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雷金慶/著 徐燦燦/譯

摘要：傳統(tǒng)關(guān)于愛與性的作品往往都是從男性視角出發(fā)，即使是1970、80年代出現(xiàn)的女性作家，也將焦點放在男性身上。賈平凹與他的前輩一樣，更關(guān)心男子氣概是如何與社會權(quán)力和社會控制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在《人極》這部時代悲歌里，賈平凹反擊了中國男性“太監(jiān)化”的控訴，寫出了陰陽融合越界可能造成的后果。在層級—性別坐標系上，不是所有人都能通過在性別軸上的移動來改變他/她的政治地位。

關(guān)鍵詞：賈平凹;《人極》;男性;層級;性別

一

1980年代的中國見證了許多舉措的反轉(zhuǎn)，①盡管許多群體從這些轉(zhuǎn)變中受益，另一些卻沒有如此好運。比如，在性別關(guān)系的問題上，海內(nèi)外的女性學者都對女性可能在現(xiàn)代化新時代的“失勢”表現(xiàn)出擔憂。②由于傳統(tǒng)中國父權(quán)制的彈性和力量，以及“文革”時期層級優(yōu)于性別的事實，關(guān)于性別角色的傳統(tǒng)思想很快在激烈的社會變革之后重新找到了愿意接受它的群體。然而，在舊思想恢復的表象之下隱藏著更多的矛盾激流。

舊思想并不像它們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一致，它們源于三個重要卻不一定相互共存的傳統(tǒng)：晚清以前、“五四”時期、“十七”年時期，并且都對中國人的心理產(chǎn)生了持久、重大的影響。因此，即便可以用傳統(tǒng)思想完全取代“文革”時期關(guān)于性別關(guān)系的論述，最終很可能和使用其他思想的結(jié)果一樣，包含無數(shù)的矛盾與對立。在上述三個傳統(tǒng)中，幾乎所有描寫兩性的作品都是由男性來完成的，其關(guān)注點往往是基于男性視角。盡管“五四”時期，魯迅、陳獨秀等有影響力的作家寫了大量關(guān)于女性壓迫的作品，很多期刊也刊登了關(guān)于愛、性、婚姻的文章，但它們?nèi)耘f是從男性視角出發(fā)的。少數(shù)描寫此類話題的女作家，比如丁玲，也并未真正擺脫這種男性視角。他們將女性塑造為需要同情與幫助的可憐對象，而極少將其描繪成社會變革的見證者。盡管如此，這些作家至少承認了性別的不平等是當時社會關(guān)注的基本話題。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前三十年里，性幾乎從所有出版物上消失了。這一情況在1970年代得到了改善，中國小說里出現(xiàn)了大量關(guān)于愛情和女性地位的討論。③更值得注意的是，作家的類別也在悄然改變，張潔、諶容等書寫女性和女性氣質(zhì)的女作家聲名鵲起。

然而，在女性關(guān)注女性的同時，當時的中國社會顯然還是以男性為中心。1980年代早期，關(guān)注性別問題的大多是女性，人們?nèi)云诖齻儼呀裹c放在男性身上。諷刺的是，這一時期的文學作品，無論是來自男作家還是女作家，都比以往任何時候更關(guān)注女性的困境。直到1980年代中期，中國文學才出現(xiàn)了第一批有意識地在作品中加入男性性行為敘述的青年男性作家。本文通過分析賈平凹的《人極》，試圖說明1980年代中期的男性作家和他們的前輩一樣，在重新肯定男性氣概的背后，主要關(guān)注權(quán)力與管理。這種對權(quán)力的追求可以在“階層—性別”的坐標系上繪制出來：領(lǐng)導者可以在性別軸上的任何一點合法化他們的政治地位，而普通人只能通過向性別軸的“男性化”方向移動來獲得掌握權(quán)力的快感。但是，在這部作品中，這種感覺總是虛幻的，因為無論主人公擁有哪種性別特質(zhì)，他都不可能提高他的地位。

1970年代晚期及1980年代早期，女性作家作為書寫愛與性的先驅(qū)，帶來的一個后果是：女性身上的不平等與苦難并沒有像封建殘余那樣簡單地消失。這些女性作家在她們的作品中表達了對當下社會的不滿。作品中的許多女主角們和她們的創(chuàng)造者一樣，都是高素質(zhì)的專業(yè)人士，她們胸懷大志，同時心有不滿，而這在以往是男性所獨有的。女性作家的興起帶來的另一個后果是，男性再也不能繼續(xù)躲在“人類”的名義之下了。很顯然，除了對社會感到不滿之外，一些女性仍然受到1970年代初女權(quán)主義言論的影響，尤其是“批孔”運動，進一步將男性從“人類”中分離出來。除此之外，這些女性尤其蔑視“中國男人”這類稱謂，宣稱中國沒有“真正的男人”。

孫紹先在關(guān)于中國“女性主義文學”的研究中提出，1980年代，“這種找不到真男人的苦悶，使得女性主義文學的氣氛低沉壓抑”④。張潔用戲謔的文字描述了一個看似成功的男性干部，堪稱完美地詮釋了這種情緒：“魏經(jīng)理斜躺在那張罩著大紅平絨套子的沙發(fā)上，一條腿跨騎在沙發(fā)的扶手上，褲門的扣子一粒也沒有扣，露出女人們才穿的那種花哨的內(nèi)褲”（《方舟》）。在表面陽剛之氣的掩飾下，中國男人實則像個女人，令人厭惡，這一評價可能是受到某些西方觀念中“真男人”的影響而產(chǎn)生的。比如，年輕的女權(quán)主義者范揚，在她的兩性二元討論中也提到了“陰盛陽衰”，宣稱與其他文化中的男性相比，中國男性的部分男子氣概似乎被“閹割”了，即使在銀幕上也無法找到類似阿蘭·德龍（Alain Delon）所扮演的硬漢角色。⑤海外的華人也認為1980年代的中國缺少“真正的男人”。廣受歡迎的香港學者孫隆基運用弗洛伊德心理學中的說法和結(jié)構(gòu)主義，得出結(jié)論：各地的中國男人正在被女性化，即“中國男性的‘太監(jiān)化傾向是一個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無論是在港、臺、大陸?！雹迋鹘y(tǒng)社會秩序的不穩(wěn)定導致了性別角色行為的轉(zhuǎn)變，而對“閹割”的恐懼則可能是對轉(zhuǎn)變過程中男性特權(quán)喪失的一種回應。諷刺的是，當中國先鋒派試圖通過流行的西方符號去尋找“真男人”時，西方批評家們不僅早已對大男子主義神話產(chǎn)生懷疑，一些女權(quán)主義者也已經(jīng)開始控訴敏感的后現(xiàn)代主義者“在異性戀和同性戀、黑暗與光明、男性和女性之間游移”，以期“得到一些其他的東西”。⑦

因此，抱怨中國與西方相比缺乏“真男人”是錯誤的。令人不安的是，無論“真男人”的定義來自男性還是女性，它們是如此的相似，這表明了一種趨勢——兩性似乎都對“真男人”或“真女人”的本質(zhì)有固定概念，這種趨勢將進一步擴大性別差異。此外，似乎是為了反擊中國沒有真男人的指責，必須有一些證據(jù)來表明中國男人擁有與生俱來的堅韌不拔的品質(zhì)，而不是從西方學來的。事實上，始于1980年代中期的“尋根文學”可以看作是中國年輕男性作家對他們是假男人控訴的回應。

二

在對《人極》進行分析前，不妨先回顧一下男性主義興起語境中的尋根文學。曹文軒在討論1980年代文學不同寫作風格的著作中，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來討論“真男人”（硬漢子）的崛起。⑧他認為作家中的“真男人”包括蔣子龍、張賢亮、張承志和梁曉聲。這些作家因為創(chuàng)作了一些也許能反駁中國缺少真男人這一說法的典型人物而受到稱贊。曹文軒認為，這些人物有三個基本特征：冷酷外表下隱藏著情感，意志堅定、堅忍不拔，以及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的精神。曹文軒不是從理論上得出結(jié)論，而是從當時的文學作品中找了許多例子去證實。事實上，文學作品不是男性形象展現(xiàn)“真男人”特質(zhì)的唯一領(lǐng)域。其他方面的作品，比如電影《黃土地》《紅高粱》，以及1980年代后期的流行歌曲《西北風》，都贊揚了“男性”特質(zhì)中的堅韌與力量。

這些特質(zhì)與奧克塔維奧·帕斯在關(guān)于墨西哥裔西班牙人的描述中對“男子氣概”⑨的定義非常接近。和許多其他注意到這些品質(zhì)的中國批評家與作家一樣，曹文軒對這類男人充滿了贊賞。但是，奧克塔維奧·帕斯認為孕育出這種不怕外面世界的“真男人”，恰恰是墨西哥文明的敗筆。我們并不關(guān)注為何會產(chǎn)生這些截然相反的對大男子主義的評價，也不打算像奧克塔維奧·帕斯那樣，深入探討賈平凹作品中所描繪的中國男性是如何融入一個完整文化體系的。相反，本文從性別和層級的角度審視賈平凹對男子氣概的贊美，揭示它們是如何與社會權(quán)力和社會控制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有趣的是，盡管墨西哥文化和中國文化之間有巨大的差異，但是關(guān)于男性形象的相似性卻表明，即使作家有意識地“尋求文化根源”，關(guān)于兩性和權(quán)力的觀念卻可以超越文化界限。

《人極》發(fā)表于《文匯月刊》1985年10月號。朱虹將其翻譯為“一個男人到底能承受多少？”⑩我更傾向于直譯，盡管這是一篇由男性寫男性的小說，但是我認為作者試圖闡明關(guān)于兩性的態(tài)度。一部作品只有處在雙性化的背景下，才是對人類普遍生存負擔的有力見證。故事發(fā)生在商州，位于西安南邊不遠的一個小縣城，也是賈平凹大部分作品的背景地，他寫過一系列講述商州風土人情的散文和小說。這種對商州的集中關(guān)注并非巧合。賈平凹作為“尋根文學”群體中的年輕一員——這個群體還包括韓少功、鄭萬隆和阿城——選擇了商州代表中國文化的發(fā)源地。所有這些“尋根者”，包括賈平凹在內(nèi)，都是男性，都在1980年代中期塑造了一批男性角色，這些角色都擁有曹文軒和奧克塔維奧·帕斯所描述的特質(zhì)?！度藰O》因此被視為一部典型作品，對文本的細讀可以揭示1980年代的中國人對相關(guān)問題的看法。

小說的主人公光子似乎具備所有上述“真男人”的特質(zhì)。他堅強、沉默、冷酷、無情，即使身體幾乎被摧毀，他也從不逾越道德上的禁忌。在他救下亮亮之前，他的男子氣概展現(xiàn)得最為淋漓盡致：“到上岸，也剝了精光，用熱尿揉搓了肚子。抓污泥涂了腿根處那塊部位……光子也是水豹人物，當下口叼了一把砍刀，溜下水去?！保ā度藰O》）這段描寫非常清晰地描繪了一個行動大膽的男人。雖然沒有細致刻畫他的裸體，但是這些描述已經(jīng)足夠讓我們注意到他的男子氣概。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在故事的這個階段，光子和拉毛處在他們生命的黃金時期，對女人一無所知。這也是故事中唯一一次把光子描繪成一個游泳好手。如果我們把水的古典象征意義看作陰陽中陰（女性）的象征，那么值得注意的是，一個女人被“水豹人物”光子從水里救了出來。

這個情節(jié)還告訴我們，盡管光子勇敢地扎進水里，他還是在腿根處擦了泥巴，以免受到寒冷河水的侵襲。當然，在傳統(tǒng)的“五行”理論中，土是陰陽模型中的中性元素，中和了兩極論。11這種符號象征影響深遠，在陰陽兩極學說里，水代表著陰和女性。過多的水是致命的，而在這部小說中，洪水經(jīng)常出現(xiàn)，不僅僅把上游的物品沖刷下來，還會帶來死亡與悲傷。小說中被水沖下來的女人雖然被人從死亡中拉了回來，但她同時也帶來了很多傷痛，甚至是拉毛的早逝。盡管男人們試圖保護自己免受陰性自然災害的侵害，但他們?nèi)匀粺o法逃脫被水運來的“弱態(tài)生嬌”的女人所帶來的災難。12這種運用陰陽和五行學說所作的情節(jié)分析并不是牽強附會。大量證據(jù)表明，賈平凹意識到了本土古老哲學對當代中國人生活的重要性。他在許多作品中都故意且有針對性地使用了這些經(jīng)典的象征符號，比如他的小說《火紙》就充滿了對不同的五行排列及其與陰陽和性別間關(guān)系的思考。

光子叼著刀跳進水里也說明了這一點。無論是在中國傳統(tǒng)還是西方傳統(tǒng)中，用刀與惡劣天氣或其他男性搏斗的形象讓人聯(lián)想起男子氣概。從1980年代中期開始，這似乎一直是“真男人”故事中非常普遍的主題。比如說，鄭萬隆的《異鄉(xiāng)異聞》系列里主人公都善于用刀較量。盡管他們帶了槍，但是當這些角色需要表現(xiàn)男性力量時都傾向于用刀。一把出鞘的刀，可以同時帶來懲罰與獎賞。這些擅長用刀的人“像真男人一樣”面對危險和死亡。比如，某個故事中的主角，申肯，用刀殺死了一只熊，同時也在搏斗中喪了命。當他從致命的熊抱中脫身時，他的臉色卻和平時一樣平靜，“看不出一絲的悲傷和恐懼”（《峽谷》）。除了象征痛苦或者忍耐痛苦的能力，光子的刀還有一個作用。當?shù)对僖淮伪惶岬綍r，它被用來“拉出血淋淋的一節(jié)東西”，那是公豬的生殖器官。同樣地，揮刀所帶來的英雄主義的性暗示在鄭萬隆的作品中也有跡可循。在《異鄉(xiāng)異聞》系列的另一部小說中，主角陳三腳捕獲了一只熊并用刀剖開了它：“刀是從咽眼扎進去，整個兒豁開，腸肚都流出來啦，卵子也被打碎了?！保ā独习糇泳起^》）因此，刀不僅呈現(xiàn)出強勢的男性力量，也呈現(xiàn)出這種男性力量的毀滅。這并不矛盾，因為刀是權(quán)力的象征——凌駕于男性、女性、動物和自然之上的權(quán)力。此外，它勾起人們對古典英雄時代的回憶，當時還未從西方引入槍炮，男人用刀搏斗。刀在《人極》中被恰當?shù)剡\用，在故事的這個階段，權(quán)力擁有者光子正處在人生的鼎盛時期，身心都是純潔而不可戰(zhàn)勝的。隨著刀的揮動，他從洶涌洪水中救回了被野草纏繞推到鬼門關(guān)的亮亮。然而，亮亮的短暫出場卻戲劇性地改變了光子和拉毛的命運。拉毛上吊自殺，不是因為他恥于自己強奸亮亮的行為，而是因為他的“兄弟”指責他“豬狗不如”。就如伊甸園里給人類帶來災難的夏娃，亮亮無意中破壞了這對“兄弟”間純潔的快樂和如婚姻般的親密關(guān)系。盡管亮亮失去了她的貞操，忍受了生育的痛苦，同時不得不遺棄這個孩子，但她對于被強奸的反應卻是不帶感情的。至此，她一直扮演著陪襯男人的角色，此后十年的場景里她不再出現(xiàn)。

隨后的關(guān)注點在兄弟倆對事實的恐懼。拉毛因為讓“那一點東西”控制了心緒而自殺。在光子的眼里，拉毛無法自控，比一頭未閹割的豬好不了多少。就像《水滸傳》里的人物，光子和拉毛肝膽相照，逍遙自在，放縱自由。夏志清認為《水滸傳》中人物的禁欲行為是他們展現(xiàn)自己男性氣質(zhì)的唯一方式。13因此，失去控制被認為是對男子氣概和兄弟情誼的雙重背叛。在這種情況下，拉毛不僅表現(xiàn)出自控的無能，同時也背叛了他與光子之間暗藏的愛戀關(guān)系。在中國文學中，男性之間的愛與忠誠超越夫妻間羈絆的并不少見。賈平凹的很多作品都表現(xiàn)了這種態(tài)度。例如，《天狗》中丈夫為了感激昔日弟子的幫助，讓自己的妻子嫁給徒弟，妻子也照做了，她因此有了兩個丈夫。新丈夫娶了這個共享妻子并且深深地迷戀她，卻因為對舊日老師的“尊敬”而拒絕與她發(fā)生關(guān)系。

近年來，兄弟間親密無間的力量重新成為大批中國小說的主題，尤其是當青年作家談起他們下鄉(xiāng)的經(jīng)歷，“哥們兒”被廣泛用來表現(xiàn)這種關(guān)系，即字面意義上的“一群兄弟”。盡管迄今為止我們只用柏拉圖式的眼光來看待男性之間的關(guān)系，但是這種關(guān)系間的親密是毋庸置疑的，恰恰是因為這種關(guān)系不會陷入明顯的濫情與嫉妒，它才被認為是充滿男子氣概的。光子對拉毛性行為的激烈反應，從對“兄弟”懲罰式的厭棄變成了拉毛自殺后近乎瘋狂的懊悔。三年里他不再用刀，“蓬首垢面，形如餓鬼”，每日準備三餐供在拉毛靈前。光子對拉毛的追思讓人回想起中國傳統(tǒng)中的為父母守喪。這份悲傷超越了夫妻之情，如果光子和拉毛是一男一女的話，他們定會結(jié)為夫妻的。因此，盡管拉毛在與亮亮的性行為中表現(xiàn)強勢，但這一事件本身就意味著他權(quán)力的喪失。對光子來說，服喪三年表面上是他對拉毛死亡的自我救贖，但在小說語境中這也是一種聲明：放縱是要付出代價的，代價就是權(quán)力與控制的短暫喪失。

因此，性欲的游戲?qū)嶋H上是權(quán)力的游戲，而游戲的輸贏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參與者自身的性別。當權(quán)者，也就是“真男人”，依然處于主導地位，他們能給予快感，或是壓抑快感，而女性的快感程度取決于丈夫、情人或強奸犯。雖然性權(quán)力掌握在男性手里，但只有當他們可以掌控時才能繼續(xù)。小說中拉毛屈服于他對亮亮的欲望，在他的自我評估里，自己不比禽獸或女人強多少。在傳統(tǒng)倫理道德之下，女性的控制權(quán)很小，這同時意味著她們的責任也更少，因此亮亮受到的影響很小。只有“真男人”有能力控制他們的性欲，而女人和偽君子都將淪為自己欲望的奴隸。比如，出現(xiàn)在光子生命里的另一個女人白水，也是被強奸了，她是被一群“造反隊”野蠻地強奸了。但這次經(jīng)歷似乎使她的性欲高漲，她無恥地在半夜進入了光子的房間，像古代的鬼怪和狐貍精一樣，爬上毫無戒備心的說書人的床。從白水的極度無助和自尊心喪失可以看出，她明顯無力控制自己的感情。當光子讓她離開的時候，她哭喊自己沒有地方去，“我不是個好女人，我該去死”（《人極》）。在賈平凹等作家筆下的父權(quán)世界里，女性失去貞潔意味著她將無緣合法性行為與道德高尚的聲名。這種女人的一條出路是參考狐貍精和妓女：將性作為征服男人的武器。但是這種魔力只有在男人“著迷”的時候才暫時有用，能否抵制這一誘惑是對“真男人”的挑戰(zhàn)。另外一條出路更決絕，更激烈，那就是反抗式自殺和自殺協(xié)議，就像葉蔚林的短篇小說《五個女子與一根繩子》所描述的那樣。這一故事的背景可以是任何時期，它表現(xiàn)了封建環(huán)境迫使女性自殺的情形在現(xiàn)代依然沒有改變。盡管導致自殺的原因應該被譴責，但就如傳統(tǒng)社會中“貞潔烈女”自殺一樣，現(xiàn)代女性因此自殺也會被寬恕或理解。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女性用自己的生命換來榮譽。男人當然也死了，他們獲得了自律和控制自己欲望的能力，這是“牲畜”拉毛無法做到的。當他用死亡進行自我救贖之后，他的“兄弟”光子以他為榮并為他守喪三年。

三

男性的禁欲從本質(zhì)上來說并不高尚，它是一種自發(fā)行為。那些無法真正自我克制的男人只能被當作同情和輕視的對象。縱觀中國歷史，關(guān)于閹人的神話都是充滿貶低意味的。太監(jiān)被描繪成貪婪的、喜怒無常的、膽小懦弱的形象。14在很多例子中，太監(jiān)被等同于缺乏自制力的女人。各種各樣的故事寫到太監(jiān)沉溺于催情春藥，試圖重振他們的男性雄風，這更激發(fā)了大眾的想象。他們所謂的施虐行為以及其中的性暗示，進一步證明了太監(jiān)不是“真男人”。經(jīng)過儒家思想的過濾后，外部原因?qū)е碌膶ψ约盒孕袨榈臒o法控制就會轉(zhuǎn)化為生育能力的喪失。在我們研究的文本中，儒家用生殖力定義男性氣概的方式帶來了有趣的復雜性。小說中拉毛和亮亮有了一個女兒，白水被“造反隊”強奸生下了虎子。相比而言，小說的主人公光子擁有所有的男子氣質(zhì)，卻以某種方式成為功能上的太監(jiān)。這一具有諷刺意味的轉(zhuǎn)折不能被視為對男性的控訴，因為沒有證據(jù)表明這一代的中國作家厭惡“真男人”，大量的證據(jù)表明事實恰恰相反。

為什么自制力如此重要？答案在儒家所追求的“克己復禮”中。這一行為規(guī)范是進入“君子”階層的關(guān)鍵，君子的任務是管理女性和其他男性。自控力因此成為控制他人的基本前提。一個人對性欲的控制不僅是自我約束，也是使自身獲得政治權(quán)力以及道德和精神優(yōu)越的必要要求。正如?？滤赋龅模骸盀榱瞬恢劣谶^度和產(chǎn)生暴力，也為了避免產(chǎn)生（對他人）暴政和（自己的欲望）對靈魂的暴政，政治權(quán)力的施行需要管理自我的權(quán)力，這是政治權(quán)力內(nèi)在調(diào)整的原則。作為控制自我的一個方面的節(jié)制，它與正義、勇氣或慎重一樣，是準許一個人控制別人的一種德性。最高貴的人是自身的國王?！?5

光子沒有后代的儒家式悲劇因此成為一種能指，表明成為一個完整男人的重要元素被閹割了。這種不完整性使光子失去了成為“國王”的資格。在與亮亮作比較時，他不合格的男性身份尤其值得注意。在小說的開頭，亮亮被政治風暴席卷，不得不被光子和拉毛拯救。她本來是被拉毛這個陷入自己權(quán)力欲望的農(nóng)民強奸的女孩，在這種結(jié)合下誕生的女嬰和所謂“迷惘的一代”一樣，被托付給了一個農(nóng)民，并且再無音信。但是，當亮亮一家得到平反后，她重新獲得了原有家庭的地位與聲望，那是光子無法進入的世界，他一生都只是個農(nóng)民。

小說的潛臺詞顯示，個體對自我性欲的控制是通往“國王之路”的必要不充分條件。光子和拉毛都是農(nóng)民，盡管他們有時在鄉(xiāng)里游串替人劁豬，但他們貧民的身份從未改變。因此，無論他們的性行為是高尚的還是野蠻的，他們都不可能像“國王”一樣高貴。對于像拉毛這樣的農(nóng)民和“造反隊”來說，他們唯一可以用來控制的方式就是大男子主義的野蠻行為。但是，通過釋放性欲能量將自身置于主導地位的方式，所產(chǎn)生的效果通常都是短暫的。相比之下，受過教育的人卻可以隨意跨越性別軸，使他們的立場合法化。因此，只有當參與者來自受教育階層時，使人成為領(lǐng)導者的自控力會從性領(lǐng)域轉(zhuǎn)移到政治領(lǐng)域。這一點在張賢亮這類執(zhí)著于成為精英知識分子作家的小說中尤為顯著。張賢亮的小說幾乎都是男性知識分子通過征服他們的性欲，重獲失去的政治權(quán)力的故事，而且在這一過程中女性通常起到促進作用。這在他最著名的小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作者明確地將主人公的政治命運和性的命運聯(lián)系起來。主人公被送進了勞改所，在那里他發(fā)現(xiàn)自己陽痿了。他只能依靠妻子的幫助和洪水中的英雄事跡重獲男子氣概。然而，他發(fā)現(xiàn)除非恢復他的政治權(quán)力，否則自己依然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離開了自己的農(nóng)村妻子。和張賢亮的大部分小說一樣，當男主人公拋棄了來自底層的婦女，并不再需要使用或濫用他的性權(quán)力之后，他重新獲得了政治權(quán)力。

《人極》中富有象征意義的一點是，亮亮作為一個女性從她父親那里繼承了教師的職業(yè)。亮亮生于知識分子家庭，除了她不是兒子外，沒有其他任何不合邏輯的地方。但是小說中明確表明，亮亮在尋回自己身份的過程中丟失了她的性別認同。小說中多次向我們表明她“男不男、女不女的”。亮亮表現(xiàn)出男性特征，而不是原有的女性特色，從中我們可以知道，無論亮亮多么努力，她都不可能為光子生一個孩子。實際上她和光子一樣，是一個功能性的閹人。小說并沒有強調(diào)背景，但它顯然是導致性和政治逆轉(zhuǎn)的原因。光子在小說一開始就納悶，“真是社會混亂，人心也都齷齪”（《人極》）。在1970年代后期和1980年代的文學作品中，這是一個非常普遍的主題。幾乎所有的誘惑和強奸都是由沒有或不該有政治權(quán)力的男性實施的。如果他們是干部或者軍官，就會被描繪成擁有政治權(quán)力的反派角色。而“女性化”或者“太監(jiān)化”的男人，比如張潔所描繪的穿花哨內(nèi)褲的魏經(jīng)理，可能擁有權(quán)力，但是在處理權(quán)力方面沒有“君王氣度”。

問題不在于中國男人是否“穿花哨的內(nèi)褲”或者行為舉止“像個女人”，而在于這些形象是能產(chǎn)生一種政治力量的感覺，還是一種荒謬的感覺。一項針對中國年輕女性的調(diào)查顯示，《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是最不受歡迎的中國男性形象。他的柔弱行為不僅使他沒有吸引力，而且冒犯了很多人。但是從歷史上看，情況并非總是如此，這從他在大觀園里受歡迎的程度就可以看出。高羅佩等學者給出的解釋是，中國男性的女性化始于明朝并一直延續(xù)到清朝，起因是漢人反對滿族征服者的尚武精神，“理想的男性往往被描述成文弱書生，多愁善感，面色蒼白，雙肩窄小，大部分時間都泡在書本與花叢中，稍不如意就會病倒?！?6這種分析表明，男性和女性的概念在中國歷史上經(jīng)歷了多次變化。高羅佩的觀點也可以反過來看。比起用呈現(xiàn)女性特征來反抗男子氣概十足的侵略者，漢人的貴族更有可能是故意將“文弱書生，多愁善感，面色蒼白，雙肩窄小”理想化，以此減少對統(tǒng)治者的威脅性，使自己能維持現(xiàn)有的政治權(quán)力地位。無論怎樣解讀高羅佩的觀察，性別認知的改變清楚地體現(xiàn)了人們對政治權(quán)力的不同理解方式及其與性別和性行為關(guān)系的不同看法。

類似《人極》這樣的小說也表現(xiàn)了對男子漢形象的積極主張：男主人公被剝奪了政治和經(jīng)濟權(quán)力，試圖重新堅持自己的立場。值得注意的是，這類關(guān)于男子漢的小說大多出自以前的“知青”筆下，“知青”曾經(jīng)被譽為英雄，而到了1970年代末，他們曾經(jīng)擁有的財富變成了一種負擔。即使不是為了政治上的合法化，回城的“知青”也需要為上山下鄉(xiāng)找個理由來獲得內(nèi)心的踏實。

韓少功、張承志、賈平凹等男性作家通過“尋根文學”來迎合國家主義，將文學之根設(shè)置于崎嶇落后的地區(qū)。在此過程中，一種陽剛之氣出現(xiàn)了，它的靈感來自于古典文學和中國農(nóng)村中“好漢”的概念。不幸的是，這些概念往往與現(xiàn)行政策相悖，因為傳統(tǒng)小說中的“好漢”， 比如《水滸傳》里的那些人，同時也是“邪惡時代”的產(chǎn)物。因此“尋根”小說與傳統(tǒng)小說一樣充滿了模糊性?，F(xiàn)在的問題是，在試圖解決性別不平等時，女性在重新分配傳統(tǒng)中的兩性角色，中國男性紛紛效仿，并再次內(nèi)化性別角色，這在傳統(tǒng)上有利于男性尤其是受過教育的男性。在“正名”的過程中，作家不僅很快恢復了舊的秩序，也很快恢復了舊的性別制度。女性依然頂半邊天，但是她們頂起的是黑暗的一半，男性則享有全部的光明?！度藰O》中光子和亮亮的命運似乎表明，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如果他們不履行傳統(tǒng)賦予他們的性別角色的義務，很可能會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盡管陰和陽應該互相融合、相輔相成，但《人極》這類作品寫出了陰陽融合越界可能造成的后果。

注釋：

①原題為“The Macho Eunuch：The Politics of Masculinity in Jia Pingwa's ‘Human Extremities”，《現(xiàn)代中國》（Modern China）第17卷第2期（1991年4月），有刪節(jié)。

②[澳]霍普（Hooper， B）：《中國的現(xiàn)代化：年輕女性會輸嗎？》（“China's modernization：are young women going to lose out？”），《現(xiàn)代中國》（Modern China）第10卷第3期（1984年7月），第317-343頁。

③參見[澳]雷金慶（Kam Louie）：《事實與虛構(gòu)之間：后毛文學與社會論文集》（Between Fact and Fiction：Essays on Post-Mao Literature and Society），Wild Peony Press 1989年版，第49-75頁。

④孫紹先：《女性主義文學》，遼寧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68頁。

⑤范揚：《陽剛的隳沉》，國際文化出版社1988年版，第200頁。

⑥孫隆基：《中國文化的深層結(jié)構(gòu)》，集賢社1983年版，第213頁。

⑦[美]摩爾（Moore S），《獲得其他：后現(xiàn)代主義的皮條客》（“Getting a bit of the other： the pimps of postmodernism”），《男性命令：展現(xiàn)男子氣概》（Male Order：Unwrapping Masculinity），羅威娜·查普曼（Rowena Chapman）&喬納森·盧瑟福（Jonathan Rutherford）主編，Lawrence & Wishart 1988年版，第165-192頁。

⑧曹文軒：《中國八十年代文學現(xiàn)象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251-267頁。

⑨[墨西哥]奧克塔維奧·帕斯（Octavio Paz）：《孤獨的迷宮》（The Labyrinth of Solitude），萊桑德·肯普（Lysander Kemp）譯，Grove Press 1961年版，第29-46頁。

⑩朱虹：《中國西部小說選》，巴蘭坦圖出版社1988年版，第1-52頁。

11參閱[英]李約瑟（Needham Joseph）：《中國科學技術(shù)史》（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卷2，劍橋大學出版社1954年版，第216-345頁。

12例如白水，故事中的另一個女性角色，被簡單地命名為“白水”。作者一定是故意選擇這個名字來展示這個角色，這個故事中最可憐、最無助、不過是代表著陰性元素的白水的角色，是如何轉(zhuǎn)化為有形之人的。

13參閱夏志清：《中國古典小說導論》（The Classic Chinese Novel），Bloomington： Indiana Univ. Press 1968年版，第75-114頁。

14[英]查爾斯·胡馬納（Charles Humana），王武（Wang Wu）， 《一陰一陽之謂道：中國愛欲》（The Ying-Yang：The Chinese Way of Love），Tandem 1971年版，第62-80頁。

15[法]米歇爾·?？拢∕ichel Foucault）：《性史，第2卷：快感的享用》（The Use of Pleasure：The History of Sexuality：Vol.2）， Robert Hurley譯，企鵝出版社1988年版，第80-81頁;譯文引自米歇爾·?？隆缎越?jīng)驗史》（增訂版），余碧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84頁。

16[荷]高羅佩（Van Gulik）：《中國古代房內(nèi)考》（Sexual Life in Ancient China），E.J. Brill 1974年版，第296頁;譯文引自高羅佩：《中國古代房內(nèi)考——中國古代的性與社會》，李零等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282頁。

（作者單位：[澳]雷金慶，澳洲昆士蘭大學;徐燦燦，蘇州大學文學院;王曉偉，蘇州大學外國語學院）

責任編輯：蔣林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