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執(zhí)行死囚槍決時,他一連兩槍都啞火,而戰(zhàn)友卻一槍擊斃犯人,內(nèi)中蹊蹺,二人都心知肚明。曾一起參軍、一床被子御寒的好兄弟,從此心生嫌隙,命運各異。他們的后代也被裹挾進父輩的恩怨中,因果循環(huán),不死不休。
一
伍皂要去城里。
他一起這念頭,就坐不住了。仿佛,念頭是一窩蜜蜂,爬過他的心尖尖上,那個癢,蜇了他額頭,那個疼,使他一刻也不愿待在宋莊縣開發(fā)區(qū)辦公室里,這時的辦公室就如裝有一顆待爆的炸彈,他得迅速撤離。
他收拾收拾該帶的東西后,就向侄兒交代了幾句,讓侄兒在廠里盯著生產(chǎn)經(jīng)營別出什么事兒,立馬啟動自己的奔馳車,一溜煙地向南馬市的高速公路奔去。他侄子望著穿著一身半舊不新迷彩軍裝服,戴有紅五星迷彩帽的叔叔開走了車,有點不解,進城去怎么也得穿上西服或中式立領外套、唐裝什么的,這才符合身價幾千萬元公司董事長的身份,穿這一身迷彩去城里,怎么看怎么別扭。叔,真是個怪人。
其實,他去城里也沒有大事,只是看看幾個老戰(zhàn)友,順便看看兒子伍神,如果,還要有啥事,那就是到一丈青鹵肉館喝一場有感覺的酒。
伍皂工廠里的事也只能和侄兒交代了,老伴去世了,兒子又不愿意回來接他的這個機械設備制造廠。
伍神在城里生意做得大,聽說開了個信貸公司,還有娛樂城和酒店什么的,在赤峰還入股了一個什么礦,誰知道他會折騰出什么大名堂呢。但伍皂對兒子的生意看不上眼,他認為要“實業(yè)救國”,孫中山不都這樣說過嗎?每每說這話題,兒子總會不屑地回敬他:“你那是老皇歷了,現(xiàn)在是新經(jīng)濟時代了。”潛臺詞是老爸落伍了,被時代淘汰了。伍皂一想到這就有點不服氣,他把油門重重地踩下去,車速一下就升到了一百二,他喜歡飆車,雖然已是五十有六的人了,但還是喜歡有刺激的生活。這不,春天時他還在仙寓山景點跳過蹦極呢,想到這他暗笑了下,是呀,自己一輩子如一條披荊斬棘的船,從來都沒有被社會發(fā)展擱淺過,當人們還時不時哼唱《血染的風采》時,自己光榮地參了軍,穿上了綠軍裝;當人們就業(yè)難時,自己退伍被分到江南機械廠當上了穿瓦藍色工裝的工人;當大多數(shù)人都下崗時,自己憑著當供銷科長賺的錢和銷售網(wǎng),毅然借錢買下兩個車間,自立山頭,當了總經(jīng)理。五年不到時間,這廠為自己賺得宋莊縣首富頭銜,還當上了縣政協(xié)副主席,雖是不駐班掛名的,在宋莊縣“兩會”也是端坐在主席臺的領導,也是要在縣廣播電視、報紙上露臉提名的。這一路走過來,如果有遺憾好像就是老伴走早了。
看到前方限速八十的標志,伍皂把腳抬抬,松油門,速度自然就降下來。他按開車窗,點了根煙,抽了起來。路肩下的那些農(nóng)田,此時是江南深秋,稻子收完了,稻秸稈沒敢燒,一垛一垛地壘在那里,如墳包。那落葉干凈的楊樹枝上不時有著一蓬黑色的鳥巢,仿佛樹枝大手捧著黑色的碗,在向天空乞討什么。他把目光收回來,吸了一口煙,又把大半截煙頭扔出窗外,他思忖起自己還有什么遺憾的,仿佛,沒有什么了。在同學之間,自己是職位最高的;在戰(zhàn)友之中,自己是最有錢的。這是有目共睹的事。但確實一直有一個遺憾在那里,到底是什么他也不知道。這個念頭就時時纏繞著自己,仿佛,夢里找?guī)?,總是有女人在,自己四處找沒有女人的廁所,找到夢驚醒時也找不到,只是下半身是鐵脹脹的。
那個遺憾是什么呢?越是想不起來,越是要想,鬼迷心竅一樣。想它干嗎?他自己常常罵自己。這像是個魔咒,不是自己能罵跑的,那魔咒常常在他耳邊念著,聽得真真切切的不是女人的聲音,好像是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如耳鳴一樣折磨著他,讓他失眠,讓他的左手中指抽搐,到幾個醫(yī)院去找醫(yī)生看,也沒有什么結(jié)果,真是邪門了。
伍皂正沉浸在思考中時,車載電話響了,他的電話鈴聲設置的是部隊的起床號聲,一聽到這聲音,精神就會為此一振,仿佛又回到軍營。
“老大,你在哪里混來?”一個有點沙啞的嗓音傳來。
伍皂知道這是幌子打來的,就打趣地回道:“在給你找對象來,尋到一個俄羅斯娘們,美得很!你可要?”幌子和自己一樣沒老婆了,不過他老婆不是病逝的,是跟人跑了。
“謝謝老大,你先留著自己用吧!俺家伙短?!?/p>
“你不是神槍手嗎?使56沖鋒槍的么!”伍皂喜歡和幌子說笑。
“端56沖鋒槍的是張武,張局。你是給俄羅斯娘兒們玩失憶了吧?!被献拥穆曇舴路饛拈T軸里擠出來的,啞且尖。
伍皂拍了一下腦袋,是自己記憶短路了。對呀,沖鋒槍是張武用的。
“說正事,找我有什么事,新兵蛋子?!彼幌胱尰献又雷约航⊥?,得了健忘,離老年癡呆也就不遠了。當兵的退役后,在戰(zhàn)友中有個不成文的習慣,就是不服老、不服輸。
“是這樣,今年我想做下莊主,請大家聚下。老日子十二月二十,退伍日,幾個戰(zhàn)友兄弟到一丈青鹵肉館聚聚,你一定得來呀!”幌子說這話時,伍皂分明看到幌子那張滿臉盛開菊瓣的臉。他本想說,你那點退休金請什么客呀,算了吧,還是我來操辦吧。轉(zhuǎn)念一想,不能這樣說,別傷了幌子的自尊,從部隊退下來時他可是副連,自己只是排長。
“可以,菜算你的,酒我來帶吧!我?guī)Ф甑睦系稛??!蔽樵硭手?,傳出窗外?/p>
“好的,誰讓你開了個酒廠呢!那就這樣吧,我這就來通知張武還有其他戰(zhàn)友了?!被献痈吲d時那副踩到電門的樣子,伍皂可以想象到。
“好!我不耽誤你陪俄羅斯娘兒們。掛了,哈哈——”幌子說完就掛了電話,電話嗡嗡嗡地叫起來。
這還當真了,俄羅斯娘兒們在俄羅斯呢。伍皂笑了笑,猛然想起竟忘了告訴幌子自己正在去南馬市路上呢。伍皂就拍打一下大腿,好像大腿是負責記憶的。
一年一度的戰(zhàn)友聚會,已經(jīng)搞了十多年了,一直都是熱心的幌子張羅,開始大伙出份子,伍皂發(fā)達后,就全由伍皂承包出資了,但他不讓幌子說,他總是說這是張武請大家的,張武也不解釋,大伙也明白這個理,張武是戰(zhàn)友中混得最好的,官至正縣級,是南馬市公安局的常務副局長。大伙海吃海喝也不問誰出的錢,不管是姓汪還是姓蔣的。
他們常去的酒店是一丈青鹵肉館,沒老板,只有老板娘,綽號一丈青。關于這綽號是怎么來的,幌子也說不清。
一丈青比伍皂他們也小不了幾歲,也該有五十好幾了,伍皂沒問過,這店是幌子介紹的,他和她熟,幾次在店里吃喝,一來二去伍皂和一丈青也熟了起來,但他從來沒問過她的身世家庭,一丈青長得有姿色,她美在有一個好看的鼻子,高高的,雅典女神雕像的那種,伍皂認為鼻子高挺面部立體感就出來了,人就自然美起來。
一丈青對他們聚會收費標準低,只收成本價,搞得伍皂有點不好意思了?!按竺米?,我不差錢,你收這點還不夠煤氣費的,虧了咋整?”伍皂一般這時會大著舌頭說。
“我愿意!賠完了我到你家吃去。”說這話時一丈青準是陪他們喝得有點高,對!只要伍皂他們戰(zhàn)友聚會,一丈青準會自己拎著一瓶白酒,挨個兒敬酒。五桌六十多人,每人一杯,了得!鹵肉館既收費低,又有漂亮又能喝酒的老板娘,故此,年年聚會都放在這里。也有好事戰(zhàn)友說幌子張羅到這里,是故意照顧一丈青的生意,幌子對一丈青有點“圖謀不軌”。其實,一丈青的生意十分興旺,尤其是夏天她家的燒烤生意火,來就餐是要排隊候座才行的。至于,幌子有沒有想法,幌子說:“怎么可能呢?剛跑了一只母老虎,又引來母夜叉,我不要命了?!逼鋵?,伍皂知道幌子沒說真話,他能說真話就不叫幌子了。就是幌子有那個意思,一丈青好像也不待見幌子,幌子也屬于剃頭挑子一頭熱。
想到一丈青,伍皂又重重踩了油門,奔馳車如同野狗被砸了一磚頭似的向前急躥出去。
二
到了南馬市,伍皂找了一家離廣泰小區(qū)很近的金陵人家酒店住下來。伍神家就在廣泰小區(qū)里的別墅群里,伍皂不愿住在兒子家,他鬧不清自己這是為什么?反正不愿去。仔細琢磨是那家缺少人氣,四千多平的別墅,只有一個廚師和一個保姆在那里住。伍神的妻子得了精神病常年住在醫(yī)院里,孫女茵茵被她外婆接到泗水縣老家去了,伍神也很少回去住,究竟住哪兒,鬼知道。聽說他外面養(yǎng)有幾個女人,伍神的妻子患上精神病,好像也是這事惹出來的,伍皂也罵過伍神,就差動手揍他了,伍神只說改?!肮犯牟涣顺允骸?,伍皂在心底罵了一句。嗐!這兒大不由爹。
他給兒子伍神打電話,想告訴他自己來了,并想問下孫女茵茵的近況和兒媳婦的病情康復如何,電話嘟嘟地響竟沒人接,就微信留言自己來城里了。他不知又到什么鬼地方廝混去了。
伍神在他心目中,就是個混世魔王下凡,下凡的任務:一是來敗伍家的財,二是來犯沖伍皂的。
打小就是宋莊縣街面上惹事的主兒。伍皂沒少在他身上花破財免災的錢。高中快畢業(yè)時,伍少爺帶著小弟們和南馬市一團伙約架,一仗打下來雙方竟輕重傷十多人,眼瞅著伍神就要進大牢,是幌子涎著臉找張武把他從局子里撈出來,按自己的個性打死也不會去找張武的。為什么,還不是因為在部隊里的那個結(jié)沒有解開嗎?
記得那是個大雪紛飛、呵氣成冰的傍晚。張武開著破警車吉普,把伍神從南馬市拘留所押送到宋莊開發(fā)區(qū)自己的辦公室門前。車一停,張武把車門一拉開,轉(zhuǎn)身打開后座的車門,用手抓著伍神的長頭發(fā)把他拎了下來,并用警靴朝著伍神的后腚重重踢了一腳,并指著雪地里的水塔說:“小子,你不是有閑勁打架嗎?給老子繞著水塔跑一百圈,少一圏,老子不會輕饒你!”伍神一臉的恐懼,沒有了平日里驕橫的神態(tài),雙手端著銬子,低著頭,伸著頸子鴨子踩水樣就向雪地里跑去。
這一幕,伍皂和幌子以及自己的老伴看得很專注。
退伍回來后,伍皂一直沒有聯(lián)系過張武,張武也沒找過伍皂。但今天他看到一身警服的張武,竟然什么氣也沒有了,仿佛一切沒有發(fā)生過。后來他想可能根本原因,還是張武把自己獨子伍神從拘留所里撈了出來,自己對他有感激之情,誰讓俺只有一個兒。伍皂搓著雙手對張武說:“大武子,不,張連長,張……”
“叫張局!”幌子在一旁提醒。
“什么張局,局張的,都是戰(zhàn)友,還是叫大武子好。怎么不請我進屋呀?大雪天的,不歡迎呀!”張武大著嗓子一說,過去的一切怨恨,因為救了伍神就冰釋前嫌,灰飛煙滅了。
“大武子,俺們進屋喝茅臺,十五年老酒?!蔽樵砼d奮地招呼著。
“喝什么茅臺,燒包呀!我?guī)砹死系稛!睆埼鋸能嚭髱?,拎出了一箱老刀燒酒,隨手又提了一蛇皮袋的東西塞到伍皂老伴的手里,是啥不知道,只見到兩只羊腿伸出了袋子外面。
幌子不解:“這老刀燒酒廠不是倒閉十多年了,咋還有老刀燒呢?”
張武沒理他,挽著伍皂就進了屋。進門時,伍皂老伴指了指在雪地水塔跑圈的兒子欲言又止,張武對她說:“嫂子放心,他跑不死,你別慣著他。”
“我沒慣他,是怕他跑人了?!蔽樵砝习檠哉Z了一聲。
“他敢!”
伍皂看到那張熟悉的臉猙獰起來,牛眼里射出的寒光。沒錯,還是在部隊連隊里的神情。關于那一夜喝酒場景,他只記得酒了,就是老刀燒的烈辣。他是不喝酒的人,在部隊時教導員就要求他們,要當一個神槍手,就要戒酒!酒傷視力和中樞神經(jīng),所以,他不喝酒。但那天他破戒喝了,并喝得大醉,吐了半夜,睡了兩天,休了一周才緩過氣來。現(xiàn)在,伍皂一頓喝八兩竟然沒事的,照樣辦公談合同?;献诱f,你喝多少也有酒供應,因為他聽張武的話把老刀燒酒廠恢復起來了,現(xiàn)在的老刀燒酒是這一千多萬人口的南馬市民的酒中首選。
后來,幌子告訴他,那天酒宴上張武拍著胸說,他把伍神這渾小子送到部隊去,放在這社會上就是匹害馬,還會惹大事。這事還真兌了現(xiàn),第二年冬季招兵,伍神去部隊當兵了。
幌子還說張武酒量真大,喝了一斤半酒沒醉,是自己把車開回南馬市的。
老伴說那天張武走前叫來伍神還訓了話,他指著快跑癱了的伍神罵道:“再犯事,老子替你爹斃了你這個兔崽子!”
當時伍神全身抖顫起來,不知是嚇的還是凍的。
聽老伴說這句話,自己不由得一哆嗦,因為張武真的開槍斃過人,還不是一個、兩個!自己親眼看到的。所以,伍皂一直感覺張武身上有股殺氣。
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說心里話,如果沒有部隊上那件事堵著心,伍皂還真愿意回到入伍的那個時光里。有時,自己暗罵自己小雞腸子,人家張武對得起你了,孩子撈出來,送到部隊去,部隊沒到兩年鬧回家,是張武找關系分到銀監(jiān)局,干了不到兩年,又下海干公司,還是人家張武托的底,找人墊的五千萬注冊資本金。按老伴生前話說,人家沒話說了,攤你,你做不到人家的一半。也是,伍皂自認地嘆口氣。不過,自己對張武也不薄,每年過節(jié)給他上了不少貢,他孩子那輛奧迪,不也是自己送的結(jié)婚大禮嗎?再者了,伍神不是認張武干爹了嗎?自己幫他養(yǎng)了個兒,伍神啥事只聽他的,有時自己疑惑這兒是親生的嗎?不過,伍神認張武為干爹也好,這世上也只有他能降了伍神,伍神在張武面前不是神,是小妖,是張武麾下的聽話小妖。想到這,伍皂心里也就平衡了許多。
伍神給張武做干兒子,是張武兒子出車禍之后的事了。望著老淚縱橫的張武,伍皂和那群戰(zhàn)友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就在這時,伍神撲通跪在張武夫婦的面前,哽咽地說:“二老別難過,我給你們當兒,我伺候你倆終老。爹,娘!”
伍皂對這突來的一幕措手不及,傻子一樣望向他們。
張武妻子號啕地摟過伍神哭喊道:“我的兒呀!”
張武立起身來,沖著伍皂擺手:“使不得,使不得!”
伍皂囁嚅著不知所云。
伍神轉(zhuǎn)身沖張武和伍皂:“你們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答應!答應!”
到現(xiàn)在伍皂也搞不清是自己還是張武說“答應”的,生米煮成熟飯了,就這樣延續(xù)了下來,張武是伍神的干爹了。
只是,后面的一件事,讓伍皂覺得吃了口蒼蠅,伍神把張武的兒媳婦娶回了家。
你說你給張武當干兒子可以,不該把他的兒媳婦娶回來??!不錯,他兒媳婦長得確實漂亮,但已經(jīng)有了身孕,伍皂和老伴都不同意,阻攔、發(fā)火,摔東西,摑伍神耳光,并且用斷絕父子關系來要挾,可人家伍神是鐵了心,油鹽不進,在外面就把婚禮辦了。伍皂也曾讓張武勸伍神,張武只是喝酒,不吱聲,目光望向窗外,喝了兩瓶后轟然倒地醉過去,幌子和伍皂立馬把他送到醫(yī)院就診,在病床上張武夢囈著,伍皂側(cè)耳聽到張武說:“老子斃了你!”斃了誰呢?伍皂常想,可能與他槍斃人有關,畢竟槍斃過人,心里會留下陰影。想當年,那次失誤就救了自己,雖然當時損失了許多,提前退伍,狼狽而逃。不過,自己心里是平和的。張武立了功,提了干,但落了有心悸做噩夢的毛病。曾經(jīng)多次張武喝高酒會拉著伍皂和幌子的手唏噓道:“我只有喝多酒才能睡著覺,不然天天夢到那兩個死鬼。你們不知道,三十多年天天噩夢纏人呀?!比搜饺?,誰能看到腦后事呢。
后來,老伴悄悄地告訴伍皂,說其實伍神早就和張武兒媳婦有一腿了。伍皂連忙罵道:“爛你的舌根吧!”罵是罵了,但這事是個秤砣重重地壓在他心上。
……
就在伍皂坐在酒店浮想聯(lián)翩時,房門被敲響,伍皂聽到敲門聲還有說話聲,就知道兒子伍神來了,這小子怎么知道自己在這兒住呢?在疑問中他拉開了門。
兒子瘦削的臉上有著笑意,只是他細長的眼睛里卻沒有,笑意不是應該從眼睛里流淌出來的嗎?伍皂一直奇怪兒子這個神情,好像參軍之前他不是這樣的,自從辦公司后才有的,還有就是他在發(fā)火時眼睛里有火,面頰上卻柔和得很。真是奇了怪了。
“來了!”
“來了?!?/p>
“怎么不提前告我一聲?”
“也沒啥事,打你電話也不接。你怎么知道我住這兒?”
“噢!這個店我盤下來了,總臺打電話告訴我的,你不是總喜歡住這兒嗎?他們都認識你了?!?/p>
在父子對話過程中,他倆分別完成了遞煙,點火,落座,只不過點的煙不同,伍神抽的是很粗的雪茄,伍皂抽的是細煙卷。好像當下成功人士都不再抽那常規(guī)的煙卷了,這也算是一種時尚。
伍神看著他爹,有點發(fā)胖,個子好像在變矮,頭發(fā)也在大面積地掉落,眼袋又沉重地下垂,仿佛塞著兩只鴿子蛋。母親一走,父親真的老了。
“我說,你把廠子交給二哥他們干算了,你該四處玩玩,別累著,我們也不缺錢!”伍神原打算說這段老生常談的話,想想別又惹得父親不開心,活生生把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這個話題是他倆吵架的導火索,點燃不得。他只是看了父親一眼,等他言語,并很快把目光挪到父親那身半新的迷彩服上,不由得心中嘆了口氣。
伍皂此時目光停在墻上那幅劣質(zhì)的油畫上,是《蒙娜麗莎》。那位西洋娘兒們的神秘微笑在伍皂看來沒什么神秘。傻傻的,有什么呀,就成了上億元的世界名畫了?他吐了口煙時,一句話也隨煙散在房間的空間里?!靶∫鹨疬€住在她外婆家?還不讓見?也該讓她回宋莊去她奶奶墓上看看,她奶至死也沒見過她。”說完又低頭抽煙。
伍神接過話頭答道:“那邊還是不讓看,沒辦法,冬至不行我回去上墳?!?/p>
“我就鬧不清楚,你們怎么搞得這么僵!自己的女兒不讓見這是什么事兒?”伍皂原來想說這句話,一想無意義,就把話咽了回去,只從鼻孔里躥出兩股煙,和一句鼻腔音“嗯”!
接下來,又陷入了一陣沉默,窗外暮色已在悄悄降臨。
兒子和兒媳原先好的一個人似的,不知怎么回事,兩人吵的似仇人一樣,吵到最后,兒子不回家了,媳婦就得了精神病住進醫(yī)院。孫女茵茵被接到外婆家去了,不讓張家、伍家人看,并說:自己女兒被你們害了,孫女不能再被你們禍害了。這個結(jié),伍皂看是一時半會兒解不開了。三歲的茵茵現(xiàn)在長什么樣子,伍皂是想象不出來。
“晚上,你在哪里吃飯?是回家吃,還是在這店里?我讓他們準備?!蔽樯裾酒鹕碜?,把煙蒂按在煙灰缸里,是要走了。
“茵茵娘現(xiàn)在怎么樣?”伍皂還是忍不住問了句。
伍神回過頭盯了一眼伍皂:“沒好轉(zhuǎn),還在三院住著呢!”說完折身要出門。
伍皂沒起身,擺擺手:“吃飯的事,你別管了。我可能和你干爹在一起,你要多到醫(yī)院去看她?!?/p>
“知道了,噢!干爹他現(xiàn)在忙得很,他分管‘掃黑除惡,忙得四腳不落地的,可能沒有時間陪你吧。”伍神轉(zhuǎn)過頭對他說。
“好吧,你忙你的去吧,別管我,我住兩天就回。”伍皂朝伍神揮了揮手。
伍神應了聲,出了門,卻又折了回來,從包里掏出兩條煙,塞到伍皂手里:“特級荷花,北京大首長的特貢?!蔽樵磉B說“煙我有,煙我有”時,最后還是接了下來。這時,他看到兒子的眼睛流露出來的是笑意,臉上浮出的也是笑意。
望著兒子瘦削的背影,伍皂心里嘀咕道。
當伍神進了電梯后,伍皂折回屋時,才想起來,那罐臭霉豆子沒送給他。伍神打小就好這口,過去只認他娘做的,現(xiàn)在只有他二嬸做的他才動筷子。對于自己的健忘,伍皂很懊惱,看來確實不中用了。
也在這時,伍神的電話來了:“爸,我給你買了一個東西,稀罕物。這兩天送給你。”
“什么稀罕物?別整什么小狗小貓的,我不要,沒工夫伺候?!彼亓藘鹤右痪?,潛臺詞是:我什么都有。
“你見了一定喜歡!”伍神說完掛了機。
奶奶的,啥稀罕物我沒見過?伍皂不愿想下去,一想就犯頭疼。這老毛病就是在部隊那件事時落下的,記得那件事發(fā)生后,自己有一年多都是偏頭痛。不去想了,伍皂站起身來,望向窗外。他想自己明天該去醫(yī)院看看兒媳婦,但去了又能說什么呢?每次去,她都是不見。嗐!造孽!伍皂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此時,華燈已初升,他按下了張武的電話。
三
張武果真忙“掃黑除惡”,“我可能陪不了你,太忙!”張武壓著聲音說,大概在開會。伍皂說了句,你忙吧,就掛了電話。
伍皂只得約幌子到“一丈青鹵肉店”來喝一杯。幌子在電話里說了句粗口:“你這叫結(jié)婚不是結(jié)婚,叫敲人!都晚六點了,我剛吃著呢!”
伍皂尊稱幌子一聲“柯文書”后,說自己也是剛到。這不是要在一起商量一下請戰(zhàn)友們吃飯的事嘛,最后補了句:“你不是想見一丈青嗎?”聽這一說,幌子語言上不情愿,行動上已經(jīng)踐行了:“好吧,好吧,等著我,馬上打車過來,新兵蛋子事多?!?/p>
叫新兵蛋子,在部隊里是指比自己晚一點入伍的兵,哪怕早一天都可以這么叫新來的。伍皂他仨是一天入伍的,還拜過把子,結(jié)了兄弟,但是他們之間一打趣就相互叫著。
幌子的大名叫柯勝利,幌子是他們給他起的綽號?!盎献印痹谀像R市人中理解為扯謊的人,不是酒店招牌。
柯勝利是那年去部隊的南馬市二百人里,文章寫得最好、口才最溜的人。送新兵儀式上,他代表新兵上臺發(fā)言才思泉涌,一席話下來不打絆兒。帶兵的何團長事后問他:“這演講稿是你寫的嗎?”“是呀!只是沒呈你審閱,首長您的動員講話有高度、有深度、有感染力!”柯勝利很誠懇的樣子。那時他已經(jīng)知道和帶兵團長要處好,劉團長也是從那時起把他記在心上了。入伍后,就把幌子調(diào)到團部當文書了。如果不出意外,幌子不寫那個虛假報道,保不齊退伍轉(zhuǎn)業(yè)也能當個科長吃上公家飯,就不會分到化纖廠企業(yè)當維修工。最倒霉的是,這廠子后來倒了,幌子成了下崗職工,再后來他老婆帶著孩子走了。好在現(xiàn)在落實退伍軍人待遇,有了個不錯的保障,不然,幌子日子一直凄惶的。
幌子寫失實報道的事,也是為了幫伍皂,當然和張武也有關系。
在南馬市體檢前,他仨并不認識,張武是泗汴縣的,幌子是南馬市區(qū)的,伍皂是宋莊的,本該他們不會尿到一起去,是體檢睡覺抽血他仨睡在一大鋪上,就認識了,就投了緣。
當時,張武家遠沒帶被,他嫌馱著棉被擠長途車麻煩。沒帶被的張武只有涎著臉來蹭被子,當時,大伙彼此都不認識,誰也不愿意成全他的希望——別人的施舍。另外,各自心里都有個小九九,就是參軍名額有限,他人驗上了,自己的入伍概率就會少幾分,誰也不會給別人留機會。張武無奈只得和衣躺在條椅上,已入冬了,夜里冷得可以凍死老鼠。
集中到南馬市集體睡大鋪體檢,聽說是為了半夜醫(yī)生來從耳朵上抽血,要查肝腎上的病。聽說只有半夜肝腎上的蟲子才會出來活動,這是幌子在床上告訴伍皂的。他倆被分睡在一起,伍皂對有點話癆的幌子的話還是信的,畢竟他是出生成長在南馬市城區(qū)的孩子,見多識廣,自己來自小疙瘩縣區(qū),自然說話氣短。
在熄燈前,何團長帶人來巡視,見到睡在條椅上的張武,問明了緣由,就朝著大鋪上睡覺的人嚷了一嗓子:“我說呢,我說呢,怎么能讓自己的戰(zhàn)友挨凍,什么覺悟呢?誰帶這位搗個腿,老子就先帶他當兵走!”他話一完,有幾位青年就支起了身子,唯有幌子已經(jīng)彈簧一樣彈跳起來,赤腳咚咚咚地跑過去,拉過張武的手臂,親切地說:“來,來!上我這里,上我這里!”張武還有點不好意思地忸怩下,執(zhí)拗不過幌子的熱情和寒夜的冷,上了幌子的鋪。團長走時看了幌子一眼,自言自語地說:“這小子有眼力見兒,你叫啥?”幌子一挺胸,仿佛真已入伍當了兵似的敬了個軍禮:“報告首長!我叫柯勝利?!眻F長哈哈哈哈一笑,說:“當兵就要能打勝利!這名好!”說完帶人去其他房間檢查去了,團長一席話讓幌子激動如鰥夫娶了媳婦,寡婦有喜一樣。
其實,幌子的被子短而窄,一個人睡勉強可以,躺進來個人高馬大的張武就捉襟見肘了??吹竭@,伍皂就把自己的棉被搭過去,三人睡兩被。一個被筒子里,三個半大小伙子的體溫一下就溫暖起來,友誼之火開始升溫,張武握著他倆的手悄聲說:“打今天起俺仨就是兄弟了?!?/p>
當晚一點多,抽血時間到了。
大伙都裝著睡熟了,因為聽說如果沒睡著,抽的血就無效,只有熟睡了,肝腎上的蟲子才會爬出來。抽血的醫(yī)生們打著手電躡手躡腳地進來,挨個兒在耳朵上刺針,然后用玻璃片兒取血,抽完血才小聲問,你叫誰誰誰嗎?應了,就在盛有血的瓶子紙條上畫上一筆。當問到幌子時,紅色的血管在那束燈光照射下是那樣惡心,幌子心跳加速起來,一下暈眩過去。半睜眼的張武就把被子一扯蓋在幌子的臉上,代他應聲答道:“是的,柯勝利?!贬t(yī)生沒再問,又去抽下一位的血去了。
被子下,張武用手掐幌子的人中,讓他蘇醒過來,幌子被掐得“嗷”叫了一聲。醫(yī)生的燈光掃了過來,張武響起了很高的鼾聲。伍皂說:“沒事沒事,我放了個屁。”
黑暗處傳來一陣哄笑。
幌子暈血這是個秘密,如果給醫(yī)生知道了,幌子就參不了軍,幌子打心底感謝這兩位兄弟。
天一亮,他仨就扛著被子一道去南馬市老沙家牛肉館,喝牛肉湯,吃牛肉包子,就老刀燒,起盟拜了把子?;献颖葟埼湫?,比伍皂大。三人就這樣認下了,也沒有跪下磕頭,省略了一些形式感,伍皂只記得老沙家的牛肉湯鮮,幌子記下了牛肉包子肉多,張武記住了老刀燒的濃烈醇香。
喊伍皂為“伍老大”是幌子下崗落魄之后的事了。張武是在認了伍神干兒子后,才喊伍皂老大,為什么亂了兄弟排序,伍皂也鬧不清楚。他們喊他們的,自己不應,自己還是叫他倆“張兄,幌子老哥”,再不就叫他們“新兵蛋子”。
幌子沒來前,伍皂已把菜點好了,打開一瓶老刀燒等著。這時,一丈青就露珠滑過荷葉一般過來了。
她顯然是喝了酒,兩腮酡紅,目光有點向下飄,嘴角微微上揚,眉梢也是上挑著。
“有什么喜事?”伍皂問她,她一指隔壁吵哄哄的包廂:“俺兒子回來了。”
伍皂連忙說:“大喜事,是該喝。”
“切!又說我傻喝了,哈哈——”她自己笑了起來。
一丈青長得不像水泊梁山里身材魁梧的女將扈三娘,反而有江南弱女子的嬌小身姿。她眉開眼笑地端著一碟鹽炒野栗子過來,放下碟子,一努嘴說:“吃栗子,兒子剛帶回來,東北長白山的?!币徽汕嗥綍r總是雙眸里布滿陰云,臉上也是陰天,眉頭微微皺著,不由得讓人生憐。她今天臉上陰轉(zhuǎn)晴,是她寶貝兒子刑滿回來。她丈夫是在云南前線打老山時犧牲的烈士,她丈夫犧牲時,她的兒子才一歲半,守著兒,她至今單身。為什么叫她一丈青?幌子說,她可是狠角兒,別看她平日里溫溫柔柔的,惹急了她,她敢玩命。都叫她一丈青,反而她真名叫什么大伙竟都不知道了。
“我就知道你少爺回來了,不然你不會這么樂?!蔽樵碚f。
一丈青沒接他話,接過他遞來的一支荷花煙,放在鼻子上嗅了嗅,抬頭說:“好煙,這煙沒抽過,你要給就一包或一條,小氣鬼!”伍皂從自己迷彩帆布包里拿了幾包荷花煙扔過去:“夠了吧?”
一丈青嘿嘿一笑露出了一對小虎牙,挺好看的,她一折身,捧著幾包煙去了隔壁包廂。伍皂知道她是給她兒送煙去了,他不由得想,老話說得對:這上對下的愛永遠是真的,下對上就難說了。
一丈青再回來時,嗓門就有點高,可能過去又喝了幾杯?!拔覂盒∶缢麄冋f這煙,是大領導們抽的,要一千塊一包呢!”一丈青說。
“兒子給的,也說是北京大首長們抽的,誰知道是真是假?!蔽樵磔p描淡寫地應了一句。
“你是攤了個好兒,我就沒有這個命?!币徽汕嗤鵁熅碛挠牡貒@了口氣。伍皂知道,一丈青帶著兒子一路走過來不易,兒子沒走正路,先是打架入獄八年,出來后,結(jié)個婚沒過二年好日子,又涉及販毒,進去關了五年,這不才出來。
伍皂打岔問:“他現(xiàn)在回來就好了,可在干啥事?不嫌棄讓他到我廠子先干干?!?/p>
“先謝謝你了。他呀,聽說在東北一家什么要債公司里干,你說討債這行是人干的嗎?老話說討債鬼,誰待見?!币徽汕嘤悬c埋怨。
伍皂安慰道:“現(xiàn)在是新經(jīng)濟時代,干啥都有,馬云不也空手套白狼嗎?還套的是一只大金狼?!蔽樵戆褍鹤拥睦碚撘徽f,還真救了場。一丈青聽了這話也覺得有點道理。
伍皂給她點上煙火,兩個人自然湊近了些,伍皂嗅到一股女人的發(fā)香,是久違的女人氣息,他點火的手指又抽搐了幾下,火頭就變得躲躲閃閃的。
就在他倆頭抵頭點火時,幌子闖了進來,一見他倆這情景就打趣道:“我來得不是時候,壞了你倆好事了?!?/p>
一丈青白了他一眼:“德性!”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伍皂也罵了他一句。
幌子嘻嘻哈哈地回了句:“我要能吐象牙,就送給你倆當賀禮。”
一丈青一扭身出門招呼上菜,臨出門不忘在幌子的膀子上掐了一下:“就你嘴賤?!比堑没献余秽秽唤衅饋恚骸澳阆率忠岔ズ萘税?,陪哥喝一杯?!被献永徽汕嗖蛔屪?。
一丈青沖著他嗔了句:“別鬧!就你小酒量,我滴滴灑灑的都能灌醉你?!?/p>
“我就喜歡你滴滴灑灑的……”幌子有點涎皮涎臉的了。
一丈青就真的坐下來,倒起酒來?!敖駜簜€,老娘我高興,就陪你喝?!?/p>
幌子張嘴大笑,豁了的門牙就暴露無遺了:“有本事,我們罍個!”
“罍就罍!誰怕誰!”一丈青把兩邊垂耳的長發(fā)向后捋了捋。
倆人誰也不服誰,一大杯連著一大杯地端,伍皂勸他倆別罍了,別罍了。
倆人誰也不聽。伍皂只得陪著他倆有一杯無一杯地喝,開過第二瓶喝了一半,幌子就趴在桌子上睡起來,一丈青乜斜著有點蒙眬的眼睛沖著伍皂:“哥!我倆罍個!”
伍皂說:“別喝了,你醉了!”
“我沒醉……”一丈青沒說完整句話,一斜身歪倒在伍皂的大腿上,滿頭的長發(fā)披散著,如黑緞般垂到伍皂的腳面上,伍皂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就驟然響起京劇的鼓點。這酒喝的!
他把杯中的殘酒一口氣喝了下去。望望他倆,生活都不易。他倆如走到一起還真是件好事。
包廂門吱一聲被推開。張武進來后,見到他們這樣,也沒說話,只是向伍皂招招手示意出去說話。伍皂臉上有點罩不住,就啰啰唆唆地說:“他倆、他倆拼酒,我勸不住。”他把一丈青扶坐好。
張武沒答他的話茬兒,只是在前面走,高大寬厚的臂膀擺著,如一頭黑熊似的。
出了門,他倆站一棵桂樹下,陷在夜色里的張武面部表情看不清,但伍皂知道張武有話說。果然,張武對伍皂說:“這段時間,掃黑打惡形勢緊,你沒事叮囑下小神仙,讓他別惹出什么事,有什么事趕緊了結(jié)干凈,如今惹事誰也不能擔當?!毙∩裣墒俏樯竦男∶!靶∩裣捎株J了什么禍來?”伍皂趕緊問。
張武擺擺手說:“沒有什么,沒有什么!只是讓你提個醒!”
“真沒什么?”伍皂追問。
“真沒什么!就是有個署名為安民的來了封舉報信,揭發(fā)我市三大黑幫,其中提到小神仙?!睆埼鋺n心忡忡,說完就上了自己的警車,回頭還看了伍皂一眼說:“別多喝,都朝六十歲奔的人了,五十度的酒你扛不住。”
“嗯,我知道。”伍皂看著警車閃著紅燈,馳進紅紅綠綠的街道深處。
“安民舉報信?”伍皂越琢磨越覺得伍神攤上事了,不然,張武怎么會驅(qū)車來這里一口酒沒喝,撂下一句話就走了呢?沒那么簡單,伍皂覺得要去問問那個混世魔王最近干了什么事來。但他還不能馬上就走,幌子還醉在店里呢。他又折回到包廂,沒進門就聽里面?zhèn)鱽沓臣艿穆曇?,好像里面有人打起來了。他趕忙進屋,但見幌子滿頭流血倒在地上,一丈青抱著一個大漢不讓他沖過來踢幌子?!霸趺戳耍趺戳诉@是?”伍皂急切地問,一丈青仿佛早酒醒了,沖著伍皂焦急地喊:“快把幌子送到醫(yī)院去!”
那個年輕高個兒的漢子掙開一丈青胳膊,沖過來一把揪住伍皂領口,大聲呵斥道:“把我娘喝醉了,也有你一份!”這漢子目光里能噴出火來。伍皂懵圈地點了點頭?!袄献优滥?!”高個漢子說完一拳就打過來,不過沒打到伍皂,打在一丈青的臉上。一丈青沖過來幫伍皂挨了一拳,一丈青對著那高個子青年吼:“你敢打老娘了,我讓你打,我讓你打!”說完沖了過去劈頭蓋臉地摑著那高個子青年的臉,高個子青年節(jié)節(jié)敗退,邊退邊說:“娘!娘!”“你給老子滾!”一丈青大罵道。高個青年委屈地一跺腳跑向門外,一丈青不解恨地抄起一個菜盤子朝門外扔去:“萬惡的家伙!不如一輩子蹲在大牢不出來才省事!”說完轉(zhuǎn)眼看傻站著的伍皂大罵一句:“愣著干啥,還不去救人!”
“是!是!”伍皂連忙說。其實,伍皂是看一丈青的左臉小饅頭似的腫了起來。
他俯下身子把幌子扛起來,幌子睜開了半只眼,說了句:“你再來晚點我這老命就沒有了!”
說完就暈了過去,他看到自己額頭上流下的血,他暈血的毛病到老都不會改掉。
四
幌子在急救室打吊水時,伍皂和一丈青一直陪著。一開始兩人也沒說話,目光也不向一起走,好像兩個要打離婚證的夫妻。
到了凌晨一點多,天冷起來,一丈青讓伍皂先回吧,這里她盯著,沒事。伍皂說,那哪成呀?他要上廁所什么的不方便。經(jīng)伍皂一說,一丈青也就沒再說啥了。伍皂說,你回去吧,你臉還腫著呢,回去用熱水捂捂。一丈青不干,說我陪你。
煙癮上來了,他倆就到急診中心門外抽煙,兩個火星在夜色里一閃一閃的。
伍皂沒話找話地問:“你干嗎總喜歡和我們這些老頭子在一起喝酒玩?”
“我是酒托!”她白了伍皂一眼,“誰稀罕和你們喝酒,你們不來,我拽你們來的呀?德性!”
“好,好!我們不說這。”伍皂說,又遞過去一支煙給一丈青,“那你告訴我,你為何叫一丈青的,幌子說你這名字有來歷有故事。”
一丈青自嘲地笑了笑:“有啥故事呀!一把辛酸淚,這名是我用雙刀砍出來的。你別睜牛眼看我,真的,你不知道這幾年這世道多亂,生意不好做。晚上擺個燒烤攤,這條街上就屬我家的生意好,但天天晚上都有黑道的年輕人在這條街上打架,都是用大砍刀和鐵矛干。有一次雙方五六十人在我攤上打起來,我勸他們到別處去打,他們不講理,反手打了我,我平時都忍了,這次忍不了。剛好那天聽說兒子在獄里得了肝病,自己那天又喝了點悶酒,就豁出去了,操起案板上兩把切菜刀,見人就砍。那晚我是徹底瘋了、醉了,自己砍傷了多少人不知道,自己被別人砍了多少刀也不知道。反正后來在醫(yī)院里住了兩個月,全身縫了三十多針,還好臉沒破,不然到了那邊,我死鬼丈夫一準認不出我來。哈哈哈!從那以后,別人就叫我一丈青了。其實,我本名可好了,你猜我叫啥?”一丈青輕描淡寫地說著,伍皂聽得卻沉重。他還沒從那個刀光劍影的氛圍中走出來,分明他聞到一股血腥味,一派廝殺聲圍繞著自己。讓一個嬌小的女子奮起持刀砍人,這社會是該到了打黑除惡的時候,他心里自言自語道。
伍皂搖搖頭,猜不出來。
“你猜呀!”一丈青睜著一雙大眼睛少女般地看著他,他心里一暖。
伍皂還是搖頭。
“沒勁!和你說話沒勁?!币徽汕喟褵燁^扔向黑暗處,一道紅色弧線劃過,仿佛一塊黑錦緞上抖落一顆琥珀。轉(zhuǎn)身就回到病房了,伍皂呆坐許久,黑暗中他似一座假山石立在那里。
當?shù)诙我徽汕喑鰜沓闊煏r,她仿佛忘了一個鐘頭前的事了。她說:“你能告訴我幌子為什么叫幌子嗎?”
伍皂的記憶之門慢慢地打開了,他不知道該怎么說那件事,是全說,還是遮遮掩掩地說,還是簡簡單單地說,最后,他選擇簡要地說。
“好,我給你說說?;献咏锌聞倮?,俺們?nèi)胛槎挤值竭B隊當戰(zhàn)士,唯獨他破格留在團部當文書,這小子年輕時能說會道還能寫文章,團長帶兵時就看中了他。我和張武分在一個連一個排,幌子是第一個入黨的,我和張武也干得不錯,三年就當了正副排長,你猜誰是正排,誰是副排?”伍皂也學一丈青的口吻問道。
一丈青說:“正排是你!”伍皂得意地點點頭?!熬椭朗悄?,不然你不會問。”一丈青撇了撇嘴。
“我們一直叫他柯文書。事情出在八三年嚴打的夏天,那年天能熱死牛。上級給我和張武下了個特殊的任務,就是去阜城槍斃被嚴打的犯罪分子,這個事完成后,部隊給記功。那天上午柯文書來到我們連隊,要寫我們連隊養(yǎng)豬先進的新聞稿。他來了,我們是老鄉(xiāng)兄弟自然要請他喝酒吃飯,在喝酒時,他沒設防結(jié)果大醉,比今天醉得厲害。那天下午我們驅(qū)車二百里外阜城,槍斃罪犯是第二天上午,按規(guī)定我是排長,我先開槍,不料槍卡了殼,出了鬼。兩槍都卡了,最后是張武把兩個犯人斃掉的,回來后張武被記了三等功,年底就提副連長了,我卻因為槍啞火,被人說是怕執(zhí)行任務,故意在槍上做了文章,就被提前退了伍。你說我干嗎不敢開槍,罪犯和我非親非故,我有必要嗎?”說到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總會發(fā)出疑問,他總會向聆聽者發(fā)出這樣的疑問。
“你問我,我問誰?說幌子,你人沒老竟有點絮絮叨叨的?!币徽汕鄳涣怂痪?。
“好,我這就說到幌子了。我們回連隊,柯文書已經(jīng)回團部了,不久,他在軍報上發(fā)了兩條新聞,一篇是某連養(yǎng)豬一年出欄二百頭,一篇是伍皂覺悟高,二槍斃了二犯人。其實,一個連隊養(yǎng)豬一年也只能出個十多頭,就這樣炊事班人也累屁了,還有我槍啞火沒斃人,這新聞就嚴重失真。團長在排以上干部大會上就罵‘幌子!柯幌子,就這樣,柯勝利就叫了幌子了,從此被貶下了連隊?!蔽樵戆殃惸昱f事又說一遍,只不過已經(jīng)省略了太多太多的細節(jié)和情節(jié)。
一丈青有點小確喜:“呀!幌子還有這一出,你們部隊真有意思。哦!你不是問我為什么喜歡和你們在一起嗎?就因為你們是當兵的,我那位在越南不丟命,每次探親回來都和我整天聊部隊里的事兒。我挺喜歡聽的。嗨!好多年過去了。”
伍皂沒吱聲,他倆陷入了沉默里,黑色的天幕在漸漸泛白,黎明就要來了。
天亮時,幌子醒了。一醒就如老鴰喋喋不休起來,先指責一丈青的兒子是土匪,接著說一丈青沒有管好自己兒,最后怨伍皂關鍵時候當了逃兵。他倆也不反駁,由他說去。一會兒,一丈青終究聽煩了,板著臉沖了他一句:“歇了吧你,我看你是打輕了?!?/p>
“嗐!這是什么話!老大你給評評理……”幌子支起身子指著一丈青,一丈青上前一把就將他按在床上:“什么話?人話!你睡下吧!不是你操事罍酒,有這事嗎?我半個臉還是烏青的呢,我找誰去評理去?”幌子就此啞了聲。
一丈青看伍皂不安地立在那里,就讓伍皂回去睡一會兒:一夜沒睡,這里有我。伍皂說你不也熬了一夜。一丈青說女人比男人能熬,不然,怎么叛徒總是男的多。說得三人都有了笑意。伍皂執(zhí)拗不了一丈青的命令,只好出門回去。
一丈青跟在后面送他出門,伍皂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昨晚那個真是你兒?那么生猛!”
“廢話!不是我兒,老娘不操刀子殺了他?!币徽汕嘤制沧斓?。
“是條漢子,沒錯種!”他嗡嗡地哼一句?!澳阏f啥?”一丈青沒聽清,追問道。
“沒什么,沒什么?!蔽樵硖右菜频南螂娞蓍g疾步跑去。
“德性!”伍皂的背上就貼上了這句話,他當然知道是誰說的。
在回家的路上,伍皂一直在想,我為什么不說出那件事的真實細節(jié)?其實,那年嚴打本沒有部隊的事,只是槍斃罪犯的事找到了部隊,團長把任務給了伍皂和張武,因為他倆是團里的射擊標兵,參加過軍區(qū)的射擊比賽為團里奪過榮譽。也是那時,團里傳出來要在他倆中提個副連長,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些天張武變得心事重重起來。伍皂對他說:“別往心里去,這是沒影的事。組織如來考察我推你,我家在縣里,退了可以找工作。這個連干部對你有用?!睆埼浜俸俚匦ΑJ堑?,張武家在農(nóng)村,若能提干就跳出了農(nóng)門,不然哪里來哪里去,還得回村里和土地打交道去。幌子來連隊寫報道喝酒前,張武從柯文書口中得知真有此事,尤其是柯文書說團里讓伍皂當?shù)谝粓?zhí)行射手,張武的臉上肌肉就凝固起來,破例酒也不喝了,酒席沒散就推說頭暈先回宿舍去了?;献幼砭剖俏樵肀乘结t(yī)務室的,待到伍皂忙完回宿舍,團部的車子來了,張武已經(jīng)把槍和子彈領取好了。
一路顛簸,倆人沒太多說話,畢竟是槍斃人,這活對他倆都是大姑娘上轎頭一遭。
第二天上午,來到阜城郊外一個采石場,也是刑場。伍皂和張武戴上白手套、口罩、墨鏡,持槍走向那五花大綁跪著的二個罪犯前方。這時,伍皂聽到自己的心跳和張武牛一樣的喘息。
罪犯背上插著白色尖頭木板條,板上黑字寫的是罪犯名字和罪名,名字上打著紅叉。按規(guī)定伍皂是第一執(zhí)行者,如出意外,第二執(zhí)行者張武才去補槍。第一個罪犯是一個年輕的強奸犯,聽說五年里先后強奸了二十多個女性,最大的七十多歲,最小的十二歲。伍皂第一次槍斃人,扣扳機的手指有點抽搐,但他還是扣動扳機,那個罪犯一歪頭倒下來,但槍沒有響。剎那間,伍皂全身發(fā)涼,仿佛掉到了冰窖里。他看到歪倒在地上的年輕罪犯睜開眼,露出狼一般的目光,接下來,他去射第二個罪犯,是個七十多歲的老頭,聽說他犯的是殺人罪,把自己弱智兒子殺了。伍皂走上前,拉下槍栓,扣動扳機竟然還是沒有響,伍皂的頭突然大了,汗水唰地流下來。那個老頭扭過臉朝他笑了笑。就在這時,左側(cè)的槍聲清脆地響起來,他知道張武開始執(zhí)行任務,開槍了。接著他看到張武猙獰地走過來,朝那個老頭罪犯開了一槍,槍聲震耳欲聾。他突然聞到一股血腥味,一轉(zhuǎn)身,摘下口罩大吐起來。他看到圍觀的人在笑話他,指指點點的。他看到由于自己嘔吐,連帶著圍觀的有幾個穿喇叭褲的女青年也跟著吐了起來。伍皂抬頭望著天和不遠處的青山,他發(fā)覺一切都是黑色的。
他是張武攙著走向自己團部的車的,攙他時,張武把他的口罩戴好。他取下口罩,已經(jīng)是犯了錯誤。
回到部隊又生病大睡三天。三天后,團部的嘉獎和處分同時下到連隊,張武記三等功,伍皂記過一次。
三天后,他看天空才慢慢地由黑變藍,云彩變白,青山是綠的。
望著秋天已至,伍皂知道自己要退伍了,要脫下綠軍裝離開這個地方了。
從接到處分開始,他就不再搭理張武,張武也好像躲著自己,按照規(guī)定槍斃罪犯后,可以享受一周的特殊假,張武回家探親去了。
連隊里有人傳伍皂故意在槍上做了“手腳”,使槍啞火,伍皂覺得冤呀!
臨離開部隊回家的告別酒會上,伍皂把自己喝得爛醉,摟著團長哭著說:“我真沒有動過槍呀,我冤呀!”團長拍拍他的后背哄孩子似的說:“我知道,我知道?!?/p>
誰動了槍,伍皂心里知道。
他和伍神說過這事,伍神說:“是誰,告訴我,我去殺了他?!蹦菚r兒子才八九歲,但目光里已流出狼眼才有的光。他記得當年那個年輕罪犯的目光里,就流露出來這異樣的光。為此,他再也不敢和伍神說這些了。
伍皂在酒店一覺醒來已是下午三點多了。
他感覺自己是真的老了,過去在部隊里搞夜間穿插訓練幾夜幾夜都不睡,打個盹就好了。就是當廠長時,到馬鋼運材料長途跋涉開幾夜的車,也沒這樣死沉睡過。如果有,就是自己在部隊生病睡了三天,今天就這樣睡還感到乏倦,感到?jīng)]睡夠。
在洗漱時,他總結(jié)到?jīng)]睡好的原因,是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這夢是破碎的,有幾個單元組成,大致是:一是情愛單元,夢到自己和一丈青辦了婚禮,幌子來鬧事,和自己打起來,然后一丈青解圍,挽著幌子進了洞房,自己怎么就持一支沖鋒槍向洞房開了一槍;二是親情單元,一丈青的兒子認自己為干爹,在吃認親酒時,伍神來鬧事,兩個孩子先打起來,接著一丈青和自己打起來,幌子也加入其中,最后是張武開了一槍才予以平息;三是荒誕單元,茵茵的娘和伍神打起來,張武死過的兒子怎么也加入其中打伍神,自己和茵茵在一旁看著,自己死去的老伴怎么和張武妻子打了起來,最后是張武端著沖鋒槍向空中掃射;四是神怪單元,那幾個被張武槍斃的人,都端著槍向張武開火,幌子先被他們打死在戰(zhàn)壕中,自己和張武的槍里沒有子彈了,那幾個人兇神惡煞地端槍沖過來,槍聲響起,自己驚醒了。這四個單元的夢是糾纏在一起呈現(xiàn)的,還是系列劇似的推進的?他有點迷糊,理不清了,反正夢里有槍和槍聲。
這個夢是吉是兇呢?槍的出現(xiàn)一定是兇器的暗示,如是那樣自己還真得小心才是,但人們不是常說,夢是反的嗎?嗐!隨它去吧。是禍躲不過。
一想到禍字,伍皂立馬想起張武昨晚上和自己說要叮囑小神仙別惹事的話,他責怪自己怎么把這事忙忘了。他立刻打電話給伍神說:“我晚上給你送二嬸做的霉豆子?!彪娫捘穷^有點吵,有一個聲音蓋過了兒子的聲音傳過來:“不信,我弄死你……”后面就聽不清楚了,伍皂速問:“咋回事?小神仙咋回事?”伍神說:“沒事,沒事的,我晚上聯(lián)系你?!闭f完就掛了機。伍皂舉著手機怔了一會兒,讓他發(fā)怔的是電話里傳出來的聲音,有點熟悉,是誰呢?他一下想不起來,這是誰呢!
在樓下,伍皂買了點水果,開車去的不是伍神的別墅,而是幌子家。
幌子回家休養(yǎng)了,是一丈青電話告訴他的。
幌子家門是一丈青打開的,一丈青圍著圍裙,是從廚房里燒菜出來的樣子。她掃了他一眼,就在折身去廚房時,不忘扔給伍皂一句話:“別忘了換拖鞋。”一副女主人的姿態(tài)。伍皂在換鞋時,嗅到了一股濃濃的雞湯味,心里不知怎么就有了醋酸在心底向上翻起來。
幌子此時幸福地躺在床上半瞇著眼,微笑地對伍皂說:“來了就來了,還帶什么東西。”
“慰問新兵蛋子不帶點兒仨果倆棗的怎么行?不過沒帶雞湯?!蔽樵碓捗嫔鲜钦{(diào)侃,話下面可是有點羨慕忌妒恨?;献記]搭理他的話,而是另開辟一個新話題:“我說,怎么聽說你兒子做的是放地下高利貸的生意,你可得提醒他不能干這行,這是犯法的事兒。”
伍皂嚇一跳,趕忙問:“你聽誰說的?”
“我說的!”一丈青端了碗雞湯走進來,對伍皂答道。
“我可沒說你說的?!被献愚q解。
“你那嘴是坐臺小姐的內(nèi)褲沒松緊,你喝湯吧?!币徽汕嘤悬c煩的懟了幌子,說完一擰身又去了廚房,伍皂著急地跟了過去,“你聽到什么了,咋回事?”一丈青沒有答,只是又盛了一碗雞湯遞給伍皂說:“慢慢喝,燙!”
“我喝什么雞湯呀,沒病沒傷的,快告訴我小孩的事兒?!蔽樵頉]接碗,一丈青沒理他,徑直把碗塞到他手上說:“湯里有毒呀?不喝,你別想從我這里知道什么,你自己打聽去?!?/p>
伍皂領教過她的倔脾氣,只得接過碗。雞湯的香氣撲鼻而來,食欲也就有了,才想起自己睡了一天,早中飯還沒吃。他吃了兩口,看了一丈青一眼,暗示她該說事了。
一丈青仿佛沒理會,只是把圍裙解下來,掛在廚房門后的掛鉤上,然后拍打下紫色的平絨上衣,理了理高盤的發(fā)髻,換了鞋,一副要出門的樣子。
伍皂急了:“唉!你還沒有告訴我子午丑卯呢?”他放下了碗。
一丈青對著床上的幌子說:“我走了,公安局找我還有事,明天我讓人給你送吃的?!闭f著看看猴急的伍皂:“我才知道你的公子是大名鼎鼎的伍神,早知道我早告訴你了。你兒不干正經(jīng)營生,你不管,他早晚出事,不是他送你高級煙,是你哪天要去給他送牢飯。”說完打開門準備下樓去,好像又想起來什么,對伍皂說:“告訴你我被砍傷就是你兒手下馬仔干的?!蓖谋秤?,伍皂張著嘴不知道說什么好。
幌子在屋里叫他:“別急!沒事的,她是嚇你的!”
伍皂三步并兩步來到幌子床前,急切地問:“她告訴你什么?小神仙還干了什么事?”
幌子表情挺為難,語言挺不順暢地說:“也沒什么,只是她聽說小神仙是你兒,就驚詫了。她說小神仙是南馬市黑道上的人,開賭場、放高利貸、打群架什么的?!蔽樵碜穯枺骸斑€有什么?”幌子把手擺了又擺:“沒有,沒有什么了?!蔽樵砹R了一句,說完就沖出門去?;献釉谏砗蠛八?,他也沒回話,匆匆地奔下樓去。
他想追上一丈青,但一丈青的車子早沒影了,“她去公安局干嗎?公安局找她有什么事?”伍皂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一派茫然,手指又抽搐了幾下,他用左手重重地打了右手一下,并罵道:“讓你不老實。”
五
伍皂和伍神見面不是在他住的別墅里。伍神給了他爹一個手機定位。
伍皂開車到那里一看,是過去南馬市老化工廠的車間,聽說這里開發(fā)成了南馬市文化產(chǎn)業(yè)園,但從這黑燈瞎火的狀況來看,這里不太景氣。
伍皂是被伍神公司的人領進一個鋼管縱橫、曾有航車的高大車間里。車間內(nèi)已沒有了設備,卻放著一輛坦克、一架戰(zhàn)斗機,還有一排排山炮、輕重機槍等軍械。雖然里面改造成了軍營的兵械倉庫一樣,但依稀還能嗅到淡淡的酸銨味。
伍皂不知道兒子為何把自己叫到這里來,他見到伍神時,伍神已經(jīng)在那個掛著司令部牌子的綠房子里。一切都是部隊軍營的模樣,喝水杯是綠色的印有“誰是最可愛的人”的字樣,倒水用的是軍水壺,墻上掛一張軍事地圖,還有一柄日本指揮刀,桌子是子彈箱壘起來鋪上綠毯的案子。還有一個大作戰(zhàn)模型沙盤,插著幾個紅白小旗,桌上望遠鏡就有四五個不同的款式,紅燈閃閃的發(fā)報機在滴滴答答地傳來發(fā)報的聲音,一副要打大仗的樣子。
“你這是干什么?要打仗?”伍皂不解地問。
伍神微笑著說:“爹!我知道你心底一直想著軍營,我把這里盤下來,置了東西,還算個樣子,做個軍事展示中心,你沒事就到這里走走玩玩,這就是我送你的禮物。”
伍皂怔了一下,半晌才緩過神來。
噢!不錯,是自己喜歡的。他瞄了伍神一眼,把手里的霉臭豆子玻璃瓶放在軍事長桌上:“你二嬸做的。這槍炮飛機坦克的要花不少錢吧?”
伍神看爹喜歡,就湊過來說:“花不了多少錢,就是這些難搞到,要不是文化產(chǎn)業(yè)項目,這些東西進不到?!?/p>
也是,這些飛機大炮機槍輕重武器人人都能搞到,那社會還不亂了套?伍皂嘴上沒有說,陰著個臉嗡了一句:“小神仙,我怎么聽說你搞什么高利貸?還組織人追債打仗?手下養(yǎng)了不少馬仔?干禍害社會的事,有這事嗎?”
伍神聽了這話沒驚沒乍,倒了一杯水,放在父親面前,微笑地說:“你看我像干那事的人嗎?正經(jīng)的生意都忙不過來了,那都是我剛下海經(jīng)商時干的,手下人不懂事干的。過去的陳年舊事了,現(xiàn)在早洗腿上岸了,你就放心吧?!?/p>
“你什么時候能讓我放心過!你好自為之,你真有事,就永遠別回宋莊,老子不會認你的,你干爹也讓我提醒你,現(xiàn)在是非常特殊時期,有什么事自己趕快了結(jié)清楚,別犯傻,老婆孩子一大家子,不比年輕時候。”伍皂臉板著像欠他債似的。
伍神連聲說:“我不會干對不起你的事,我知道了,放心!干爹還說什么了?”
“說了,你要有事, 誰也不能幫你扛,現(xiàn)在非同往常。” 伍皂直視著小神仙的雙眸說。
伍神把手里的精致打火機咔嗒打著又咔嗒關滅,也注視著伍皂的雙眼:“你就放一百個心吧,南馬市人就是全抓完了,也抓不了我,我沒事?!毙∩裣烧f這話時語調(diào)沉穩(wěn)舒緩。
“那一丈青鹵肉館女老板前幾年真是你手下人砍的?”伍皂追問。
伍神雙手按著沙盤,弓著身子:“是他們干的,誤傷!我賠了錢,醫(yī)藥費、誤工費都是我出的,并且我讓手下從此不在那邊鬧事。干爹為這事還揍了我?!?/p>
“該!”伍皂沖著伍神怒道。
伍神立起身,滿臉堆笑:“爹你放心,如我再犯事,你讓干爹斃了我?!?/p>
伍皂手指一抽搐,心臟也跟著抽搐一下。
伍皂望著伍神誠懇的表情,又聽他這么說,覺得一下輕松了許多。他喝了一口茶,準備起身走人,伍神像想起什么似的,說:“爹!你等下,我給你一寶貝玩?!闭f完就按下沙盤上一個按鈕,只見掛有軍事地圖的大幕就徐徐上升,露出一個精致的鋼門,他過去在門邊的密碼鎖上按了按,小門就開了,他進去拿出一個長形鹿皮套盒,兩邊拉鏈一拉開,是一支獵槍。
伍神熟練地把槍拿起來:“爹,這是給你的,雷明頓700,桃木原料槍身,方格防滑裝飾,還有高倍瞄準儀器?!闭f著他熟練地把黃澄澄的子彈壓上了膛。一切都做得行云流水。
看著瓦藍的槍管,曲線優(yōu)美的槍身,拿到手里沉甸甸的,伍皂一下來了精神,拉了拉槍栓,那熟悉的聲音和槍體發(fā)出的獨特味道,以及自己從瞄準儀里真切清楚地看到遠處墻上的細微處,使伍皂有了莫名的興奮感:“好槍!好槍!你這是在哪里弄來的?”
伍神吸了口雪茄煙看了爹一眼:“買的!這東西弄不來,只能買!不過現(xiàn)在你還不能拿走,我正托干爹在給你辦持槍證,你得把身份證復印件給我,辦好了你才能玩,不然是非法持槍,那可是犯法的事?!蔽樵砺犓婪ㄞk事,心里就有些慰藉,八成一丈青他們弄錯了。
“這家伙好!”伍皂愛不釋手地盤著手里的槍。
伍神吐了口雪茄說:“我知道你在部隊就是神槍手,就愛槍!”
兒子這話說到自己心坎上去了,伍皂這會兒一下明白自己遺憾所在,這輩子就是愛槍呀!摟著一柄槍,比摟著女人舒服。有了槍自己就回到青春時光中,就有了一種依靠和支撐。
伍皂為終于找到遺憾答案而欣喜。他又摸了摸那柄槍,如女人摸珠寶一樣有手感,或者男人摸豪車一樣舒心。
這時,伍神的手下小范走過來,附在他耳邊說了句什么,只見伍神眉頭皺了一下,嘟囔一句:“怎么找到這里?好!讓他們待會兒進來吧,煩人。”小范應聲出去,伍皂知道他有事,就站起身來再一次看了那槍一眼,說了句:“我先走了。”伍神也沒說話,只嘿嘿笑了笑。
送到門口,伍神給了伍皂一柄鑰匙:“這是開這司令部門的?!苯又樯裼纸o了伍皂一只蘋果手機,伍皂說不要。伍神說你一定要拿著,這手機可以在任何一處看到這里的情況,這里五十多個監(jiān)控和這手機聯(lián)網(wǎng)的,可以隨時監(jiān)視這里,別來小偷呀。伍皂只得收下了。
伍皂出大門時,見到小范領著三位年輕人擦肩而過,覺得那位高個青年漢子有點眼熟,是誰?一時想不起來。
他開車往回走,迎面來了幾輛警車和自己逆向而行,仿佛是警車提醒了自己昨晚的事。想到昨晚的事,自然想到了一丈青和她的兒,呀!是他!伍皂一腳剎車停了下來,一丈青兒子找伍神不會有什么事吧?對了,跟伍神通話時冒出話音“我把你弄死”,也是一丈青的兒子說的。
不對!要出事。不行!我得回去看看。他立刻開車掉頭向文化產(chǎn)業(yè)園疾馳而去。
等車到那個倉庫時,公安已經(jīng)拉起警戒線,伍皂看到公安是一隊佩戴微沖的特警,都身穿防彈衣和鋼盔?!斑@里怎么了?”伍皂問公安特警,特警說,你立刻離開這里,這里危險。伍皂說,我不能走,我兒子在里面。你兒子叫伍神?特警問。伍皂點點頭。特警說,他被劫持了,你暫時不要亂動。
劫持?誰劫持誰?他再問時,特警已經(jīng)不理他了。
伍皂有點不知所措,心里起毛了,就和那年接到槍斃罪犯任務時一樣。
就在這時,他看到在一角落蹲著的伍神手下小范,他過去問:“咋回事?”小范把伍皂拉到警車后面吞吞吐吐地說:“老爺子,是這樣,那幾個歹匪是東北過來討債的。鬧了幾天了,今天他們帶刀上門了,我溜出來準備招呼人,沒想到公安已經(jīng)趕到了?!?/p>
伍皂不解:“你們不是放貸的嗎?怎么還讓別人上門要債了,你們欠人家多少?”
小范抱著頭蹲下來嘆了口氣:“老爺子,你不知道我們這行,放貸出去也要資金。這幾年我們伍總戰(zhàn)線拉得太長,金融、三產(chǎn)酒店、房地產(chǎn)什么的都在做,赤峰還投了一個礦,資金鏈吃緊!我們放出的也要不回來,為要債,不瞞你說,都快出人命了,沒有兩個億,怕過不去?!?/p>
“兩個億!”伍皂也抱頭蹲下來。
伍皂想,既然是一丈青兒子劫人,就趕快打電話給一丈青吧,讓她來勸勸放人。
電話一通,一丈青聽到這事就炸開了:“找死?。 闭f完就哭了起來。
“別哭,趕緊的?!彼麙炝穗娫挘窒朐摻o張武打電話,電話沒打完,一輛警車停在跟前,下來的是也穿著防彈衣戴鋼盔的張武。張武沒有搭理伍皂,徑直走向指揮車,伍皂跟了過去,特警攔著不讓過。
張武沉聲說:“讓他過來,他是當事人家屬?!蔽樵砀诉^去。
“怎么回事?讓你們來抓人,人怎么成了別人的人質(zhì),出了什么鬼???”張武豹眼圓睜責問那群特警。
那位隊長身份的干警解釋說:“我們剛到這里,就接到他報警,說伍神被東北來的人劫了。他們有三人,聽說手里帶了刀,我們的人剛剛進去,他們就要殺人質(zhì)?!?/p>
“先喊話,注意觀察,來幾個人跟我先進去?!睆埼浞愿劳辏槌鍪謽尵瓦M了倉庫。
伍皂聽說要抓伍神,腿先軟了。這小祖宗,還是惹事了。
他跟著張武身后也要進倉庫,被張武斥了句:“別添亂了!”伍皂說:“我不添亂,我有這個,里面的情況這手機能看清楚?!闭f著把伍神給的手機打開給他看。他倆就隱蔽在坦克的后面,看到司令部里面的畫面,沒有聲音,畫面卻十分清晰。但見,三個人拿著匕首抵著伍神的喉結(jié)和前胸及后背,伍神在和他仨說著什么,一丈青的兒子仿佛聽不進去,用手摑著伍神耳光。
“你得快救人!不然就打死了!”伍皂焦急地對張武說。
“活該!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他一世?!睆埼湎虻叵峦铝丝谔怠?/p>
“怎么回事?”
“據(jù)查小神仙是我市黑幫老大之一,身上有命案,今晚公安是來抓他歸案的,所以我回避了,據(jù)報他被劫持,我才被派來的?!睆埼錄]有看伍皂,只是盯著司令部的那扇綠門。
“命案?”完了!伍皂癱坐在地上。
公安喊話開始了,聲音在寬大的倉庫廠房里嗡嗡的回響。
房子里傳出來回話:你們敢進來我們就敢殺人。
僵持開始了。一袋煙時間一晃就過去,張武沒有下強攻的決定。空氣仿佛變成固體的冰河,緩緩地流動著。
“小苗兒!我是你娘!你可不能做傻事,快把槍放下?!蓖蝗粋鱽砹艘徽汕嗟穆曇?。
伍皂聞聲望去,看見一丈青正舉著喇叭,她斜倚著神色慌張的幌子的肩膀上,他倆不知什么時候趕來了。
手機畫面里,一丈青的高個兒子,一跺腳朝門外嚷了一句:“娘!你來干什么你!”
伍神這時看起來十分平靜,給三位遞香煙。好像在向他們說著什么。接著,一丈青兒子小苗在向伍神說著什么。伍神就被他仨用匕首抵著后腰,來到門前朝外嚷:“給個手機,他們要談條件。”
張武對特警說:“給他們送手機。”
手機打過來是張武的號碼,張武喊:“你們持刀劫人是犯法的行為,立即放下兇器,走出來!”
“別嚇唬老子,我們既然做了就不怕,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借錢還錢天經(jīng)地義的事,他還我們的五千萬本金和八千萬的利錢。我們立馬放下刀,隨你處置?!币徽汕鄡鹤拥穆曇魶]有太多慌張。
“我給我給!錢我給,我賣廠都給錢?!蔽樵磉B忙說。張武沒理伍皂,只是說讓伍神接電話。
手機畫面上出現(xiàn)的是,一丈青兒子把手機遞給了伍神。
張武對著手機嚴肅地說:“伍神,我是南馬市公安局張武,你立刻答應他們條件,還錢。出來后,我們再來理你在赤峰黃金礦的事和百樂水汀娛樂門的事?!?/p>
伍皂看到伍神拿著手機發(fā)呆的樣子,心想完了,伍神知道這是攤上事了。
突然,發(fā)呆的伍神朝探頭奇怪地笑了:“干爹!你不是來救我的,是來抓我的啊?!?/p>
張武果斷地回答:“先救后抓!”
“好!好的!”說完他把手機給了小苗,并朝小苗說了幾句話,就見他按下沙盤上的按鈕,軍事地圖那面大幕就緩緩地升上去,并露出伍皂熟悉的小門,伍神在門前按動密碼,小門打開,他們就魚貫而入。
“壞了!要壞事!”伍皂還沒說完,就聽到里面?zhèn)鱽韮陕晲烅憽J菢屄?!伍皂和張武以軍人的敏感異口同聲道?/p>
手機屏幕上,只見那個小門有一個身影舉著雙手一步步退了出來,而正面出來的是持槍的伍神,他端著那支雷明頓700,伍神用槍示意一丈青兒子跪下,小苗也就范了。
張武急忙打電話,伍神接了:“那兩個人讓我干掉了。我現(xiàn)在要出去,給我準備一輛車,不然,你們知道我會干什么?!?/p>
張武對著電話在喊:“你糊涂呀,你不想活了!你、你爹跟你說!”
“別廢話!”伍神困獸一般。張武把手機遞給了伍皂。
伍皂怕接那個電話,無奈還是接了下來,他抖顫地說:“你、你怎么能干這事呢!”
“爹,我這是為了你,你別說了,我早就知道有這天的?!蔽樯裾f完就把電話關了。
伍皂不解,“怎么是為了我?”他的老淚蚯蚓一樣從眼眶里急速地爬出。
“我的小苗兒呀!”一丈青母狼似的闖過警戒線一下沖到司令部門前,一腳把門蹬開沖了進去。
張武罵道:“你們都是干什么吃的,讓一個娘兒們……廢物!”說完帶頭向前面飛機處急速前進。
伍皂鬼使神差也跟著跑了過去,聽到屋里的聲音,一丈青說:“放了我的兒!我來當人質(zhì)。”
伍神說:“好!我成全你!”一丈青罵兒子:“你個包貨,還不快點滾出去!”接著,高個子小苗就屁滾尿流地跑出來,邊跑邊喊:“殺人了,他殺人了!”瘋了一般。
屋內(nèi)又傳來伍神的喊話:“我不要你們備車,讓小范把我的路虎開過來?!?/p>
張武說:“找人開車!”
伍皂的頭腦中一片空白,忽然想起給茵茵打電話。他打開手機找到茵茵外婆頭像微信,按了下去,茵茵外婆那邊一直嘟嘟響,沒有回音。伍皂想:只有茵茵可以阻止這件事,茵茵是救命的稻草。茵茵快點接爺爺?shù)碾娫挵。?/p>
路虎開了過來,伍神押著一丈青向車子跟前挪動,張武端著手槍瞄準,伍皂知道,他開槍,伍神準死。伍皂閉上了眼睛。
伍皂聽到“啪”一聲扣扳機的聲音,槍卻沒響,睜眼看到張武癱在地上,喘著粗氣,那支手槍也掉在地上,他的手指在抽搐。
伍皂看了一眼張武, 張武喘著粗氣說:“槍……槍……”他艱難地爬著,想去拾起槍來,伍皂拾起槍塞到張武手里。
突然,伍皂的手機發(fā)出起床號的號聲,在這寂靜的倉庫,這聲音來得突然,大伙都被這聲音驚了一下。伍皂趕緊接電話,是茵茵外婆來的:“快快!讓茵茵說話,勸勸她爸爸別干傻事,人命關天的大事?!闭f完舉著手機對伍神喊道:“是茵茵的,茵茵的電話!”他向伍神跑去,此時,伍神已經(jīng)押著一丈青走到了車邊,伍皂把手機遞給了伍神,伍神沒用手接,只是用肩膀為底座歪頭夾著手機,雙手還持著槍呢。
“茵茵有事嗎?”伍神輕聲輕語。
手機是免提狀態(tài),只聽茵茵奶聲奶氣說:“爸爸,我今天去看媽媽了,媽媽說她沒病,是你讓她住院的,你真壞!媽媽說我不姓伍,該姓張,你說我該姓什么呀?”
“這、這、這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楚?!蔽樯窠Y(jié)巴起來。臉上的殺氣也在漸漸地退去。
“媽媽說我親爸的車禍是你弄出的,是嗎?”接著傳來茵茵的哭聲。
伍神突然被抽出骨頭一樣,站立不穩(wěn),有點晃蕩。
就在這當口,一丈青見機迅速反身奪槍,伍皂也沖過去奪槍,伍神死死地握著槍不松手,只聽見“砰”的一聲槍響,三人都倒了下去。
張武的槍從飛機起落架的輪胎上滑落下來。他傴僂著身子大口大口地吐了起來。
特警們一步步地持槍圍過去。
幌子沒敢上前,他暈血……
六
第二年的清明,宋莊大龍山墓地。
有一女二男三位老者在一座墳前燒紙錢。
一位老人在碑前絮絮叨叨說著什么, 春天的風把他的話撕得斷斷續(xù)續(xù)的:“茵茵還在她外婆家回不來……小神仙怎么沒來……他呀!出國了……出哪國?……但愿是天國吧……去天國你們就可以見面了,但他,但他,可能,可能呀,是去不了你那里了?!?/p>
“這不幌子也來看你了。老張,那個張局,他提前退了,他沒來,不來就不來吧,他過得也不舒坦……”
“噢!你問這位她是誰?她叫什么名字?她,她……她叫一丈青?!?/p>
“我不叫一丈青,我叫安敏!”
“安敏?還是叫安民?”
“安敏呀!怎么了?”
“噢!……我知道了”
“德性!”
“老大,這槍真要燒嗎?”幌子問。
伍皂點點頭:“燒吧!留它惹事,眼不見心不煩。”
一股鹿皮燒焦的味道從火焰中彌漫開來,突然,火堆里爆出一聲“砰”的炸響,幌子一抖索,伍皂竟然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一丈青趕緊去攙扶他。
風又大起來,紙錢向空中飛去。
三位掃墓人都抬頭望向天空,天空是那么空呀……
原載《大家》2020年第5期
原刊責編? 周明全
本刊責編? 黑? 豐
創(chuàng)作談
槍之外,命之中
李? 云
槍是暴力,兇器,奪命之物的實體象征。
命,即命運,生命的紋理和走向。
在《一槍斃命》中,我表面寫的槍和人的故事,實質(zhì)是想選取1983年“嚴打”到當下“打黑除惡”兩個節(jié)點過程的片斷,關注有關人的命運的故事、有關暴力與人性的故事。
我知道“嚴打”是我國改革開放之初始,對暴力等刑事犯罪的一次打擊,對人性欲望走向邪惡的扼制。二十多年后今天的“打黑除惡”更是對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的重擊,促使社會法治進程加快推進,公平公正的陽光會再次拂開人性的陰霾。在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我很關注信仰、人性、命運等關鍵詞,在詩歌中我會觀照人性的積極面,在小說里我會洞察人性的縫隙。在這篇小說中,我想讓“槍”成為一種象征和暗喻,對正義之光進行折射,對人性進行剖切。我想讓“槍”引動戰(zhàn)友三人人生命運的波折,引發(fā)戰(zhàn)友之間的情感糾葛,更想深掘人物對“暴力”不同的姿態(tài),或忠誠或有陰影或畏懼,顯現(xiàn)法律陽光下人性的樣態(tài)。
生活總是給小說以“種子”。在這篇小說中,“伍皂”原型來自我采風時聽一位司機說的戰(zhàn)友在“嚴打”時的真實經(jīng)歷,我做了改編?!拔樯瘛笔菐讉€青年的犯罪事件的綜合和糅合?!耙徽汕唷币彩菍孜皇芎谏鐣萘ζ群Φ膫€體戶故事的拼貼和復制。其實,生活遠比小說更精彩。前幾年黑惡勢力為搶奪資源和壟斷市場而大打出手的刀光劍影,黑惡勢力與腐敗分子勾結(jié)而上演分贓鬧劇,我們的文學在這方面無論是量和質(zhì)上都遠沒有做到應盡之責。我寫《一槍斃命》只是想拉開一角帷幕,探討欲望和索取對人的支配和驅(qū)使。柏拉圖曾說:“人類的本性將永遠傾向于貪婪與自私,逃避痛苦,追求快樂而無任何理性。”那么,人真的就走不出這個桎梏和陷阱嗎?我想,善終會戰(zhàn)勝惡,這可能是一個書生蒼白的祈望。
槍慎用,它除了能自衛(wèi)之外,更多是殺生,一槍斃命應有人性的考量。生命對于每個人只有一次,因而,在正義與人性之間,這一槍是否扣動扳機,如何扣動扳機,正是我小說的猶豫處。我相信:當我們向著陽光前進,理想的光亮和人性的陰影都是小說的起點。
感謝《大家》周明全編輯!感謝《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黑豐編輯!感謝讀者!讓陽光與我們同在!
李云,男,1964年10月出生。
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秘書長,《詩歌月刊》主編,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33屆學員。
曾有小說、詩歌、散文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人民文學》《詩刊》等刊物刊發(fā),
有作品在《人民日報》《人民文學》征文獲獎并入選多種年鑒和選本。
被評為2019年度封面新聞“名人堂”全國十大詩人,中篇小說《大魚在淮》獲安徽省政府文學獎,
出版詩集《水路》,發(fā)表電影劇本《山鷹高飛》等,出版長篇小說《大通風云》、
長篇報告文學《一條大河波浪寬》(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