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津

中國文化史上，宋代文化內(nèi)涵與特征風骨獨特，其審美為一高峰。陳寅恪先生講：“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钡靡嬗诋敃r的文化政策、人文審美等，不同于盛唐的熱烈奔放，宋代士大夫的人文審美趣味轉(zhuǎn)為含蓄平淡，與自然相應，成為宋代主流。正如最具宋代審美特點的宋瓷以追求極致素雅與器型極簡一樣，女性容貌、體態(tài)、妝發(fā)、服飾、身體行為作為一個時代的社會要求和審美趣味的直接反映，勢必趨同化。福州南宋黃昇墓的墓主人黃昇于17歲夭亡，墓志銘描述其“婉婉有儀，柔淑之聲聞于閭井”。其父黃樸官至泉州知州兼提舉市舶司使，黃昇于16歲嫁與宋太祖趙匡胤第十一世孫趙與駿。黃昇過世時，趙與駿并無仕途，僅有蔭補的“將仕郎”職位，其祖父趙師恕頗有些聲望。黃昇墓隨葬器物共436件，以服飾絲織品居多。黃昇墓文物的出土填補了宋代服飾研究的空白，過去專家、學者只能依托史料、繪畫、塑像等猜想，而黃昇墓出土的服飾及絲織品絕大部分保存完好，使研究不再只存于翩躚浮想之中，為觸摸千年前的活色生香解除了時間封印。文章依據(jù)1975年考古發(fā)現(xiàn)、位于福州市浮倉山的南宋黃昇墓出土的大量文物資料，旨在通過分析出土文物推斷南宋女性著裝，解析南宋貴族女性生活狀態(tài)。

一、貴族女性的裝扮

（一）服裝

宋代服飾形制沿襲唐、五代舊制，在300余年的發(fā)展中與各民族文化相融合，逐漸彰顯出獨特的審美風格。北宋年間，財政吃緊，統(tǒng)治者屢次下令提倡節(jié)儉，僅允許宗室皇族貴胄、官宦人家的女性穿戴華貴的織物，在服裝上飾以泥金、貼金、印金點綴裝飾，以彰顯身份。到南宋時期，權(quán)貴競相爭奢，形成自然風氣，統(tǒng)治者雖屢次申令節(jié)省勿奢，但宗室子弟與地方官僚恃權(quán)勢、求享受。在當時上流社會，華服便是身份的象征。黃昇墓出土的服飾以袍、衣、背心、褲、裙為主，幾乎無素色，大都飾有花邊裝飾和提花，裁縫方式、服飾細節(jié)精美，服裝造型采用對稱、平衡、統(tǒng)一的手法，風格內(nèi)斂規(guī)矩。需要注意的是，服裝中的上衣、背心均無系帶、紐襻，而在這批文物出土之前的畫作與雕塑中，仕女的外袍衣襟呈敞開狀態(tài)，上衣由紐襻、袖帶固定，甚至《輿服志》中也并未提及這種無紐襻、系帶制式的服飾。這批出土服飾還有一大共性，即面料較為輕薄，如煙似霧，這與福建所處的地理位置以及當時的氣候有關(guān)。竺可楨先生在《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中總結(jié)到，中國近五千年的溫度變化中，第四個溫暖期是1200年—1300年，而黃昇生前所處的淳祐時期（1241—1252年）正處于這一溫暖期，可以想象南宋女子輕衫羅裙飄逸之姿。

1.主要服裝制式

袍：出土的9件袍均為直領(lǐng)對襟，皆單層縫制。其中，廣袖袍5件，窄袖袍4件。廣袖袍面料都使用羅;窄袖袍1件羅制，1件縐紗。廣袖袍為出土衣物中的最高穿著級別，是貴族的正式禮制服飾;窄袖袍是宋代貴婦流行的穿著樣式，袍服兩側(cè)開衩，衣長大致到膝蓋。袍的領(lǐng)、襟衣緣接縫處都綴有花邊，部分甚至肋下接縫處都有花邊裝飾。

衣：出土的衣共46件。其中，單衣25件，夾衣18件，夾納衣1件，絲綿衣2件。款式為直領(lǐng)對襟，兩側(cè)開衩，衣長較短。單衣輕薄，應為溫暖季節(jié)所穿;夾納衣表層為絹，內(nèi)襯為紗，中間夾以綾紗;絲綿衣表里為絹，絮以絲綿。從厚衣物的厚薄度來看，黃昇所處地理位置的氣候較為溫暖。

背心：出土的背心共8件。其中，單背心7件，夾背心1件。樣式為對襟直領(lǐng)無袖，兩側(cè)開衩，無紐襻、系帶。

褲：漢族女子內(nèi)穿褲、外穿裙是禮節(jié)要求，從黃昇入殮的狀態(tài)來看，在合襠褲外穿著開襠套褲，合襠褲為內(nèi)褲，著開襠褲需著外裙，這也是具有身份的貴族穿著。

裙：依據(jù)宋代《輿服志》，男女皆可穿裙。隨葬2件羅制褶裥裙，即合圍式褐色羅印花褶裥裙和交疊式煙色羅灑金雙鳳穿牡丹褶裥裙，17件單裙，1件夾裙，1件短裙?！陡Ｖ菽纤吸S昇墓》引用蘇軾《夢中賦裙帶》的詞形容這兩條褶裥裙：“百疊漪漪水皺，六銖縰縰云輕?！苯化B式煙色羅灑金雙鳳穿牡丹褶裥裙穿著于黃昇身上，有破裂;合圍式褐色羅印花褶裥裙置于包袱內(nèi)，保存完好。這2件褶裥裙上窄下寬，由4片面料豎直拼接而成，每片均有細褶，兩端系帶。交疊式煙色羅灑金雙鳳穿牡丹褶裥裙為數(shù)10道細褶，合圍式褐色羅印花褶裥裙上下折成紋道21條。單裙與夾裙樣式一致，用4片面料分縫，每2片豎直拼接，中間2片交疊，只縫合裙腰與裙頭，行動起來裙身2片可以自由離合，裙兩側(cè)、下擺以及接縫處多數(shù)綴以花邊。

總體來看，服裝面料較為輕薄。黃昇上身穿著9件，下身穿著11件，從外到里上下搭配依次為：第一層上身為褐色羅鑲花邊廣袖袍，下身為煙色羅灑金雙鳳穿牡丹褶裥裙，是出土衣物中最華貴的，適用于隆重正式的場合;第二層上身為褐色暗花羅鑲花邊窄袖袍，下身為褐色牡丹花綾鑲花邊裙，是日常穿著的款式;第三層上身為褐色花綾鑲花邊夾衣，下身為黃褐色花綺兩外側(cè)開中縫褲，此褲應為外褲;第四層上身為褐色花綾鑲花邊夾衣，下身為褐色牡丹花綾開襠褲;第五層上身為褐色花綾鑲花邊夾衣，下身無對應穿著;第六層上身為黃褐色絹絲綿衣，下身為褐色絹絲綿開襠褲，筆者依據(jù)季節(jié)需求且宋人衣著成套穿著將絲綿衣、絲綿褲對應搭配，認為第五層上衣或許是綿衣外層套衣;第七層上身為黃褐色花綾夾衣，下身為褐色絹開襠夾褲;第八層上身為黃褐色絹夾納衣，褐色絹開襠夾褲;第九層上身為黃褐色絹單衣，下身為褐色絹合襠褲。由此能詳細直觀地了解南宋女子穿著搭配，為復原南宋貴婦生活樣貌提供珍貴線索。

2.紡織面料

福建生產(chǎn)絲綢的歷史悠久。南宋以后，政治經(jīng)濟重心南移，手工業(yè)發(fā)展，這一時期面料品類繁多，貴族階層喜愛用綾、羅、綢、緞、紗、絹、綺等。南宋經(jīng)濟開放，出現(xiàn)許多獨立的紡織作坊、染坊，服飾配飾也有專門經(jīng)營的作坊。黃昇墓出土了并未縫綴在衣袍的裝飾花邊，由此推斷，南宋極有可能存在獨立生產(chǎn)花邊的鋪面供人挑選。宋代絲綢織物以恬靜自然、端莊內(nèi)斂突出時代主流審美特點，注重紋樣的裝飾性，色彩偏重清雅柔和，尤其紗、綾、羅多是間色、復色。黃昇墓出土的織物雖已浸染變色，但從傳世的仕女圖中能看出，當時女性衣著多為淡綠、淡藍、褐色、茶色這種淡雅之色，與唐時期絲綢顏色鮮艷飽和度高極為不同。南宋織造技術(shù)的發(fā)達從黃昇墓出土的一件深煙色牡丹花羅背心得以彰顯，克數(shù)僅為16.7克，不到半兩，這樣的織造技術(shù)要求紡車、拈絲、繅絲等都具有極高的水準。

3.印花工藝

黃昇墓出土的絕大多數(shù)服飾花邊運用彩繪、印金、泥金、填彩、刺繡等方法，尤其是彩繪工藝最具特色。彩繪工藝是指以淡彩繪出圖案，勾畫出形狀，敷以色彩，最后勾勒出輪廓。印花工藝是指在木板上雕刻出圖案，將模具上色印刷在面料上，留下圖案形狀，敷以色彩，最后用泥金或白色重色勾出細節(jié)。這種將木板印刷與彩繪相結(jié)合的工藝提高了生產(chǎn)力，是印花工藝的一大進步。泥金工藝是指將陽刻的木板模具刷以泥金，將圖案印在織物上，再用顏色填涂。泥金與織物的結(jié)合并不牢固，容易脫落。貼金工藝是指將陽刻圖案版上刷黏合膠，印在漿好的面料上，待膠劑稍干將金箔覆上壓實，再掃去多余未附著膠劑金箔碎片。黃昇墓出土服飾中有一件褐色牡丹花羅鑲花邊夾衣，其花邊制作工藝便采用此法，金箔至今牢固未脫落，花紋保存完好。宋人服飾制度嚴格，對黃金裝飾物有嚴格的等級劃分，黃昇墓出土的大部分衣物使用泥金印金，能從中看出黃昇的貴族女性身份。綜上所述，黃昇衣著工藝復雜，且經(jīng)不起久穿搗洗，大批量衣物均為其生前所制，想必其他生活用品也極其精致。

4.刺繡工藝

黃昇墓出土文物的刺繡技法完整，包括齊針、接針、鋪針、搶針、擻和針、打子、結(jié)子、施毛針等10余種針法，并與貼繡、釘金、敷彩相結(jié)合，工藝巧妙精美。

（二）鞋襪

墓主人黃昇纏足，墓葬出土鞋共6雙，形制相同，均為小腳式尖式翹頭弓鞋，鞋底面內(nèi)凹，狀如曲弓，尖頭處縫制絲帶系成蝴蝶結(jié)，鞋子后跟有系帶。羅襪出土16雙，皆為絹制夾襪，足底呈弓狀，襪頭縫制成尖尖的形狀，襪筒分為上下兩段，上段為細絹，下段為粗絹。出土的袍、裙長度及腳踝，可以露出纖細的小腳與纏繞的足踝。纏足歷史可追溯至南唐，極有可能是南唐時期宮廷的纏足舞風氣流傳至宋代宮廷，成為上流社會爭相模仿的對象。宋代文人描寫“三寸金蓮”的詩詞就有上百首，許多學者對宋代是否具有纏足風氣存在爭議，黃昇墓中出土的文物以及黃昇本人的纏足狀態(tài)足以作為宋代存在纏足風氣的有力佐證。

（三）飾品

佩綬是宋代貴族女性在隆重場合正裝佩戴的裝飾，形制為雙帶一端相連成“V”字形。黃昇墓出土的兩件綬帶均為正面素羅制繡花，背面絹制。荷包1件，系于黃昇腰間，形似銀錠，一面繡荷花，一面繡含笑花。香囊1件，繡有鴛鴦1對。

（四）梳妝用品

墓中首飾陪葬品并不多，有3枚銀釵、角梳篦4把。銀釵與梳篦出土時均插于黃昇發(fā)髻間。梳篦原是梳發(fā)工具，后成為流行裝飾物，戴于發(fā)間。唐時期流行犀梳和牙梳，南宋女子尤愛梳篦，從許多宋代仕女圖中可以看到，與日本藝伎發(fā)間飾梳類似。鎏金銀釵的造型是南宋流行的典型樣式，頂部空心，立體雕花，造型精美。宋代女子禁梳高髻，從黃昇本人的發(fā)髻來看，相比唐時期收斂甚多。沈從文的著作《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一書中寫道：“宋史志和私人筆記，涉及宋人發(fā)髻向高大發(fā)展，致一再現(xiàn)于政府法令禁止，記載特別多，除《輿服志》之外，《宋朝事寶》《燕翼貽謀錄》都道及且相當具體，有的還提出尺寸。”此外，黃昇墓中還出土了粉撲、散粉（已用）及20塊粉片，粉片壓成有紋樣的圓餅狀、四方餅狀，十分精美。

二、貴族女性的形象

南宋女性主流形象深受當時政治文化影響，從黃昇的墓志銘中可以看出，溫婉、柔淑是女性有德的標準，這一標準自然也是當時時代和社會對女性的要求。周煇《清波雜志》卷八載：“……議者以為服妖，乃禁止之。”《袁氏世范》曰：“婦女衣飾，惟務潔凈，尤不可異眾。且如十數(shù)人同處，而一人之衣飾獨異，眾所指目，其行坐能自安否？”宋士大夫極為警惕女性裝束，稍出格夸張，便認為有礙德行。由此可見，南宋女性形象與南宋政治文化密切相關(guān)。由周敦頤創(chuàng)始，程顥、程頤發(fā)展，朱熹集大成的“理學”，認為“理學”是產(chǎn)生世間萬物精神的事物，以“理”為最高范疇，成為當時社會文化主導。社會性別觀念更是嚴苛，嚴格規(guī)范當時女性言行舉止。黃昇父親黃樸與其夫之祖父趙師恕為同門，同入朱熹弟子黃榦門下，深受“理學”教誨，足以見得黃昇的言行舉止、梳妝打扮應是當時貴族女性形象乃至整個社會女性形象的模本。

從黃昇墓出土的陪葬品以及對比同時期德安南宋周氏墓出土文物來看，南宋時期貴族女性身形纖細，衣裙廓形皆內(nèi)收，削肩細腰，凸顯嫻靜婉約之態(tài);喜著顏色柔和內(nèi)斂的衣裙，衣裙細節(jié)處極為繁復，起到點睛作用卻不過分妖艷，低調(diào)又奢華。正如宋代詞人晏幾道所寫：“凈揩妝臉淺勻眉，衫子素梅兒?？酂o心緒梳洗，閑淡也相宜。云態(tài)度，柳腰肢。”晏殊也寫道：“玉碗冰寒滴露華，粉融香雪透輕紗?！绷攘葦?shù)字，表達出對女性品質(zhì)愿望和裝扮的向往。宋士大夫還用畫作描繪心中美好的女性形象，低眉淺笑、端莊嫻靜，甚至沒有動態(tài)。以上都無一例外地體現(xiàn)出當時社會對女性的要求，借此能想象出她們的樣貌，淡妝輕脂，淺眉低髻，插銀釵角篦，羅裙舉煙似霧，足踩弓鞋，金蓮步履緩緩。

三、結(jié)語

黃昇墓出土的上百件服飾向人們展示出歷史服飾演變歷程中的小部分節(jié)點，使人們得以遙遠地相望由衣袖華服建構(gòu)貴族女性的生活世界。黃昇雖無品官、命婦封號，僅憑出身官宦富庶之家又與皇族宗室聯(lián)姻，就得到如此豐厚的陪葬，宋代皇室朝臣奢靡之風由此可見一斑。黃昇正值風華，處于愛美的年紀，追求流行風尚，從其隨葬品中可以看出，當時貴族階層女性的生活方式與審美趣味。南宋理學思想及士大夫?qū)徝浪茉炝嗽摃r期女性，宋代女性審美對后世影響頗深，對現(xiàn)世也具有較強的借鑒意義。

【基金項目】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中央戲劇學院學生項目“觀福州南宋黃昇墓出土文物描繪南宋時期貴族女性形象”（編號：YNXS2106）。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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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宋]周煇.清波雜志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7.

[5][宋]袁采.袁氏世范[M].劉云軍，校.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

（作者單位 中央戲劇學院舞臺美術(shù)系）