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萍
看露天電影,算得上是我童年時期的一種美育方式。
那是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夏季農(nóng)閑,緊張勞累的生活稍稍放松,這時如果能看幾場露天電影,人們會像過節(jié)一樣興奮,從早晨就開始期盼夜晚的來臨。
我很小的時候,媽媽就常帶著我看露天電影。我當然不記得看了什么電影,但對看電影的種種氛圍有所感知。先是人聲嘈雜,然后安靜下來,我躺在媽媽懷里睡覺,耳畔充滿著各種聲音,咬黃瓜聲、嚼香瓜聲、嗑瓜子聲,還有電影里的聲音。電影快結束時,媽媽試圖叫醒我。在半睡半醒間我聽到她邊走邊說,等回到家再睡啊。按鄉(xiāng)間風俗,小孩走夜路不能睡得太實,魂兒如果沒有跟著回家,會生病的。
六七歲時,我能拿著小板凳和大人平起平坐一起看電影了。有時候,我自己拎著小板凳或小席子早早地去占位子。露天電影的放映地點就在大隊部辦公室前面的廣場上。廣場中間支起了白色的大銀幕,大銀幕會隨著微風浮動,待一束光投射到大銀幕上,另外一個世界呈現(xiàn)出來,讓人感覺神秘莫測。有時候去得比較晚,路上就能看見高高懸掛的大銀幕。電影已經(jīng)開始,電影的配樂、對白傳向四面八方,空曠悠長。小小的村莊仿佛處在一個陌生新奇的時空里。
正片開演之前,會放農(nóng)業(yè)科學技術之類的紀錄片。這個時段,人們熱衷于嘮嘮家常,分食自家產(chǎn)的瓜果。黃瓜量多,可以一根一根分與別人。香瓜量少,無法一個一個給出去,所以用手捶一下,“砰”的一聲,香瓜有了裂痕,掰開,一塊一塊分與周圍的人。伴隨著一段鏗鏘振奮的音樂響起,大銀幕上出現(xiàn)“中國人民解放軍八一電影制片廠”的字樣,一顆紅星熠熠生輝,放射出一片燦爛奪目的光芒,人們的注意力迅速集中,正片開始了。
我看過電影的正面,也看過電影的反面,隔著幕布,人群黑壓壓一片,借著銀幕的光亮,能看到他們?nèi)褙炞?、眼睛亮亮地盯著大銀幕,表情還挺有趣。在天地之間的一隅,那么多人集中在一起,因某個事物共同歡喜或悲傷,這正是電影的魅力。那個時候,一部又一部電影不斷上演。我們這些看電影的人,由一種夢境抵達另一種夢境,樂此不疲。十幾年后,偶然看到意大利電影《天堂電影院》,看得我心潮澎湃、熱淚盈眶。原來世界上別處的人們也有類似的精神生長方式。
很多電影的細節(jié)現(xiàn)在想來有些模糊,但看電影時的某些情景,我至今記得??础短煸粕絺髌妗窌r,中途斷電了,我們在黑暗中等著、盼著。突然來電了,女主人公在風雪中拉著小車艱難地行走,她跌倒又爬起,爬起又跌倒,車上躺著生重病的男主人公。我看見很多人眼角有閃閃的淚光。對《咱們的牛百歲》《喜盈門》之類的電影,大人們看得高興,我們小孩在銀幕的反面玩得也高興。我用一角錢買了七塊水果糖,分給和我一起玩的小孩。我們把糖放在嘴里,不舍得立即吃掉,而是一點一點地含化。我們眼睛盯著大銀幕,嘴里感覺著糖的甜,一直甜到心里。放映《人生》時,氣氛有點壓抑,偏偏一個鄰居來得晚,電影從一半看起。她坐在我旁邊,邊看邊問:“那個女的為什么哭???”我回答:“她被那個男人拋棄了!”媽媽立刻捂住我的嘴,不讓我說話,可能覺得我是個小姑娘,說這樣的話不太得體?!渡倭炙隆贰渡倭中∽印贰蹲怨庞⑿鄢錾倌辍繁晃覀兎Q為“武打片”,振奮了我們這些小孩的心。電影之外,我們都變身為少俠匡扶正義,以棍當劍,比畫那么幾下。至于《紅牡丹》《高山下的花環(huán)》《城南舊事》《人到中年》等,我都有著比較深刻的記憶??傊?,大人看什么電影,我就跟著看什么電影。有時候,一部電影連續(xù)放好幾遍。我看得困了,頭枕著媽媽的腿睡著了,迷迷糊糊中醒來,望見滿天的星斗低低地垂著,又大又亮,奇異璀璨。耳邊傳來電影里的對白,還有泉水流動的聲音,我總覺得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電影散場時,人們呼兒喚女,各自歸家。我心里悵然若失,總希望一場盛宴不要那么快就結束。
現(xiàn)在看電影可以到電影院去看,也可以在電腦上看,但是這與小時候看露天電影的那種體驗是截然不同的。許多事物終究會消失,但記憶有著它的執(zhí)著,昔日的場景常不經(jīng)意地在腦海中重現(xiàn)。我有時會夢見自己走在看電影的路上,還是小時候走的那條路,還是那片空曠的廣場,電影似乎已經(jīng)開始,我看見白色的大銀幕在微風中浮動,無限近,又無限遠。
(潘光賢摘自《光明日報》,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