治時期的女性沒有獲得市民權,處于男性以下的地位,屬于被支配者。明治政府謀求將國民塑造成“富國強兵、賢妻良母”的男女身份。時代還希望將女性封閉在狹小的世界里,認為“女子不學為好”,“賢妻良母”這一精神記憶如同一個枷鎖,牢牢地約束著女人的行為。進入近代以后,西方思想的影響使得女性開始產(chǎn)生性差意識(jender),意識到男女社會角色分工的不平等,于是便開始反抗。女作家們透過縫隙極力表現(xiàn)著自我,在女性文學的世界里書寫著為掙脫這一精神枷鎖而努力的女性悲歌。
園地文子的《女人坡》描述了明治時代被迫過妻妾同居生活的妻子痛苦和隱忍的一生。里面沒有明顯的暴力描寫場面,這是因為女主人公阿倫和圍繞阿倫身邊的主要人物均是中上流階級,表面上看與粗暴無緣。其丈夫白川行友位高權重,風流倜儻,妻妾成群,這便是令阿倫痛苦的根源。面對肆意妄為的丈夫和那群女人,阿倫充滿嫉妒和怨恨,可所受的“丈夫即為天”的教育使得她不得不忍耐,不能流露出半點埋怨和不滿。不過阿倫逐漸認識到縱容丈夫行為的日本家族制度的不妥,意識到保持自我尊嚴的重要性。阿倫在臨終之前留下的遺言是“我死了絕對不要辦葬禮,將我的遺骸使勁拋向品川的海里即可”(円地文子,1971:115)。拒絕葬禮意味著一生深受封建禮教所害的阿倫拒絕了長期束縛著她的家庭和丈夫。婚后盡心盡力服侍丈夫和強忍痛苦照顧家里那一群妾,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從未表露過。臨時之際,終于敢用盡全力大聲說出對丈夫的怨恨,這是對以其丈夫為代表的日本男性本位的家族制度的血淚控訴,因為這一制度嚴重阻礙女性的獨立思考和豐富情感的培養(yǎng),剝奪了女性自我表現(xiàn)的權利。盡管阿倫的愿望并沒有實現(xiàn),但她痛快地說出“使勁拋向品川的大海即可”這句話使得怨恨得以盡情地宣泄。戰(zhàn)后,不認可女性權利的舊民法被廢除,妻妾同居的現(xiàn)象雖然減少了,但家暴的男性數(shù)字并未減少。新型家暴的可怕之處不在于對女性身體的傷害,而在于對女性精神上的傷害和褻瀆。由于對家暴者的恐懼,多數(shù)女性敢怒不敢言,為保護自己連最基本的自我主張都不敢為。
戰(zhàn)前,女性與男性在性上是不平等的。首先女性的性對象必須是男人,其次,女性只能和丈夫發(fā)生關系,如果與丈夫以外的男人發(fā)生關系便會被處以通奸罪。直到1947年日本修改了民法和刑法,才廢除了家族制度和通奸罪。貞操是男人對女人單方面的要求,因此《良人的貞操》里提出男人也應該守貞操。貞操是束縛女性身體的一種精神枷鎖,主要問題在于“從未要求男人的貞操,只一味要求女人的貞操”這樣的道德形式和法律的不公平,尤其是對未亡人。在丈夫死后,未亡人不僅被要求要守住貞操,還要忍受社會投來的各種異樣目光。大正至昭和時期的流行作家三宅安子年紀輕輕便與丈夫死別,一個人獨自養(yǎng)大4個孩子。她將這些生活的艱辛寫進小說,在小說世界里大量涉及未亡人的問題,《奔流》是其代表作。該小說采用家庭小說的方式來描寫一直以來被視為禁區(qū)的“未亡人戀愛”題材,引起了很大反響。在當時的制度下,一般允許維持家族制的再婚,但社會傳統(tǒng)觀念并不允許未亡人自由戀愛,用“貞女不伺二夫”來要求婦女恪守婦德。三宅用辛辣的筆調(diào)對男性社會強加于身的婦德束縛進行了批判。《奔流》里的性描寫比較隱晦,將未亡人對戀人的純真情感娓娓道來,主要著墨于未亡人受壓抑的內(nèi)心情感糾葛,傾訴被家族制度囚困的未亡人的苦惱,并最終對家族制度提出了質(zhì)疑,令人體味到未亡人生活的艱辛。
近代女性的最早表現(xiàn)者是岸田俊子。在女子“不學為好”思想的教育下、“要求女性服從丈夫、孝敬姑婆、具有獻身精神,要貞潔、忍耐、順從,在與外界隔絕的家庭里度過孤獨的一生”(渡辺澄子,1998:8)?!陡嫱忝脮防铮短锟∽訃绤柵心凶鹋八枷?,剖析男性制度下女性的不幸產(chǎn)生的根源,號召廣大女性打破傳統(tǒng)舊習,打碎男人的美夢,爭取同權社會的實現(xiàn)。她認為:社會本是由男女構成,可男人卻凌駕于女人之上。男性比女性優(yōu)秀的人才多是因為他們受教育的機會多、見多識廣,而女性被關在家庭里,未受過什么教育。為了令被灌輸了隸從于男人便是婦德、甘愿被置于男人之下的女性同胞的覺醒,她高呼“女性們覺醒吧!女性們奮起吧!”俊子博學多才,學貫古今,具有“誰說女子不如男”的豪邁氣概。認為女人不是生而為女人,而是被創(chuàng)造為女人的。她列舉古往今來的女中豪杰,力證女性在體力、智力、精神力等方面并不遜色于男性,妨礙男女同權的是教育和財產(chǎn)繼承等社會結構。大正民主主義思潮的開始時期,站在時代先端的、聚集在“青鞜”雜志社的新女性靠自己意志找工作來維持生計,她們以親身經(jīng)歷感悟到賢妻良母主義是將女人推向社會底層的元兇,于是她們欲擺脫賢妻良母規(guī)范的束縛,沖破家族制度的樊籬,采取的方法便是主動選擇離婚。
清水紫琴的《壞戒指》以口語第一人稱的敘事方式描寫了在現(xiàn)行婚姻制度下痛苦女性的自立,這是一部有著強烈的社會意識和女性意識的作品。在家長制下,妻子不能主動提出離婚,可該小說打破這一傳統(tǒng),主動選擇離婚這樣離經(jīng)背道的道路(巖淵宏子·北田幸恵,1995:17)。戒指是婚姻的象征,女主人公堅持在人前戴著丈夫送的被取掉玉石的壞戒指意味著婚姻的破裂。她每日帶著壞戒指的目的在于提醒自己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段破碎的婚姻,以此告誡年輕姑娘不要重蹈“我”的覆轍,壞戒指成為女性主體形成的推動力。平塚雷鳥的女性宣言《原本女性是太陽》則呼吁女性要做自我發(fā)光的太陽,喚醒女性主體的覺醒。雷鳥認為當今女性的不幸在于婚姻不是基于戀愛而是經(jīng)濟關系,為了獲得終生的生活保障,向一個不愛的男子出賣“性”。因此與其企盼“一夫一妻制”的實現(xiàn),不如追求女性精神上的、物質(zhì)上的自立,或者與喜歡的人戀愛結婚。
樋口一葉的《十三夜》同樣是女子離婚題材,女主人公阿関回娘家的目的是告知家人想要離婚的打算,但在聽了父親的一番勸說之后,為了弟弟和孩子,毅然決定不離婚,又坐車回到魔鬼丈夫的家。女兒為家庭犧牲個人幸福在明治文學里是一種常態(tài)。如果離婚,阿関得不到孩子,弟弟的工作也成問題。子女和家庭的雙重羈絆,使得阿関唯有將所有的痛苦獨自往肚里吞。束縛阿関的是血緣關系,這使得人生充滿了無奈。阿関的結局意味著要沖破家制的樊籬可謂困難重重。樋口一葉的作品描寫了生活在明治時代的婦女的悲哀,可以說是明治時代女性的悲歌。在近代還未完全迎來黎明的時代,她們哀嘆、忍耐、無力抵抗,最后不得不成為家族制的殉葬者。在男性評論家的眼里,女人的可憐是一種悲哀美,因此在男性文學占據(jù)主流的時代,一葉成為被男性作家和評論家認可的女性作家之一。但一葉描寫的并非女性的悲哀美,而是活在重壓下的女人的堅強和對家庭壓迫女性的抗議?!妒埂防镆蝗~為女人找到了一種身份:女人不是一個“人”,而是母親、妻子、女兒。她批判虐待女性的社會,傾訴女性的悲哀,對容忍男人橫行的社會提出了抗議。
順從父母之意老老實實做賢妻良母被看作是恪守婦道。明治三十年代流行的家庭小說里的女主人公遵從賢妻良母的規(guī)范,以自我犧牲或獻身的方式來獲得幸福。這一意識形態(tài)嚴重妨礙了女性發(fā)現(xiàn)自我的能力和欲求,從而得不到自由幸福的生活。大塚楠緒子的《空薰》的女主人公雛江才貌皆備,但她對于社會給妻子所定的行為規(guī)范持有抗拒心,不遵從這些規(guī)范,也不怎么伺候丈夫,反而隨心所欲地操縱著整個家庭。這個女人完全不符合家庭小說里的主人公形象,她不但不守婦道,反而背叛丈夫。這是一部與通過家庭小說的形式將女性鎖進賢妻良母行為規(guī)范里的時代潮流抗衡的小說,可以說是一部極好地體現(xiàn)了女性主義思想的優(yōu)秀的反家庭小說。
日本近代女性作家大都接受過“丈夫即為天、逆天要遭天譴”這樣的婦德觀念的教育,社會上賢妻良母思想占據(jù)上風,不認可男女對等關系。男性通過統(tǒng)治女性身體來實現(xiàn)對女性的壓迫,從而達到控制女性精神和自由的目的。近代女性作家是在個體被否定的時代、在制度的重壓下,只能透過縫隙管窺,并通過所學的知識了解外面的世界,在這個過程中她們通過自己的目光去觀察社會、觀察男性、觀察家庭,并凝視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和傾訴在爭取權利過程中的苦惱。她們意識到:要想改變女性的附屬地位,必須使女性從生育的功能中解放出來。爭取女性墮胎自由,要求男人守貞操,同性戀的嘗試等,均是向男權挑戰(zhàn)的姿態(tài)和立場,是一種顛覆男權統(tǒng)治的策略。
在否定生兒育女的性角色定位的同時,對滿足自我欲望的“主體的性”(“性/武器”)進行了肯定敘事,爭取“我的身體我做主”的權利。另一方面,沖破“賢妻良母”這一束縛女性的傳統(tǒng)觀念的桎梏,以期實現(xiàn)女性在肉體和精神上的解放和自由,并在人格上爭取與男性同權。她們用第一人稱的形式將大寫的“我”這個女性置于小說的中心,以“我”的形式生存,敢于挑戰(zhàn)男性社會規(guī)則,敢于抵抗男性社會暴力,給予廣大女性讀者鼓勵和勇氣。女性解放的斗爭便由明治時代的一群覺醒的女性作家開啟。她們否定“生兒育女”(“性/天命”)這一被灌輸?shù)娜怏w記憶,對女性身體(“性/本能”)進行了贊美,在女性解放的道路上起到了先驅(qū)作用。同時,欲沖破深烙在腦海里的“賢妻良母”這一精神記憶的樊籬,爭取實現(xiàn)女性的精神解放和自由,將體現(xiàn)賢妻良母性格特征的“性/天命”—“性/本能”—“性/武器(性的社會學屬性)”的排列改為體現(xiàn)女性主義特征的“性/武器(性的社會學屬性)”為首位,其實質(zhì)是欲重塑女性的肉體記憶和精神記憶。她們從未放棄努力,但是爭取女性真正意義上的平等權利是極其困難的事情,直至進入現(xiàn)代,女性作家們在實現(xiàn)女人到人的意識轉變時,才“成功把反記憶書寫進女性的集體記憶中”(黃芳,201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