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拿起相機那一天算起,至今已有十二年。十二年間,從一個剛畢業(yè)跨入社會的年輕人,到如今的職業(yè)攝影師,從一開始利用節(jié)假日的旅行接觸攝影,到現(xiàn)在幾乎時刻做著和攝影相關的一切,這是曾經的我從未想象過的事。攝影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也讓我找到了自己最愛之事,而星空攝影是這段歲月里最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
我熱衷于拍攝流星、銀河、極光……但我從未以星空攝影師來定義自己。在我看來,星空攝影和其他類型的攝影,尤其是風光攝影在本質上是相同的,與其說我是在拍星空,倒不如說是在記錄那些美好的目的地在夜晚時的樣子。而伴隨我對攝影理解的加深,以及對風光攝影的不斷探索,我對星空攝影的理解也在逐漸變化。
在攝影最開始的那幾年,我理解的星空攝影便是回歸到風光攝影的本質——追求那些特別的、極致的景。于是我的足跡從川西的貢嘎群山走到了阿里的神山圣湖,從亞洲的喜馬拉雅走到了歐洲的阿爾卑斯。在這個階段,我認為在那些能拍出最美風光作品的地方,一定也能誕生最精彩的星空作品。
我不間斷地進行風光探索。在四川的黑石城,我攀上海拔4300米的山頂,當面向東南方時,貢嘎群山一字排開,土黃色的高原和遼闊的藍天盡收眼底,入夜之后,銀河緩緩爬上山頂,雪山和星空同時具有的永恒之感在此刻完美統(tǒng)一,讓整個畫面有了神圣的感覺。
我又聽聞位于西藏的神山庫拉崗日人跡罕至,是最接近天空的人間仙境,于是前往西藏國道219,在正對著庫拉崗日的蒙達拉山埡口,等待銀河出現(xiàn)。夜晚時分,云海翻騰向天邊蔓延,月光輕柔地撫摸著綿綿無盡的山脊,銀河悄然出現(xiàn),打開了一條從空中通向山頂?shù)牡缆罚@一次,我在拍到月照雪山的同時,也記錄下一條璀璨的星河和山路上的光軌。
走出國門,我還去過距離星空最近的地方——Gokyo Ri,它位于尼泊爾的薩加瑪塔國家公園,珠穆朗瑪峰就屹立在此。公園內既有平坦的步道以供游人散步賞景,又有攀登難度系數(shù)較低的山峰,深受登山愛好者的青睞,被美國國家地理評為“全球5大觀星佳地之一”,而Gokyo Ri就是徒步登上珠峰南坡的沿途“觀景臺”之一。在一次為期20天的徒步之旅的末尾,我造訪了此地。當我攀爬到海拔5300米的區(qū)域,時間來到晚上11點,遙遠的冰川之上,平流霧緩慢流動,銀河中的每一顆星仿佛觸手可及,甚至于僅用肉眼就能分辨出星星的色彩,在“大珠小珠落玉盤”一般的夜空中,我還看到了天蝎星座,那仿佛調色盤一般的絢爛色彩正好倒映在冰川之下的湖水中。
Gokyo Ri附近有一個叫做Renjo la pass的埡口,海拔5400米,前往此地的那一晚我徒步了4個小時,回望來時的路,遠處的小村莊在一片茫茫黑暗中亮著依稀的燈光,銀河在霎時之間升起,以拱橋一般的形態(tài)橫跨過喜馬拉雅群山,哪怕位于中間的珠峰有八千多米高,在那一刻也顯得格外渺小。
那時,星空在我心中是風光拍攝的元素之一,與日出和日落時的火燒云、金光閃耀的雪山、倒映著美麗光影的湖泊等能構成一幅風光作品的大自然元素一樣,是這個美好世界的一部分。而極致地帶的風光,在寥廓星空的襯托下更加神秘深邃,我便是去見識和記錄這一奇觀的幸運者。
當然,在行攝的旅程中,我也遇上了不少與我有著共同愛好的人。位于意大利北部多洛米蒂地區(qū)的The Tre Cime di Lavaredo,被當?shù)厝俗院赖胤Q為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這個地區(qū)有非常濃厚的山地徒步文化,當?shù)厝嗽谏揭爸行藿嗽S多供徒步者休息的小木屋。我在這里住了許多天,與20位互不認識的徒步者共住一個房間,國籍和文化的差異已經不再重要,我們之間只剩下對自然共同的熱愛。
感謝這些拍攝與徒步的經歷,讓我有了無數(shù)次無與倫比的觀星體驗和親近自然的機會。在那些極高極偏遠的群山之巔,我獨自一人沉浸于宇宙無限的浩瀚之中,仿佛整個星空都在為我而閃耀。
攀登過山峰的我以為拍下雪山和星空的合影,便已經是星空攝影的最極致,但隨著攝影經歷的不斷積累和技巧的進步,我產生了一個疑問——大自然是最有想象力的創(chuàng)造者,創(chuàng)造出無數(shù)壯觀的景致,而光影就是最好的化妝師,因為大自然的魅力常常需要光影來錦上添花。那么,星空攝影是不是也能追求更精彩的光影呢?
帶著這樣的思考,我在追尋極致風光的基礎上,試圖呈現(xiàn)光影在星空作品中的作用。這比單純地追尋地理景觀困難許多,有些特別的光影一年中僅僅出現(xiàn)在幾個黑夜里;并且在找到一個新的目標后,我需要計算月升和月落的時間,以及銀河所在位置、對應時間的變化。
譬如我在藏區(qū)拍攝《薩普之星》時,在每月初七,上弦月常常會高懸天空,雪山被月光照亮,在這般亮度之下,銀河的細節(jié)更加明晰,但星空會呈現(xiàn)藍色,仿佛是在白晝里拍攝星辰。就在我拍下這張藍天中的銀河后,僅僅過去了一個小時,月亮降落到地平線以下,銀河的位置恰好到薩普雪山之上,天空不再被月光“干擾”,但殘留的點點月光余輝把雪山之巔渲染成美麗的紅色。盡管這抹紅暈出現(xiàn)的時間不到5分鐘,但這是一次光影與星空結合的極致體驗,也讓我進一步認識到光影對星空攝影的重要性。從此,我的星空拍攝不再單純地從地理維度上考慮,而會從時間和空間上進行更多的思考。
后來,在不斷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我一直在探索屬于自己的攝影方式。我逐漸意識到要拍出好的作品,最重要的是如何將自己的思想體現(xiàn)在作品中,而不是僅僅對客觀世界的記錄。于是我的攝影作品又有了新的變化,那些極致的風光場景和光影更添了一種構建和重組。
我想要作為一名觀星者遙望遠方的多吉真扎雪山,于是計劃著前往位于西藏318國道和察然公路的來古冰川之畔。某一晚,我在盤旋的山路中行駛,轉過一個曲折的大灣,看到銀河和群山矗立眼前,腦海里猛然浮現(xiàn)出用光軌描繪彎道的場景。于是我立刻掉頭返回這個彎道,將原本只屬于腦海中的想象場景拍攝下來,光軌、彎道、星空、冰川完美地呈現(xiàn)在一張照片中,來自自然和人為的藝術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我想,即便是自然風光,也可以結合攝影師自己的創(chuàng)造和想象。
我也試圖讓星空成為故事背景,讓人成為故事中的主角。在納木措北部,有一片如同北極峽灣一般的地貌,當身處“峽灣”遠眺,它仿佛一只正在回望的巨龍,而此刻的我站在巨龍背脊之上,就像一位神話中的屠龍勇者。在亞丁波擁措之上的埡口,9月末的天剛黑不久,東方地平線上月亮剛剛升起,將地面的一切照亮,我讓遙望三神山的同伴入鏡時,銀河恰好在視線所及的三神山之間蔓延。我將照片上升到空間表達,用它講述星空下一個登山者的故事,讓人成為風景的“主導”。
2019年4月,我在挪威北極的峽灣之巔,偶遇未知的天空。當時,超乎想象的藍色光斑漂浮在夜空中,我心中不禁產生疑問:那是外星人?是神奇的自然?都不是,那其實是NASA一次關于極光的探索實驗。對于我來說,這就是一場未知的奇遇,于是夾雜著恐懼和興奮,我拍下這般奇景并命名為《未知的天空》。在拍攝完不久,藍色形態(tài)的人造極光逐漸消失,我從興奮回歸到平靜,在美麗的峽灣之巔,我有幸獨享這恢弘的景觀,那一刻,我和我的帳篷仿佛成為這個世界的主人。
在我十多年的攝影經歷中,這無疑是最奇妙的一次體驗,人類對未知總是充滿好奇,這也是我們探索發(fā)現(xiàn)的源動力。當我的星空攝影進入這一階段,不變且可以預知的銀河星空似乎不再能滿足好奇心,于是我開始了新的征程,去拍攝那些舞動的精靈,那些屬于天空的狂歡——極光。
在俄羅斯北方摩爾曼斯克的北極海岸線上,有一個叫Teriberka的小漁村。村里的年輕人早已到莫斯科或者圣彼得堡這樣的大城市去打工了,這里便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小孩。但近年來,因為到這里追逐極光的人越來越多,偏僻的村莊逐漸有名,慢慢熱鬧起來。5年前的一次俄羅斯旅行讓我意外來到了這里,而這也成為我拍攝極光的起點。
摩爾曼斯克的森林雪原里,有一個叫Lovozero的湖泊。一對俄羅斯音樂家夫婦在此修建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小木屋,每年冬天我都會在那里待上半個月,在森林里游歷,在冰湖上釣魚,在這美麗的地方等待極光的降臨,而我也成為了他們來自東方的好朋友。每逢雙子座流星雨期間,我都會在Lovozero的森林里拍攝極光,有時也會有意外收獲。在某天夜里,天空突然閃耀如白晝,我轉過身抬頭望,一顆巨大的火流星劃過天際,在那持續(xù)的5、6秒里,它在爆炸,在燃燒,發(fā)出璀璨奪目的青光,我的眼睛因這巨大的亮光而短暫視盲,但幸運的是,我的相機正好對著流星的方向拍下了這一幕。
除此之外,我還去過挪威的北極。這里的Senja峽灣是眾多徒步路線之一,我在北極的風光探索于此到達了極致。落差極大的峽灣群山,廣袤的大海,豐富的山體形態(tài),還有美麗的北極光,讓這里成為我心中世界最美之處。Reine是挪威北極Lofoten峽灣的著名小鎮(zhèn)。在錯落的峽灣群山之間,有些居民世代生活在這里。我曾在Reine上空看到極光仿佛鳳凰一般翱翔天際,讓整個夜空展現(xiàn)出一幅龍飛鳳舞的鮮活圖景。
在追逐極光的時間里,我曾在無人的森林里迷路,差點失蹤。也曾無數(shù)次經歷-30℃至-40℃的嚴寒天氣,在深至大腿的積雪中登山徒步,甚至在峽灣之巔遭遇北極的風暴。盡管困境重重,但我更加慶幸目睹極光的美好經歷,能夠親眼見證并拍攝這世間最為美麗的視覺盛宴,是我最大的幸福。
相比北極,我在冰島南部拍攝到的極光有著不同的景象。冰島南部的冰河湖,承載著冰川墜落而下的藍冰,它們最終會順著冰湖漂進大西洋。某一個晚上,湖上原本平靜的極光突然加速,它仿佛被賦予了生命,跳起一段輕快的舞蹈,而每一個節(jié)拍都打在我心上,極光映在湖中的綠色光影讓人目眩神迷。
我還曾前往冰島西南部的塞利雅蘭瀑布。在夜空下,沿著滿是冰的路途緩慢前行,我進入了瀑布旁的洞穴。往外望去,極光被“裝”在一個狹小空間里,輕緩地舞動。明明是在這樣小的弧形空間,此刻卻仿佛容納了一個廣袤的宇宙,正如佛教中的須臾世界,神秘無比。
回顧我的星空攝影之路,一開始是對極致風光的追求,之后開啟了更為艱難的對光影和場景的探尋,并進行了追逐極光的旅程,到現(xiàn)在我更想借助攝影講述自己的故事以及我眼中的世界。攝影對我而言是一個表達自我的方式,其根本在于傳達我對生活的熱愛和激情,但如果當年沒有拿起相機,也許現(xiàn)在我會用其他方式重現(xiàn)這一切——我的旅行、我對世界的認知、我的這份熱愛,永不停歇。
作者簡介
楊蘇鐵
一名與相機相伴12年的職業(yè)攝影師,也是冰島駐華大使館特約攝影師,國家地理合作攝影師與撰稿人。曾獲2020中國天文攝影師大賽夜空之美冠軍等多個獎項。曾參加北京天文館“一帶一路”國際星空攝影展;舉辦長沙《夜空光年》個人星空攝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