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玉秋

近年來，李唯的小說作品數量并不多，從十年前的《腐敗分子潘長水》，到2006年的《跟我的前妻談戀愛》，再到這篇《一九七九年的愛情》，十年間好像只有這么三篇，卻算得上是篇篇出手不凡。究其根源就在于，他的興趣點一直在對人的精神世界進行深入的探究，這就使得他的小說總能在比較深的精神層面展開，意韻深遠，回味綿長。

李唯在這篇小說里講了一個愛情故事。1979年的愛情受到很多束縛，首先是經濟的。楊秀女不是沒有堅持等待周武生的決心和毅力，她在被迫嫁給劉長慶以后還能以夜夜敲鐘來保持自己貞潔的非常舉動就是明證。但劉家提親是以免除經濟債務為條件的，在無力還債的情況下，楊秀女只能同意出嫁。而周武生之所以遲遲沒有去楊家提親，也僅僅是因為囊中羞澀。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有情人終難成眷屬。這就是經濟對精神的制約，貧窮成了精神自由——愛情自由的障礙。1979年的愛情還受到道德戒律的束縛。楊秀女大膽潑辣，追求愛情自主的意識也非常明確，即便如此，一旦結了婚，面對周武生鍥而不舍的愛情攻勢，盡管情動于衷，行動上卻不肯越雷池一步?？蓱z的周武生為了愛情，先當麥客，后做木匠，歷盡種種磨難，也沒能實現(xiàn)自己帶走心上人的愿望。1979年的愛情更受到善良人性的束縛。楊秀女不是沒有機會離開劉家，善良的劉雪曾經放她離開。但她不忍心因自己的離開讓雪去嫁給一個老頭子，所以她又選擇了留下。橫亙在她與周武生愛情中間的是長慶和雪這兩個善良而老實的人，她不忍心傷害他們，就只有委屈自己。當她實在無法繼續(xù)承受愛情的煎熬時，她才不得已選擇了逃離。

小說在藝術上的獨到之處是在關系的互動中塑造了三個性格鮮明、神采各異的人物。楊秀女和劉雪的性格是在對比中交鋒。這兩個女子一動一靜，一潑辣大膽，一沉靜堅韌。兩人性格的第一次交鋒是在秀女婚后三個月，雪放秀女回家，不僅同意離婚，還答應免除債務。這一決定在雪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所以其舉止有條不紊，而其思想基礎是出于她的善良本性，用雪的話說就是“你煎熬，我們也煎熬”。而秀女對此毫無思想準備，就表現(xiàn)為戒備、排斥、震撼、驚喜，直到感激涕零，并就此存下了感恩、報恩之心。兩人性格的第二次交鋒是在此后的第二天。秀女的一聲喝止“這相不能照！”阻止了雪為哥哥的婚事?lián)Q親犧牲自己的舉動，也決定了自己今后的命運走向。兩人性格的第三次交鋒是雪求秀女為自己向周武生求親。兩人此時都是百感交集、柔腸寸斷：一個是明知自己愛的人不愛自己，卻要求他愛的人去為自己求親，為自己也為哥哥家庭完整，是出于無奈，也是心存僥幸;一個是面對自己刻骨銘心的愛人欲愛不能、欲罷也不能，又被要求把心上人親自拱手讓人，而且是讓給自己朝夕相處的小姑雪。兩人的性格本色和心理軌跡在激烈的交鋒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楊秀女和周武生的性格則是在交鋒中遞進。兩人從不打不相識到私訂終身是交鋒，周武生做麥客、當木匠進入劉家再見秀女更是交鋒。周武生的執(zhí)著熱烈、柔情體貼，步步進逼，秀女掙扎在真愛深情和道德自律之間，步步為營。即使在兩人解除誤會、互訴衷情之后，內心的道德戒律仍然是他們難以逾越的心理障礙，他們依然在從火熱到冰冷中煎熬，然而正是在這煎熬中凸現(xiàn)了兩人愛情的深度和熱度。直到秀女和雪的第四次性格交鋒：雪求秀女勸周武生與自己同房。正是在性事上，兩人同時體驗到了愛情不能承受之重，終于突破了最后的障礙，完成了情性的結合。

如果沒有三十年后的結尾，這篇小說就只是歌頌了已經成為歷史記憶的善良的人性、熱烈的愛情。有了三十年后這個對比性的結尾，李唯就給讀者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如果說經濟生活的貧困、社會道德戒律的禁錮，曾經是愛情幸福的巨大障礙的話，那么，三十年后，當富足代替了貧困，自由代替了禁錮，愛情幸福是否就能夠成倍放大呢？結論顯然不是肯定的。周武生的兒子盡管和他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但僅僅是形似而已。老一輩對愛情的執(zhí)著與堅貞早已沒了蹤影。薄皮鐵器——小錄音機的再次出現(xiàn)，不僅成為兩代人不同愛情觀念的見證，而且推進了秀女和周武生的性格對比，只不過兩人的精神關系發(fā)生了顛倒：秀女成了進攻者，周武生則成了防守者，攻是佯攻，防卻是真防。社會潮流與時間長河對人的淘洗是那樣的不同，細細品來，真是意味深長。

就像我在幾年前評論《腐敗分子潘長水》時說過的那樣：“精神自由要求更自覺的精神，在更廣闊的精神空間中，缺乏自覺的精神極容易迷失方向?！睆V闊自由的精神空間為精神——包括愛情、親情、友情、理想等等——的健康成長和表現(xiàn)提供了可能，但同時也向精神自主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只有那些具有獨立自主性的精神主體，才有可能在廣闊自由的精神空間里不斷提升精神境界，讓人類精神開出更加絢麗的花朵。

【原載《北京文學》2009年第10期】

責任編輯?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